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情况只比方暇想得离谱还要离谱。
方暇知道按照黎朝上层那混乱的情况,军队也必定好不到哪去。虽然这个“神豹营”是顶着大黎最精锐军队的名头,但他也做好了商钦会接手一支军纪散乱、全无训练痕迹的杂牌军的准备,可现实还是大大出乎方暇的预料。
别说杂牌军了,根本连“军”都没有!
这只军队里面超过七成的人都只有一个名字,也就是传说中的“吃空饷”。
对于这种行为方暇也是早有耳闻,但是万万没想到会嚣张到这种地步。
超过七成!!这是什么概念?
也就说在的人只占名单上的四分之一。
甚至这种行为都明目张胆到毫不掩饰了。
方暇就看着那个体型看起来连马都上不去、让人用软轿抬来的“将军”陪着笑脸解释:“九殿下久未居京城,又对军中事物不熟悉,恐怕有所不知,这事在朝中都是惯例了。毕竟年年予北边的岁贡那么重,只能从军中缩减开支,底下的人又都要吃饭,只能用几个人的份例养一个。”
这位解将军脸上虽陪着笑意,但却无半点心虚,甚至说话的语气都相当理直气壮。显然对这情形已经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了。
商钦倒也没有立刻发作,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现在的普通士卒份例几何”。这一下子可把这位解将军问住了。他立刻想扯点话题带过去,毕竟这位九殿下虽然领着带兵的名头,但实际去北方干什么,朝中人心里都有数,解敬才对这位年轻的皇子其实也没有多少尊重,只是被那个宫中做贵妃的姐姐提点,怕这位临行之前闹出什么妖蛾子,才笑脸相迎,但是其中敷衍的意味也很浓。
他脑子中正转着念头,转头却对上一双黝黑不见底的眼,像是深深把人映进去,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只把人看得心里发虚、额上见汗,最后还是旁边的随侍的人见情况不对,悄悄提醒,他才终于回了先前的问话。
解敬才松了口气,但心里犯起了嘀咕,只觉得这位九殿下真是有点儿邪门。
商钦却不管他如何想,又问了这位解将军本人的月俸。解敬才这次不敢像之前那么糊弄,但要回答却又陷入了迟疑,很显然这月俸绝不是他主要的经济来源。不过这次倒不必旁边随侍的人再提醒,商钦在问过之后,就已经按照对方的官职给出了答案。解敬才连连点头,又连声恭维:“九殿下博闻强识、博闻强识。”
商钦语气平淡地继续开口,“如此看来,这军中少了解将军一人,便可多出许多士卒。”
解敬才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话隐含的意思,几息之后,脸色一下子难看下去。
他脸上的肥肉抽动颤抖了几下,再开口时语气却不复刚才的和缓了,“九殿下,下官尊称您一句‘殿下’乃是敬重。只是这官员任免乃是陛下指定、吏部核准,殿下恐怕还插不上手吧?”
商钦被这么不软不硬的顶了一句也没有恼色,只是平淡地反问,“那十弟便可以插手了?”
这位解敬才乃是解家人,解家往上数数代,也算是黎朝的开国元勋,只是子孙实在不成器、一代不如一代,故而渐渐衰落下来。但这一代中却出了一位出挑的女儿,一度深受帝宠,被封为贵妃,还生下了一位皇子,虽然现如今宠爱渐薄,但到底还是为家族谋了不少福祉,让这个一度衰退的家族重焕生机,眼下这位解将军的职位就是如此。
商钦看着旁边人变幻莫测的表情,轻笑了一下,“外甥亲舅,倘若解将军能护送十弟北上,必也是一桩美谈。不若我禀明父皇,请他再做定夺?”
解敬才脸上的肥肉又是一抽。
他是知道十皇子是长姐的命根子,那是一丝闪失都不能有。要是因为他十皇子被牵扯到了这次质子之事中,别管最后出没出事,他的长姐都得活扒了他的皮不可!
黎帝那边简直恨不得商钦当日就整兵出发,留给商钦的时间并不多,他先是以雷霆手段将军中类似解敬才这种隐患清理了干净,又借着这个震慑还在、厉行整顿了一番军务。神豹营在极短的时间内,上下为之一清,颇有脱胎换骨之象。
但是要指望这种长期疏于训练、空饷吃了七成的军队上来去打仗显然并不现实,而商钦打从一开始也没有指望他们。
他调的是自己的私兵。
这些年在各地剿匪历练出的精兵。
但是即便如此,这么大的人数劣势之下,正面对敌也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得要智取。
黎帝不想打仗,整个黎朝上下也不想打仗,而这些年黎朝上下的表现也足以麻痹北戎。在他们眼中这个南方朝廷简直是个任由他们揉圆搓扁、予求予给的好狗。
其实北戎也没有那么想打过:一是毕竟大江天险渡江确实并不容易、打仗于他们也是有损耗的;再者就算那地盘打下来又能如何、他们游猎惯了、并不善经营耕作,也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不管是要钱要粮要布帛要香料,只要一开口,自有那南方的儿皇帝双手奉上,他们何必费那么多心。
这般麻痹大意之下,他们居然放了押送岁贡的“使者”队伍进了安京,也就是现如今的北戎王城所在。
商钦当然没把所有人都带入安京。那样太扎眼了,反而容易引得人戒备。
早在踏入北戎境内之前,商钦已将岁贡财物交给心腹、让他们化整为零,先一步潜入北戎境内,尽可能多的收买人手。
可即便如此,剩下的人也并不少,但有那些一看就疏于训练、脚步虚浮的神豹营士卒打头,北戎人居然没有丝毫怀疑。
于是接下来的事变简单了。
进献的那一日,一抬一抬的箱子进了殿、最上面一层的金银珠宝一挪开,下面全是手执刀刃的士兵,正在北戎贵族惊怒之时,却传来宫城被围的消息,后者自然是被北戎毫无戒心地放入王城的押送岁贡的黎朝将士。到了这一步为止,北戎上层还是惊怒交加、以怒为主,但是接下来的消息才是让他们真正慌了神。
因为正在王城戍卫惊闻事变准备清剿之时,城外马蹄隆隆、烟尘滚滚,有探子传来消息,居然是大军压境、他们要被围城了。
这下子安京中的贵族自救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还在皇宫中被围的王族,当即请点家财弃城而逃。
这大概就是北戎和大黎的区别了。
若是换了黎朝人在此,这会儿头先想到的自然是“据城死守”,即便城内乱成一锅粥、那也绝对比毫无防备的出去撞上围剿的大军来的让他们有安全感。
但是对于北戎来说,他们虽然将原本世代居住于此的黎朝人驱赶到南方,鸠占鹊巢、占据了原本属于大黎的城池田地,但是这短暂的时间还不足以让他们扭转观念,对于原本世代居于草原上、连王庭都是流动的游牧民族,他们甚至根本没有守城这个概念,出现这般情形也是可以预料的。
而与此同时,见势不对,由下属掩护通过密道逃生的北戎皇帝刚刚打开密道出口就意识到情况有变。他忙忙地想要退回,却被一柄长刀卡住了石门。北戎尚武、其国人多骁勇,能在皇帝身边做亲卫的又是悍勇中的悍勇,但是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又因密道中地形狭窄难以发挥,不多一会儿,北戎皇帝连同他身边的几个亲卫,全都被绑着押到了商钦面前。
这条密道显然知晓的人并不多,北戎皇帝看见了就在此处候着的商钦后,脸色变了几遍,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早先就知道了这条秘道、正在此处守株待兔。
因为怀疑人范围狭小的缘故,那皇帝很快就锁定了怀疑对象,一时脸上的神情颇为狰狞,“耶律崇!朕待他不薄,他居然敢联合南人!!”
他显然对自己猜测非常肯定,很快就把目光落到了商钦身上,“那狗贼给你开出了什么条件?几年不加岁贡?”
他神情有些阴沉,但即便现在这被押着的阶下囚情况,面对身为南人的商钦仍然带着些高高在上的轻蔑,“他给的、朕亦可以给。你是南人的皇子吧?倘若此次能弃暗投明,朕封你做南人皇帝!”
直到这时候,这位北戎皇帝也没将南方朝廷看在眼里,只以为是北戎亲王叛乱,在其中使役了南人的来使。
对此,商钦没有回应。
他也没有丝毫解释辩驳耀武扬威的意思,只是挥手叫人把这位皇帝连同他的亲卫一起压了下去。
——先去牢里醒醒脑子吧。
比起商钦那八风不动、喜怒不形于色,方暇觉得自己还有很长一段是一段距离要走。作为真·密道发现者,他早在守株待兔等到了这么一条大鱼的时候,就忍不住露出点得意之色。
以他现在的状态做情报收集人员,那简直是断层式的碾压。
等到听见这位北戎皇帝毫不犹豫的扣锅自己人,方暇更是差点笑出声。
要不是这会儿还不知道耶律崇哪个,他恨不得把两人弄成当面峙,在旁边大声:撕、撕得再响亮点!
那北戎皇帝被押送下去,商钦却没有立刻动弹,而是往旁边轻轻唤了一声,“阿暇?”
方暇不明所以的“嗯?”了一声,但是商钦却很快改口,“不,没什么。”
他说着,原本微蹙缓缓展开:从进到安京之后,阿暇就有点反常,现在看、或许是他的错觉?
所谓“安京”,在前朝的旧称……乃是“佑安”。
顾地重游,还是时过境迁,就算是方暇也免不了一时心情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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