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望之进来的时候就觉着山洞内的气氛不太对劲。
林间一片雨后的清新草木气息,这反过来让山洞内的血腥气更加明显,其中还夹杂着不太明显的苦涩药香。
虽然这里出现药香确实有点奇怪,但是考虑到里面有个“神仙”在,出现这点异常也不算什么了。
杜望之觉得奇怪的当然也不是气味,而是某种更不好形容的东西。
他视线迟疑地落在山洞的一角——染血的破碎布料旁是被解下的甲胄,那甲上也是一道道斑驳的血痕和污渍,这些本来都是军中最常见的东西,没有什么稀奇的,但是当旁边落了一件干净的、连一点泥土都没有沾上的轻薄外袍时,这一切都变得好像没有那么寻常。这种那极具冲击性的强烈对比,让人忍不住生出点别的遐思来。
杜望之有点不大自在地将视线从那件外袍上移开,觉得自己当是这次随军待得太久了。
他下意识转开的视线落在了另一边同样和这山洞景象格格不入的“人”身上,却注意到对方眼尾一抹略带湿润的红。
就好像刚刚哭过一样。
这唐突的想法让杜望之掩饰地垂眸,但是目光掠过那苍白的脸颊往下、却注意到了那明显并不整齐的里衣。
枝头新雪、山林清泉,这种至清至净的东西固然让人不敢亵渎,但若沾了一丝丝凡尘浊气,反而能轻而易举地激起人的劣根性。杜望之不敢再往深处想,仓促别开目光、看向另一边赤着上身只绑着绷带的主君,后者的眼神却让他一滞。
大凡才子,多半风流。杜望之并非不通人事之人,他只是一开始未往那个方向想罢了,或者说不敢想。
但是这会儿瞧见了卫尘起的神色那还有不明白的?
他终于想通了刚刚进来的那抹异样到底是什么。
只是……
——这、可、是、渎、神!!
*
这些人过来找人自然是备了马的。
等到方暇一伸手拉马缰,杜望之就看见那一排明晃晃的牙印,他实在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等到看见这个少年模样的“小神仙”连上马都没上得去之后,杜望之已经顾不得冒犯不冒犯了,他控制不住把视线落到卫尘起身上了,眼底的神情都带上了些震惊过度的惊悚。
这可只有一晚上,主君该不会真的把什么该做的没做的都做了吧?!
一晚上、好像干什么也都够了。
一直等到卫尘起都忍不住瞥过去警告的一眼,这位一向心思玲珑剔透的军师才勉强收回那含义过于丰富的眼神,只是看向前路的表情还是一片僵硬的空白。
主君他、该不会遭天谴吧?
*
一边是败军奔逃、军心涣散,另一边是连连大捷、士气大盛。
虽然这场追逐战对于双方都是巨大的消耗,但是心态不同、抗压能力和忍耐阈值都有相当大的差别。
卫尘起回营之后不过五日,便有武肇仁部下叛变、斩了昔日效忠之主的首级归降于卫军。
至此,西和易主。
怎么打下一个城和怎么治理一个城当然是不一样的,好在卫尘起从起事到现在攻占下来的城池数不胜数,早已有了一套熟练的接受地盘的具体流程,这会儿按部就班甚至都不用再多费什么心力。
而这乱世中的百姓也早都对城池易主见怪不怪,在最初的几天紧闭房门、生怕遇到肆意劫掠的乱兵之后,也逐渐敢重新上街了。
看来这新一任主人是个仁德之主。
这已经足够他们庆幸许久,只祈求这新任主人能呆的久一些。
事实上,就算新任城主不那么仁德,他们也会有同样的期许。
毕竟兵祸可要比平素的一些欺压令人恐惧得多,城破之后,最最不安的也是他们这些百姓了。
但是和这些松了口气的西和百姓恰恰相反,杜望之这些天可是着急上火到嘴边都起了一圈燎泡,还被派过来接手西和政事的同僚取笑“该清清火了。”
杜望之勉强撑起个笑来应和“可能是初到此处、水土不服”,转头就垮下了脸。
一入城,主君就亲自给“方先生”安排了住处。
对此,此次出征西和的将士自然都没有什么不满,而从后来佑安来的接手西和事务的文官虽是奇怪,但见将士如此,也只当是主君此次出征新收入麾下谋臣。又听军中传言“仙人”之流的话,想必是对方在此战中立下了相当功劳,这种安排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这、很、正、常。
杜望之想要这么努力说服自己,但是见过山洞那一回之后,他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举动都充斥着一股别有用心的意味。
但这事儿他敢说吗?
他一点儿都不敢说!一个字都不敢!!
杜望之自问自己并不是一个对主君私德有多大要求的谋臣,毕竟他想要效忠的是明主,不是圣人,要是主上真的有什么喜好,他也是能干出投其所好送些美人甚至娈宠的事来,但是这个事……他觉得不行!真的不行!
杜望之忍了几天,终究还是谏言了一回。
要知道他向来不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也曾有好友调侃过,若是他生在前朝末年、恐怕是一个玩弄权势的大佞臣,杜望之当时对此不以为意,但是这会儿他觉得好友真是大错特错,他这分明是有足足的“诤臣”潜质。
杜望之深深作揖:“望之恳请主君大事为先。”
“主君乃是有大志向的人,只是此次所欲恐怕有违天道,若是上苍震怒、遭之责罚,九州百姓何处再寻明主?”
杜望之还在小心翼翼打量卫尘起的神色,却见卫尘起笑瞥了他一眼,道:“我还以为玄成不会说呢。”
杜望之一怔。
卫尘起笑了下摇头,“玄成聪慧,我亦弗如,这体察人心的能耐,恐怕时恭、孝先、文奉三人加起来都不及你。只是我亦是凡人,如何能不犯错?时恭婉言、孝先直谏,但若是玄成……”
卫尘起稍稍敛了笑看向对方,“只怕若非大局之错、时局之难,玄成乐得作壁上观,乃至助、纣、为、虐。”
这话就十足十的重了,杜望之只觉背上冷汗一透,禁不住地跪下来,“臣下不敢。”
他其实甚少行这大礼,卫尘起并不是一个在意礼节的人,素日待下属也极好,所信重依靠的几位谋臣武将更是手足视之、少有架子。只是主臣之别、却无一人敢忘。
卫尘起走过去几步、亲自弯腰扶起了这位素日来都极为倚重的谋臣,“我以卿为肱骨、不可失之,只望卿亦以诚待我、莫要辜负。”
杜望之叩首再拜,“臣下惶恐。”
*
一直等到回了自己的府邸,杜望之才从那后怕中缓过来,他意识到自己近来这段时日确实有些忘形了。上回以一己之力搅动原州局势大变,令主君直率三千骑兵便取一州之地,他心中确实是有得意的。
杜望之长长舒了口气,冷静下来,却突然又觉得有些不对。
他想起了主君最后说的那句“大事成前,我不会轻举妄动”。
杜望之喃喃重复:“事成前。”
——那要是“事成之后”呢?
他越是想眉头皱得越紧,那张俊逸的面孔不多时就拉成了一张苦瓜脸:主君啊主君,您可真会给臣下出难题。
杜望之那刚刚被赞过“体察人心”的脑袋瓜甚至一时想不通:主君这到底是借此事来敲打他,还是借敲打他让他莫管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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