1995年夏,东海市慈心制药厂家属院,厂副书记沈四宝家。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客厅,照在一只孤零零的小拖鞋上,又迅速爬上一只折弯的衣架和几捋细碎的头发,照上桌上的玉兰油和百雀羚。


    一件粉红色的衬衣,一半搭在沙发上,另一半拖到了洗手间的门口。


    洗手间里,小半夏无力的趴在地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吸进一口空气,就听紧闭的卧室里传来妈妈秦秀气急败坏的声音:“老公,我刚才失手把半夏给打死了,她没气儿了。”


    ……


    “真没气了,已经两个小时了,人都凉了……”她抽噎了起来。


    ……


    “你总说我脾气坏,说我凶,怎么不说她嘴犟,死活不说把银元藏哪了?她还是个家贼,居然敢偷小龙的酒心巧克力吃,我不打她打谁?”秦秀说着说着哭了起来:“老公你快回来吧,咱得一起想办法处理这件事,好吗?”


    电话挂了,一阵清脆的皮鞋声响起,地板上的半夏给吓的一阵瑟缩,抽搐。


    还是秦秀,她说:“小龙起床啦,妈妈带你去你外婆家看电视,好不好呀?”


    生生被闹醒的男孩闹起了脾气:“不好,我要睡觉。”


    秦秀柔声说:“外婆给你买了活力宝,香香果和太阳饼,你可以边吃边看电视,多好呀!”


    男孩爬了起来:“妈妈背我。”


    哐的一声门响,清脆的高跟鞋声越来越远,洗手间里的半夏也缓缓爬了起来。


    她鼻子上凝着干涸的血痂,直挂到了下巴上。


    孩子跌跌撞撞凑到洗手池上,撞翻一瓶力士香波,拧开水龙头,温热的水涌进她的鼻子,她的喉咙,又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将她脸上的血迹洗了个干净。


    挪步出了洗手间,她手扶过白色的油漆墙壁就是四个小小的红点。


    用手揩净了血,她把那件半新不旧的衬衣披到了身上。


    一颗颗的扣上扣子,这耗费了她所有的力气。


    小女孩靠着墙慢慢溜到了地上,深深吸了口气。


    空气,清水,太过普通平常的东西,可于这孩子,在此刻是那么的珍贵。


    ……


    半夏已经死过一回了。


    就在两个小时前,凌晨五点钟,妈妈起夜时把她打没气了。


    她的灵魂飘在半空,看到躺在地上的自己,也看到慌乱的,抱着她哭,给她嘴巴里呼气的妈妈。


    然后她还看到了很多将来会发生的事情,


    她看到出差的爸爸提前回来了,和妈妈一起商量该拿她怎么办。


    还看到爸爸戴上皮手套,拿起大钳子,剪断了热水器的电线,放在她身上,于是,她的身体就慢慢变黄,有些地方甚至变黑,冒烟了。


    再后来,她看到公安来了,看到妈妈大闹着要跳楼,以及邻居都在批评,指责妈妈,也看到妈妈很伤心很难过,抱着她的身体嚎啕大哭。


    那时半夏以为妈妈是爱自己的。


    不小心打死了女儿,她也痛不欲生,难过,想随着自己死。


    可是后来,等到公安和邻居都走了,半夏就看到妈妈平静的揩干了眼泪,然后说:“反正半夏不不是咱们生的,死就死了吧,咱还有小龙呀。”


    爸爸冷冷问妈妈:“孩子没了,银元还怎么找?”


    妈妈这才哭了起来:“找不到银元,换不成钱,咱还拿啥盘厂子?”


    夫妻相对,他们说的是银元,而不是她。


    这时半夏才恍然大悟:却原来自己根本比不上两块银元更重要。


    那么只要她活着,妈妈就一定会着逼她找到银元的!


    半夏虽然是沈四宝夫妻的女儿,但从小养在乡下,直到三个月前奶奶去世,爸爸才把她接回城。


    那时半夏以为自己虽然少了奶奶的疼爱,但会得到更多的爱。


    爸爸的,妈妈的,弟弟的。


    她满心以为自己从此会更幸福的。


    但在此刻小女孩明白了,爸爸妈妈和弟弟才是一家人。


    就像奶奶原来说的,她是女孩,就注定是个多余的,没人会疼她的。


    孤独,无助,半夏抱着双臂陷入了无边的恐惧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知道的,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


    她肯定还会逼问银元的下落,可是半夏真的不知道东西在哪里,怎么办。


    她把自己知道的全都告诉妈妈了,可是妈妈不相信呀。


    那么妈妈还是会打死她的吧。


    半夏不怕死,可她怕疼,她从小就是个特别怕疼的孩子。


    所以她不想挨打,那太疼了!


    空荡荡的楼道里突然想起脚步声,还伴随着轰隆隆的巨大声响,小女孩被吓的缩成了团,紧紧闭上了双眼。


    而就在这时,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些记忆来。


    在她死后,曾经于她的脑海里出现过一对夫妻,还有三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


    他们看起来应该是一家人,一起出现在半夏脑海里,在朝着她微笑。


    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们,可在那一瞬间,她知道关于他们的很多事,心里甚至能叫出他们的名字来。


    奶奶曾对半夏说过,当一个人要咽气的时候,就会看到自己所有的亲人来到身边,跟她告别,对她笑。


    她还说,一定要多看看自己的亲人,因为那将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他们。


    半夏只有五岁,还是个孩子,她梦到了很多事情,可她一时半会理解不了。


    她只知道自己本该死的,可又侥幸活了下来。


    求生的意志让她的小脑瓜子转了起来。


    她记得,那几个年轻人里,其中有一个她好像在现实中见过。


    孩子想啊想,这时,外面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走啊哥们,打球去!”


    半夏猛的睁开双眼,她,想起来了!


    有一个出现在她梦里的年青人,就住在制药厂的家属区,他总背个大大的书包,经常在篮球场上打篮球,照她脑海里知道的情况,那是她其中一个哥哥。


    那她可以去找哥哥吗?


    如果她求他救救她,他会救她吗?


    不能再犹豫,因为妈妈马上就要回来了。


    跌跌撞撞站了起来,半夏再环顾一眼这个家,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


    她曾经多么希望跟爸爸妈妈生活在一起呀。


    可现在为了不被打死,她必须离开了。


    ……


    秦秀其实也很慌。


    她真的只是抽了几衣架,捣了一拳头,谁知道孩子就没气了呢?


    后悔,难过,但不想让儿子看到不该看的东西,她强撑着把儿子送回了娘家。


    脚步一深一浅的,她风风火火往回赶。


    刚到单元楼下,就被二楼的张大妈吓了一跳。


    她说:“秦秀,半夏是不是生病了,我看她脸色很不好。”


    秦秀差点给唬了个半死,问:“她人呢?”


    “往篮球场去了。秦秀,不是大妈说,你有点重男轻女啦,大妈是过来人,劝你一句,女儿可是咱的小棉袄……”


    没气了的半夏居然又活过来了?


    她为什么去操场,魔怔了?


    秦秀转身就往操场追。


    操场上,一群半大男孩沐浴在朝阳下,正在围着篮筐抢球。


    瘦瘦的小女孩缓缓走来,宽敞的衬衣被风吹的蓬成个球一样,她一个个的,目光扫过那帮半大男孩。


    因为他们跑得太快,看不清,她于是又往场地里挪了几步。


    每一步她都走得格外艰难。


    但就在这时,身后忽而一只手抓住半夏,一把扯。


    “妈妈,疼,疼!”半夏连声呼唤。


    秦秀又怕又慌,她不知道已经凉了两个小时的孩子怎么就活过来了。


    她还怕这孩子只是回光返照,死在外面可就麻烦了。


    但半夏挣扎的厉害,还叫的特别大声,秦秀把她抱了起来,她两只脚开蹬了。


    才五岁的小女孩,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脑袋顶在秦秀鼻子上,顶的她眼冒金星。啪的一巴掌落在半夏屁股上,那是一声清脆的巨响。


    可怜小女孩面色本就奄奄一息,此时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厥在了秦秀怀中。


    篮球场上,抱球的男孩回头:“阿姨,妹妹怎么啦?”


    一帮男孩同时停了下来,回头。


    “救命,哥哥,救命!”孩子又吸了一口气,挣扎着大叫了起来。


    “阿姨,妹妹到底怎么啦?”又有男孩问。


    秦秀说:“她生病了,我要带她回家吃药。”捂上孩子的嘴巴,她转身就走。


    但才转身就迎上一个男孩,他皮肤白皙,身材瘦高,背着一只双肩包,迎面堵着秦秀。


    秦秀绕开这孩子,嘴里还在咒咧:“死丫头,再闹小心我打死你……”


    男孩皱了一下眉头,本来想躲的,可这时远处有个男孩说:“阿姨,前天我也听见你在打半夏喔,你咋天天打她啊?”


    秦秀急啊,她最近打半夏打得多,家属楼上的人似乎知道了点啥,再这样下去可就麻烦了,她绕开了男孩,可男孩也绕,她往前,男孩也往前。


    两人眼看撞到一起了。


    个头比秦秀还高的男孩突然伸手。


    他难道想抢孩子?


    秦秀一手护着半夏,去拨男孩:“你给我让开。”


    “阿姨你打人了!”男孩说。


    秦秀笑:“这是我闺女,她不听话我教训她几下,难道你小时候没挨过打?”


    这帮多管闲事的小屁孩儿可真烦。


    男孩说:“她刚才惊厥了,一口气喘不上来就会死,阿姨你就是过失杀人了。”


    这时另有个孩子来抱半夏。


    不及防,孩子还真给人抱走了,秦秀干脆一巴掌搧了过去,破口大骂:“我自己生的孩子,打死算我的,公安都不管家长打孩子,你们算哪颗葱。”


    男孩在躲,秦秀在抓,转眼,几个人已经打到了一起。


    而就在秦秀张牙舞爪,连抓带挠时,身后的男孩扯过她的手,反手将她扑在了地上。


    “救……”命字还没喊出来,一只有力的膝盖顶到了秦秀的背上,她的手臂被那半大男孩生生拉扯着,咯咯作响,眼看就要断了。


    撕心裂肺的疼!


    秦秀两眼发黑,喘不过气来。


    她的脸给地上的砂砾划破了,男孩一扯,脸摩擦地面,擦的她刺喇喇的疼。


    他的膝盖就顶在她背上,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自己的孩子,想打死就打死,公安不管你?”男孩再一把,压的秦秀险些断气:“阿姨,这他妈是犯法你知道吗,杀人得偿命,你知道吗?”


    他的膝盖越压越紧,寂静的操场上,秦秀骨头咯咯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刺耳。


    就在这时,男孩身后响起一声低低的,奶声奶气的唤:“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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