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幽水仙宗庭院中的水潭里波光粼粼,倒映着一张张期待紧张的面庞。
唯有一张脸,在此间显得那么与众不同、那么凸出……
沈忘州沉着一张脸,抱着佩剑倚在石柱旁,满脸烦躁地听那幽水仙宗的老头讲话,仿佛回到了公司开动员大会的时候。
废话连篇鸡汤不断,工资是一个子儿不涨。
昨夜从司溟那里回去后,他打坐修炼了两个时辰才将灵力恢复满盈,刚躺下闭上眼睛没多久,就被砸门声叫醒。
二代弟子一脸敬畏地站在门口,喊口号一样大声告诉他“幽水宗宗主要各宗于前殿集合”,于是他一早站在这里,听了一个时辰的废话。
沈忘州困得眼睛酸痛,虽然修者身体难感疲惫,但不耽误他有起床气。
若不是遇锦怀在一旁拦着,他真想一剑劈了那老头的嘴。
又过了半个时辰,动员大会才结束,百余仙宗,数千弟子共同御剑前往断寒仙境。
气势恢宏,场面震撼。
司溟是医修,虽也能御剑飞行,速度却远不及他们这些剑修。
出发前沈忘州特意找到站在角落的司溟,带他一起御剑。
所以就有了下面的场景。
几千修者浩浩荡荡在后面追,一道暗红身影牵着另一个人以极快的速度御剑飞至最前,剑气辉映的光芒都写着嚣张和不耐烦。
弟子们被这等速度和气势震撼,纷纷猜测是哪个宗门的天才。
最先被猜测的季寒溪独自御剑,立于鲛岳仙宗弟子前面,做宗门表率。
第二个被猜测的遇锦怀则速度温和地御剑,立于江照雪身侧,笑眯眯地打招呼。
“照雪,今日为何没与大师兄共同御剑?”
江照雪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昨夜他去寻季寒溪,向来对他温柔包容的人不知为何突然冷了脸,语气冷淡地警告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今日出发时更是无视了他暗示的眼神,自己御剑先行离开了。
偏这遇锦怀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其他,当着众多弟子的面问他!
江照雪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温温柔柔道:“寒溪是首席弟子,自然要站在最前。”
遇锦怀恍然点头,笑得温和:“原是如此,此番场景,你若相伴身侧,的确不合适。”
说罢御剑飞远,徒留江照雪在原地气得险些跌下剑去,心中连连咒骂。
遇锦怀这死狐狸!拐弯抹角骂他攀高枝不配站在寒溪身边!
连猜两人都猜错,人群中忽然传出一声:“你看那红色赤炎,或许是鲛岳仙宗沈忘州!”
此言一出,那些崇拜景仰的目光瞬间变了味。
偌大修真界新一代弟子们,谁人不知鲛岳仙宗出了四位天才级修者,个个成就不凡让众弟子羡慕崇拜,只有一个除外——沈忘州。
单恋季寒溪多年、求而不得几欲癫狂、性格残忍孤僻又阴狠善妒、几次三番残害无辜的江照雪……这些都是沈忘州身上的标签。
虽然沈忘州是二十岁结丹的绝世天才,这些人却只会笑他跳梁小丑、厌恶他“心狠毒辣”。
人群中渐渐出现不和谐的声音。
“沈忘州?他飞那么快作甚?不嫌丢人么!”
“他还牵着一人,莫不是做戏给季寒溪看?”
“真恶心,亏他如此天赋异禀……”
“这天资若是给我,我定当行事磊落,不做他这般小人!”
……
直到众人降落于断寒仙境入口外,这种讽刺也没有消失,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仿佛嘲笑一个天之骄子就能让他们变得强大一样。
寒剑宗一位修者在人群里格外义愤填膺,冷笑着大声嘲讽道:“实在荒唐!这么多宗门首席都不走在前列,他倒是抢在前头,争风吃醋不知礼数!也不知脸皮都丢到哪——”
话未说完,一道凌冽的赤红剑气穿过人群自他鼻尖刮过,再近分毫,他的鼻子就要被削了去!
周围一阵惊呼,这弟子吓得当场僵在原地。
刚刚还不断附和的弟子们仓皇分开,他口中“不要脸皮”的沈忘州面色烦躁地从不远处缓缓走来,手中的袭焱散发着灼人心魄的温度。
口出狂言的弟子名叫闻相磊,现在已是两股颤颤,动弹不得。
他敢说,也只是因为藏匿在人群中,料定沈忘州孤僻沉默的性格不会出来反驳,哪想到……
沈忘州可是金丹期的修者!他一个筑基中期,十条命都不够杀的!
沈忘州站在闻相磊两步外,指尖轻点袭焱剑柄,没有耐性地问:“你说我没了脸皮?如何确认?”
周围一片沉默,无人敢出声。
沈忘州抬起袭焱,剑尖拍了拍闻相磊的脸,提醒他回答。
灼炎烧过皮肤,闻相磊痛得面目扭曲,却不敢反抗丝毫。
“莫不是长在你的脸皮上了,才这么笃定……”沈忘州点点头,觉得自己说的相当有道理,下一秒手腕翻动剑尖横扫,“那我就拿回来了。”
“啊————!!”
“小师弟不可——”
一道青绿剑光疾驰而来,撞在袭焱剑刃侧边,角度稍偏,剑气却仍旧从闻相磊脸侧锋锐刮过,霎时一片血肉模糊。
闻相磊抱着侧脸痛得惨叫,看见闪身过来的遇锦怀,遇到救星了一样向那道光风霁月的身影靠近,准备告状,却和对方擦身而过。
遇锦怀满脸焦急地闪至沈忘州面前,按住他拿剑的手,语气担忧:“可有伤着?”
沈忘州收起袭焱,皱眉烦躁地说:“困。”
闻相磊:“……”
围观弟子:“……”
幽水宗少宗主邢才旸姗姗来迟,身后还跟着一个慵懒的墨衣身影。
沈忘州意有所感地抬起头,对上司溟玩味含笑的目光,微微一愣。
不知道是不是沈忘州的错觉,他总感觉那眼神中有一丝鼓励赞许的味道,让他心底那点儿“我是不是下手重了”的想法彻底灰飞烟灭。
沈忘州没去管满脸血肉模糊的闻相磊,转身走向司溟。
修真界灵丹妙药数不胜数,这点皮肉伤自是不在话下,沈忘州倒也不是在乎流言蜚语的人,只是今日气不顺,才拿这不长眼的炮灰撒撒气。
若真想动手,他的剑就奔着脖子去了。
路过刚刚一同议论的弟子们时,沈忘州脚步微顿,斜着眼睛扫视一圈,勾唇建议。
“若是把捕风捉影嚼舌根的力气用在修炼上,也不至于现在还在筑基,年过半百的废物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进阶金丹的那一天。”
周围握拳咬牙声不断,却没一个人有刚刚骂人的勇气,冲出来质问沈忘州。
沈忘州顿觉无趣,抬脚离开:“若是活不到那时候,也无需担忧,到时候可以让宗门弟子来鲛岳仙宗,报我的名字,我给你们出丧葬钱。”
无差别攻击完,沈忘州拉着司溟的手腕,带他一起大摇大摆地离开,留下邢才旸焦头烂额地安抚险些气吐血的弟子们。
入口处的法阵忽然掀起一阵狂风,各宗门弟子立刻于入口处列队,等待长老们布好阵眼。
此刻,断寒仙境外聚集了各大宗门的宗主和元老级人物,所谓“监考官”也是从这里面前十宗门挑选的十位元婴期长老。
可用传送法阵及时召唤回捏碎玉牌的弟子。
作为五年一度“宗门大比”的初试,断寒仙境将会从百余仙宗里筛选出前30个宗门,进入下一轮考验。
此次试炼的规则在早晨出发时幽水宗宗主说过,此时又抓重点强调了一遍。
每个宗门派四人进入仙境,人手一个刻有名字的玉牌,参赛者要在保护自己的玉牌的前提下,去夺取他人玉牌。
一旦写有自己名字的玉牌被夺走划掉名字并刻上新名字,就算出局,立刻被强制传送回阵外。
出局一人,扣所在宗门10张玉牌,既考验弟子间的配合,又考验个人实力。
仙境关闭后,牌数多的宗门依次排列,取前30进入下一轮,如果没有夺到或牌数相同,则按存活人数排。
期间任意厮杀,察觉不敌后可捏碎玉牌,被考官用传送法阵救走。
入阵前季寒溪简单部署。
四人佩戴好一代弟子的玉佩,因为进入仙境后必然会被传送到不同的地方,所以先用玉佩交流集合,暂时一起行动,熟悉仙境后两两行动——
此次进入仙境的金丹期修者不算他们四人,只有三个,而且肯定不愿意与他们对上。
以他们的实力,分头行动可以更快地取得玉牌,提前完成任务才好有更多的时间去寻找仙境内的珍贵宝物和传承。
一阵裹挟着细雪的寒风袭来,百米之内草木染霜,温度骤降,
断寒仙境入口开启。
进去前,沈忘州往司溟手心塞了一块玉佩,在他耳边低声说:“这是我与三师兄要的同心玉,输入灵力后可以与我们联络,你先戴着,进去后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我去找你。”
司溟点头,在沈忘州看不见的角度,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满脸严肃的弱小人族。
断寒仙境,上次来已经是几千年前了,他玩得不是很尽兴。
鲛人爱美,更爱漂亮的珍宝,当年的胤淮还不是如今这幅要死不活的模样,兴致盎然地寻了数不清的世间独有的宝物,藏于衣袖。
为了找到一处配得上他这些宝物的钟灵毓秀之地,他穿梭于各处仙境,可寻来寻去愈发不满,最终也没能找到那处心爱之所。
胤淮心头不悦,随手毁了不知道多少比断寒仙境珍贵无数倍的极致仙境……
随便哪一件事被仙境外这些长老们知道,都是要急火攻心气死当场的程度。
当年阵法数目繁杂、灵力浑厚、宝藏遍地的断寒仙境,就是被心情不悦的胤淮顺手做了消遣,经受巨创,才萎缩成如今这小小模样。
司溟索然无味地收回视线。
这种荒山,居然还被人族当成什么宝地一样珍视……
愚蠢穷酸的样子,与万年前无异。
季寒溪站在最前,回眸看了沈忘州一眼,转头低声喊道:“走!”
鲛岳仙宗四位弟子同时迈步,穿过寒意森然的入口结界,进入仙境。
场景几番变换,身体被强行控制住,传送至不同的地点。
沈忘州眼前一阵晕眩,不等他缓过来站稳,一阵极寒罡风直冲面门,直接将他掀飞了出去。
这一击与金丹期修者全力一击无二,沈忘州内府震动,拔剑下刺,袭焱刺入厚重冰面,才堪堪稳住身形。
沈忘州咳出一口血来,被他随手用手背抹去,努力在劲风中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环境。
不看不知道,一看沈忘州险些握不住袭焱。
天空昏暗,飘着纷乱雪花,周围罡风猎猎,寒意彻骨,轻易透过仙服的防御侵透骨骼。
而他,正狼狈地站在一处巨大无比的湖面上。
虽然湖面结着厚厚的冰,不可能掉下去,沈忘州还是面色煞白,嘴唇颤抖。
记忆深处的恐怖席卷身体,他被寒意刺骨的水包裹,像被装进裹尸袋,水流进他嘴巴和耳朵里,封住感知,他在下沉,不断下沉,喊不出声音……
沈忘州闭上眼,咬紧嘴唇告诉自己他现在是一名上天入地的修者,不是那个在冰窟窿里绝望下沉的小孩儿。
但还是没办法控制,连手指都开始颤抖。
感受到他的异常,袭焱不安地发出嗡鸣声,但于事无补。
佩剑脱手的那一瞬,沈忘州被自上而下的罡风狠狠砸向冰面,似乎看准了他的弱点,要他命丧湖底。
身体触及冰面的瞬间,沈忘州忽然被一股让他心神颤动的力量托住,四面八方的气息在这一刹那全部诡异地消失。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罡风戛然而止,沈忘州清晰地看见几粒碎雪静止漂浮在自己面前,他坠入了一个强大到恐怖的领域。
仿若幻境,冰雪在短短几次眨眼间消融,枯树变得葱郁,矮草钻出泥土,沈忘州余光里一条闪着金光的锦鲤从湖面上越过,溅起一道水花……
达到霖泽真仙那种境界的修者可在外界随手唤出亭台楼阁、长廊水榭。
但这是断寒仙境,一切灵力都归属那位飞升的远古修者,就算霖泽真仙来了也不可能如此彻底随意地改变这里的环境。
沈忘州脑海里仓促闪过这些想法,紧跟着就要被身下的湖水吓晕,绝望之时,一股冷然的幽香悄然靠近,劲瘦的腰间覆上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稍稍用力将他拥进怀里。
沈忘州眼底一热,险些感动得哭出来,他一把抱住及时赶来的司溟,安心地闭上眼睛:“带,带我离这儿,远些……快……”
司溟语气低沉“嗯”了声,与平日温柔的嗓音不同,但被恐惧占领的沈忘州并没有发现。
司溟轻瞥了一眼幽深湖面,足尖轻点,眨眼间移到湖边百丈远的地方,连湖的影子都瞧不见了。
两人离开后,平静的湖面诡异地浮现出几道深深的裂痕,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一刀刀凌迟……
仙湖有灵,湖水汹涌间发出人族无法感知的惨叫,却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几息间便蒸发殆尽。
近万年修行一朝陨落,无声无息。
沈忘州紧紧抱着司溟的肩膀,脸埋进有着好闻香味的脖颈,恐惧到牙齿打颤。
司溟站在一棵千年古松下,稠黑的瞳孔闪过一抹有趣,不解向来嚣张跋扈的小修士为何如此害怕。
狭长的眼尾微挑,似是感兴趣,他抬起手,像昨晚沈忘州做的那样,动作轻柔地揉了揉沈忘州的发顶。
而后一瞬不瞬地盯着沈忘州,不错过他每一个细微表情。
沈忘州胸口剧烈起伏着,感受到发顶的温度,依赖地蹭了蹭,喉咙干涩眼皮颤动:“离,离开了吗?”
“离开很远了。”
沈忘州闻言整个人松垮下来,睁开眼睛,发现四周全是结实的土地,才松了口气。
“吓死了,怎么会有湖,典籍上没说啊……”
“怕水?”
声音从头顶响起,沈忘州微微一愣,过了一会儿,无事发生一样松开紧紧缠着司溟的手,后撤几步,满脸的不耐都成了欲盖弥彰,红着耳根佯装无事地道:“……有点儿,刚才,谢谢了。”
“怕鱼么?”司溟忽然问。
“嗯?”沈忘州还担心司溟揪着他刚才那副丢人样子不放,没想到话题转变这样快。
他放松了几分,疑惑道:“怕鱼做什么?我还挺喜欢吃的,越大的越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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