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望去,只见一直颇为内敛沉默的林言君此时已是眉头紧锁。
“颦颦又是个什么名儿?从何而来?倒叫我好生不解。”
林黛玉顿时就心里咯噔了一下,小眼神儿躲躲闪闪不敢看她,手中拧成麻花儿的帕子已无比清晰地反应出了此时心中的忐忑难安。
可惜贾宝玉却丝毫未曾察觉到危险的意味,闻言反倒一拍手颇为得意地解释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且林妹妹眉尖若蹙,故而我便给妹妹起字为‘颦颦’,姑姑以为是否果真两妙?”
两妙?妙个棒槌!
林言君的脸已经黑透了,先是严厉地瞪了眼自家小侄女,“打小你父亲便教你读书,如何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真真是气煞人也,待回头我再仔细与你说道说道!”
众人一时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怒火给震住了,贾宝玉的眼睛都直了,一副吓懵的模样。
未曾想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下一瞬这矛头便又指向了他。
“什么《古今人物通考》我是不曾听过,我却只知《礼记·曲礼》有云‘男子二十冠而字,女子十五笄而字’。”林言君冷着脸微微扬起下巴,明明比贾宝玉还小一岁呢,却愣是拿出了长辈说教的架势来。
“姑娘家的字需得及笄后由家中长辈赐下,若非如此便也只有等出阁后由夫君取得,余者皆无资格代为取字。如今你小小年纪的一个表兄竟如此堂而皇之地为玉儿取字,又究竟是何居心?”
“一则玉儿并未许配与你,你如此率性妄为可曾顾及过玉儿的清誉?二则玉儿的父亲仍健在,又何时轮到旁人越俎代庖?真真是胡闹!”
林黛玉的头都快垂到胸口去了,看不见她的脸色,但从她拿帕子掩住口鼻的举止也不难猜测,估摸着又落泪了。
再观贾宝玉,整个人都傻愣愣的半天没缓得过神儿来呢。
作为王夫人的老来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个凤凰蛋打小就是被众人捧在手心里头宠着溺着的主儿,除了他老子以外其余人那是从来就没有个大声呵斥的,这会儿被林言君这样指着鼻子一通连珠带炮的教训可不懵了吗?
贾母的嘴角也愈发往下垂了垂,心中甚是不悦。
可人家却是张口先将自家孩子训斥了一通,摆出一副对事不对人的姿态来,最叫人无法辩驳的却还是这话句句占理,任凭说破天去也是她家宝玉的不是。
正在烦恼之时却看见了自家宝贝孙儿无助委屈的眼神,顿时贾母就心疼了,拉着他搂进怀里摸摸头,嘴里边柔声斥道:“你林家姑姑虽语气重了些,可说的却也在理,这件事你的确是胡闹了些,该给你姑姑和妹妹好生赔个不是才对。”
接着又对林言君无奈笑道:“这孩子素日被我惯得性子天真了些,不过是见着玉儿颇为投缘方才如此罢了,虽言行有些不当,却也着实是喜欢妹妹的缘故,并无甚坏心思,若有冒犯之处我便代他赔个不是罢。”
这张嘴便是两顶大帽子扣在一个孩子身上,未免过于言重了些,小姑娘家性子如此狠辣,委实叫人不喜。
一时间,贾母对于漂亮小姑娘生出的好感也不免迅速淡了下去。
口中虽又是叫贾宝玉赔不是,又说自己代为赔不是,话说得很好听,可那神情就不那么好看了。
对此林言君却丝毫不在意,“人善被人欺”这句话搁哪儿都是千古不变的真理。
贾家没有规矩的事儿多了去了,姿态强硬些才叫人不敢轻易冒犯,别搞得再像原先那样,今儿贾宝玉起早直往卧房里钻,明儿又来个同床嬉闹……想想都糟心死了!
思及此,林言君忍不住又瞪了眼自家小侄女,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心梗得厉害。
可怒其不争的同时更多的却还是心疼怜惜。
当年才进贾府时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小姑娘罢了,独自一人寄人篱下又能如何呢?随波逐流逆来顺受不过是唯一的选择啊。
经此一遭后,屋子里这气氛是一时半会儿回升不了了,偏王熙凤那巧嘴还不在,教人呆着怪不自在的。
就这么有一茬没一茬的又聊了半个时辰左右的功夫,那头王夫人王熙凤等人终于是送走苏培盛回来了,但看王夫人那漆黑憋屈的神情就知道必定没少受气,不过却也没什么人关心她罢了。
王熙凤那么个精明人,打一进门就察觉到了气氛不对,倒也不多问什么,上来便是一顿插科打诨讨巧卖乖,很快便将老太太给哄得眉开眼笑合不拢嘴,连林言君也不免微微乐了几分。
晚膳过后回到映月阁,林黛玉便小心翼翼地凑到了她的身边,扯着帕子满怀忐忑地轻轻唤了声,“姑姑……玉儿知错了……”
原还以为会迎来一顿狂风暴雨般的训斥,却谁想回应她的竟是一个柔软温暖的拥抱。
愣了那么一瞬,眼泪便如断了线的珠子般争先恐后地往下掉落。
无需言语,她便知道了,姑姑都懂。
懂她小小年纪初来乍到的惶恐不安,懂她寄人篱下的心酸不易,懂她逆来顺受的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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