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平郡王一家三年前才回京,因此,李芳蕤的闺中密友也不多,陆柔嘉到了没多久,萧馥兰与赵雨眠又到了,五人在一处说话,少不得要提起定北侯府之事。
赵雨眠惊叹道:“你更想不到那死的人是谁,竟是那位谢大人当年归乡所乘商船上的船工,按理此人当年应该登船,而后也死于船难的,可他当年竟被旁人奇不奇怪?!”
赵雨眠与萧馥兰并不知秦缨与谢星阑之事,只当做京中奇闻说给李芳蕤听,李芳蕤一惊,忙看向秦缨,见秦缨并未驳斥,便知赵雨眠所言不假。
李芳蕤愕然道:“难道说,当年谢家的船难,不是意外?是有人捣鬼?”
赵雨眠摇头,“这便不知了,谢星阑自己领着龙翊卫在查,谁也不知进展如何,但昨日早朝既已禀明,那大家便都知道了,如今各家都在议论呢。”
李芳蕤忍不住道:“总不至于,是与定北侯府有关吧?那人真是定北侯府之人杀死?杀人的原由呢?”
萧馥兰摇头,“这些哪里知晓,反正杜子勉和北府军的军将被抓了。”
李芳蕤眨了眨眼,挤出一丝笑,“那只有等过些日子,看看金吾卫能否查明白了。”
陆柔嘉便道:“今日来为芳蕤添妆,不说朝堂上的事,去看看芳蕤的嫁衣吧,刚才我看了,好生华美……”
赵雨眠二人来了兴致,先往卧房而去,李芳蕤落后一步,问秦缨,“你怎没提?”
秦缨叹气,“此事复杂,眼下我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也不想扰了你的兴致。”
说至此,秦缨又看向陆柔嘉,“杜子勤这两日可去见你了?”
陆柔嘉轻声道:“昨日傍晚来过,说她母亲做下的事瞒不住了,他父亲大怒,与她母亲大吵一架后,将她母亲禁足了,他如今束手无策,还觉得他父亲瞒了他什么。”
秦缨抿了抿唇,只能道:“不管他父亲母亲如何,事情与他无关。”
陆柔嘉正生疑窦,得了秦缨此言,倒也算吃了一颗定心丸,见李芳蕤也听得眉头紧拧,便与秦缨对视一眼,她二人面色一振,拉着李芳蕤去看嫁衣。
看了嫁衣,萧馥兰二人自是交口称赞,赵雨眠更打趣道:“方大人也不知积了几辈子的福气,刚听闻你要嫁与他,我还以为是在玩笑。”
李芳蕤轻哼,“方君然只是出身不高,但他可不比你们哥哥们差,不许说他的不是。”
赵雨眠掩唇大笑,“看到没有,还没嫁过去,已经开始护着夫君了。”
萧馥兰也笑起来,“知道了知道了,全天下男子,就方大人最好。”
李芳蕤到底被闹个脸红,秦缨与陆柔嘉也失笑不已,这时赵雨眠道:“不过看得出,方大人也极看重这婚事,听说上元节之前,便也开始在城外设粥棚,灾民去领粥之时,管事便说,这是主家施的喜粥,为了给主子纳福,听说他们的粥里,还加了什么红枣莲子,啊,这难道便是传说中的早生贵子之意?方大人也太着急了吧!”
李芳蕤面红似血,抬手便要去挠赵雨眠痒痒,“他不过是图个喜庆吉祥罢了,你个亲事都未定的小妮子,也敢说这些?!”
赵雨眠边笑边躲,其他几人也顿时笑作一团。
在郡王府留至傍晚时分,又与李芳蕤说定,初一那日早早到郡王府赴婚宴后,秦缨方才提了告辞。
归府之时已是暮色初临,秦缨至经室见秦璋,刚一进门,便见秦璋脸色发沉。
她忙上前问道:“爹爹,出了何事?”
秦璋问道:“你昨日怎未提起早朝上的事?谢星阑父母的船难,当真是有人刻意而为?”
秦璋这几日未看邸报,到了今日,才知谢星阑与定北侯府之事,秦缨上前在他身边落座,叹道:“此事尚未查清,女儿也不好多说什么。”
秦璋道:“你前次问昭文馆之事,后来又问起定北侯府,可是为了谢星阑?”
秦缨心头一跳,镇定道:“正是……”
见秦璋已有洞察,秦缨干脆道:“女儿此前提过,说女儿也有助他之时,便是说的此事,其实早在我们一同南下,船行江上之后,他便记起了当年船难的些许细节,说与女儿听后,女儿当时便有了怀疑,回京后他派人探查,查了月余,才找到这个叫侯波的,他当真是在当年跑船之前,被人花重金买了官文。”
秦璋眉头拧起,“有人买了他的船工官文,然后冒充他上了船?”
秦缨点头,“当年船难之后,他死里逃生,重病数日,许多细节都忘记了,当年虽有怀疑,但那时他族叔已帮着调查过一次,后来回京之后,他处境不佳,又未发现疑点,便也搁置了此事,直到行船南下了一回,方才旧事重查。”
秦璋狭眸,“那这个船工,真是杜子勉所杀?”
秦缨谨慎道:“应该不是杜子勉,是杜巍身边的赵燮。”
“是赵燮!”秦璋面色凝重起来,“若是赵燮,那自然是杜巍的意思,杜巍掌兵多年,没道理和这么个小角色有何仇怨,如此一来,实在不能不叫人怀疑。”
秦缨又道:“不仅如此,当年谢大人辞官之后,也就是贞元七年九月初,杜巍曾受诏回京过,如此的巧合,便更让人怀疑杜巍。”
秦璋顿时直起身子,“受诏回京?那便是说……昨日早朝,陛下是何反应?”
秦缨将谢星阑告诉他的复述一遍,秦璋定了定神道:“没有追问,只让谢星阑尽管查……这并不代表陛下不知内情,当着百官的面,他也只能如此。”
秦缨沉沉应是,秦璋看了看她,目光唏嘘道:“你母亲兄长的事未明,怎么谢星阑至亲之死,也可能与陛下有关?”
说至此,秦璋叹道:“你上次问的昭文馆,倒确是与谢正瑜有关的,他前几年为陛下画的御像都保存在昭文馆中,但好端端的,总不能是为了御像放火吧?”
秦璋只是一番感叹,但此言落在秦缨心底,却令她心弦一紧,“有时候看起来最无可能之事,反而就是事实,倘若硬要把昭文馆起火,与谢家被灭门联系起来,那唯一的牵连之处,便只有谢星阑父亲会作画之事,但若是御像有古怪,又怪在何处?”
秦缨眉头紧拧起来,秦璋纳罕道:“能有何古怪?无外乎是陛下大病一场后,神容生了些变化,不愿再做御像了,我若未记错,贞元四年后,陛下似乎没叫人画过御像,但他看重谢正瑜并未变,还时不时令谢正瑜作别的画,也是独一份的宠信。”
秦缨疑惑道:“神容生了变化?”
秦璋点了点头,“陛下登基三年,养尊处陛下瘦得皮包骨头,待我冬月见到陛下之时,也觉的陛下瘦得眼眶都凹陷了,也不如从前气势逼人,眉眼间,也就还存着六七分旧日模样,重病之人多会如此,也没什么好质疑的,何况刺史府有太后主持大局,后来回了京城,御膳房好好为他进补了几年,便与如今一样,又不怒自威起来了。”
秦缨想了想,也觉有理,这时秦璋又道:“许是谢家全家被害还有别的内情,但定北侯府刚好受诏回京,也的确太可疑……若是陛下之意,定北侯府倒是说得通了,那陛下又是为何会对谢氏下如此死手?”
她看向秦缨,“谢星阑打算如何应对?”
秦缨道:“他如今差事加身,定北侯府那几个也还未认罪,他便想先将人羁押着,看看定北侯和陛下的反应,也先把手头上的差事了结。”
秦璋表示赞同,“这等大事,自不能急于求成,与咱们一样,走一步看一步。”
说着他面上闪过怜悯,“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
夜深人静,金吾卫地牢之中,谢星阑终于提审赵燮。
赵燮年过四十,跟着杜巍征战沙场多年,通身肃杀冷硬,这样一个人,便是将刑架上的器物通通过一遍,谢星阑也相信他仍不会据实相告。
谢星阑并不多言,只将云竹二人证供拿给赵燮看,赵燮翻了翻证词,表情仍是冷漠。
谢星阑道:“你们用的好手段,以为将侯波冻死再抛尸至城外,便可将他隐匿在城外诸多死者之中,但你们大概没想到,自己冻死,与被胁迫冻死,是不同的,腊月二十五夜里,大雪下了两日,雪虽变小了,却仍是极冷之时,侯波在你们手中多久断气的?半个时辰?还是两炷香的功夫?烧毁衣物之时,可想过他还藏了个玉扳指?”
赵燮唇角微抿着,肃然地盯着谢星阑,仿佛也在打量他的眉眼。
谢星阑又在桌案上放了一物,“这是在你们那灰堆之中找出来的东西,是还未被烧化的金珠,侯波此人贪财,身上饰物不是金便是玉,这样的金珠,与他护身符香囊之上的金珠一模一样,或许是腰带上的,也或许是其他香囊上的。”
赵燮微微狭眸,“这样的鼠辈,死不足惜。”
谢星阑轻嗤一声,“赵将军保家卫国,杀敌悍勇,杀大周自己人时,也毫不含糊,可是定北侯让你这样做的?”
赵燮定声道:“这等小事,与侯爷无关。”
谢星阑缓缓点头,“你是定北侯最亲信之人,自然是万事都经由你之手,万万扯不到他身上去,那你以为,如今这般局面,他是会救你?还是会舍弃你?他们府上的丹书铁券,可会为了你用?”
赵燮古铜色的面上毫无波澜,“丹书铁券是老侯爷用性命得来的,在下一介武夫,很是不配,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若证据十足,定罪便是。”
谢星阑淡笑了一下,“不急。”
他不再说话,只淡淡打量着赵燮,角落里的油灯灯花“噼啪”作响,足足沉默了一盏茶的功夫之后,谢星阑才道:“带他回去。”
谢咏上前来,“赵将军,请吧。”
赵燮手脚已带了沉重镣铐,此时站起身来出门,刚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谢星阑,若谢星阑强硬逼问,他还知如何应对,但此刻,他似忽然看不透谢星阑了。
谢咏抬手推了一把,赵燮拖着镣铐脚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不远处的甬道转角,谢坚带着王潮道:“你们赵将军已经审完了,该你了。”
二人从黑暗之中走出,王潮眉头紧拧,似乎有些惊诧。
待进了审问室坐定,谢星阑仍将证供拿给他看,见他眉头拧了拧,方才问道:“你跟了定北侯几年了?十年?”
王潮脖子一梗,“大人不必如此虚与委蛇,北府军军将,无人会背叛侯爷,此事与定北侯无关,大人证据齐了,直接定我们的罪便是,不过可惜,没有人亲眼看到我们杀人,那玉扳指,难道不会是其他人倒灰倒出去的?”
谢星阑笑了笑,“那你觉得赵燮会如何交代?”
王潮眉心微蹙,他可是眼看着赵燮在这屋子里留了两盏茶的功夫,这么久的时间,他们会说什么?王潮一咬牙,铮铮道:“赵将军更不会将罪责往侯爷身上推。”
谢星阑不置可否,又问:“赵燮身无挂碍,但你与韩锦旭,却上有父母,下有妻儿,你们二人跟着定北侯的时日也短,若定北侯非要舍弃,你猜他会舍弃谁?”
王潮眼瞳缩了缩,咬牙道:“大人休要在此挑拨。”
谢星阑面色一冷,“此事已上禀陛下,你心中也明白,哪怕拖上百日千日,此事终究也要有个交代,只看你们三人如何取舍,定北侯手握军权,尊贵无匹,便是求陛下开恩,也不可能让你们三人都全须全尾地离开此地,你觉得呢?”
王潮牙关咬得“咯咯”作响,“这不是我考虑之事,侯爷能救一个是一个,大人非要问小人,那小人只能说,小人不曾杀人。”
谢星阑牵唇,“但偏偏你的袍子在侯波身上,你们明明有三人,为何要用你自己的袍子作掩护?行军之人向来粗简,难道赵燮没有旧袍衫吗?”
王潮憋红了脸,半晌仍然怒喝,“大人不必套我的话!那不是我的衣裳。”
谢星阑笑意收起,目光也寒峻起来,“我给你两日时间考虑,你们开一面,你们三人皆有功绩在身,若能早日悔改,或许还能活着见到父母妻儿——”
王潮唇角紧抿住,再也不应一字,谢星阑见状也不逼迫,直令谢坚将人带回。
这时谢咏进门,“公子,韩锦旭已问了两次何时受审,可要带过来?”
谢星阑抬眸看向气窗,摇头,“明日再审。”
他起身离开地牢,待回到内衙,谢咏二人都跟了进来,没多时一个暗卫从外快步而入,谢坚出去私语片刻,再进来时,便禀告道:“公子,程老今日回城了,沁州薛氏那位神医也查到了,那神医名叫贺敛,的确是沁州名医,在沁州有几分声名,但此人乃是薛氏府医,不仅他,他父亲当年也是薛氏的府医,两代人都视薛家人为主。”
谢星阑拧眉,“两代人皆为薛氏府医?他们擅治什么?”
谢坚道:“只说是擅治疑难杂症。”
这四字含糊不详,但沁州薛氏也是世家大族,贺敛父子能在薛家几十年,自不会是江湖骗子,谢星阑略作迟疑,“再探,看看他们凭何留在薛家。”
谢坚应是,转身出门在做吩咐。
谢咏道:“公子,赵燮三人不招,该如何办?”
谢星阑冷冷一笑,“放心吧,赵燮便是不招,另外两个早晚也会开口。”
……
秦缨念着代州有消息来,第二日等到傍晚时分,便往金吾卫衙门去。
到了衙门,得知谢星阑正在,自直入内衙,走到院门处,正好碰上谢坚出来,谢坚见着她面色一振,“县主来了——”
秦缨弯唇,“你们公子呢?”
谢坚道:“公子正在看刚送来的卷宗,您快进去。”
秦缨便入了院子,还未走到门口,谢星阑先迎了出来。
秦缨开门见山道:“代州的消息可回来了?”
谢星阑闻言一阵无奈,“我便知你是为了此事来的,消息还未来,不过让去工部匠人那处探查的得了名册——”
秦缨有些失望,但也不急在这一两日,便进门问:“名册如何?”
便见谢星阑面色凝重了一分,“你来看——”
他将她引至书案后落座,指着几份卷宗道:“前日你说我们的线索未至要害,但若有人与几处线索皆有干系,那此人嫌疑便极大,因此我将月前的卷宗名册皆找出来,正在做比对,比对之后,便发现有几个人果真是处处都有他们。”
秦缨坐在他的位置上,一眼扫过去,顿时看到了个扎眼的名字,“方君然?”
谢星阑站在她身边,又倾身翻开卷宗,“不错,他出现的频率不低,先是段柘南下回京之后,带回来了百草膏,之后两日见过的人里面有他,赏雪宴那日他也在,这不必多说,还有,适才送来的名册之中查得,那竹筒蜂蜇人一事,当日几个匠人知晓,而彼时在未央池监工的,乃是工部侍郎萧骞。”
“当日他回衙门后,正好碰到方君然前去工部办差,便对他提了此事,自然,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人,工部屯田司主事魏琦,当日赏雪宴他也在,与那几个年轻翰林在一处,而那几个翰林之中,有一个叫黄明志的,曾见过刚回京的段宓,也常与工部诸人来往,很可能也一早知道此事……”
谢星阑说完,又道:“已经问过魏茗二人,这几个他们都不认识,还有那个与江原见过的小厮,这几日走访下来,竟未探得行踪,我怀疑,此人很可能已经离开京城,先等代州的消息来,我再派人去查这名单上几人的家底,看看有无与南诏人勾结的可能。”
京城百姓数十万,要找一个善于隐藏身份之人,自是大海捞针一般,但听闻他打探家底,秦缨便笑道:“别人不知,但方君然的父亲已经入京了,如今正在准备婚典,昨日我去了芳蕤府上,为她添妆,还得知方君然已在城外施喜粥数日。”
如今李芳蕤二人即将成婚,秦缨自然对方君然也多了两分信赖,但案卷在此,她谨慎道:“不过还是叫人去查一查,免得落人话柄。”
谢星阑应好,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倏地道:“程老回京了,你可想同我去看望他?”
秦缨眼底微亮,“自是再好不过!”
谢星阑莞尔,“前次去看望他时,他正病重,我不好提船难令他担忧,如今他病好了些,且前日早朝之后,京城中人皆知旧事,也瞒不了他几日了,最好早些登门,正好也可问问他当年之事。”
秦缨见天色将昏,忙道:“那便立刻动身吧,不过,要先回侯府一趟,我有一物早已备好要送给程老,却被有些人耽误了,未得机会。”
谢星阑赔罪,“都是我的不是。”
既做此决断,二人便很快出了衙门,秦缨乘着马车回长乐坊,谢星阑则御马在侧,等到了临川侯府之前,秦缨未进府,只吩咐白鸳回府取一物。
谢星阑有些好奇,在车窗旁问:“是什么?”
秦缨便道:“还记得我们在你三叔府上遇见的案子吗?我得了启发,定制了一物,可能帮着程老看书品画,他不是眼睛不好吗?”
谢星阑眸生动容,万未想到她有此心。
没多时白鸳出来,沈珞马鞭一扬,跟着谢星阑直往兴安坊而去。
等到了程宅之外,已是夜幕初临,谢坚上前叫门,不多时便有小厮将门打了开,一见是谢星阑,立时喜道:“公子来了,老太爷适才还在念叨您。”
谢星阑道:“不止我一人。”
小厮探头朝外看,见还有秦缨,只觉面熟的紧,又见秦缨笑盈盈望着自己,小厮一时不好意思起来,转身便往上房去,“老太爷,公子来看你了……”
谢星阑牵了牵唇,又回神牵住秦缨,秦缨眨了眨眼,跟着他往上房而去。
待一路进了暖阁,便见程砚秋依靠在窗边矮榻上,他比前次见时白发更多了些,看到二人入内,虚眯着眸子看他们。
谢星阑上前道:“程老,我与秦缨来看您。”
程砚秋费力看了半晌,才了然,“这位姑娘去岁来过,是云阳县主,老朽身体不便,就不能给县主行礼了……”
秦缨忙道:“您不必多礼,今日我们是来探病的。”
秦缨招手,让白鸳递上锦盒,待锦盒打开,便见里头放着两面光滑透明的琉璃圆镜,又以铜条连接,还带个手柄。
她上前道:“您试试,将此物放在眼前,许能让您视物方便些。”
程砚秋面露好奇,拿起圆镜放在眼前,眉头顿时微扬,“果真——”
他一时对着秦缨,一时对着谢星阑,很快笑道:“真是奇巧,竟真是明晰许多,这是琉璃吧,阿文,拿本书册来——”
叫阿文的小厮刚端上两杯热茶,无奈道:“小姐交代了,不许您再看了。”
程砚秋眼睛一瞪,阿文只好听命而去,程砚秋这才招呼二人落座,又将圆镜握在手中,笑意也淡了下来,“星阑,你今日来,只怕不是来探病的,年前你过来,我便觉你心事重重,昨日刚回城,我便听闻了早朝上的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谢星阑面色微肃,“您猜得不错,今日来,便是想问您旧事。”
谢星阑将如何起疑,又如何查到侯波道来,见程砚秋表情越来越沉重,便道:“我当年年岁小,不懂朝堂之事,也不知父亲会与谁结仇,想来您是最清楚的,您若记得什么古怪之处,便尽数告知于我,其他事您莫要操心。”
程砚秋颤颤巍巍地将那圆镜放下,语气沧桑道:“其实当年我便怀疑过,好端端的,怎么一船人就你一个活下来,可你族中来信,说调查过了,没得法子,那我也只好认了,却没想到竟是有人故意谋害……”
他深吸口气平复片刻,“结仇,你父亲是不会与人结仇的,也就与你养父争锋相对过两次,他也是怕你养父那般行事,终得报应。”
谢星阑眸色微暗,谢正则最终也的确未落得好下场。
说着话,阿文拿来了书册,程砚秋接过放在一旁,令他守去门外。
他又道:“当年你父亲要辞官,我便很是不解,可他痛心疾首,道这朝堂不是他所求的朝堂,我虽不知内情,但看他那样子,也不愿逼他,而他也未等我多劝,自己就上了折子,我方知,他是下定决心,再无回头路的。”
程砚秋苦笑起来,“后来许多年,我都未想明白,陛下回京之后,依旧是看重他的,先让他在翰林院修撰书画,后来又入礼部,任是谁,都看得出他前途大好,但从贞元七年春天,他便不对劲了……”
秦缨听到此心底微动,“陛下从丰州回来之后,可还让谢大人做御像?”
程砚秋微愣,片刻后摇头,“似极少作御像了,但那时候叛军之乱还未彻底平定,陛下那几年都没有心思享乐,还裁了不少宫婢太监,且这对他父亲,当无影响才是,他父亲刚中榜眼之时,可是极有抱负的,作御像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若只会为陛下作御像,那岂非成了逢迎谄媚的弄臣?”
秦缨点头,但这时,程砚秋忽然想起了一事,“虽没怎么作御像,但还是会点你父亲作画,尤其陛下知道你父亲擅临摹那副夜宴图,而陛下也十分喜欢那画,便会叫你父亲时不时入宫摹画,还称赞你父亲得了顾含章神韵。”
越说程砚秋眉头皱得越紧,轻斥道:“但这与定北侯府又有何干系?这唯一的人证死在他们手中,若说是巧合,我定是不信的——”
谢星阑并未将定北侯受御令回京之事道出,程砚秋身体不好,若得知可能牵涉皇权,只会让他夜不能寐,他便道:“如今还未查明,或许还有别的内情,您不必担心,我如今掌着龙翊卫,只要查下去,早晚能查到真相。”
程砚秋欲言又止,谢星阑道:“过年给您送的画,您可看了?”
程砚秋便道:“那幅画是你父亲贞元七年所作?”
谢星阑点头,“不错,此前南下回江州,我将父亲母亲的遗物带回来不少,想着父亲当年便喜欢作画给您,便选了一副他摹的夜宴图给您。”
程砚秋叹息着点头,“当年你父亲送的其他画,我都好好收着,那时候人人都知道陛下要钦点他摹夜宴图,他赠画都不敢赠夜宴图,没想到时隔多年,我倒有了他的得意之作。”
他说着又举起琉璃镜,笑道:“正好县主送了这镜子,倒可赏画了。”
秦缨看着他的眼睛,“您的眼疾似有些严重,可需用药?”
程砚秋叹息,“此前看过,但效果甚微,大抵就是人老了,不中用了,多谢县主了,你实在有心了,只来过一回,便知老夫最需要什么。”
谢星阑道:“她一早便想来看您,怪我耽误了时日,不过您放心,她以后会与我常来。”
程砚秋一愣,看看秦缨,再看看谢星阑,眼瞳一瞪,“你小子——”
他忙打住话头,又对秦缨感叹道:“县主真是菩萨心肠,能遇着县主,是这小子天大的福气……”
……
离开程宅后,谢星阑道:“程老都不知内情,足见此事多么古怪,他是我父亲最信任的长辈,若有什么连他都不能说,那我实在想不到。”
秦缨听见此言,倏地驻足,“你这话,又让我想到了我母亲。”
谢星阑好整以暇看着她,秦缨道:“当年我母亲弥留之际,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的,但她并未对我爹爹提起,我爹爹认为,她是在保护我们。”
谢星阑剑眉微蹙,“你是说,我父亲辞官的理由或许十分凶险,这才未曾告知程老?”
秦缨点头,“绝不排除这般可能。”
谢星阑沉思一刻,“若是如此,那便不得不再想去陛下身上了,只有触及皇权宫廷,才会让父亲如此忌惮……”
秦缨咕哝道:“我本以为昭文馆着火之事,多少有些关系,如今看来,竟真像是巧合,罢了,既然赵燮几人杀了侯波,那这里的线索,方是实打实的。”
谢星阑点头道:“正是如此,我会尽心查的,时辰不早,先送你归家去。”
秦缨爬上马车,待马车走动起来,又掀帘道:“程老的眼睛,或许真有药可用,我过两日去找找汪太医看看……”
谢星阑满眸明彩,“好,你找的药,他必定好好用。”
想到程砚秋所言,秦缨放下帘络,又忍不住失笑起来。
一路回了侯府,谢星阑下马掀帘,又目送秦缨进了府门方才离去。
翌日是正月三十,过了这天,这个年便算彻底结束,府中因过年而设的明艳装扮,也皆要取下,一大清早,侯府上下便忙活起来。
秦缨先与白鸳一起帮忙,待用过午膳,又与秦璋定好隔日赴郡王府婚宴所带之礼。
做完这一切,见日头已经西斜,便又在暖阁看起未央池地图来,这月余间,未央池几处景致间的距离与方位,她早已烂熟于心,但已过数日,她仍然没想通那帮凶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去荷花池的……
如此枯坐一下午,直等到黄昏时分,白鸳忽然快步进了屋子,“县主,谢坚来了!他说代州来消息了!是来给您送消息的!”
秦缨“噌”的一声站起,拔腿便往前院去,到了厅中,便见谢坚面色肃然地候着。
见到她,谢坚先上前行礼,又道:“县主,去代州的人送信回来了。”
秦缨示意白鸳守在门口,又吩咐:“说吧——”
谢坚竹筒倒豆一般道:“去代州的人找到了江原那个叔父,还找到了当初欺压他们家的县令,那县令说,当初江原家中做小本买卖,因欠了税赋,才被查封了铺子,那县令也确实贪财,不仅查封铺子,还捉拿了江原的老父亲,要江原巨款来赎,彼时江原哪有银钱,便连江原,江原母亲,还有他新婚妻子一起抓了,又串通刺史府,给判了个举家流放之罪。”
“代州本就在西南边境,流放也只能往更南边去,可走到半路,他们一家子都染了病,眼看着就要死在路上,衙差也不愿管,正打算任他们自生自灭之时,却出现了一队商队,那商队的少主人见这家子可怜,便掏了银钱替他们求个生机,押送的衙差一看银钱甚多,且反正人都要死了,便拿了钱回去复命。”
说至此,谢坚眉眼间也生出几分厌恶,缓了口气接着道:“那以后,江原一家便没了踪迹,也再未回过老家,他们老家的亲人,还以为他们死在了外头,直到两年后,他那族叔才接到了他的信,这才知晓,江原一家,竟去了南诏讨生计。”
“这个族叔因被江原家里连累,也被查封了铺子,平日过的十分窘迫,江原大抵知道这一点,才颇为盼望他们也去南诏,起初,江原只说自己找到活计,过的还算富足,让他们出关往南诏边境的镇子上来,江原派人去接他们,但他那族叔不喜南诏异族,自是不去,又过了三月,江原又叫人带来了信,这一回,江原说他跟了一位颇为尊贵的主子,那位主子是他的大恩人,正是他们救了江原一家性命。”
“他说那位主子虽年纪轻轻,却颇有谋略,又因母亲是周人,并非纯正南诏血统,十分善待前往南诏的周人,此人对大周风俗了解不说,更因长相更像周人,自小隐姓埋名来大周进学,他天资绝艳,才学过人,若是能参加大周科考,必能高中,江原还说,他还出入过南诏王庭,再不会遭人欺辱,只要族叔去,便可尽享荣华……”
秦缨听得拧眉,“母亲是周人?来大周进学?”
谢坚点头,“不错,他族叔还说,期间江原又叫人带信,次次都在说那位主子如何天纵英才,甚至提过一句,说南诏要在此人手中国富民强,他族叔起初半信半疑,但后面江原说得多了,他便也信了,也猜到他说的主子,说不定是南诏哪位贵族子弟,而就在五年前,江原忽然说他要跟着主子回大周,说等大业成了之后,再亲自去老家接族叔一家去南诏落脚,但自那以后,他们再也未收到江原的信。”
秦缨语气深重起来,“五年前?贞元十五年?”
谢坚应是,“不错,公子看完这些,肯定谋害赵将军的帮凶并非大周内奸,而是南诏细作,此人既参加了赏雪宴,那必定是当真参加过科考,做了朝官,除了昨日商定的三人之外,公子会彻查赏雪宴上,贞元十五年之后入仕朝官的底细。”
秦缨重重点头,“此人长相并无明显异族特征,且身份尊贵,但他潜入大周,自要百般掩藏身世,江原只说年轻,也未提及到底多少岁,如此也不好锁定人选,……”
谢坚道:“您有所不知,大周科考核定严苛,除却祖上三代皆要查验外,还需要担保人做证人数名,此细作纵然能作假一世,但祖上三代定是编造,再加上出身与家世多有漏洞,如此深查下去,方知是谁藏匿在朝堂之上。”
此法虽冗杂了些,但凭着这份证供,也只能如此暗查,至少不会打草惊蛇。
秦缨应好,“也罢,我记得当夜赴宴的,有三四个新科翰林,再加上其他年轻朝官,想来目标也不多,至多半月,应有结果?”
谢坚振奋点头:“正是如此,公子让您也不必太过牵挂,代州的人还在查那商队的下落,若能查到这些人,那便更能直接找到细作是何人。”
秦缨吁出口气,“好,你们在外办差,小心为上。”
谢坚笑着应好,见天色不早,立刻告辞离去。
他一走,秦缨心弦微松,看了眼升至中天的弯月,脚步轻快地出了厅门,可还没走出几步,秦缨脚下一顿,眉头拧了起来。
白鸳跟着驻足,“怎么了县主,这不是好消息吗?”
秦缨疑道:“江原的族叔说,江原曾出入王庭,那位主子,多半是南诏贵族子弟?”
白鸳点头,“是呀,否则如何出入王庭?”
秦缨微微眯眸,“若是贵族子弟,那此人不仅蒙礼与施罗认得,阿依月岂非也认得?”
白鸳眸子微睁,“阿依月是公主,自是认得。”
秦缨眉头越拧越紧,“这便是说,赏雪宴上,还有献宝那夜的宫宴上,阿依月都看到了这位旧相识?”
说至此处,秦缨语声一急,“我记得她在献阿赞曼的那夜,念过一首诗——”
她越想越觉得怪异,沉声道:“那是一首思念夫君的诗,说的是自夫君离开那日起,她便憔悴不堪,因思念夫君,心中煎熬,日日垂泪,她在那时念这首词,难道是意有所指?”
白鸳吓了一跳,“可她并未成婚,且、且她说她有周人做夫子,这才学会了周人的诗词。”
秦缨摇头,“可那么多周人的诗词,她怎偏偏念了这一首?本要留在大周,又为何忽然改了心思?改心思也就罢了,为何最终自杀?”
说至此,秦缨忽然想到:“若我未记错,南诏还有位从未露面的大皇子,此人久居深宫养病,极擅周文辞赋,还与阿依月说过亲,但不知为何,并未定下婚事,外间的说法,是说阿依月的父亲,嫌弃此人重病在身,但假若,此人并非重病,而是不在南诏呢?”
秦缨心跳的疾快,又面色难看地踱步起来,口中不住轻喃着什么,焦灼又紧迫,不知过了多久,她猝然停下脚步,“我知道了——”
白鸳也紧张起来,“知道什么?”
秦缨沉浸其中,并未听见她这一问,她僵在原地,又难以置信地摇头,“不,怎会是他,这怎么可能……”
白鸳大气也不敢出,“县主——”
“快!快让沈珞备马车——”
秦缨扬声吩咐,“去金吾卫!”
……
坐上马车,沈珞马鞭重落,眨眼间便驶出一射之地。
车厢里,秦缨的脸隐在一片昏光之中,却仍能看出她面色极其难看,长乐坊去金吾卫并不算远,但她第一次觉得这条路这样漫长,她不住地掀帘朝外看,等马车停在金吾卫之外时,掌心已漫出一层冷汗。
掀开车帘,秦缨高声问:“谢大人可还在?”
门口的武侯一愣,“谢大人刚刚离开。”
秦缨“唰”地落帘,“去将军府——”
沈珞调转马头,空无一人的寒夜长街上,只听得见急促的车轮与马蹄声,秦缨攥紧指节,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等到将军府外,她立刻跳下马车叫门。
片刻府门打开,小厮惊讶地看着她,“云、云阳县主?”
秦缨径直推门而入,“我有急事要见你们公子——”
小厮吓了一跳,一边应好,一边拔腿往西院跑,秦缨亦提着裙裾,脚步如风,眼看着要走过第一道回廊了,尽头的月洞门处,终于出现了谢星阑的身影。
他惊讶地迎上来,“发生何事了?”
谢坚刚去过侯府,他们也刚从衙门回来,秦缨如此着急忙慌地赶来,自是生了十万火急之事。
他刚走近,秦缨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此前想错了!”
谢星阑不解,“何事想错?”
秦缨语速飞快道:“未央池赏雪宴,还记得我告诉你,我看到了蒙礼和阿依月私会吗?我想错了,我只看到蒙礼走向邀月楼,又听到了阿依月的哭声,理所当然的以为,那邀月楼外的角落里,是阿依月对蒙礼哭诉衷肠,是他们二人有私情!”
谢星阑反握住她,“有何不对?你亲眼看到蒙礼走过去。”
秦缨不住摇头,“不,倘若蒙礼去之前,阿依月便已经与另一人在一起呢?若她那些哭诉,是对那人而非是对蒙礼呢?在被我们发现之后,我们为了避人,躲进假山之中,可那人才是最心虚害怕之人,他绕过邀月楼,躲去荷花池,那装着香粉的竹筒,也是在那时丢弃,而当我们一起从假山绕行去梅林西北之时,他其实就在我们身后不远处盯着我们,等我们走远,他从假山中段逃入梅林,还找到芳蕤为他作证!”
秦缨一字比一字更快,“与阿月有私情之人是他,阿月起初愿意留在大周亦是因为他,后来阿月性情大变,不愿留在大周,还是因为他,最终,阿月选择死在大周,更只是为了保住他!”
秦缨一口气说完,神色愤然中还有几分悲恸,谢星阑骤然听到这样多推断,尚未理清,但见她神情,立时问:“你已知道那人是谁?”
他一顿,“莫非是我们相熟之人?”
秦缨目光沉痛,深吸口气道:“若我未猜错,此人,正是方君然!”
谢星阑狭眸,“方君然虽被怀疑,但如今还无铁证。”
秦缨急快道:“若我没猜错,方君然便是南诏那位缠绵病榻的大皇子,他并非重病缠身才不露面,他是来了大周做奸细!南诏献宝那夜,阿月念了一首思念夫君的情诗,而她在南诏,是与那位大皇子议过亲的,方君然家住兴安坊,距离千福楼不远,当日我们伴阿月游玩,到了晚上,是她说听过千福楼的大名,想去那里饮大周酒酿,最后那几日阿月性情大变,是因为她听说了芳蕤有心方君然,还婉拒了太后的指婚,她入内宫住着后,老跑去勤政殿方向,是因为想看见方君然上朝——”
秦缨语声一沉,“而阿月自杀,也是为了保方君然,因在此前,我已有了猜测,我想着,蒙礼若与阿月有私情,又为何非要去邀月楼私会?平日里潇湘馆内尽是他们的人,她们想如何相会便如何相会,为何偏偏选在赏雪宴那夜?”
秦缨摇头道:“那一日,我与芳蕤去看阿月,却不欢而散,后来我想到这一点,便又返回了未央池,在未央池正好遇见了方君然与崔慕之,那时我未想过方君然与此事有关,还让芳蕤与方君然在邀月楼外说话,帮我重现当夜偷听时的情形,以此来判断阿月他们是在楼内还是在楼外相会……”
“芳蕤毫无所知,只管配合,但方君然……当时他寡言少语,还因芳蕤戏弄之语色变离去,我只以为他是经不住芳蕤逗弄,可如今想来,他是那一夜亲历者,自然立刻知道了我的目的是什么,从那时起,他便警觉起来,定是他告诉阿月当夜私会或已暴露,令他们速速离开大周,也是那两日,蒙礼与施罗上折子打算返国——”
“而阿月,她或是愧疚,又或是不愿南诏返国受阻,也怕拖延下去暴露方君然,这才选择以自杀来破局,她死了,大周有理也变没理,更不敢强留他们,施罗与蒙礼可归国,赵永繁的案子也有了个交代,还能搅乱大周朝堂,让方君然更好地隐匿,而方君然,若他还有半分良心,大抵会永不会忘记阿月……”
秦缨一段段串联,谢星阑本未理清,此时也觉醍醐灌顶,身后谢坚、谢咏几个,更是震惊地瞪大了眸子,当初赵永繁的案子本还需清算,可谁知阿依月忽然死了,崔慕之顶罪,太后与皇后又要置李玥于死地,这一番动荡下来,所有人的重心都已偏移。
时移世易,秦缨所言情景,任是谁都觉得再寻常不过,只有将这诸多细节合情合理地联系起来,方才能勘破真相,而能做到这些的,大抵只有秦缨一人。
顿了顿,秦缨惨笑道:“为芳蕤添妆那日,芳蕤曾问我们何时行三书六礼,我说我们挑明心意还没几日,可她却说,上元节那夜,方君然都早知我们有私情,我当时便想,我们一同办差,从来清白守礼,哪会被别人看出不妥?”
谢星阑狭眸:“因他看到我们在揽月楼后的假山中同行!”
秦缨点头,又紧紧将他的手一握,恳切道:“已经没时间找铁证了,明日便是芳蕤的婚典,若等到婚典之后,一切都来不及了,我绝不能让芳蕤再嫁错一次!”
“嫁错”二字令谢星阑眼瞳微缩,他问:“你想如何办?”
秦缨定声道:“立刻去方君然府上搜查,他做奸细五年,府中定有罪证,还有那个与江原私见之人,便是已经离京,只要拿着画像去找四街邻里查问,定有人见过!”
方君然官居四品,明日还将成为郡王府的乘龙快婿,倘若今夜闯入府中搜查,却未证明其有罪,这份过失,便是谢星阑也不好承担。
但只一瞬,谢星阑颔首,“好!我随你先行,谢坚回衙门调集人马!”
秦缨紧绷了一路的心弦骤松,立时点头。
谢星阑再不耽误,吩咐谢坚:“速去速来!”
谢坚听令,众人一同出府,待各自上了车马,分头疾行,不过片刻,皆隐没在了漭漭长夜之中。
……
从安政坊去兴安坊要走半个多时辰,众人一路风驰电掣,直等到子时过半,方才赶到了松子巷方府。
马车停下时,谢坚也带着金吾卫武侯们赶了过来。
数十人乌压压地立在方府外,而夜深人静的漆黑巷子里,唯有方家门外贴着喜字的大红灯笼映下一片昏光。
方府内也静悄悄的,红灯笼随风摇曳,门扇上的喜字也明艳喜庆,从外面看,觉不出一丝一毫的异样。
破门之前,谢星阑看向秦缨,秦缨眉眼冷肃道:“我宁愿一切推断皆是错的,若是如此,我向方君然与芳蕤请罪——”
此言落定,谢星阑示意谢坚,谢坚从袖中掏出一物,再往门缝中捣鼓片刻,没多事,只听“吧嗒”一声响,门闩坠地。
谢坚猛地推开门扇,所有武侯倾巢而入!
寂静的府邸骤然生变,秦缨也大步走入中庭,可刚看清府内景象,她便是一愣,她来过方府,只见花木清雅的庭院中,正堆放着满地系着红绸的大小箱笼。
秦缨想起李芳蕤的话,沉声道:“这是芳蕤今天早晨送来的嫁妆。”
天亮之后便要接亲,接亲后便要摆喜宴,可这方家,竟让未来女主人的嫁妆,就如刚送来一般堆在这庭院之中?!
谢星阑暗道不好,“往里搜!”
惊呼声很快响了起来,没多时,五六个仆从被谢坚揪了出来,当首一人看到秦缨与谢星阑,惊讶道:“县主?县主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说话的正是阿砚,秦缨目光一利,“你家大人在何处?”
阿砚眨了眨眼,干笑道:“明日是我们大人与李姑娘的成婚之礼,县主您这个时候带着人闯进来只怕不好吧,我们大人正歇着呢……”
府内各处都换上了大红灯笼,喜字也贴满了窗扇,分明是真要办婚典的人家,可被揪出来的阿砚眼底,却只有等死般的漠然。
阿砚话音刚落,谢坚又揪着个鬓发花白的老者走了出来,“公子,县主,上房里头没找到方君然,只找到了这个老头儿——”
方君然的府邸并不大,如今各处屋子的灯烛点亮,窗扇与门扇亦是大开,一片灯火通明之间,整个方府一眼便可看到头。
——方君然跑了!
秦缨呼吸紧促起来,目光一扫,看到了个满脸恐惧的面生小厮,她正要查问,谢星阑已先一步上前,一把将此人揪了起来,“方君然在何处?!”
小厮吓得魂不附体,哭腔道:“小人不知啊,小人是过年之后才被买到府里的,说是这家主人要成婚了,仆从不够,小人还以为找到了好主顾,却哪里知道这主子有鬼啊……他、他午时跟着马车出城,给城外施粥的粥棚送米粮,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秦缨眼瞳一颤,“喜粥!方君然上元节之前便开始在城外施粥,美其名曰是纳福的喜粥,前日在郡王府,赵雨眠提起过!”
秦缨背脊发凉,“他这是一早便做了打算?!”
谢星阑松手,小厮跌滚在地,一旁阿砚被押着跪在地上,却是似笑非笑毫无畏色,那鬓发花白的老者,竟也是一脸的早有所料。
谢星阑沉声吩咐,“立刻带人出城追查,再往西南各州府送飞鸽传书,他们要掩人耳目,必定快不了多少——”
谢坚应是,立刻点了人出发。
秦缨一颗心坠入谷底,面色都惨白了几分,她死死盯着阿砚和那老者,“方君然早就想好要等到今日出逃?他有没有想过芳蕤?!”
她微微眯眸,喝问:“方君然是不是南诏大皇子?!”
阿砚和老者天亮之后本也会暴露,如今只提前了两个时辰罢了,他们并无惧怕,但秦缨此言一出,二人皆震惊地看向她。
秦缨冷笑,“好啊,竟真是——”
她咬了咬牙定下神来,对谢星阑道:“该如何追捕你自安排,时辰不早了,我要去郡王府知会芳蕤此事——”
谢星阑眼含关切,“可要护送?”
秦缨摇头,“无需,我尚好,只是芳蕤她……”
她深吸口气,再不耽误,叫上白鸳和沈珞直奔郡王府而去。
走在半途,白鸳也忍不住气红了眼,“这都快四更天了,李姑娘知道了可怎么受得了,方君然、方君然怎么能如此狠心啊!就算他是南诏细作,可这几个月李姑娘待他那般痴心,难道他毫无所动吗?还偏偏选在今日出逃,若县主未发现,等天亮之后宾客都来了,却等不来接亲的新郎官,那郡王府岂非闹出大笑话……”
秦缨胸腔一阵比一阵窒闷,想到添妆那日李芳蕤如何欢喜,此刻她心底便有多愤慨,而待会儿见了李芳蕤,又该怎么向她开口?
马儿喘着粗气一路狂奔,等到了郡王府之时,已是四更初刻。
与方家门外静悄悄不同,秦缨刚走到郡王府门之前,便听见里头一片人声嘈杂,秦缨重重敲门,片刻便有小厮将门打了开。
小厮穿着新衣裳,腰间系着红绸,一见来的是秦缨,立刻高喝道:“来客了来客了,云阳县主到——”
高喝完,里头一阵喜庆的惊呼,小厮又笑着迎她入府,“县主来的真早,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否则要失礼了,这会儿我们姑娘只怕还在梳妆呢,您是头一个来送姑娘出阁的,姑娘定然高兴极了——”
秦缨踏入府门,一张张笑脸迎上来说着吉祥话,只等秦缨走过了,郡王府下人们才面面相觑,云阳县主是来送嫁的,怎一点儿笑脸都无?
越是靠近李芳蕤的院子,秦缨的脚步越是沉重,刚被送入院门,便有几个穿粉红衣裳的喜娘迎了出来,不多时,秦缨又看到了喜气洋洋的沁霜,她今日跟着主子着新装,一袭浅粉的锦衣袄裙,将她也衬的出水芙蓉一般。
秦缨耳畔阵阵轰鸣,只见满目欢喜,却谁的话都听不清了,她脚步僵硬地迈入李芳蕤闺房,还未站定,便听见李芳蕤欢喜地惊叫了一声!
“天啊,缨缨,竟真是你来了!”
李芳蕤已换好大红嫁衣,流光溢彩的绫罗锦绣衬的她身段窈窕,婀娜娉婷,她面上妆容已上完,朱唇妩媚,黛眉动人,唯独发髻才挽了一半。
不顾梳妆嬷嬷拦阻,她自妆台前起身,戴着刚插好的半边步摇来迎她,殷红的璎珞坠子在她脸颊边摇摇晃晃,愈发衬得她美艳矜贵,姿容无双。
“她们说你来了,我还当她们在哄我,你果真是头一个来送我的,正好你来看我梳妆,看我的胭脂是不是太红了,若让方君然看见,他不知会不会吓……”
李芳蕤未说得下去,因她瞧见秦缨眼眶忽地红了,她一愣,连忙道:“哎呀,你怎么要哭了,还没到哭的时候呢,你舍不得我出阁吗——”
见她要找丝帕为自己拭泪,秦缨忙将人拉住,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在这满室欢喜吉庆之中,哑声道:“芳蕤,方君然,他不会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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