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姐儿几个听了童四郎惊心动魄的一番话,都忍不住小声惊呼起来,只是再小声,四个人合在一起也是个大喇叭,那头肃然的气氛陡然被几道童音点破,张阿公胡子一翘,转身就把几个萝卜头捉到跟前。
几个孩子腰带都绕在书上,个个衣衫不整。
老张家的两个可都是女儿家!
张阿公险气晕过去,几个小的见大夫们脸都白了,都垂着头不敢吱声。
这会儿功夫,昊老娘也止了泪,拉过鱼姐儿,拍拍她的手,言语间满是歉疚:“是老婆子贪心,险些害了你。”
张知鱼看着面前这位头发都花白的老人,心中滋味难言,大家都是小民,又说什么贪心呢?
想活着也算贪心吗?
张知鱼摇摇头说:“阿公能救童四哥,保和堂的两位先生能救童四哥,那我也可以救他,大家都是大夫,怎么会因为我年纪小就不去行医救人呢?童四哥在我心里只是症状重些的病人而已。”
所以就算她事先知道了,也会跟大家做出相同的决定——大夫只要治人就好了。
“好孩子,好孩子。”昊老娘松了口气,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高大夫见鱼姐儿偷听得一干二净,瞪她一眼道:“听都听完了还不过来治人。”
张知鱼闻言冲昊老娘安抚一笑,便提着心跑到童四郎跟前瞧他。
童四郎的情形不太好,身上都是伤口,背上的皮肉都有些烂了,仔细闻还能问到上头有一些淡淡的盐水味,但他睁眼躺在床上并不喊疼,显然那些肉已经是死肉了。
张知鱼伸手想给他看看,童四郎见来的是个小女娘,忙支起身想往后蹭,他听到了昊老娘说鱼姐儿是大夫,但面对这样一个小孩子,他实在不忍心把自己看了都害怕的伤口露出来。
张阿公和高大夫还当童四郎不信鱼姐儿,其实要不是鱼姐儿一直在他们几个老的跟前学医,大伙儿扪心自问也是不敢把自个儿的命交到这孩子手里的,便两只手一起按住童四郎,笑着说:“不怕,她肠子都掏出来洗过,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管你什么人,来都来了给鱼姐儿增加点儿行医经验就是好人!
其实童四郎有心想说他是怕自个儿把鱼姐儿吓着,听了这话不知怎地竟真个儿开始关注起自己的小命,晕晕乎乎地就被人翻了个人给鱼姐儿瞧。
鱼姐儿麻利地取了清水和大夫们一起他清洗了伤口,用消过毒的刀把他脚上坏死的肉眼都不眨地削下来,最后再拿加了大青叶的药给他涂上——这是赵掌柜私下给她供应的一份,虽然两家决定暂时不往外推,但也做了些用来保住自己小命,现在鱼姐儿用的就是自己的那一份。
高大夫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有心想拿一点过来仔细看,刚欲伸手,阿公又拿出自己的给童四郎涂上了。
要不是这孩子伤口太多鱼姐儿的不够使,张阿公才不肯拿出来用,就这都疼得够呛。
高大夫看着张阿公往下掉的嘴角住了手。
——看来是张家的家传膏药。
他也不是治外伤的好手,便没有再问。闵大夫那就是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活菩萨,站在旁边更不会吱声了。
等到童四郎被裹得跟木乃伊差不多时,他的外伤就算处理完了。
这些对常人来说难以忍受的剧痛,童四郎连麻醉针和麻沸散都没用,却哼都没哼一声。
顾慈几个在旁边抖着心,钦佩地看童四郎,用充满憧憬地口吻说:“童四哥你好像关公,他也是被刮了骨头也不喊疼的人。”
他们自己嘛,那都是娘的棍子还没到身上就已经嚎上的主儿,老祖宗早说了——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但大家都很盼着做腿被打断了都站起来说“无事发生”的硬汉英雄。
现在这个英雄就站在大家跟前儿,叫他们如何不仰慕呢?
羞愧爬上了童四郎红肿的双眼,他哑着声儿道:“我失约害死了人,哪里有脸跟关老爷做一处说呢?”
关公在大周朝不仅是文武财神还是城隍,民间爱他忠义,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所以大周朝四处都是关公庙,有事没事拜关公已经成了民间习俗。
但关公太远了,在张知鱼心里,能当英雄的永远是百姓。
那些放童四郎出来的盐工和执意要履行诺言回去的童四郎,在她心里都是英雄,这些鲜活的人远比那些不会说话的泥塑神像动人得多。
纷杂的念头在她心里上下翻飞,最后又归于平静,张知鱼看着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童四郎说:“害死他们的不是你,是那些诱骗你们进去做盐工的人。逃跑的人没有错,留下来的人更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坏人。”
他们冷酷残暴地奴隶盐工,还要利用大家善良的本性,从意志上折磨人,告诉大家——你逃走,就是叛徒,剩下的人都会因为你而死。
他们没有良知却学会了如何摧残良知,这样的人死了都是便宜他们。
几个孩子双手握拳,气得眼睛都红了,他们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渴望拥有保护人的力量。
童四郎从没在心中想过这番话,愧疚的大山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乍闻此言便呆住了。
张知鱼凑到阿公跟前听他们说话。
大夫们正在商量如何安顿童四郎。
义诊的药材,何县丞怕被人偷了,吩咐人每天用了以后,剩下的就拉回库里锁起来,次日要用时再运出。
所以现在童四郎是没有药喝的,大夫们都看着他有些为难。
大家都知道这个人是个麻烦,万一那些人再回来找怎么办?那可都是亡命之徒。但童四郎还在发热,这会儿把他送回大周乡,那跟叫他去死也没有什么分别。
请官老爷做主更是不可能的事,不到绝路哪家平头百姓肯去衙门呢?豪强之所以叫豪强,就是因为他们除了有巨额的财富外,还有可以自保的防御力量,
这些力量有很多种,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连官商勾结!
但看着童四郎,大家就想起燕回戏,想起那些透着涩味的盐巴。
大夫们互相看了看,高大夫犹豫道:“要不送我家去藏几天。”
在场的大夫里只有高家有些底蕴,尚且禁得住一点浪头。
“不行,谁知道背后是什么人?”鱼姐儿拒绝,她不想让高大夫一个人抗下这份危险。
夏姐儿忽然嘿嘿一笑,出主意道:“让爹把他抓起来,娘说了——拿个铁饭碗狗都踹不烂。吃牢饭也是铁饭碗嘛。”
这坑爹的小猢狲,张阿公一把捂住小丫头的嘴,忙说:“她嘴上没毛,见天儿胡扯。”
顾慈转转眼珠问昊大娘:“今儿从外县来的人都在哪里?他们没看上病,总不会每个人都家去了吧。”
来回要一天的路,干粮废了人却没看上病,这种事不会发生在还没缓过劲的穷人身上。
昊老娘还真知道这事儿,都是一个口音的人,难免闲话几句,想想道:“他们似乎在码头打了几日短工,在东巷租了些便宜的屋子暂时住着。”
顾慈笑:“那干脆搬到东巷去,你们口音一样也不起眼,里头也有好些病人,熬药也正常了。”
大家思量几番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
这样做对谁都没有妨碍,过得三五日,若童四郎身子有起色,就让他跟着这些人一起出城,到时候大家一起给他凑些干粮药钱,重新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生活,也就不怕了。
张阿公看着顾慈在心头叹,长得这般好又机灵还有钱,可惜是个煨灶猫。
这事儿不需要别人,长生就能办妥当,昊老娘找了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婆子,拿着大夫们开的药方一起登了保和堂的马车进城,先去保和堂拿药再去东巷安置,她们照顾童四郎,其他人还转身归家。
张知鱼忽然拉住她们问:“童四郎出来后,你们还收到过盐巴吗?”
娘子们面面相觑,不知道鱼姐儿问这个干什么,还是老实回:“没有,我们后来也蹲过几次,但晚上再也没人来过。”
张知鱼静静道:“靠近水边的那个屋子不能再住了,你们有没有靠着乡里人近些的屋子?”
万一那些人知道了来龙去脉,怀疑她们藏匿童四郎,起了心思杀人灭口怎么办?
娘子们道:“倒是有几间,就是屋子小了些。”
但挤挤也能住下。
张知鱼道:“那几间屋子以后用来熬蚕也不算浪费,今儿回家先别收拾东西,白天让乡里人一起帮你们搬家,不然晚上有人摸进来,跑都跑不掉。”
大夫们也出主意:“以后有人送盐过来,你们也不要再去接,如果天天有人送,你们直接交到衙门手里,说不知道谁丢的。”
这样把自己放到什么都不知道的位置上,比以知情人的身份去告状安全得多。
娘子们吓得面色发白,都神色严肃地应声,互相牵得紧紧的家去。
等她们走得不见影踪,长生才驾着马车回来,大家一边往上爬一边问:“童四郎他们安顿好了吗?”
长生道:“已经租了房子住下了,就是环境不太好。”
但大家都知道这对童四郎来说已经是最安全的地方。
长生驾车先把众大夫送回家,走到张家门口,夏姐儿和阿公跳下车去,就见鱼姐儿和慈姑在上头和他们挥手。
夏姐儿急了:“大姐,你笨得把家都忘了!”
张知鱼解释:“阿公,我出门还有事儿要做,你替我跟娘说一声,过会儿我就回来!”
顾慈探出脑袋看娘也道:“娘,我们去成家看成昭,过会儿就回来!”
说完两人钻回车里,狠狠心,喊长生:“快跑——!”
长生看着张顾两家门口闻声赶来的一溜儿人,给车里的两个孩子掬了把同情泪。
赵聪在后头瞪他:“长生,再不走扣你的月钱!”
可你的月钱都在我身上呐。
长生爽朗一笑,扬鞭驾着马车往成家走。
大家满怀心事地跳下车,还没走到成家大门就听见一个声音小声道:“小九,我卡住了,拉拉我。”
小九站在后头拖了拖少爷。
成昭急了:“这不是又回去了吗?叫你跳到墙外把我拉出去!”
小九看着高高的墙和圆润小巧的狗洞没动身:“少爷,我又不是虫合/蟆精,跳不过去,再说这洞也不大,你能钻个头出去已是造化,怎么还那么贪呢?”
成昭简直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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