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五月。
天气渐热,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岸边的一排柳树已是枝叶繁茂,空中飘着的白絮,纷纷扬扬,有些落在了水面上,随着水流漂浮着。
岸边不远处有座破败的庙,年久失修漆落斑驳,与这河岸美景很是不搭。
简陋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不过七八岁的黄毛丫头,穿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头发枯黄都成了绺,蜡黄干瘦的脸只那双眼睛还剩下些神采,此时正捧着根糖葫芦啃得正欢。
她咬了一口甘甜的糖衣,满足得眯起了眼睛,舔了舔嘴角,问旁边坐着的那人,“你今天也没找到你朋友吗?”
那人穿着身灰扑扑的衣服坐那里,凹凸不平的石阶有些地方覆了层厚厚的青苔,他看着远处的河面,目光沉静道:“还没。”
小姑娘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唉,你在这里找了都快十天了。他临走时没告诉你他要去哪儿吗?”
他垂眸,笑了一下,“啊,他可能忘了告诉我。”
“唉。”小姑娘又叹了口气,将嘴里的种子吐到了地上,“你这朋友也是,临走时都不告诉你一声,害得你现在这么找他。”
一根糖葫芦很快就被吃完了,小姑娘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从高高的台阶上跳了下去,弯腰捡起了旁边放着的破碗和杆子,仰头对那人道:“大叔,谢谢你的糖葫芦。”
那人点点头。
小姑娘转身蹦蹦哒哒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下来,转身问道:“对了,大叔,你那朋友叫什么名字来着?”
“湛华。”那人说:“他叫湛华。”
“哦哦,想起来啦,是叫湛华,大叔你说过的,是个长得很好看的和尚。”小姑娘歪了歪头,“他多大啦?跟大叔你一样大吗?”
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有些不确定道:“二十多——现在应该三十多岁吧,他很显年轻。”
“好的大叔,讨饭的时候我会帮你留意的!”小姑娘说:“告诉他季怀现在正在找他,记得去晚、晚什么城找季怀。”
“晚来城。”那人道。
“知道啦!”小姑娘蹦蹦哒哒地离开了。
季怀往后一靠,倚在了长满青苔的石阶上,望着远处的河。
第十一年的春天,他还是没有找到湛华。
远处的微濉河烟波缥缈,纷纷的白色飞絮在空中翻飞飘扬,被春风吹得一路向东。
微濉河继续往东,会途径一座繁华的城池。
十一年前。
晚来城。
春。
“少爷!少爷!祖宗诶!”阿连抱着一堆书卷撞开熙熙攘攘的人群,赶上了走在前头的锦衣华服的公子哥,气喘吁吁地哀求,“少爷,咱们快回去吧!都这个时候了,再不回去大奶奶又要生气了!”
公子哥漫不经心地一甩折扇,懒懒地撩起眼皮,“你主子到底是我还是她?”
阿连欲哭无泪,又是好声好气地哄他,“我的好少爷,家里丧事刚过,您且消停一会儿吧。”
“去!”公子哥微微仰了仰下巴,示意旁边的摊子,“替我将那红豆簪子买下来。”
阿连只能乖乖照做,认命地给少爷买了那红豆簪子,小心翼翼地问:“少爷,咱们是不是该回家了?”
季怀不耐烦地一扇子拍在了小厮头上,“给爷闭嘴。”
阿连乖乖闭嘴,过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道:“少爷,这簪子是给风华楼哪位姐姐买的啊?”
季怀凉凉瞥了他一眼,“风华楼的姑娘看得上这种簪子么?”
阿连使劲摇摇头。
季怀也不理他,几步便又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阿连抱着东西又着急忙慌地找人,“少爷等等我!”
春日里阳光正好,微风和煦,满城飘着飞絮,微濉河斜斜地穿过晚来城中央,河岸两旁是修得平整宽阔的大街。
街上店铺林立,数不清酒旗茶幌在风中摇曳不休,街上走卒小贩吆喝声不断,车马络绎不绝。
季怀一向喜欢热闹,性格颇为洒脱,是晚来城里出了名的纨绔,但偏偏这人又长了张极好的皮相,年少公子只一笑,便胜这满城春意暖阳。
季家七郎,世无其二。
正是季怀。
然而季七郎的日子也不是总这般舒心肆意的。
季怀一直逛到黄昏,才迎着火红的晚霞不紧不慢地赶回了季府,刚进后门,管家许伯就迎了上来,“七少爷,大奶奶请您过去一趟。”
季怀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扔进了阿连怀里,“给我放屋里去。”
说完,他便跟着许伯沿着蜿蜒曲折的长廊,穿过重叠错落的院子,一路来到了最前面的前厅,厅前的白幡还没撤,被晚霞映衬得如血般艳红。
前厅里早已聚集了不少人。
季家是晚来城中首屈一指的望族,季家老太爷经商发家,老太爷的同胞哥哥在京城做官,那一支俨然已是官宦之家,虽然现如今两支往来不多,但到底连枝同气,联系也还是在的。
而季家老太爷这一支底下有四子,季怀他爹是老大,奈何死得太早,剩下三个儿子虽然都在,却也不是什么经商读书的料,在家中的话语权也并不大,整个季府全凭着老太爷和季怀他娘季家大奶奶给撑着。
但是现在季老太爷一死,众人的好日子也基本到了头,分家好像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偌大的季府,二房三房四房的叔婶和各方的嫡子嫡女庶子庶女,还有他们大房的兄弟姊妹,乌乌泱泱几十口人,挤得满满当当。
见季怀进来,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齐齐落在了他身上,或好奇或讥诮又或者嫉妒不满,但是季怀从不在意这些,嘴角挂着抹似有似无的笑,冲坐在首位上的妇人行礼,“母亲。”
季家大奶奶看上去四十多岁,容貌甚美,然而眉眼却凌厉,是个手腕强势的女人,不然也不可能自打进了季家到季家大老爷早亡直到现在,在上面还有个老太爷的情况之下掌控了季家二十多年。
而现如今老太爷一咽气,季家这个庞然大物看似坚不可破,内里却也暗波涌动,季家大奶奶虽手段强悍,但若想坐稳当家人的位置,仍旧是困难重重。
然而季怀并不在意这些。
他上面还有三个亲哥哥,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来操心这些。
季大奶奶微微蹙眉,似乎对他这般晚到十分不满意,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也不好疾言厉色,只冷冷看了他一眼。
季怀恍若未见,不慌不忙地同旁边的几位叔婶行礼,管他们什么复杂神情,只当对着几颗大白菜。
然及至他四叔那边,他行完礼一抬头,便冷不丁瞧见了他四叔后面站着个年轻的和尚。
季怀同那和尚四目相对,很是愣了一下。
和尚长相极为干净清俊,眉眼间都透着股淡然悲悯的意味,季怀自己长成这样,便鲜少在意旁人外貌,但这年轻的和尚生得着实好看,连他都失了一瞬的心神。
和尚目光沉静,见季怀一直在盯着自己看,便抬手垂眸,向季怀行了一个佛礼。
和尚穿着一身洗得发旧的白色僧袍,正巧又站在窗边,绚烂昳丽的晚霞落在他身上,瑰丽又悲悯,季怀仿佛听见了远处微濉河潺潺的水流声。
窗内波云诡谲,诸人各怀心思,窗外春光灿烂,柳絮纷飞。
季怀一笑,还了一礼。
这是他与湛华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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