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商钦这些年和北戎打仗磨砺出来的精兵,打黎朝多年没动刀兵的军队简直易如反掌。
这一路甚至比当年卫尘起南下还容易得多。
毕竟卫尘起南下时,面对的还都是在乱世中盘踞一方的枭雄,而这些黎朝的守城官员,说句“墙头草”都夸他们。
不过对于那些官员而言,这都是皇子之间的争夺,不管谁输谁赢、总是一笔写不出两个商字。只要这还是大黎、他们还是大黎朝的官员,实在犯不着豁出命去死守城池。再看商钦这来势汹汹的架势,恐怕就算守住了也免不了在新君登基时吃挂落,如此一想越发没了斗志。在他们这般退让之下,商钦几乎以纯粹赶路的速度兵临城下,围困了京城。
那位五皇子只觉屁.股下的椅子还没有坐热,这万人之上的帝王待遇只刚刚享了几日,就已然成了被困孤城里的末路之徒。
不过他的着急上火也实在没有维持多久,因为有人打开了城门。
围困还没有过一个日夜,驻守京城的神豹营就投降了。开门的是那位远赴封地十皇子的亲舅——也正是那位当年被商钦一顿连消带打,免职了好几个月的的解将军。
那位本来还急得团团转的五皇子听得此言惨笑一声,知晓自己再无生机,只能干脆地投了缳。而已经被他清理过一遍的朝堂也都只剩下了软骨头,见此情状,当机立断地拥立新君。
已经有数代缩居南方的大黎朝居然以这种谁都未设想过的方式达成了统一。
新帝登基、天下一统。
虽然剧情中途的走向不知道歪到了哪里,但是这种重要节点居然还没有变。
方暇一时有些担心原本剧情里,商钦统一江山之后各地频频出现的义军。但是他观察了一段时间后发现好像并没有这种迹象,反倒是因为这一统之功,一时民间歌功颂德的人不少。
能这么干的当然是读书人,不管是真心,还是为了以后的仕途恭维新君,总归让人心情愉快。
当然事情也不全是十全十美的顺利,仍有几个争夺中落败的皇子心有不甘,想要在封地里面搞事情,不过他们那行动效率,几乎是刚刚有了动作,转眼间全部计划都被放到了商钦案头上,处理起来简直再容易不过了。
比起那几个炮灰皇子来,方暇更在意的反而是商钦本人。在旁观了几日便发现后者并没有像剧情里那样严刑酷法、横征暴敛的趋势,他终于是松下了最后这口气。
商钦作为帝王虽然不像卫尘起一样什么意见都听得进,但也没有像剧情里那样随随便便杀人,总得来说颇有明君的样子了。
对此方暇自然又是骄傲又是高兴。
——不愧是他养大的崽!
当然还是有舍不得的。
不过剧情结束,他总是要走的。
但总归商钦现在都已经是皇帝了,也不用担心他受欺负——毕竟有谁能欺负得了一个已经成熟体的傲天呢?这么想着的方暇放心了不少。
方暇本来打算悄悄离开的,他不太喜欢告别时的场景,而又有系统合理化消失的理由,他就这么走了其实也没什么。
想到这里方暇的思绪不由歪了一下:以他现在几乎被认定成鬼的状态,那要怎么走?是成佛吗?
不过方暇最后也没有这么干,他隐约想起来商钦似乎曾经和他说起过“离开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这样的话。而且方暇总有那么点莫名的预感,他要是这么一声不吭的消失的话,后面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方暇忍不住想起了剧情里傲天2号的所作所为,突然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冷。
出乎方暇预料的,对于他要离开这个消息,商钦非常冷静地就接受了。
这让已经做好开解安慰崽崽的方暇有那么点儿猝不及防。
虽然这场面比方暇预想得好得多,但是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就连在最后那顿告别宴上,商钦的态度都非常平静。
——平静到诡异。
方暇努力将注意力从有些不安的心跳转移到面前这一桌菜中。
对于两个人来说,这一顿饭实在有些丰盛到近乎奢侈了,别说两个人、就算是二十个人都够吃,这还有后面一些没有摆上来的。
不过方暇想想这毕竟是和崽的最后一顿饭,丰盛亿点点也没什么,都是崽的心意。
而且这也谈不上浪费,待会儿吃剩下的自然会赏赐给宫人内侍,最后总是落到人肚子里的。
菜摆了一桌,但是商钦却极少动筷,几乎净是在喝酒了。
方暇自然是注意到了这一点,他忍不住皱了一下眉,用公筷夹了一块蜜汁藕片过去。
商钦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喜好,他喜欢吃甜的,而且绝对超过了一般人的嗜甜水平,方暇有时候觉得要不是自己在旁边盯着,商钦那口牙早早的都不想要了。
商钦似乎为突然落到自己碟里的藕片愣了下,他抬头看了眼方暇,一边笑着,一边夹起来咬了一口。
只是似乎是吃的时候呛到了,刚刚咽下去这一口就忍不住咳起来。
这倒让方暇想起他刚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小商钦一开始吃饭也是狼吞虎咽,这许久未见的场面居然要他忍不住生出点怀念来。只是方暇还没来得及好好回顾一下过去,就看见商钦咳着咳着,唇角居然溢出一丝血来。
方暇:?!
方暇愣神的这短暂的功夫,那原本从唇角缓缓溢出来的血就变成大口大口地吐。
可即便如此,商钦脸上仍旧带着笑,他就那么和着血把剩下的那半块藕片生生地咽下去了。
方暇:???
!!!
他总算反应过来扬声叫人去请太医,他连忙过去拉着商钦试图催吐,同时问:“是菜里面有毒?!”
吃着吃着饭就吐血,这情况除了中毒,方暇真想不出来其他了。
商钦抓住了方暇想要催吐的手按下去。
他笑了一声,缓慢地开口:“不,是酒。”
方暇一下子想起了商钦从这顿饭刚刚开始就倒着酒自酌自饮的样子。
他声音都变调了,“你知道?!”
——知道还喝?!
商钦咳了一声,又哇地吐出了一口血,方暇那噌噌往上冒的怒火被这一下子浇熄了。
他总算勉强压抑一下心情:有什么账回头再算!先把这个小混蛋救回来再说!!他倒要看看有什么值得这小混蛋拿自己下套?!!
方暇这么想着,却注意到外面格外寂静的反应。
兴许是他以前当“鬼”时留下的习惯,两人相处时,商钦多数时候会摒退殿里的宫人内侍,但即便如此,也定会有人在外面候着随时等候差遣,没道理这会儿里面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外面还什么反应都没有。
除非、外面根本没有人!
那当然也没有人去请太医。
……而商钦现在的样子,可完全不像是能自愈的模样。
方暇本来以为商钦是故意让自己中毒给人下套,这种以身涉险的是商钦这些年没少做,但是现在的情况明显不对。
商钦沾着血的手指一根根挤进到方暇的指缝间,十指交握,方暇甚至能感觉到掌心那冰冷的黏.腻——是商钦手心已经失去温度的血和他掌心渗出了冷汗混合到了一起。
商钦注视着身侧的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一下子更难看下去的脸色,却轻轻笑起来。他被血呛得咳了一声,语气已经有点虚弱,但还是吐字清晰地说出了那句话,“阿暇,带我一起走吧。”
他想要将人留下,但是已经有前人的前车之鉴,那个水中捞月、只空求一场前朝太.祖。
既然想要留下只是痴心妄想,那么……他跟随阿暇一同离开如何?
阿暇总不会那么狠心的。
……
商钦都说得这么明白了,方暇哪里还能不知道。
那股从一开始就生出的冥冥中的不安感终于落定,方暇差点忍不住骂一句“这倒霉孩子!”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
但他这会儿也没有心情教训这个小混蛋,满心焦急的等着系统那边的回复。
方暇对这个时代的医疗水平并没有那么信任,在扬声叫太医的同时已经先一步让系统分析毒.药的成分,同时在系统商城里搜索匹配的解毒剂。
系统:[宿主,找到了,需要的点数……]
方暇这会儿哪还管得了点数,连忙催:[兑兑、兑!!]
有了上个世界给卫尘起死活喂不进药去的经历,方暇这次总算学聪明了,选的肌肉注射式的药剂。
方暇扯着人的手臂一拉、卷起袖子一针扎下去。商钦好像知道他要干什么,还往侧躲了一下。也多亏他这会儿已经毒发没什么力气了,要不然方暇还真担心那针头断在里面。
方暇实在没忍住,一巴掌排在他后背上:“你老实点!”
商钦哇地又吐出了一口血。
方暇:“……”
——这、倒、霉、孩、子!
方暇到底是没忍心继续下手,而是搀着人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耐心地等解毒剂起效。商钦好像也已经知道事已成定局、反抗无效,没再做什么其他的动作。
真是那苍白的唇被血染的鲜红,下颌也尽是斑驳的痕迹,衬着那个格外白的肤色,越发触目惊心,他那双黑沉沉的眼睛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方暇,显得……可怜巴巴的。
被这么盯着,方暇刚才被气到直线飙升的血压也往下降了一个度,被这么看着,就算有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了。
他刚想跟这倒霉孩子讲讲道理,就见商钦唇.瓣张合,缓缓地吐出一个字。
——“疼。”
方暇愣住了。
商钦从冷宫皇子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容易,不只是当年在宫中受的欺负,就是离开黎朝皇宫被委派到地方任职的时候也是困难重重,即便有方暇在旁边帮忙,他也遭遇过不止一次刺杀、也受过很多次伤。
但是商钦一次也没喊过疼,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外面,不管伤得多重。
方暇这次是彻底发不出火来了,这个小混蛋就是吃准了他不忍心吧?!
他叹了口气,问:“哪里疼?”
商钦抓住了他的手,一点点抵到了心口的位置。
似乎是因为解毒剂起效,商钦终于恢复了点力气,那只手抓得死紧,方暇觉得这力道本来不疼也要被拳头压得疼了。
商钦却全无所觉,他紧紧抓着掌心的那只手,用力到指骨泛白,好像他稍一松开,对方就会消失一样。但他的声音却放得极轻,他低低地恳求着:“阿暇,不要扔下我。”
方暇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没有要扔下你。”
他只是不能陪着对方走完剩下的路而已。
没有谁可以陪着另一个人一辈子,人总要学会长大、学会自己一个人面对一切。
方暇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眼前人早已长成了足够可靠足够强大的青年,不再是冷宫中那个任人欺凌的小孩子了。
只是现在……
看着眼前正抓着他的手,无意识地做出了蜷缩姿态的商钦,方暇突然就不那么确定了。
“阿暇……”
商钦喃喃地叫着那个名字,却注意到正抓着的那只手渐渐变得透明,他表情不受控制地慌乱起来,声音一下子拔了高,“阿暇!!”
“带我走!带我一起走!!”
简直像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一样。
方暇:“……”
“我会看着你的。”
“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虽然在商钦那自.杀式的威胁之下,方暇最后脑子短路一样用出了对三岁小孩的忽悠,但是他到底没有完全骗人,而是花了相当大的一笔点数,在系统空间里兑换了那个世界的后续。
当然不可能事事都看见,但是商钦大兴改革、整顿吏治、又开疆拓土的几件大事,方暇还是见证了的。
就功绩而言,是当之无愧的中兴之主。
方暇骄傲归骄傲,但是同时心情也有一点点复杂。
虽然方暇确实知道商钦不可能是在他面前的乖乖崽,但是这么直面前后差距,他还是觉得冲击有亿点点大。
特别是他刚刚开始看的时候,正是商钦推行改革的第一步,让那些世家贵族们将私吞的隐田吐出来。想也知道,无论用怎样的手段,这从根本上动摇世家大族利益的方案都不可能顺利,各朝各代都有自己的办法,而商钦选择了最简单粗暴的那种——杀人。
方暇甚至那么几个瞬间有了一种错觉,他是不是看到了原剧情里面的傲天2号。
他几乎是提心吊胆的看过了那一段,好在等到之后商钦的手段总算没有那么酷烈了,有的举措甚至还可以说是仁政了。
方暇还是很了解商钦的,他有时候还是能从他那让朝中大臣战战兢兢的笑容里看出对方心情确实不错。
或许是因为做了好梦吧?
虽然方暇最后那句话是在哄孩子,但是他也害怕自己那么走了之后,商钦真就紧接着自杀了。到时候他人都不在那个世界了,可没办法再救第二次。
时间紧迫,他简直是急急忙忙从商城里面选出一个勉强能用的持续型技能套过去——[美梦],顾名思义,托梦的说法在这个时候还是挺流行吧?
黎朝,兰幽宫。
这地方乃是昔年的冷宫之所,又有曾经闹鬼的传言在,连来往的宫人多都避着这地方走。
不过现如今这位帝王登基后强行将之作为寝殿,自然再没有人说那些不干净的话,就算不慎提起也都要连连“呸”上两声,又得找补一句“有龙气压制,那些妖邪岂敢作祟”。
而现下这个时候,兰幽宫外文武百官已经跪了一地。
榻上的帝王已至暮年,但是即便此时此刻、他身上的威仪仍旧让人畏惧,别说普通的宫人了,就连早已参理政事多年、可以独当一面的太子亦是惧怕这位天底下最尊贵的养父。
帝王身边近身伺候的内侍快步过来,小声说了句,“殿下,陛下让您过去。”
太子连忙整理衣冠、规行矩步地行至榻前跪下。
虽然太子确实养于帝王膝下,他对这位父皇也的确十足十的尊敬,只是这其中到底是惧怕比亲近更多一些。
天家父子,总是先君臣再父子。
更何况他又非帝王亲出,要换掉他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商闻之至今也没有想明白,这位陛下为何从几百个宗世子里面挑出平平无奇的他。
论血缘,他并非最亲近的,论聪慧才智,商闻之虽并未菲薄自身,但他当年也绝非神童之流,甚至因为不得父亲喜爱,被起了“瑕”这么一个寓意颇为不善的名字。
可偏偏这位雄韬武略的陛下就这么一眼相中了他。
注意到榻上帝王嘴巴张合死在说些什么,商闻之连忙收起了发散的思绪,保持着跪资稍稍倾身,凝神去听对方的吩咐。
只是听得那模糊的声音后,却是一怔。
父皇……
并不是在叫他。
商闻之从被抱养来的第一日,便被陛下亲自取字“闻之”。
身边伺候的人都是大喜过望,说是太子得陛下喜爱,但商闻之却隐约觉得并非如此,对方或许只是不想用那个名字。
毕竟“瑕,玉之病也”,怎么也不合适当一朝太子的名字。
商闻之甚至都以为对方要给他改名了,结果最后却只是取了一个字。
因为有了这么一遭,商闻之敏锐地察觉到父皇似乎并不喜欢他的名,后在对方面前也都以字自称,这多少显得有些不够谦逊,但是父皇却从未指出过。
到了这时候,商闻之才终究恍然,他也想起了当年提点他改自称的宫中老人。
原来并非“不喜”,只是不想将这名用在他身上。
阿瑕?父皇在唤什么人吗?
想来只是同音。
毕竟倘若是重字,按父皇的脾性,必定是要他改的。
只是究竟是何人呢?
商闻之没法想象,这世间居然还有人能被他的父皇这么挂于心上。
……
商钦恍惚间,连日来因为沉疴而沉甸甸的身体变得轻盈,他翻身坐起,环顾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这是兰幽宫,但又不是因为成为帝王寝殿、装饰变得愈发奢华的兰幽宫。
静寂又荒凉。
就像是回到了当年。
商钦晃了一下神,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急匆匆的往外跑。他推开殿门,就看见当年的那棵树下,有人直身而立。
似乎注意到了出来的他,对方笑着招了招手。
手边没有惯用的龙杖,商钦几乎是踉跄的往那边跑去。
随着距离的接近,他的外貌慢慢地由耄耋之态重返青春,连不甚灵便的腿脚也一步步稳健起来,但在重新回到壮年之后,那仿佛时光倒流一样的变化仍在继续,他的视角一点点变低,人也从青年到少年,最后又重回了幼年。
在重新回到了当年的高度时,商钦终于走完了这段好像极为漫长的道路,他仰着头注视着那个人,兀地笑了起来,“阿暇,你来接我了?”
商钦看见青年撕开那样式奇怪的糖纸,旋即他嘴里被塞了一颗糖。
甜滋滋的味道在舌尖绽开。
商钦这次却没有细细品味,而是眼明手快地抓住了那只未及收回的手。
他嘴里含着糖,摇晃着被自己抓住的手臂,含糊不清地催促:“阿暇,我们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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