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等到卫尘起召见的这一天,整个钦天监上下简直欣喜若狂、欢欣鼓舞。


    要知道早在两年前,玉京的那位周帝终于驾鹤西去之后,他们就千挑万选掐算出黄道吉日,就等着这位主君前来召见。结果等来等去等到了一纸“要为前朝雪仇”的通告天下的檄文。


    钦天监一群人知道这次是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只能自我安慰说是“这位未来新帝乃忠义志士,必成大业”,勉强按捺下激动等着。


    只是后来那位在玉京犯上作乱的臣子也被旧部反叛,按理说也可以算得上“雪仇”了,可是已经入住宫中的那位仍旧没有丝毫动作;再后来又是再反的也被叛,整个玉京的旧日势力已经乱成一锅粥,再去寻谁的仇早就没有意义了,小朝廷里也几度上书,主君依旧不动如山;再再后来,卫尘起带人连克六州、又有各地接连投来的降书,整个北方称得上势力的也只余下三方,剩下两者,湛玉田不过是倚仗着北羌的外族势力狐假虎威,而徐朱粲仗地形之利固守阳涉,也不足为惧。


    局势稳固、大业在望,这位主君却依旧稳如泰山。


    ——真真是个做大事的人!


    但是这位名为大将军、实则板上钉钉的未来皇帝坐得住,底下的人却快坐不住了。


    甚至都有流言传出,说是这位大将军一直迟迟不登基、是在寻找大周宗室以期拥立。


    当然这种话听听就好,稍微有些脑子的都不会信,只是有这些流言传出,本身就意味着有些人心思不安稳了。


    半年前,凭借西线大兵压境的压力和北羌“谈判”,湛玉田终于被羌人所废,而如今,徐朱粲也被俘佑安。


    这位要是再不称帝、那就真的没有拖下去的理由了!!


    但是鉴于这位主子一贯的作风,钦天监可不敢静静等人召见了,几番润色、言辞恳切地呈上一份请见的奏表。现任钦天监监正不知别的官署是如何,反正于钦天监而言,干出这种类似劝进的活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也或许真的是诚意动人,终于打动了这位主上,他们终是等到了这眼巴巴望了两年的召见。


    监正这会儿已经不敢准备什么说服主君再择日的话了。不管远的中的近的,只要这位主君愿意提要求,他们整个钦天监上下必定竭力满足:若是这位主子想要早些,可以选在一个旬日之内,若是这位主子想要晚些,那三月之后也有吉日……只要不选大凶之日,就没有什么不可的。


    监正做足了心里准备,却没有想到一进来就被兜头砸了一句,“最近的七星连珠是何日?”


    这位吕监正差点儿一个没站稳跪趴下。


    ——七、七星连珠?!


    这位大将军一直没有登基,难道是在等这种天象?!!


    吕监正几乎声音带泣,“请将军三思啊!!!”


    “七星连珠虽是祥瑞之景,但却是可遇不可求之机,数百年难现世一次,然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哽咽,“天上赐福乃嘉人之功!将军平定乱世是至高至广之功德,倘若大事既成,何愁天不降祥瑞!”


    *


    吕监正这边正满脑门子虚汗,言辞恳切、涕泗横流地恳请卫尘起收回成命。


    而与此同时,“大将军召见钦天监”的消息已经传开了。


    众人能想到的原因大抵是相同的,虽有些奇怪为何没有和朝中诸位大臣商议,而是先行召见了钦天监。但是转念又想到,这两年间光是上书劝进的折子都能堆成一摞,这会儿大将军终于动了念头,直接去择日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当。


    一时之间各种心思的人都有,有终于等来了个安稳能睡了个踏实觉的,也有动小心思未成懊恼不迭的,又有担心早先没有上折子怕被记住的……百官百态,不一而足。


    但是也有那么一小撮人,准备登门道谢。


    这便是大军回城的那日,把方暇堵得不得不做贼似的从自己家里溜出来,结果错过了集体活动通知,还正好被顶头上司撞了个正着的那几个人。


    而在这些人眼中的情况,便是方郎中进了一趟宫,还没过当天大将军就召见钦天监,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然是急急忙忙地登门道谢。


    这位方郎中的身份,在整个佑安的上层,已经是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了。


    毕竟能够拿出亩产翻了十余倍的良种,还不止一样儿,这就算不是神仙,也是足够是被供起来的活神仙了。


    至于那些“从远渡重洋的商队购入”或是“意外偶然所得”的说法……


    倘若去查好像确实是有商队来过,又似乎那些“意外偶然”的说法也能寻到踪迹。


    只是这些理由再如何严丝合缝,却只一点——在这个粮食比人命还贵,一抔糠都能买来一个青壮的时候,若是这种“神物”真的有,怎会被拖到如今才被发现?


    再者看那位主君态度便知——无需上朝、无需叩拜、无需行君臣大礼,至今仍以“先生”称之——能让一个乱世争雄、不甘居于人下的人主如此待之的,除了世外仙人,让人想不到其他了。


    只是这三年多来,但凡有敢嚼舌根的,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不管那到底是背后议论仙神遭的天谴,还是宫中的那位派人暗地动的手,都足够让佑安城里的人明白一个道理,有些话是得烂到肚子里的。


    也因为知道这个,那些说客早先来方府也是冒着风险的。


    毕竟触怒了人间天子都是浮尸百万株连九族,而触怒了仙人……那后果谁都不知道、也谁都担不起。


    只是观仙人这两年的作为,确实是体恤人间疮痍之苦、怜惜百姓所遭的流离祸乱,所以他们才壮着胆子有此作为。去之前更是早就把要说的话逐字斟酌、逐句修改,光是打的草稿都不知费了多少笔墨,生怕有什么地方让仙人觉得冒犯。


    等到发现对方在接见了几个人、便直接避而不见后,不管见到面的还是没见到面的,都是心中一惴,只觉身上泛起了寒气,他们不由自主地想:这是惹怒了神仙?


    只是还没等他们把自己吓出个好歹来,就听见宫里传来的消息,这才终于把心放回了肚子里——并不是这做法惹怒了仙人,只是对方不耐于次次接见而已。


    这次他们与其说是来道谢,不如说是来“还愿”的。


    只是平素寺庙还愿是捐点香油钱,可如今碰上了真神仙,他们却一时不知这愿该如何去还了。毕竟即便是打了胜仗之后的大赏,这位方郎中都推拒了好几次,由此可见凡间的金银珠玉对仙人来说实在无用,但若是奇珍异玩那在天上人面前更是只有现眼的份儿。


    几人商量之下,最后一人写了一篇拜祭神灵的祝文,又让早先得幸蒙召见的几人送去了方府。思及早先仙人避而不见,这次他们也不敢打扰,只交由门房转递、道是聊表谢意。


    这东西自然转交到了方暇的手上。


    对此,方暇的反应是:好家伙,堵不着人,开始留小纸条了!


    但是这么些个大佬留言,方暇还真不敢不看。


    好在方暇算起来在这个世界也呆了有三年,有了系统的语言包加成,他这会儿也勉强适应了这个世界过于复杂的文字结构和一点不适合人类眼睛生理构造的竖版阅读方式,要不然他现在还得克服一下阅读困难的问题。


    只是翻看了几张之后,方暇的表情却忍不住微妙起来。


    他要是没理解错的话,这是在夸他的彩虹屁吧?


    还是特别离谱、特别不切实际的那种。


    方暇不知道自己到底从哪里有的“古人说话非常含蓄”的错误认知,绝对是“错误认知”。


    看看手里这些文章吧,这分明直接到不能再直接了,还是文采斐然的直接。


    这种彩虹屁就算放到现代娱乐版也绝对称得上是高质量语录了。


    方暇一开始看得满脸尴尬脚趾抓地,恨不得转头闭眼。


    但是闭上眼转过头去后,还是没忍住,撩起眼皮看一眼再看一眼。


    ……还真的挺好看的。


    方暇很快就注意到了旁边人的欲言又止。


    那是个年纪不大却显得很老成的少年,方暇这府上的人不多,这黑瘦少年几乎包揽了跑腿打杂传信的全部工作,可谓是领一份工资做n份工,兢兢业业,简直比方暇当年还卷。


    方暇其实也没有办法,这地方既没有天然气又没有饮水机,连喝个水都得靠自己去挑,方暇住进来之后很快就发现,自己完全成了个可以评级的生活残废,只要他不想过餐风饮露的“神仙”生活,确实得要雇人。


    只是这少年的所作所为让方暇觉得自己非但雇用童工,还是个剥削压迫的黑心资本家。


    方暇确实想过多雇点人给少年分担点工作,但是后者实在是个非常有竞争意识的卷王,一旦府里多了人,就开始更加拼命干活。这少年虽然年纪不大,但作为这个府里的元老级人物(最早被方暇买回来的人之一),他还是非常有影响力的,完全拉动整个府里的氛围、陷入了恶性竞争。方暇点名批评了几回,效果不大,他又不太敢说重话(他觉得这小孩心理承受能力不太强),最后只能忍着牙疼,停止了扩招计划。


    只是干得多总给加工资发奖金吧?


    但是这少年又是个实心眼儿,给得多就干得多,方暇怀疑自己再多发几回奖金,院子里的那石地面都得给他扫成镜面的。


    方暇也是实在没办法,只能被逼着在工作福利上大做文章。


    等发现对方对认字有兴趣,方暇简直一拍大.腿,觉得这是大大的好事啊。他干脆请了个先生回来给办了个小型课堂,府里的人想去的都可以去,算是公司统一学习培训。


    方暇本来觉得请先生这一步可能有点困难,毕竟这时候的读书人好像都很有气节、而且具有相当的阶级意识,他还担心人家来了发现教的是家里打杂的气到拂袖而去。


    但是事实证明他完全多想了,有气节的人确实有,但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连饭都吃不饱的情况下,气节根本不顶什么用。


    ……


    总之虽然进度缓慢,但是方家小课堂也算是开业了。


    不过进度确实不快,就算是最勤奋好学的牛毅,也就是这个黑瘦少年(这个大名是方暇问了他的姓之后帮忙起的,不是他想这么干,而是对方的本名……本着古人“贱名好养活”的淳朴传统,那名字方暇实在叫不出口),现在还停留在和常用字挣扎的阶段。


    这会儿看见对方好像在往这边看,方暇干脆把纸我把这些纸往桌上一铺,笑:“上面有认识的字儿?”


    牛毅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认识的多。”


    不过他想说的显然不是这个,一时之间露出了一脸不知道该不该说,不说又憋得难受的表情。


    方暇被他这表情也整得不上不下了,忍不住催了句,“有什么话就说,我又不会打你。”


    牛毅明显露出了松口气的表情。


    方暇:?


    难不成这小子真觉得他会打人?


    方暇一时之间有点怀疑自己在手下员工眼里到底是什么个形象。


    而那边牛毅也终于直说了:“俺看着这写法,有点像以前村里三祖爷拜祖宗时候烧的纸。”


    方暇还是捋了捋,才明白这话的意思。


    烧纸?拜祖宗?


    是祭拜吧。


    写法?那烧得应该不是纸钱,是“祭文”吧?那种祭拜的时候写的文体,以前好像高中课本上还节选背过。


    等等!!


    祭文?!那是不是写给死人的?!


    方暇僵住。


    他一点点低下头,看着手里这厚厚的一沓纸。


    ——彩虹屁,它突然就不香了。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