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尚未看清,走在最前的李直已道:“前面就是河口村了,有人。”
众人继续往里走了一阵儿,浓郁的尸臭味渐渐淡去不少,□□婳还是觉得,那股味道似乎已经深入骨髓,盘旋在脑海里久久不去。
进了村,曾经延河道而建的房屋里,零星的烛火隐约可见,但是整个村里死气沉沉,连声狗吠或者鸡鸣都听不到。
姑侄二人,这才慢慢站直身子,不再像之前那么紧贴着,但这村中过于静谧的环境,还是叫荣婳心里毛毛的,一直警惕的看着周围。
李直带他们找了一处空地,而后道:“今晚现在这里歇脚吧,委屈小姐和二公子了。”
荣婳忙道:“无妨无妨,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嘛。”
李直闻言笑笑,荣家人真的都很好说话,荣家做了他几十年的东家,从未红过脸。
护卫们拴好马,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帐篷,陆续开始扎营。荣峥给荣婳安排的这些护卫,都是曾经战场上退下的老兵,后被招入荣家的镖局。
他们常年出行在外,经验丰富,护卫们相互配合搭手,很快就将歇脚的帐篷扎妥当。
三位主子的帐篷,扎在最中间,护卫们则分散在外圈。
今日折腾了一日,平时这时辰,荣婳早就睡了,又受了些惊吓,心情不大好,早已是疲惫不堪,营帐扎好后,她跟江淮叮嘱了几句,便和玉骨一起进了帐,准备吃些东西就休息。
荣忆伸了个懒腰,露出一副总算能歇着了的松快神色,马不停蹄地钻进了帐去。
见安顿好荣婳,江淮走到李直身边,浅施一礼,道:“李大哥,我想去方才尸臭浓郁的地方瞧瞧,缠好的火把,能借我一个吗?”
李直点点头,看了看已经安顿好的众人,转而对江淮道:“我陪大人您一起去吧。”毕竟来之前,侯爷交代了,除了二位主子,江大人的安危也得保证。
说罢,李直取了火把,以及两块布条过来,递给江淮一块,另一块堵住自己鼻子,绑在脑后,对江淮说道:“大人,像我这样绑。”
江淮应下,学他绑好后,二人离开队伍,一同往方才闻到尸臭味的地方而去。
到了地点,李直点起了火把,通红的光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二人在附近找了片刻,便在不远处见着一个尸坑。
一扫之下,粗略估计也有三十来具,江淮从李直手中接过火把,走到了尸坑旁边。
火光照亮了尸坑,李直眉心不由一跳,江淮瞳孔微缩。
二人皆陷入一阵沉默,气氛压抑至极。
坑中的尸体,各个面黄肌瘦,皮包骨头。且大部分尸体,已是缺胳膊少腿,或是衣襟敞开,胸腹被利器割去了肉。
他们大多是饿死的,那些身体残缺的部分去了哪里,不言而喻。
“哎……”李直重重一声叹:“我过去在战场上,也未曾见过如此惨烈的场景。”
这岐州,分明已是人间炼狱。
江淮眼眶微红,随即喉结微动,眸中泛起的红色褪去。他对李直道:“天热,看腐败程度,有些尸体在这里已有些日子。再这样下去,恐怕会滋生疫病。今晚让大伙好好歇歇,明早来将这些尸体掩埋。”
李直点点头,江淮深深望了一眼那尸坑,转身离去,李直紧随其后。
路上,李直看了看身侧的江淮,问道:“江大人,这岐州俨然已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你这次上任,朝廷可有许以赈灾粮?”
江淮心里像吊着一块秤砣,重得厉害,他对李直道:“尚未,朝廷拨下的粮,按数目来看是够得,我若开口再要,恐怕不仅不能要来粮,还会受到无能的斥责。”
“可这岐州都成什么样了!”李直心情有些激动,语气拔高道:“但凡京里那些官,亲自来岐州瞧瞧,就说不出无能斥责的话来。如果朝廷拨得粮够,那就是岐州有官员贪污。”
江淮摇摇头:“知州就是岐州最大的官,可岐州的知州,已死了四个。”
赈灾粮有没有到前四任知州手里?到了的话,他们为何赔上性命也不赈灾?如果没到,那赈灾粮去了哪里?
李直不理解,接着道:“那就是山南西道的知府贪污,上报朝廷查他。”
“难说,若知府贪污,不会只逮着一州薅羊毛,太引人注目。”
说话间,俩人已快走回扎营之处,江淮取下鼻下的布条,对李直道:“明日天亮,问过这里的百姓再说。”
还能如何,李直点点头应下,二人回了营帐,李直安排了人轮值守夜,便去休息。
第二日一早,睡醒后各自在帐篷中吃了干粮点心,李直便安排了几个弟兄去掩埋尸体。
荣婳从帐篷中出来,护卫们开始收拾帐篷和马匹。
荣婳四下看看,没见江淮,只见赵林在帮着护卫们收拾东西,荣婳走上前,像赵林问道:“你家大人呢?”
赵林行礼,道:“今儿一早和李大哥往村西面去了。”
荣婳应下,唤了玉骨,又唤了两名护卫跟着,一同往村西面而去。
这一路上,荣婳见好多人家都没有人出来,偶有一两个出来的,也是面黄肌瘦,脸颊深陷,脚步虚浮,显得很无力。
在京里长大的荣婳,当真未见过这般场景,一时有些心颤。
约莫走了一刻钟,便见江淮和李直,正站在一户人家的墙外,跟里面的人说话。
荣婳走上前去,换做往日,此时她定会大咧咧的知会一声自己来了。但今日,河口村这种死气沉沉的气氛,莫名让她觉得开口突兀,只站去了江淮的视线里,看了看他,示意她来了。
江淮冲她一点头,继续跟那院墙中,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聊。
“这三年来,赈灾粮下发过几次?”江淮问道。
那里吏回道:“五六次吧,但每次也很少,不够一个三口之家十日之用。以前井里还有水,大家伙的日子,勉强还能维持,但是一年前,那口井出水越来越少,如今只够每家每户,每日去打小半桶,还满是泥沙。”
“开始大家还能自己种点儿吃的,但水越来越少,后来大家就只能进山里打打猎。再往后,就是家里的牲畜,现在是树皮都不好找见了。”
里吏因饥饿浑浊的眼里,泛上泪光:“朝廷再不管我们,怕是要不了多久,河口村就要没人了。”
赈灾粮,三年五六次,每次不足三口之家十日之用,江淮记在了心上。
随后,江淮复又问道:“那知州大人呢?你们没去知州衙门里闹吗?”
“闹了啊,怎么没闹?”里吏面上尽是失望的无奈:“可闹了又怎么样?杀了头一个知州,砸开粮仓,空无一物。又来一个知州,朝廷也说下放了赈灾粮,可没到我们手上,他们就又杀了第二个知州,砸开粮仓,还是空无一物。”
“好不容易又来一个,信誓旦旦的承诺,粮食一定会到大家手上。他亲自去押送赈灾粮,可是还没到岐州呢,赈灾粮居然被一把大火烧了。”
江淮静静的听着,这大概就是因为护粮不利,被问责斩首的第三为知州。
“哎呀……”里吏看向天空,眼皮疲惫的眨着:“是老天爷在惩罚岐州啊。”
而就在这时,从后面屋里出来一个小男孩,手里端着一碗像汤的东西,走到里吏身后,眼神怯怯的说道:“爹,汤煮好了,你先喝。”
荣婳低眉看了一眼,那双小手捧着的碗里,飘着几根枯黄的草叶,荣婳蹙眉:“就吃这吗?”
里吏叹道:“已经没有吃得了,这些草叶,还是之前喂牲口剩下的。”
那小男孩似是看不到其余人的存在,眼神很怯,只对里吏道:“爹,我没有偷吃,我乖乖的,你别像送妹妹一样,把我也送走。”
荣婳诧异道:“你妹妹去了哪儿?”
里吏眼里有些闪烁,伸手拨转小男孩的头,对荣婳等人道:“外乡人,你们出得去,就抓紧走吧。”
说罢,里吏带着孩子回了屋。
江淮正欲离开,荣婳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臂,眼里满是焦急之色,对他道:“先把我们带的干粮都给村民分了,然后我派人去陇州买粮。”
江淮闻言,本欲拒绝,他深知要想解决岐州的问题,就必须从根源上解决,这不是买一次粮就能解决的事。
可……村外的尸坑,河口村的村民,面黄肌瘦担心下一刻就会被父母易子而食的孩子,他不忍心,真的不忍心……
江淮喉结微动,终是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一行人复又回到昨晚落脚的营地,荣婳将自己的打算全部说了,留下部分自己食用的干粮,交给玉骨保管,便准备挨家挨户的分发吃食。
众人分散开,各自带了吃食去分发。荣婳、玉骨则和江淮一起,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
这户应门的是一名五十来岁的大娘,荣婳见她出来,甜甜一笑,将手里的一包点心递出去,说道:“这是些点心,大娘先用着……”
怎知话音未落,忽见那大娘眸中散发出如恶狼般的精光,疯一般扑向荣婳的手,一把抢过点心包,撕开,抓起一块就塞进了嘴里。
荣婳愣住,随即其他各处也起了骚.乱,忽听有人激动的喊道:“有粮食,有粮食,抢!抢!”
死气沉沉的河口村忽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大批人涌出家门,朝荣婳以及各位护卫扑去,争相抢夺,甚至于连玉骨单独存放的粮食袋亦被人抢去。
荣婳眼前那大娘的眼里,丝毫不见其他神色,她疯狂的吃了几口点心,腮帮子塞得鼓鼓的,忽然扑上前,扯住荣婳的双腿,就开始伸手掏她身上所有可能放东西的地方。
荣婳大惊,江淮眼疾手快,一把揽住荣婳的腰,顺势抱住荣婳,侧身一挡,用身子将那大娘撞了出去。
荣婳惊魂未定,忽又听身后传来马匹惨烈的嘶鸣,随即便听李直厉声呵斥:“别杀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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