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开学日。


    没等六点钟的闹铃响起,安问就自动醒了,他没有经历任何迷蒙的迟钝期,一溜烟就下了床跑去冲凉洗漱。


    穿着校服下楼时,全家人都已更早地在餐厅等他。


    安远成和林茉莉也就算了,安养真可是个天天睡到八点的主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揽过安问,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眉眼含笑:“问问穿的是校服吗?怎么这么好看啊?”


    省实的校服是翻领短袖,袖口和领口镶淡蓝色窄边,胸口有精致的校徽刺绣。


    安问虽然纤瘦,但并不让人觉得羸弱,脖颈修长白皙,细致的锁骨在翻领下若隐若现,穿起polot只让人觉得他气质出众,整个人看上去如瓷如玉,干净到透明。


    安问窘了一下,两条瘦而白的胳膊打手语,让安养真不要取笑他。


    林茉莉适时拆开一个精致的盒子:“阿姨给你准备了一个礼物,特意要等今天送你的。”


    是一块很酷的电子运动手表,表盘的宽度也正衬,她亲手为安问扣上:“祝问问到了学校,分分秒秒都开开心心的。”


    她刚怀上自己的第一胎,跟安养真相处很客气,但对安问却是视如己出,知道安问从小没有母亲疼爱,更是不自觉怜惜。


    吃完炒蛋和吐司,喝了一杯鲜榨橙汁后,郑伯已将迈巴赫停至门口。昨天夜里新洗了车,从轮胎到后视镜都锃光瓦亮。


    一家人整整齐齐地送安问至门口,安养真挥了挥手,林茉莉和安远成则彼此紧紧执着手,虽然拼命克制,但笑容里还是压抑着迷之感动。


    安问头皮发麻:拜托,只是上个学而已,被他们搞得像是勇敢问问勇闯天涯!


    安家的车驶出思源路时,任延才刚刚走出小区后山的小球场,t恤和收纳篮球的网兜随意地甩在肩上,他手里拿着一瓶纯净水,不到半分钟便一灌而空。


    任延家离学校近,从体育公园穿过去不过十五分钟,高一一年,他都雷打不动地先下楼在小球场打半小时篮球,再回来冲澡吃早饭,继而骑着车慢悠悠地到学校。


    偌大的空中别墅静悄悄,只有任五桥宝贝的西森猫过来蹭蹭他小腿,嗷呜一声理直气壮要吃的。任延给它倒了冻干,蹲下身勾着手指逗了它一会儿,才去洗澡。


    冲完澡,终于见到了活人影,是崔榕裹着睡衣满面倦容地下了楼。崔榕昨晚上忙到后半夜,一大早的哈欠连天:“你早饭吃什么?”


    任延擦着头发,十分无语地看着她。


    “哦,”崔榕想起来,返身回厨房,很贴心地帮他从冰箱里取出了两片吐司:“少吃点,忆苦思甜,保持身材。”


    任延:“……”


    三十七度的妈怎么能说出比吐司还冰冷的话。


    “我去麦当劳,谢谢。”任延套下校服,随手理了理头发,继而不客气地从崔榕手里拿过吐司叼进嘴里,“seeyou。”


    “骑车慢点儿啊。”崔榕倚着玄关柜看他穿鞋。


    穿了一半,任延又把鞋脱了,三两步蹿上二楼,找了瓶十分清爽的香水在腕间点了一下。


    崔榕鼻子跟狗一样灵:“你干嘛呢?勾引小姑娘是不是?”


    “没空。”任延蹲下身系鞋带。


    “哎我跟你说,你别把安问带坏啊,”崔榕生出些后知后觉的警觉:“这安远成的心肝宝贝,带坏了找你负责的。”


    “我能怎么负责,”任延穿好了鞋,在地上蹬了蹬,取下啃了一半的吐司,对崔榕吊儿郎当一笑:“以身相许?”


    “我看你是找打——”


    不等崔榕说完,门就被不客气地摔上。电梯从m层上来,任延单肩挂着书包,等电梯的功夫三两口把剩下的吐司啃了,去地下车库取自行车。


    哑光黑的碳纤维车身看着低调而酷,但旁边停着的赛道款涂装机车更酷。这是崔榕送任延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满了十八周岁,正在等摩托驾驶执照下来,今后骑机车上学,早上就能再多打五分钟的球。


    晨间的风吹拂起少年短短的额发,任延眯着眼,横穿过体育公园时,虽然脸上神情淡然,但心跳却在在大爷大妈们晨练的鼓点中渐渐失速。


    不知道安问见了他会是什么反应。发现“任延哥哥”就是“卓逸群”,生气当然是会生气的,但任延已经做好了准备,觉得自己应该有把握能哄好他。


    省实学生众多,又是开学首日,离学校正门还剩五百米处就已经拥堵得走不动了,各式各样的轿车汇成红灯长龙,喇叭和交警的口哨声响彻晴空。


    任延贴着暗红色的行人步道,重心压低拐弯,车子轮胎与水泥地发出很轻的一声“唰”。


    “延!延!”卓望道这个二百五从宝马后座探出身子,眼放光芒如同呼叫救星:“载我载我!”


    公路车没有后座,载个屁。任延没有降速,连眼神都没给一个,伸出手比了个中指,无情地从卓望道眼前滑过。


    “靠!”卓望道愤愤缩回车子里。


    自行车棚在校门外,任延锁好车,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地深呼吸了一秒,才迈步往正门口走去。


    “任延,”有脸熟的女生跟他打招呼,“内个……你早饭吃了吗?我买了麦当劳……”


    “吃了,谢谢。”任延礼貌点头。


    眼前人头攒动,到处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任延在校保安岗亭旁站住,掏出手机给安问发微信:“你到了吗?”


    ·


    安问堵在离校门还剩一百米的地方,因为有人不讲素质乱变道,导致出了追尾剐蹭,郑伯也挺着急的。听到安问手机里任延的语音,他心思动了动:“不如让任延来这里接你,你们一起走过去好不好?否则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确实有很多学生就地下车了。安问只是略一思索便点了点头,给任延回信息:「我在离大门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堵着,你到了吗?」


    任延很言简意赅:「我过来找你。」


    迈出第一步时,任延心里静了静,想到昨天安问说的“网恋奔现”,忍不住低下头笑了笑。


    什么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


    卓望道知道他一早要去接安问,掐着点报复性地给他发语音捣乱:“延,你变了,我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了,你今天就要离开我远航……”


    任延凶他:“闭嘴。”


    短短一百米几分钟便走完了,任延一边找着安问发过来的车牌号,一边手机抵唇,“我到了。”


    他的话语通过手机听筒传递出来,听着气定神闲,而安问手心却潮潮的全是汗。他拎起书包,打开车门。


    “等等。”郑伯按下双闪,下车后取过黑伞撑开,绕到安问那边,“小心晒。”


    他迈下车,眼眸在黑伞下微抬。


    人行的绿荫道上,女生们的脚步慢了,叽叽喳喳的热聊声也不约而同地停顿了数秒。


    伞下,是一个瘦削而白皙的身影,头发碎碎短短的,只光洁的额前有些微落发,眼尾微微下垂,像做了眼睑下至那般,但瞳仁在阳光下晒成琥珀色,看着便更添乖巧。


    “新生吗?”


    传来窃窃私语。


    “今年新生质量也太高了吧…”


    “有被狙到耶…”


    安问表情冷淡,对周围人的目光无动于衷,心跳却因为打字而快得不可思议,他给任延回复信息,“我已经下车了。”


    按下发送键后抬起头,试图从逆流而行的人中猜到谁是任延。


    长歪了也没关系,要允许任延哥哥在成长的道路上歪掉的自由。


    但按小时候的长相,应该也很难歪到哪里去吧?


    等等,那个不是……安问眯了眯眼,以为自己看错了。那不是卓逸群?他怎么会在这里?


    安问歪了下脸,眼里流露出困惑,但随即自己找到了答案,高兴地冲“卓逸群”挥挥手,打着手语:“好巧啊,你也在这里上学?”


    卓逸群同学显然也同时看到他了,脚步顿了一顿,脸上收拾好表情。


    老街嘈杂喧闹,树影斑驳落下,省实的校服穿他身上换了股味道,不乖了,看着高大桀骜。


    能怎么办?任延心里微妙地深呼吸,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觉悟走完了最后的几步。


    “你已经跟任延见过了?”郑伯微笑问。他见安问跟任延打招呼,表情微微松动,像是放下了心来。


    安问转过脸,抬了抬眼,脸上表情是完全天真未设防的,似乎在问“你刚在说什么?”继而一个激灵,神情和身体都是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郑伯,“你在说什么?”


    “任延,你不是在跟他打招呼?”郑伯也被他搞得迷糊,笑了一声,“看来你们俩已经很熟悉了。”


    安问错愕地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傻傻地站着,半晌,艰难地、近乎一字一句地用手语拼出任延的拼音:“你再说一次,谁、是、任、延?”


    郑伯是聪明的,又那么善于察言观色。刚刚还带笑的脸上收住表情,他咳嗽了一声,不敢再说话。


    安问刷地回过头,死死地盯着几步之遥的任延,刚刚还兴高采烈的脸上一瞬间冷静了下来。


    他一直在骗他。


    医院里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却编个名字骗他。


    问他要照片是耍他。


    城市下沉广场明明有机会说实话,却还是继续骗他。


    加他企鹅,看他发什么心跳加快网恋奔现的胡言乱语,是不是在手机那头笑得很开心啊?


    淦。


    安问漂亮的脸上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面无表情。


    东窗事发,任延自知死到临头,只能硬着头皮走完剩下几步。


    到了安问跟前,站定,他喉结心虚地滚了一下,佯装镇定。


    高大的上身微躬,揣在校服裤兜里的手懒懒散散地伸出来,语气却绅士:“早上好。”


    安问盯着他的眼眶渐渐湿润,眨了一下,近乎落泪的瞬间,他负气地狠狠推开任延,一个人埋头往前走。


    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愤怒和委屈。


    任延怎么可以是他?任延怎么会这么恶劣地骗他耍他?


    “问问!”郑伯叫了一声,收起伞,无奈地跟任延对视一眼,“你是不是骗他了?”


    任延抬手蹭了蹭鼻侧,还好意思“嗯”。


    郑伯:“……你好自为之吧!”


    任延笑了一声,迈开脚步追上安问。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骗你的,那天在医院,我问你在哪里,你骗我说在家里,我是真的想给你药,看到你身份证才知道是你——”


    安问甩开他手,红着眼眶愤怒地盯着他,手语咄咄逼人:“那你也可以跟我说实话!”


    “当时确实是脑子一抽,想你既然要瞒我,那我当面拆穿你应该很尴尬。”


    安问猛地站住,“那后来呢?我跟你说迷路,你来找我,你也可以说!”


    “我……”任延词穷,默了半晌,喉结滚了滚:“……我故意的。”


    “去死!”


    为什么任延会是这个混蛋?他心心念念的任延,会拉大提琴,学习成绩很好,英俊高大充满正义感,只要念着他的名字,安问就会生出无穷的安全感,而不是现在这个——这个——打架、装逼、男女不分,还眼瞎撒谎的混蛋!


    他不要这个任延哥哥!把梦里的那个还给他!


    他宁愿回去睡觉,一觉醒来发现这只是虚惊一场。


    宁愿任延还在天边,而不是现在这样出现在他眼前。


    可以退货吗?退货!


    “喂,别生气了,我承认是我的错。”任延试图去牵他的手。


    省实的学生们虽然都形色匆匆赶着预备铃打响前抵达教室,但不代表瞎了——所有人都看到任延在哄人——还失败了。


    日,这诡异的,今天是不是会八月飘雪?


    不能被安慰,一被安慰道歉,安问就需要很努力才勉强忍住眼泪和委屈。他的嘴巴瘪着,恐怕一张嘴就会哭出来。


    “我不想理你,你不是任延。”


    “我确实是。”任延好声好气。


    安问扭头就走,怕再多看一眼心态就会彻底崩掉。


    偏偏身边有人打招呼:“任延!”


    安问捂住耳朵。不想再听了!任个屁延!


    又有篮球队的人搭他背:“任延,这你朋友啊?”


    朋个屁友!


    任延看着安问的背影,很不厚道地笑出声:“我发小。”


    还笑!笑你个大耳光!


    “高一新生吗?”


    这句话提醒了任延,他闲插着兜,叫住安问:“右转。”


    安问埋着头跟只小牛犊似的,直冲冲地只管往高一部走,听到声音,心里怒冲冲地哼了一声,要你管!脚下倒是忠实地一拐,一言不发攥着拳,闷头又往高二部冲去。


    “五楼。”任延忍着笑,好心提醒。


    身后一声“噗”笑,“你发小好可爱。”


    安问绝望地闭了闭眼,觉得天他妈的都黑了。


    脚下被台阶一绊,身体往前扑的同时被一只手稳稳捞住:“真的这么生气啊?”


    低沉、无奈的声音叹息般响在安问耳边:“怎么连路都不会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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