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大雪初至。
一年岁暮,至此雪盛。
今日无早朝,可以晚些去衙门。天蒙蒙亮时,裴少淮起身穿衣,还未推开门窗,便已听闻外头的风雪声。
乱风如号响,落雪撞台檐。
晨灯里,裴少淮正在扣紧里腰带,时月替他从衣笼里取了一件大氅,叫他披上,叮嘱道:“官人多穿些,当心道上马车里冷。”
她略支开半扇窗户,疾风便卷着雪涌进来,吓得她赶紧收手,杨时月又喃喃道:“冬日要进补,晚膳时候让嬷嬷焖一煲羊肉,官人记得早些回来。”
裴少淮应下。
用过早膳后,天已见亮,裴少淮正打算撑伞出门,小南和小风撒欢儿从屋里跑出来,戴着茸茸的虎头帽,趴在墙角探出脑袋瓜来,嘻嘻笑道:“父亲,今日好大的雪。”
裴少淮抬头看雪花从眼前飘过。
是呀,好大的雪。
一场大雪把冬日的情绪尽数填满,枯枝落尽残叶,白雪铺尽门庭,屋里的暖热的烟火气明眼可见,一旦开门便会化作一股烟。
许多秋日里未竟的事情,不会因为一场雪而停歇,只是散入千家万户,在柴火堆旁继续着。
裴少淮没有拘着小南小风玩雪的心,只是叮嘱道:“快些去用早膳,等吃饱穿暖、天大亮了,才能到雪地里耍。”
想起自己儿时,每逢二十四节气,段夫子皆会带着他们个小子出去看景,借着景观考校他们的学问,裴少淮又道:“等明日休沐,为父带你们去湖边看雪景。”
再叫上言成和少津,带上他们的崽,在湖畔煮酒闲谈,便也算把夫子所教的这份“雅”传承下去了。
小南小风欢喜雀跃。
马车碾雪,留下两道深深的车痕。
路过闹市,大雪挡不住百姓们抢购的热情,摊主们早早开摊,赶早市的老翁老妇挎篮而来。大同重开茶马贸易,一大批冻羊从大同运入京都,成了物美价廉的抢手货。
“小雪腌菜,大雪腌肉”,植棉织布余得些闲钱,谁家不趁时节腌上几挂肉呢?
看到众人呼着热气,裴少淮只觉车内都暖了几分。
到了考功司衙门,椅子还没坐热,便有内官前来传话,说是皇上召见,裴少淮只好撂下刚刚沾墨的毛笔,尾随去了御书房。
裴少淮猜得到皇帝寻他聊什么。
秋末、初冬,朝廷依照京察新策组织了两场堂考,皇帝为主考,吏部为辅考,都察院为监察。
秋末第一场考的是京官,为的是核定他们六年来的功绩、考察他们的治事才干,最终确定他们是升迁、平调或是降职、罢黜。
第一场考核结果已出。
因淮王宫变刚过去,已经处置了一大批人,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为了平稳人心,朝廷今年降职、罢黜的官员并不多。
但效果却是显著的。
朝廷借着堂考,明明白白昭示百官,若想升迁,既要有实实在在的功绩,也要有真才实学,从前那种“锦绣文章行天下,贿捧上司兴官运”的日子已一去不返。
浑水摸鱼、投机取巧的官员,必会在一年年更加严谨的堂考中原形毕露。
初冬的第二场堂考则是考察京外官的。
京中许多官位空缺,亟待从京外遴选一批清官能臣填补进来。经过调研过往功绩,辅以内阁六部九卿十道的举荐,首批官员入京,接受朝廷的考核。
这一场堂考的结果还未告示。
想来皇帝召见裴少淮,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
裴少淮来到御书房前,正欲解下斗篷拍拍残雪,却见回廊连接的亭子里,皇帝正穿着大氅朝他招手,满亭的热气外溢,成了大雪中的云雾。
裴少淮小跑过去,一入亭便有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
皇帝亲自为他斟了一杯,欢喜言道:“关于预进补的官员,他们的履历与考卷,朕都看过了。”第一年推行新京察,皇帝自然格外重视些。
又道:“没想到,京外遗留有这么多有真才实学、真知灼见的明珠,朕从前的眼光太过闭塞了。”
裴少淮道:“不是皇上眼光短,而是朝中结党营私之风挡了皇上视线,也掩了遗珠的辉光。”
升迁公允,能臣上位,这样的朝廷才能愈来愈强。
一枝独秀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
“不过……”皇帝话锋一转,问道,“考功司举荐的臣子里,他们的考卷中,有不少与‘开海’唱反调的声音,朕想知道,伯渊你为何要举荐他们?”
“微臣以为,只要是洁己、为民、有才,与微臣唱唱反调又算什么?”那几个臣子其实是在和皇帝唱反调,裴少淮却故意引到自己身上。
皇帝专程问此事,足以见得那几人在卷中写得何等不讨喜。
裴少淮继续道:“臣非完人,必有看不到、想不通、做不对的地方,有其他同僚照亮臣的暗处,这是好事……朝中不能只有一种声音。”
党系明争暗斗,搅得一滩浑水,这样不好。大搞一言堂、一派和气,这样也不好。
皇帝被裴少淮说得一怔,又立马露出笑来,道:“伯渊,你说话愈发狡猾了,朕罚你一杯。”
君臣亭中观雪,推杯换盏,心中皆遐想着年年变好的光景。
……
东华门外的一条宽巷里,朝廷在此处修建有几座府邸,供临时入京的官员们暂住。
大雪压满屋檐,瓦上倒挂冰溜子,屋里有几名官员围在火炉旁吃茶,说说笑笑。
当中一人,名为许保,四十余岁,他饮了一口茶,面带愁容道:“许某这回只怕又是枉来一趟,要辜负马尚书的举荐了。”
其他几人皆是诧异,有人道:“许知县这十几年功绩不凡,排名靠前,堂考的试题又必定难不倒你,为何会说这等丧气话?”
在他们看来,许保入京是稳当的。
“诸位有所不知。”许保脸上虽有愁容,却无懊悔,他道,“堂考最后一题,皇上策问开海,许某堂上脑子一热,便一股脑将所思所想写了上去,我那见解只怕会使得皇上不喜。”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都知道,许保是反对开海行商的。
且脾气极犟。
许保道:“朝廷开海行商,种桑植棉有巨利可图,各地商贾便会想方设法支使百姓弃种粮食,改种桑棉。初初未必能见到祸端,可时间一长,种桑植棉的田地越来越多,田亩产粮越来越少,届时百姓从何处换粮?”
“诸位觉得,江南之地,早年‘蚕虫吃人’的事发生得还少吗?这样的惨剧还要继续重演吗?”许保越说越激动,“是以,许某不得不直言。”
有人为其惋惜,叹气道:“朝廷推行新京察,好不容易等来的一个机会,许知县就这么错过了,岂不可惜?有什么话是不能等入京后再上折子的?”
许保却道:“若是堂考不能直言,只怕这新京察与旧京察也并无什么不同。”
此话一出,两人闹得有些不太欢愉。
正此时,一位同僚刚好从宫中出来,进屋后笑吟吟向许保拱了拱手,道:“恭喜许大人。”
“不知道这喜从何来?”
“就在刚刚,朝廷已在文华殿前公示京官名单,许大人之名赫然在列,将入户部谋事。”
“当真?”许保不敢相信。
“这种事岂敢乱说。”
……
……
皇帝已封裴少淮为“文清侯”,礼部、工部领旨监造诰券。
首先是翰林院撰写诰文,写明臣子功绩,天子恩赏,再将诰文交由工部。
工部都水司依照文本,范铸铁券,送与银作局刻字填金,才可得最终的铁券丹书。
铁券丹书一分为二,左券由内务府收藏,藏于古今通集库,右券则赐予功臣。
这日,礼部拿到诰券,备齐礼仪,前往裴家宣旨。
礼队浩荡从御街而出,铁券丹书摆在最前,半弧形覆瓦状,格外瞩目。
裴家人听旨,礼官宣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能臣内禀忠信,外御敌军,建下奇伟之功,国当高爵重禄……”
“……尔裴少淮赋资醇厚,禀性端良,明克决机,尝临敌而制胜,才堪任重。”
“……今特进荣禄大夫、柱国、文清侯,食禄一千一百石,子孙世袭侯爵。仍与尔誓:除谋逆不宥外,其余杂犯死罪,本身免二死,子免一死,以报尔功。”[1]
“臣诚惶接旨,谢皇上恩赐。”
翌日,裴少淮按规进宫谢恩,为了方便谢完恩后回衙门继续处理公务,他没穿侯爷里层外层的礼服,而是穿着寻常圆领官服便入宫了,遛弯似的来到御书房前。
手里还提拎着一小盒,里头放了个白瓷茶盏。
皇帝拆盒,看着熟悉的白瓷盏,又看看御案上用了数月的花鸟纹青瓷盏,道:“你上回不是跟承诏说,此盏绝无仅有,只此一个吗?”
裴少淮这才想起,好似是说过此话。
皇帝继续打趣道:“朕要是赐你个国公,你是不是还能从家里拎来十个八个?”
一边打趣裴少淮,另一边却身体诚实地把白瓷盏递给内官,道:“往后改用这个盏饮茶。”
裴少淮讪讪,连忙摇头回应皇帝,说道:“没有十个八个那么多,送出了这个,便只剩六个了。”
……
从宫中出来后,裴少淮如往常一般,先去一趟徐家看望夫子,而后再归家。
冬至彻骨寒。
又一年冬,夫子的寒症愈发严重了,裴少淮念及此,难免忧心。
生老病死本是世间常事,明知时光催人老如曲终人散,无可避免,可到了段夫子这里,却成了裴少淮始终不愿提及、迈过去的一道坎。
到了徐府,夫子听闻裴少淮得了铁券丹书,笑得很是开怀,连皱纹都舒展了许多。
“伯渊,你替为师把书案上的烛灯掌亮。”段夫子忽道。
那是他以前夜里读书时惯用的灯盏,只可惜,段夫子已经很久没能坐在书案前了。
“学生这就点亮。”
裴少淮吹燃火引,却发现灯盏里的蜡烛只剩指头一寸,即将燃枯,一时触景生情而定住。几息之后,他回过神,道:“学生去取根蜡烛。”
“伯渊,回来。”段夫子道,“为师想让你点燃的,正是这最后一寸残烛……让它重新燃起来,最后再亮堂一回。”
听到此话,裴少淮眼眶已经开始泛红,不敢回过身面对夫子。
段夫子继续道:“你明日把正观、云辞带来,让仲涯把正叙也带来,我想他们几个了。”他压着声音轻咳几声,道,“趁着这两日天晴,我给他们开蒙……不能再耽误他们读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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