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朝阳
“说。”
“啊?”季怀愣了一下。
“细说一下我怎么亲的你。”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季怀本来就只是想逗逗他, 但看他好像真要恼,反而舍不得再逗了,笑得无辜又和善, “生气了?”
湛华依旧盯着他, 季怀后背有些发凉, 赶忙安抚道:“其实我是逗——”
话没说完,唇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
这个过分短暂的亲吻让季怀僵在了原地。
“这样?”湛华目光认真,好像真的在等他的答案一样。
季怀抬手碰了碰嘴唇,一本正经道:“倒也没这么短。”
“…………”湛华眯起了眼睛。
有那么一个刹那, 季怀感受到了稍纵即逝的杀意。
按理说,他该好好把人哄一哄, 季怀把人按在墙上亲的时候抽空想,然后果断将这个想法抛之脑后。
这是个小心谨慎又温柔克制的吻。
但凡湛华表现出一点抗拒和厌恶, 季怀就会立刻停下。
然而没有。
湛华甚至闭上了眼睛。
季怀的胳膊箍着他的腰,将他整个人都霸道地圈进自己怀里,两个人鼻尖相抵,呼吸都有些不稳。
湛华睁开眼睛, 不太自然地抿了抿嘴唇。
“这样。”季怀喉结微动,“想起来了吗?”
湛华缓缓地摇了摇头,但却抬手按住了他的后脑勺,主动亲了上去。
这回两个人都没之前那么客气,季怀的忍耐和克制终于崩溃, 凶狠纠缠不休, 直到唇齿间溢出了血腥味,湛华推了他一下。
季怀猛地清醒过来,最后还是没忍住狠狠亲了他的嘴角一下,才不怎么情愿地将人放开。
湛华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季怀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不说话, 顿时有些忐忑,紧接着开始懊恼后悔,“是不是吓到你了?”
现在湛华还没有完全想起来,他这样和趁人之危没什么两样。
“没有。”湛华伸手抹掉嘴角的血,低声道:“……应该是冬天。”
“嗯?”季怀疑惑。
“冬天的柳树林里,”湛华回忆道:“天很冷,好像刚下了场大雪,我在亲你。”
季怀一怔。
“你笑得很开心,还说我拉你来野林子里厮混。”湛华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继续道:“你说你若心甘情愿去死,定是因为情深不能自已,而非欠我。”
季怀终于想起来那个寒冬的午后,他似真似假同湛华说的话。
他其实不太记得,或者说他刻意逼迫自己忘了许多事情,好让这么多漫漫长夜不那么难熬。
但湛华一提,他甚至还能记起当时林子里泥泞的小路和靴子上的雪水。
“我当时……”湛华顿了顿,“你看起来有些难过。”
季怀问:“你也难过?”
湛华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不想让季怀死,更不想让他付诸深情,牵绊无解。
季怀释然之余又免不了有些遗憾,那时他日日夜夜心惊胆战,一方面苦恼纠结结如何活下去,另一面又胆大妄为放纵得很,压根也没真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不惜拽着湛华一同没入泥潭。
于他而言,两个人一起死也不算亏。
然而千算万算,他棋差一招,活了下来,这十一年过得浑浑噩噩,日思夜想的都是湛华。
算计人心,他远远不及湛华。
季怀叹了口气,“你该如何赔我?”
“赔什么?”湛华被他拽到了床上。
“这十一年的日思夜想,生不如死。”季怀伸手掐灭了蜡烛,将人压在了身下。
湛华有些消瘦,然而力气还是在的,季怀的胳膊被他掐得有些疼,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被他压制住的人向来克制冷静,却还是在情|欲里红了眼睛。
季怀偏过头来去吻他那清瘦的腕子,淡淡的青筋在冷月光下格外漂亮,修长的手指抓着枕头微微曲起,骨节处有时因为用力而泛起了白。
“我没舍得碰你,你倒是演上瘾了。”季怀压抑着喘息,伸手扣进了他微曲的手指。
湛华那张清俊的脸上泛着隐忍的绯色,侧脸在月光下格外惑人,“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说呢。”季怀低头咬住了他的唇,恨不得将他整个人都吞进去。
湛华被他亲得喘不过气起来,却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任由他胡作非为,连声闷哼都要被淹进层叠褶皱的被褥中。
“就该由着你哭……”湛华抿紧了唇,眼尾的红又深了一层。
“看我对着你哭很开心?”季怀恶狠狠地盯着他,动作也愈发不客气起来,“那你倒是别心疼。”
湛华笑了笑,“忍不住。”
忍不住想给季怀擦眼泪,更忍不住亲他,所以才露了馅。
季怀又气又恼,却抵不过倾泻而出无法阻挡的沉重思念,好像只有逼着湛华亲口认了,这个人才算是彻底找回来了。
季怀将人折腾了半宿,最后见人实在是撑不住了,才恋恋不舍地将人放了,收拾干净后又将人牢牢抱进怀里,一刻都不想撒手。
湛华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义庄的石头压得险些憋死,睁开眼才发现季怀半个身子都压在他身上,霸道得很。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季怀缓缓睁开了眼睛,眼里还带着没睡醒的恍惚和茫然。
外面天还没亮,依稀能听见鸡鸣狗吠。
湛华伸手揉了一把他的脸,紧接着手就被人捉住。
季怀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闷声道:“我昨晚真的气疯了。”
“不怪你。”湛华捏了捏他的后脖颈,“我本来是想把手里的事情处理完再来见你,没想到你眼睛这么尖,街上这么多人都能抓住我。”
“装得真像。”季怀咬牙切齿。
“地狱海的人在盯着我,我不想再把你卷进来。”湛华将手插进他的头发里使劲揉了揉,苦笑道:“但你一拽住我,我就迈不动腿了。”
“嘴上说的好听。”季怀恶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却没舍得用力,咬着咬着就变了味道。
“我也很想你,季怀。”湛华动作温柔地吻着他,哑声道:“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季怀盯着他,“你觉得你丢下我跑了我就会念你的好吗?你就只会欺我蠢笨,你再不出现,我就恨你恨到骨子里去,就算做鬼也要拖着你往油锅里滚一遭。”
“我错了。”湛华解开他的衣裳,一边认着错,一边动作却没停下。
季怀有点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你不累么?”
昨晚他半点没留手,将湛华折腾得不轻,湛华现在身子确实有些弱,季怀想想都觉得自己过分。
“不累。”湛华神色认真,“我们习武之人身体一向强壮。”
季怀扶着他的腰刚要反驳,就猝不及防倒喘了一声,被自己的声音惊得赧然,猛地闭紧了嘴。
湛华戏谑地笑了一声:“你怕那些暗卫听见?”
季怀瞪着他不说话,却喘得更厉害。
他没有湛华那般好的忍耐,被这与昨晚截然不同的欢愉和痛苦攻得毫无招架之力。
湛华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声音淹没进一个温柔又缠绵的吻里。
季怀朦胧中感觉到窗外天光大亮,却连手指都懒得再动一动,这十多年他还是第一次觉得累得这么真实。
酣畅淋漓又畅快愉悦,让他积攒在胸腔的郁结消散了大半。
“季瑜还是地狱海救了你?”他盯着湛华脖子上的红痕问。
“季瑜。”湛华沉声道:“他在墓道底下还设置了另一层密道,宋楠留下的那点炸药根本不够。”
“季瑜又把那层密道炸了?”季怀皱了皱眉。
“嗯,他本来打算带着所有人同归于尽,但我炸了上面那层,湖水倒灌,把他埋的炸药都淹了。”湛华说:“我当时毒发,季瑜带走了图,把我扔到了地狱海。”
季怀扣着他的手一紧。
湛华笑了笑,“说不凶险你也不信,我当时确实快死了,你被皇帝看得严实,拿你做解药地狱海也办不到,我义父叶朝歌只能想办法吊着我一口气,花了十年才把药配齐,又舍了大半功力,好歹把我救了回来。”
“那为何地狱海还在盯着你?”季怀不解,“你义父好不容易将你救活。”
“地狱海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湛华道:“它本身效忠的就不是义父或者任何一个人,和朝中林家也只是合作关系,你和皇帝筹谋了十年不是照样没伸进手去?”
季怀心下一沉,“你义父怎么了?”
“他给我舍了大半功力,已是时日无多,熬了小半年还是没等到我醒过来,我醒来的前一天便死了。”
虽然湛华说的轻描淡写,但季怀仍旧看到了他眼底的情绪,用力地抓了抓他的手。
“虽然毒勉强解了,但我也难像寻常人活那般久。”湛华道:“运气好也许数十余载好活,运气不好也可能只剩短短几载,季怀,我总要对不住你。”
季怀神色平静道:“只这见你的短短数日,之前那十年就很值得了,没什么对不对得住,若真要算,你这毒原本也是我身上的,你活多久我便陪多久,有一天算一天,我都觉得是上天眷顾。”
湛华将人搂紧,“我昏睡中常梦见你,然而醒来却又不敢见你。”
季怀笑道:“怕我变心?”
湛华沉默半晌,“怕你不变心。”
“那现在呢?”
“还好没变。”
朝阳自天边升起,带出绚烂霞光。
62.夏风
季怀要陪赵岐游晚来城, 他不放心将湛华自己放在院子里,湛华也不放心季怀跟着赵岐,最后一行三人外加个随行侍卫上了街。
接近六月, 天气愈发热起来, 太阳直直地照下来, 没多久就会出一身汗。
“晚来城南大街最是热闹。”季怀对赵岐说,“许多手艺人在坊间,会做些精巧玩意儿,可以带些回去给林大——给侄媳和侄儿。”
季怀和林渊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对付, 毕竟林渊想要他的命,他也很难跟对方和颜悦色, 不过这些年有赵岐从中调和,俩人之间缓和不少, 但该占便宜的时候季怀丝毫不会放过。
赵岐背着手笑道:“管他们作甚,都是没良心的大爷,我听说边的风华楼很有名,不如咱们去看看?”
季怀呛了一口, 干笑道:“那里也没什么好玩的。”
“可我却听闻小叔叔年轻时最喜欢流连此处?”赵岐不怀好意地看向他身后的季怀,揶揄道:“就算如今有了心上人,也不能忘了旧相识啊。”
季怀转头去看湛华,发现湛华神色茫然,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虽然知道是装的, 但季怀还是很认真地解释道:“年少不知事,也没发生什么,谈不上旧人。”
湛华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
季怀被这一眼看得不明不白,心顿时提了起来, 扇子往手里一拍,“行,那我今日便带你们去玩玩,那里可真是清白的地儿。”
但是季怀忘了件事情——他已经十多年没正经进过这烟花之地,十年前都是些清倌人的地界,十年后却未必了。
赵岐看着周围的莺莺燕燕快要黏到身上,也不赶人,笑眯眯地端着美人斟的酒。
湛华没什么表情地低头吃着盘子里的炒瓜子。
“我也已经许久没来过了,倒是换了不少人。”季怀瞪了赵岐一眼,抓了把瓜子慢慢剥。
赵岐挥了挥手示意那些女子都出去,整个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三人,但季怀不用猜也知道四处藏了数不清的暗卫。
“小叔叔,你家这位真失忆了?”赵岐笑着问。
“嗯。”季怀头都没抬,将小碟里剥好的瓜子仁搁到湛华面前,“刚醒过来不久,只记得名字,不过这几天也想起来一些事情。”
湛华捻起瓜子仁来慢吞吞地吃了。
“我的人只查到地狱海。”赵岐瞧着那小碟瓜子仁格外好吃,伸手去拿,被季怀一巴掌拍开。
“图在季瑜手里。”季怀坦诚相告,“我对图没兴趣,我就想要这个人。”
“你用什么身份呢?”赵岐叹了口气,“是季怀,还是端康王。”
“自然是季怀。”季怀笑着将手里的瓜子仁放进了湛华掌心,“我同你说句推心置腹的话,若没这个人,我与行尸走肉也无甚分别,是季怀还是端康王都没什么紧要的。”
“一家老小尽是痴情种。”赵岐顿了顿,看向湛华,感慨道:“我这位小叔叔心软又固执,他救过我的命,这么些年来又帮了我不少忙,平生就只这么一个愿望,我不该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望湛华先生日后多加照料,莫要再让他费心劳神。”
湛华抬眼看他。
这位广受民间好评的仁君眼中露着寒芒与野心,然而看向季怀时却又沉静平和,好似真的只是在单纯的忧虑。
“好好歇一歇吧,小叔叔。”赵岐笑道:“你们分开日久,合该好好叙旧,我这个做晚辈的,自然不会让旁人打搅到你们。”
“那便多谢了。”季怀起身一揖。
赵岐没躲开,只有些感慨,可惜人各有志,他便是皇帝也无法强求。
赵岐没有带人在此逗留,从季怀这里得了确切的话,他便回了京城,好似这一遭真的只是来送盘葡萄。
“他若不来,来的便是林渊。”季怀害热,躺在榻上扇着风,“林渊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喜欢斩草除根,来了未必肯留你性命——”
“我知道你武功厉害,但我在这儿绊着你,总会让他抓住机会。”季怀抬手摸湛华的下巴,“地狱海的人还在盯着你,我们总不能一直受制于人。”
“所以你让赵岐来了。”湛华抓住他的手揉了揉。
“不是我让他来,是他自己要来。”季怀笑道:“他有恩必报,而且这个‘恩’里纠缠的东太多了,不止一命这么简单,我如今姓季,往后也只能跟着你姓季了,季怀这个名字是没法还你了。”
当然的圣旨是卡在赵岐心里的一根刺,他就是拿着那根刺的人,林渊一直想连人带刺烧个干净,虽然免不了沾身血,但这样能彻底放心,赵岐则更温和,他要把刺烧毁,想让放下刺的人彻底离开,但终归有后患。
如果有的选,季怀自然不想如此受制于人,但主动将命门暴露出去,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后招,即便面上他和赵岐亲近,但伴君如伴虎,赵岐是君,他是臣,须得他先让步。
“我玩不了那些弯弯绕绕,只能横冲直撞。”季怀枕着他的腿,侧身将人的腰搂住,语气中透着疲惫,“在京城的每一天都心惊胆战。”
在刀尖上不好走,所有他才想拼命逃离,宁可疯疯癫癫。
湛华将人捞起来,“今后什么都不必想,交给我。”
“那岂不是很不公平。”季怀伏在他肩膀上咬他的耳朵,“把烂摊子交给你。”
“没办法,人聪明。”湛华伸手摸他的头,“许是你幼时中的毒厉害,损伤了脑子。”
季怀抬起头来瞪着他,“那这毒在你身上多年,岂不是伤得更重?”
“损了这么些年,留下的够用。”湛华像模像样的叹了口气,“可见你从开始便不怎么聪明。”
季怀哭笑不得,“对对,我笨。”
湛华贴着他的耳朵问:“真舍得不做王爷了?”
“自然舍得。”季怀将人扑倒在榻上,“我自小便胸无大志,只想做晚来城一等一的纨绔,败光季家的产业,奈何中途被你打断,从今往后我只想沉溺美色,荒唐度日。”
这话说得属实不要脸且露骨,带着股子放荡轻佻的滋味,但从季怀口中说出来,却多了几分缱绻深情。
“美色?”湛华勾了勾他的衣领,往他锁骨上摸了一把,上面还留着几处红痕,瞧着格外漂亮。
“美色。”季怀点住他的额头,“还俗的假和尚。”
湛华轻笑一声,头也未回一伸手,便落了身后半敞开的窗,挡住了外面夏日盎然,也掩住了室内旖旎春光。
湛华因为毒发昏迷了十一年,季怀就疯了一样找了他十一年。
湛华醒来还是十一年前的假和尚,但季怀早就不是当年的小公子,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远不止数十年的光阴,有些东不是仅仅用思念两个字就能轻松掩盖的。
季怀在小心翼翼地扮演这着一年前的人,但原本的季怀早就被他糟蹋得不成样子,他也只能艰难地捡起来,漏洞百出不伦不类地演下去。
他唯恐让湛华感觉到一点不适和难过,却忘了湛华本就比他聪明得多。
所以湛华十分配合他往下演时,反而让季怀觉得难过起来。
人就是这样,永远学不会满足。
唯有情|动时的片刻,埋在心里的疯狂和阴鸷才能尽数泄出,而后又被季怀若无其事地掩盖。
荒唐几日后,季怀都有些记不清楚日子了,他怔怔地看着午后的云,还总觉得是早上。
“腰疼。”季怀躺在摇椅上懒洋洋地说。
湛华按住扶手,“我给你揉揉。”
季怀拍开他的手,狐疑地望着他,“你腰……没事?”
湛华沉默半晌,一本正经道:“我们习武之人——”
“好了闭嘴。”季怀愤愤地打断了他。
“傍晚应该会落雨。”湛华把着他的脉道:“你本就有虚症,这些年还到处奔波,腰上也留了伤,该好好调理一下。”
季怀想起当年在府中他拐弯抹角说自己肾虚的事,冷哼道:“即便如此也能在床上同你打个平手,可见我的调理还是很有效果的。”
亲自体验过的湛华没反驳,毕竟确实不相上下,但季怀这腰伤应当是年岁不少了,所以阴雨天会疼得格外厉害。
“怎么伤的?”湛华用了点内力给他慢慢揉着。
“有一年去北大漠的时候,碰上了群贼匪。”内力带着热劲,让季怀很舒服,“我和带着的人被冲散了,被拖着往前,从裂缝里掉下去摔到了。”
“不过那地方不高,而且侍卫很快就找到我了,医治及时,就是阴雨天难捱。”季怀见湛华神色不对,赶忙补充,笑道:“都是小伤,不打紧。”
他有点后悔跟湛华提起腰疼的事情来了。
季怀沉默地给他揉着腰,半晌后又将他从躺椅上捞起来抱住。
季怀被他抱着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好安抚地拍拍他的后背,小声道:“真的不打紧,这些年一直都有人在保护我,我还得活下来找你呢。”
可见季七公子是真的不太会说话,话音刚落,湛华便将他抱得更紧了。
多说多错,季怀果断闭上了嘴,良久之后,又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嘶,这姿势抱着真挺疼的,我腰快断了。”
湛华将人松开,一边给他揉着腰一边道:“娇气。”
季怀舒服地趴在他身上,半睡半醒间嘟囔:
“那你以后可要好好养着我。”
“好。”
有人在风里答。
63.棋局
明夜接到南玉消息的时候, 正在帮赵越找昨晚被他丢了的账本。
“你找到没有?”赵越臭着张脸问。
明夜不着痕迹地将传递消息的条子藏进袖子里,抓起旁边的账本递给他。
赵越一边翻着账本一边往书桌旁边走,“下次你要是再敢丢账本就不用干了, 回赵国去找你的——站住。”
明夜面不改色的转过头来, “什么?”
赵越眯起眼睛, “你心虚什么?”
“我没有心虚。”明夜后背紧绷,面上却云淡风轻。
“明夜啊。”赵越将手里的笔一扔,走到他跟前,明夜比他高大半个头, 但赵越气势上将人压着,“你跟着我有十年了吧?”
明夜心下一沉, “十年半。”
赵越微微一笑,“我帮你从地狱海脱身, 带着你来梁国,这些年虽不说是掏心掏肺,但也自认待你不薄,你若心里还记挂着那个叶湛华, 大可同我说一声,我放你走。”
明夜低头看着他,“我和南玉自小跟着湛华一起长大,他如今被地狱海盯上,我不能坐视不理。”
“你既如此情深意切, 那当年在石源城义庄底下为何又见死不救, 偏又转过头来救我这无关紧要之人?”赵越咄咄逼人。
“我——当时墓道已经塌了,我离你近——”明夜底气并不那么足。
赵越冷笑一声:“也罢,到底你们主仆情深,我何苦做这恶人, 你去吧,去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赵越。”明夜抓住他的手,却被对方猛地甩开。
“别碰我!我费劲千辛万苦把你从地狱海里捞出来,好不容易过几天安生日子,你现在又去上赶着找死!”赵越冷眼看着他,“养不熟的白眼狼,滚吧。”
明夜握紧了拳头,“你何必将话说得这么难听,你明知我对你……”
“你对我怎么样?”赵越步步紧逼,皮笑肉不笑道:“不过是床上滚几遭,各取所需而已,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门被人嘭得一声关上。
赵越强撑的怒意和肩膀倏然塌下来,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南玉等到人后有点惊讶,“怎么愁眉苦脸的?”
“赵越不想我去。”明夜皱了皱眉。
南玉抱着胳膊坐在树枝上笑,“哎呀,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回来你多哄哄他。”
“不好哄。”明夜摸了摸鼻子,“我当他面摔门了,他肯定要气死。”
“…………”南玉一言难尽地望着他,“你好歹曾经是地狱海排名前十的杀手,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管成这样,丢不丢人。”
“你不懂。”明夜将手里的缰绳扔给她。
“是是是,我不懂。”南玉朝天翻了个白眼。
臭男人的感情问题她一点儿都不想懂。
“叶朝歌把主子在地狱海藏了十年都没被人发现,若不是主子刚醒出了事,地狱海也不会有人注意。”南玉皱眉道:“新门主手段诡谲,不是个好对付的。”
“出什么事情了?”明夜问。
“神志不清了一段时间,见人便杀。”南玉道:“我当时不好出面,只能暗中相助,主子如今在晚来城,已经找到了季七公子,不过地狱海的人也盯上了,而且皇家的人也插手进来,事情恐怕不能善了。”
“皇家的人?”明夜皱眉。
毕竟赵岐和仓空门的人如今还在赵国的通缉令上挂着,虽然现在远在梁国,但赵国是回不去的。
“皇帝可能是想动地狱海。”南玉沉声道:“如今朝堂世家独大,地狱海同世家关联密切,赵岐不可能放任不管,正巧借着季七公子和湛华这件事做借口,倒也省得再找其他理由。”
明夜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唔,我之前见宋楠时听他提了两句。”南玉道。
“你去找宋楠了?”明夜诧异。
“宋楠和他爹宋凡将军如今被赵岐死死按在石源城动弹不得,”南玉驱马前进,“我做任务时正巧碰见他。”
这个巧字就很有可以琢磨的地方了。
地狱海和朝堂世家有联系,南玉接的是地狱海的任务见的宋楠,赵越又如此抗拒他去晚来城找湛华……
电光火石之间,明夜心里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与此同时,晚来城。
季怀嚼得冰块咯吱作响,还想伸手去捞一块,被湛华眼疾手快全都拿走了。
“不能再吃了。”湛华将冰块全都倒进了旁边的冰桶里,“冷热相冲,对身体不好。”
季怀趴在桌子上叹了口气,“可是真的好热。”
湛华给他在边上扇扇子,将他汗湿的头发往后拢了拢,季怀抱着他往他身上贴,“你身上就很凉快,半点汗都不见。”
虽然迟了十多年,但季怀想夏日里抱着湛华解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许是我练的功法属寒的缘故。”湛华将他将衣服脱得乱七八糟,伸手给他扯了扯,“实在热我便再提桶冰上来。”
“不用,抱着你正好。”季怀抱着人懒洋洋道。
小半个时辰后,他嫌弃地将焐热的人推开,跑到一旁抱着冰桶散热。
湛华只好拎着人泡进浴桶里温水散热,“你吃的调理身体的药效作用,会让你觉得格外热,过了今夏,来年就不会到处疼了。”
季怀这些年的身体被他自己糟蹋得不太像样,暗伤不少,湛华便给他调理,只是过程难捱。
他趴在浴桶上叹气,“这才刚开始热,要是能去北边避避暑就好了。”
晚来城在南边格外热,相较之下北边就要凉快不少,但话虽这么说,实际上俩人现在都不好离开晚来城。
“得等到……年后。”季怀在心里盘算一遭,“若是京城动作再快些,年前也能走。”
他们现在在晚来就是两道靶子,赵岐需要他们来引出地狱海和后边的人,不过届时那些阴谋诡计便与他俩无关了。
“耐心等等,明夜和南玉也快到了。”湛华从水里捞起他的头发来。
“说起明夜来。”季怀在水中睁开眼睛,“听说赵越带着他和一部分仓空门的人逃到了北梁,这些年也没动静,你喊他们回来作甚?”
“明夜和南玉的生死牒还在地狱海里。”湛华道:“南玉至今没脱离地狱海,明夜那边虽有赵越压着,但地狱海早晚会处理他,正好趁着这次机会,让他俩销了生死牒,日后来去自由,不必再受诸多限制。”
“我还以为……”季怀揉了揉鼻子。
“我对地狱海不感兴趣。”湛华道:“虽然当年义父有意让我接管,但地狱海和朝廷牵扯甚多,我不喜欢受制于人,对打打杀杀也已厌倦,我只想过段安稳日子。”
季怀趴在浴桶边缘上冲他笑,“看来咱们真是志同道合。”
湛华将他从水里拽出来,“泡久了也不好。”
大约又过了半月,季怀正在同湛华下棋,院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南玉和明夜一路上风尘仆仆,见到湛华就要跪,却被湛华抬手制止。
“你我主仆身份早在十一年前便已作罢。”湛华语气里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此次喊你们回来是叶朝歌生前的安排。”
叶朝歌是地狱海的前任门主,也是湛华的义父,当年便是叶朝歌带着南玉和明夜进了地狱海,又将他们两个指给了湛华做下属,所以从名义上来讲,他俩的顶头上司其实是叶朝歌。
“不知门主有何安排?”明夜问。
“叶朝歌生前嘱托我销了你们在地狱海的生死牒,从今往后你们便是自由身。”湛华扔给他们两块玉牒,沉声道:“从今日起,你们与地狱海再无任何瓜葛。”
明夜和南玉齐齐愣住。
地狱海是什么地方,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海中血腥诡谲,入海者终生不得出,生死牒是束缚,门人叫的更多的名字是生不如死牒。
不是没有人想出去,但下场无一例外都极惨,久而久之出不去便成了众人默认的事情。
如今生死牒就在他们手里,反而教两个人都不知所措起来。
季怀默不作声的在旁边摸着棋子,完全没有要插嘴的意思,就算他知道早在湛华醒来之前叶朝歌就已经死了,又哪里来的什么生前的嘱托。
不过是某个心软的人硬撑出来的面子。
“主——公子。”南玉拿了生死牒,有些担忧道:“那您怎么办?新门主不会放过您的。”
湛华和他们这种普通杀手不同,他曾是少门主,更是叶朝歌指定的下任门主,若不是阴差阳错,现在执掌地狱海的该是湛华。
“以后就没有地狱海了。”湛华缓缓道。
季怀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手底下的棋盘,拿起旁边的扇子将所有棋子一股脑全推进了棋篓中。
不下了。
这棋再下下去就没意思了。
酷暑下,火把照亮了狰狞的穹顶。
林渊身后的北镇抚司众人蜂拥而上,厮杀声不绝于耳,地狱海众人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四散而逃。
年轻的太子站在他身边,见这血腥微微蹙眉。
“地狱海是世家培育出来的爪牙。”林渊沉声道:“它顺从时是利刃,违背时便是悬在朝廷头上的剑,但不管是哪一种,它忠心的从来都不是帝王,殿下,君王身边不需要别人的猛兽。”
太子受教点头,“太傅,世家也是如此吗?”
“世家比猛兽更加难缠。”林渊道:“你父皇想动手不是一天两天的,你且好好看着学着。”
太子又问,“那端康王呢?”
不等林渊开口,便有人匆匆跑来。
“林大人!季瑜跑了!”来人禀报道,“看方向是晚来城!”
“苟延残喘。”林渊冷酷的侧脸被血光映照,“派人去追,端康王就在晚来城,启容他放肆。”
话语间已是杀意毕现。
只是不知这杀意是冲季瑜,还是冲着端康王季怀。
那人赶忙应是,匆匆离开。
64.喜服
拿到生死牒的南玉和明夜并没有久留, 单从外人看来,他们这主仆三人的情谊也不过如此,淡薄冷漠到令人咋舌。
但是仔细一想, 却又能觉出不同, 只是这细微的不同被掩盖在冷淡的外表之下, 一如他们的相处方式。
天气愈发热了起来。
就在季怀快被热疯的时候,收到了季府的帖子。
是季延亲自送来的。
季延这些年在官场上摸爬滚打,和当年那个喜恶都写在脸上的青年判若两人,他笑着喊季怀王爷, 看到湛华时甚至也面不改色。
“十日后是母亲的寿辰。”季延温和道:“母亲念王爷念得紧,若是您得空, 二位也回家看看。”
一番话说得含含糊糊,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湛华回去看看。
季怀一直不觉得湛华同季家人像, 不过大概是因为当年光着头所以注意的地方不同,如今蓄发的湛华与季延站在一处,竟让季怀硬是看出了三四分相似的地方。
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并不让人厌恶, 却带着遗憾和难过。
盛夏的夜晚难得凉快,他们在院子里铺了凉席纳凉,边上燃着驱蚊虫的艾草,墙边草丛里几只萤火虫在游荡,揉碎的星子撒在天上, 透着静谧的安宁。
“倘若当年赵俭没有将你换走, 你如今该是父母健在,兄长庇佑,做你逍遥快活的季七公子。”季怀趴在凉席上道。
湛华坐在旁边给他打着扇子送凉风,伸手择开他缠在一起的发丝, “怎么,你打算让别的小娃娃给你解毒,再同他双宿双飞?”
“自然不是。”季怀翻了个身,抓住湛华垂下来的一缕头发,“还是你这个小娃娃吧。”
湛华低头看着他笑,他也对着湛华笑,明明是个沉重的话题,俩人却乐了半天。
往事不可追,他们过去这三十多年有太多的阴差阳错和遗憾难过,所以季怀总是耿耿于怀——他们本来可以有更好的相遇,本来可以不用错过十余载,本来可以有更多的时间。
然而过去的事情早已无法改变,他们能够重逢已经是可遇不可求,于是只能珍而重之地去过日后的每一天。
“季怀,成亲吧。”湛华看着他,语气认真而郑重。
仰面躺在凉席上的人愣了片刻,敛起了笑意,“真的?”
湛华垂眸望进他眼里,“世间夫妻这么多,也不多我们这一对。”
季怀笑道:“那我是嫁是娶?”
“嫁娶随意。”湛华的声音在风里听着格外温柔,“季七公子。”
虫鸣唧唧,凉风习习,于是季怀也觉得往事旧人也无所谓了。
“好啊,七公子来娶你。”季怀占便宜占得理直气壮,嘴上说说还不够,拽着湛华的前襟迫使他低下头来亲了个够。
虽然季怀说得轻松,但实际上心花怒放,第二天一早便拽着湛华去看喜服。
“公子,咱们店里有成衣也可以量身现做,您看哪种?”掌柜的是个富态的中年人,态度十分和善。
“现做多久?”季怀仰头看那身绣着并蒂莲的喜服。
“少则一月,多则半年,具体得看您的要求。”掌柜的说。
“太久了,拿成衣吧?”季怀转过头问湛华。
“好。”湛华点了点头。
“哎哟,两位是兄弟俩同一天成亲啊?”掌柜的笑道:“真是双喜临门啊!”
“是同一天成亲。”季怀道:“不过不是兄弟。”
“啊?”掌柜的愣了一下。
“找两套登对的。”季怀指着上边那件。
掌柜的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但到底是做生意的,很快就压下了心底的诧异,“哎,好嘞,保管二位满意!”
季怀拽着湛华一起去内间试喜服。
湛华肤色冷白,一袭大红的喜服衬得他愈发清俊白皙,好似一块温润通透的羊脂玉,季怀给他系完发带看得愣住,湛华低头给他束腰带,脖子修长的线条掩进喜服中,流畅又漂亮。
季怀有些移不开眼睛。
湛华给他束好腰带,抬头便见他一脸呆愣的模样,抬手按了一下他的眉心,“发什么傻?”
季怀喉结微动,“……好看。”
湛华给他整了整前襟,将人拽过来亲了亲嘴角,低声道:“你也好看。”
季怀这些年四处奔波沧桑了不少,但自从找回湛华,这几个月心情无比愉悦,湛华又变着法子给他调理身体,好歹将人养回来大半,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季家七郎终于不再灰头土脸。
季怀扶着他的肩膀笑得乐不可支。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准备出去看镜子,却被湛华拽住。
“嗯?”季怀疑惑地转头看向他。
“很好看,不用照。”湛华说。
“好看我也得看看。”季怀说着想拉他一起出去,却被湛华一个巧劲给拽了回来。
季怀不明所以,然而湛华力气比他大太多,箍着他的腰他就动弹不得,季怀哭笑不得道:“你这就有点儿欺负人了吧?”
湛华箍着人不放,“很好看。”
“我去看看合不合身。”季怀强调。
“合身。”湛华语气笃定。
“那我也得——”季怀瞧着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恍然大悟地笑道:“不想让别人看我就直说啊。”
湛华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良久才道:“不许给别人看。”
季怀竟然听出了闷闷不乐和一点儿恼羞成怒,心里的那朵花顿时开得更热烈了。
“还没过门就管得这么严,”他伸手勾住湛华的前襟,慢悠悠地将人勾了过来,揶揄道:“这要是过了门还了得?”
湛华凑在他耳朵边上低声说了句话,然后就心满意足地看着季怀的耳朵烧了起来。
“不知羞。”季怀轻咳了一声。
湛华笑了笑,两套绣着并蒂莲的火红喜服纠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65.成婚
虽然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婚事, 但准备的东西还是不少,平时季怀看着随意,但讲究起来也着实仔细。
“这辈子就这么一次。”季怀拿着两条红色的发带往湛华头上比划, “总不能马马虎虎就过去, 你喜欢哪一条?”
湛华揽着他的腰让他坐到了自己腿上, 实在看不出这两条哪里不一样,就随便选了个一条,“左手拿的。”
季怀盯着左手那条打量半晌,“这条花纹不怎么好看。”
“那就右边。”湛华勾走他的腰带, 十分熟练地扯乱了他的前襟。
“别胡闹。”季怀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成婚之前不宜同房。”
“……早已同过不知多少次了。”湛华不理解。
季怀老脸一红, 矜持道:“起码这几天做做样子。”
“不。”湛华皱眉拒绝,已经将他的外衫扔到了地上。
季怀挣扎着要起来, “不也不行,等等,发带——叶湛华你敢!”
湛华不怎么情愿地挑起左边那条,“那用这条你不喜欢的。”
季怀瞪他, “不行,这条我要戴。”
“嗯,给你戴。”湛华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很显然不是季怀想的那种。
“戴头发上!”季怀趁他走神赶紧起身, 将发带放回了木盒中, 紧接着就被人压倒在了箱子上。
季怀犹记得少年时有段时间格外叛逆,事事都喜欢同别人反着来,现下他看湛华宛如看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这位曾经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前魔头的叛逆期来得着实有些晚,季怀被按在箱子上的时候想, 然后就什么都没办法想了。
前几日换了个大浴桶,他们两个大男人在里面也很宽敞,只是经常洗着洗着就变了味道,最后还是要重新洗。
季怀想自己洗,湛华却一定要挤进来,被折腾得有些累本来今晚想放过人的季七公子又精神十足地洗了个鸳鸯浴,温水撒了满地。
“等年后换个大一些的宅子……”季怀困得有些迷糊。
“在晚来?”湛华低头亲他的脖子。
季怀抬手将人推开,对习武之人的旺盛精力羡慕又嫉妒,“换个地方吧,去西南。”
“唔。”湛华捞过困得迷糊的人抱进怀里,有些锋利的犬牙慢条斯理地碾磨着他侧颈上薄薄的皮肤。
微微的酥麻和刺痛混杂成奇异的痒,季怀捂住他的嘴,“祖宗,消停些,体谅一下我们这些没有内力的普通人。”
湛华抱着他轻笑了一声,终于不再闹他了。
“季怀。”
季怀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湛华在耳边喊他,含混不清地应了一声:“嗯?”
“我要杀了季瑜。”湛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季怀混沌的睡意因为这句话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睁开眼睛,“为什么?”
“他在我身上的毒动了手脚,我义父替我解毒功力散尽,后又遭反噬而死。”湛华道:“季瑜暗地里同地狱海多有往来,我逃出来前便怀疑地狱海新任门主是他,今早我刚收到消息,林渊带着人去剿灭地狱海,他往晚来这边逃了。”
季怀捏了捏他的掌心,“你怀疑他冲着咱们来?”
“季瑜手里还攥着那道圣旨。”湛华道:“我担心他要拉你下水。”
“不怕,就等着他呢。”季怀闭上了眼睛,“季大奶奶的寿辰看来咱们必须得出席了。”
虽然季瑜是心头大患,但毕竟湛华的生父,季怀私心里并不想让湛华动手,然而湛华语气冰冷满是杀意,他也不好明晃晃地阻止,只能给北边传书一封。
大婚这日,季怀和湛华睡到了日上三竿。
“早说别胡闹。”季怀低头系喜服繁复的腰带。
“你明明也兴致盎然。”湛华伸手给他帮忙,被季怀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手背。
湛华也不恼,将人捞过来帮他系好,又被季怀按下帮忙束发。
湛华不止一次想把头发剪短些,都被季怀严厉制止,奈何他怎么都学不会束发,只好每天季怀亲力亲为。
两个人匆忙穿好喜服,为了不惹眼,又在外面罩了层外袍,打马朝着晚来城外跑去。
“这个道观很灵的。”季怀在马上大声道:“你带铜钱了吗!”
“带了!”湛华回头看他,“热吗?”
这会儿太阳正当毒的时候,季怀点了点头,“这里没人,外袍脱了算了!”
天高云阔,烈日当空,两人红衣猎猎沿着微濉河打马而上,终于找到了季怀说过的道观。
此处偏僻,周围寂静无人,唯有风声阵阵,河水潺潺。
季怀和湛华下马,拾级而上。
“你便是在此处许的愿?”湛华看着面前破败的小道观。
“只往功德箱里放了三枚铜钱,回晚来便遇上了你。”季怀笑道。
虽不知是不是巧合,但季怀找人找了十一年,总归是个美好的寄托。
湛华递给他三枚铜钱,自己也拿了三枚出来,两个人一齐放进了功德箱里。
而后对着天地一拜,对道观神像二拜,而后两相对拜,抬头时相视一笑。
无人唱礼,无人恭贺,无人观礼,两个人却心满意足。
两缕头发用红绸绑在了一处,放进了木盒中。
“结发为夫妻。”
“生死不相离。”
便是礼成了。
两个人赶回晚来城时天色已暗,小院子里红绸遍布红烛摇曳,无端得生出许多热闹来。
季怀和湛华拿着手里的酒杯各自喝了半杯,而后又交臂饮下另一半,算是喝了合卺酒。
黑发散落在大红的喜被上,红色的发带缠绕在白皙的手指间起伏晃动,烛火噼啪,喘息与热意都一同湮没在翻滚的红浪之下。
“换个称呼。”
“……相公?”
“嗯。”
“那你喊我什么?”
“夫君。”
盛夏的暑气滚烫,四散在浓郁的夜色里,窗外月凉如水,虫鸣阵阵,荧光点点,美不胜收。
正是人间好时节。
66.寿辰
季家大奶奶的寿辰转眼就到了。
季怀和湛华带着拜帖与贺礼进了季府的大门, 因为是私下来的,所以季怀并未张扬,他们被季延亲自带去了大厅。
“母亲这就来, 二位稍候。”季延的目光从湛华身上掠过, 恭敬地退了出去。
整个季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整个大厅里也是熙熙攘攘恭贺声不断,周围大概是有人认出季怀来,有几个想凑上来说话的,都被季涓季濂两兄弟不动声色地挡了回去。
渐渐这些人便琢磨出意思来, 不敢再上前自讨没趣。
“埋伏了很多人。”湛华借着给季怀斟酒的机会,凑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是皇帝和你的暗卫。”
“嗯。”季怀端起酒杯却没有喝, “说不定正是冲你我而来。”
“无妨。”湛华捏了捏他手腕上重新缠上的断魂丝,“带你逃走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自然信你。”季怀笑道:“不过总得让人家把戏做全套。”
只是季怀没有想到季瑜会把事情做得如此决绝。
小丫鬟的尖叫声接连不断从后院传来。
大厅里的众人惊疑不定, 有大胆的已经试探着去往后院看热闹。
后院里已经血流成河。
季大奶奶跌倒在血泊里大睁着眼睛,旁边的小丫鬟被人一箭穿心,尸体还在痉挛抽搐。
季瑜将季王氏扯了起来,匕首抵在了她的脖子上, 在一众惊慌失措的众人里准确地找到了季怀和湛华的位置。“放我走!”
他话音刚落,院子周围的墙上便落下了无数手执弓箭的锦衣卫,林渊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他看上去三十余岁,五官俊朗然而眼神冷漠, 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季瑜, 我从地狱海一直追到晚来城,给过你很多次机会,别不识好歹。”林渊冷声道。
“哈哈哈哈,你这条赵家的狗!”季瑜大声笑道:“仗着将那小皇帝宠信你就心甘情愿跟世家作对, 吃里扒外的东西有什么资格杀我!”
“就算你之前替先皇效力过,那也是从前的事情了。”林渊沉声道:“把图交出来,看在端康王的面子上,我可以放过季家。”
“无耻至极!”季瑜恨恨地盯着季怀的方向,“我父亲诚心待他赵俭,结果被赵俭这个无耻小人顶替了身份霸占我季家,不止如此,赵俭还让他亲子顶替我儿身份,以我儿性命换他亲子,害我一家妻离子散!逼我远走西北!”
季瑜声声泣血,他含泪看着湛华,“叶湛华!我儿!你可知当年这季怀身中奇毒,赵俭为了救他,生生将毒渡在了你体内,若不是我拼死找到叶朝歌相救,你焉能活至今日!?”
“这季怀之父害死你祖父,追杀你父亲,害你母亲疯疯癫癫,季怀更是抢占了你原本的身份和家人,害你日日夜夜受奇毒折磨生不如死!你本该父母相和兄弟亲爱,荣华富贵平安无虞过这一生!”季瑜嘶吼,眼角竟淌出血泪来,“你如何!你如何能跟他季怀苟且于一处!甘愿做世人不齿的断袖!更为了他不顾季府不顾父母兄弟!叶湛华!你良心何安!你良心何安呐!!”
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季怀神色僵硬站在原地,不敢去看湛华脸上的表情,他想反驳季瑜,可偏偏季瑜说得句句都是实话。
是他赵家对不起季家,是他季怀对不起湛华。
他怔愣之际,手却被湛华牢牢握住。
季怀心神一定,反握住了湛华的手。
“我自幼于地狱海长大,以取人性命为乐,世间仁义道德礼教人伦于我而言皆是浮云。”湛华声音平平道:“我以前不是季家人,以后也不会是,良心这东西我生来便没有,你的仇恨跟我没半点关系,我只在乎自己痛快。”
季瑜血红着眼睛瞪着他,竟是生生从喉间呕出一口血来。
“季瑜,如今你已是穷途末路!”林渊冷声喝道:“还不快放了季夫人,速速束手就擒!”
季瑜拽着季王氏往后退,墙头和周围都是刀剑相对的锦衣卫,他怒声骂道:“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我来告诉你天理何在!”季怀突然沉声一喝,松开湛华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害你季家的是赵俭,如今赵俭已死,我是他亲子,你有仇有怨全都冲我一人来就是,何苦挟持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季瑜的刀死死抵在季王氏的脖子上,已经有血往外渗出来,季王氏神智不清,时而认得人时而不认得人,这会儿吓得浑身都在哆嗦,她含泪望着季怀,含混不清道:“七郎……七郎别过来……七郎快走……快逃命去。”
季怀鼻子一酸。
他自小便不是什么刚强的性子,及冠之前,他最渴望的事情便是希望季王氏能待他跟几个哥哥一样,那是经年累月堆积起来的执念和渴望,过了这么些年他以为自己可以放下了,但是听季王氏喊他七郎,他还是忍不住心中酸涩。
“你别过来!”季瑜往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乾坤图在你手上。”季怀没有停下脚步,“你以为这图又那么重要吗?我告诉你,从一开始你就大错特错!赵俭他若是有谋反的野心,从一开始就该教我文谋武略,努力培养我成材,而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我长成纨绔子弟!他若真有那等雄才大略和心计手腕,平阳王府从一开始就不会覆灭!你以为一张图能威胁到今上?简直就是笑话!”
季怀离他越来越近,“我告诉你怎么做能报仇雪恨,你放了她,挟持我,利用我逃走之后将我碎尸万段,父债子偿,岂不痛快!?”
“站住!”季瑜怒吼道;“此处已被布下天罗地网,我根本逃不掉!”
湛华紧紧的盯着季怀,丝毫不敢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
“既然我活不了……”季瑜嗬嗬笑道,面上的表情逐渐扭曲疯狂,“那就都别活了!一起下地狱吧!”
他手中的刀骤然往季王氏脖颈上一砍,谁知中途却被细小的丝线挡了一下,季怀趁机将季王氏拽了出来,季瑜见状一刀朝着他的后颈砍去,周围万箭齐发,将他整个人射穿钉在了原地。
季涓季濂忙上来接住季王氏,季怀被湛华从地上拽了起来。
季瑜身子晃了晃,往后踉跄了几步重重跌在了地上,他仰面看着天空,脸上的笑逐渐阴沉扭曲,“都……下地狱吧……”
地面忽然开始晃动起来。
“大人!不好了!”有人大声吼道:“季府地底下埋了炸药!”
林渊脸色一变。
“又炸药!快走!”周围的人群一片混乱。
嘭!嘭嘭!
巨大的爆炸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人群的尖叫声和哭泣声被湮没进硝烟之中。
“快护送大人离开!”有侍卫道。
林渊被人簇拥着离开,出院门前冷冷看了季怀一眼。
季怀抓住湛华的手,周围数十个锦衣卫将他们团团围住。
季怀怒极反笑,“林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王爷,此事一出,您难道真觉得还能有人活着从季府出去吗?”为首的人是个生面孔,他似乎丝毫不受爆炸的影响,“陛下宅心仁厚,大人眼里却揉不得沙子,您二位若是识趣,我们也好给留个全尸。”
季怀笑道:“林大人还真是为陛下着想。”
“陛下一路走到今天颇为不易,王爷,还望您恕罪,死人总比活人更能保守秘密。”
湛华面色一冷,“那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久仰断魂丝威名,今日便让我等领教一番!”
爆炸声由远及近,然而丝毫不能影响双方的打斗。
这些人的目标是季怀的性命,湛华武功虽然高强,但是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要顾及丝毫不会武功的季怀,逐渐变落了下风。
湛华脸上和手上的血痕逐渐增加,季怀目光一沉,刚要开口说话,巨大的爆炸声从脚下响起,灼人的热浪将众人直接掀翻了出去,湛华护住他的后脑和脖颈翻滚了几圈,重重地撞在了水池中的假山上。
数十柄利剑齐刷刷地抵在了湛华背后。
“王爷王妃,还请一路走好。”
温热的血四溅而出,在爆炸声中喷洒在了假山之上,触目惊心。
为首之人冷漠地收起剑,“端康王已死,我等可以回去复命了。”
鲜红的血在冰冷的池水中晕染而开,整个季府陷入了一片火海,映红了大半个晚来城。
67.风花
一年后。
西南四方城。
“……端康王为了救人义无反顾, 端亲王妃紧随其后,夫妻二人双双葬身火海,陛下为其二人举行了国葬, 安葬皇陵。”青衫书生感慨道:“端亲王这些年虽行事荒诞, 但夫妇二人品性高洁, 实在令人惋惜。”
“陛下重情重义,端康王夫妇如此大义,我等真是自愧不如。”另一书生道:“不过端康王何时成的亲?”
“据说是他游历民间时遇到的端康王妃,二人情投意合, 结为夫妻。”青衫书生道:“当时刚成亲不久,就遭此大难。”
“真是可惜啊……”
他们在这里感慨端康王夫妇的悲惨事迹, 隔壁桌坐着两个三十出头的青年,一人眉眼温润举止潇洒, 另一人神情冷漠寒若冰霜,二人轻轻碰了个杯,而后将酒饮尽。
“好好的脸上留个疤。”其中一人往另一人脸上摸了一把,皱了皱眉。
另一人原本面无表情, 闻言对他笑了笑,“毁容了,还要吗?”
“当然要。”对方瞪了他一眼,“这样也好看。”
旁边两个读书人俱是一脸非礼勿视地扭过头去,青衫书生抬起袖子挡住脸对同伴说口型:“断、袖。”
同伴摇了摇头, “世风日下。”
虽然这么说, 俩人还是默默地吃完了一顿饭。
出了酒楼季怀笑得肩膀都在发抖,“旁边那俩小子脸都绿了。”
湛华抓住他的手将他拽过来,躲开从旁边跑开的小娃娃,“你故意的。”
“他俩眼睛一个劲地往你身上瞟。”季怀同他十指相扣, “那我不得表示一下,告诉他们你已经名花有主。”
“……”湛华叹了口气,“你这是掉醋缸里去了。”
“不,是你招蜂引蝶。”季怀理直气壮道:“我已经很大度了。”
湛华失笑,季怀趁着周围没人偏头亲了他耳朵一口。
湛华耳朵梢肉眼可见地变红,“胡闹。”
季怀挑了挑眉,“又没人看见。”
湛华伸手抵住他又想凑上来脑袋,“季七公子,在外矜持些。”
季怀眯起眼睛冲他笑得不怀好意,湛华拽过人亲了一下,“别耽误时间,我们是出来买米的。”
虽然先去坊市听了戏,逛了一圈古玩店,又去酒楼吃了酒,才想起正事来。
“顺道买些点心回去。”季怀看着旁边的点心铺又试图拉着他进去,被湛华拉住。
“铺子里的太甜。”湛华说:“回家我给你做。”
“你还会做点心?”季怀诧异。
“不会可以学。”湛华一本正经道:“能难到哪里去。”
“好。”季怀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不好吃我就把你给吃了。”
旁边路过的客人面色惊恐地望着他俩。
湛华轻咳了一声,拽着人走了。
一年前端康王和王妃在京城风光大葬的时候,端康王本人带着王妃来到了西南的四方城落了脚。
当年季府大火那场假死的戏码进行地十分顺利,除了湛华的脸不小心真的受了伤,气得季怀想去找林渊算账,好在被湛华劝说住了。
四方城地处西南,气候适宜四季如春,季怀老早就想带湛华来这里生活,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
季怀在城里盘下了几处酒楼和客栈,如今也算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每天闲来无事就挨个去转转查账,然后去书院看湛华教那群书生骑射习武。
书院的院长是个六十余岁的大儒,去季怀的酒楼吃饭时险些被打,湛华为了自家刚装好的酒楼出手相助,被院长误以为是侠义心肠,力邀他去书院任教,湛华几次拒绝,最后院长提出承包他们家酒楼和客栈的所有牌匾,季怀果断将人推进了书院。
四方城人不算多,生活在里面的人看起来都慢悠悠的,仿佛万事都不会放在心上,季怀很喜欢这里。
这天季怀指挥着阿连在种桂花树,管家和厨娘在旁边帮忙,越帮越乱,季怀看不下去,挽起袖子撩起衣摆决定亲自上阵。
一棵不算高的桂花树四个人花了一下午栽得歪歪扭扭,阿连抹了把脸上的泥,哭丧着脸道:“公子,我就说等叶公子回来再栽。”
湛华从书院回来已经是傍晚,他被门口这棵歪歪扭扭的桂花树吓了一跳,管家憋着笑跟他汇报,“叶公子,是公子栽的,栽了一下午。”
季怀一脸郁闷地在躺椅上扇扇子,没好气地拍了一下阿连的脑袋,“明明是你们栽不好我帮的忙。”
阿连摸着脑袋嘿嘿直笑。
最后还是湛华帮忙重新栽好了那棵桂花树,并且当晚被某个小气的人恶意报复。
修长的手被人按在了粗糙的树干上,澄澈的月光倾泻在堆叠的宽袖长袍间,霜雪般清冷的人眉梢眼角俱是情动时的潮红,馥郁芬芳的桂花落满了发间,在喘息声与柔和的晚风里轻轻荡漾起伏。
所谓风花雪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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