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湛华听见一阵鸟叫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已大亮的天光,有一瞬间的恍惚。
自从中毒以后,他已经许多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然后昨晚抱着季怀,他竟然破天荒地睡了个囫囵觉。
看来还是要抓紧时间找到机会动手,季怀这味药引果真有奇效。
怀里的人无意识地动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他的颈窝里很暖和,半张脸都贴在上面。
险些让他直接将人掀出去。
季怀睡得正香,突然被人推了推。
他睡里梦里还以为是阿连来叫自己起床,胡乱地摆了摆手,抱紧了怀里的被子,嘟囔道:“我再睡一会儿……”
一道冰冷的声音在他极近的地方响起,抑或者可以说是通过骨头传到了他耳朵里,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出声时候的震动:“起来。”
季怀猛得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是形状漂亮的锁骨和线条优美的喉结,那皮肤白得过分,晃得他眼疼。
湛华见他傻兮兮地盯着自己,伸手将被拱得乱七八糟的衣襟拢好,凉凉道:“愣着做什么?”
季怀大约是睡懵了,呆呆地仰着头看他站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对方从衣袖里露出来的手。
湛华以为中毒的关系常年体寒,一早一晚尤甚,冷不防从掌心传来一股热意,陌生又新鲜的感觉竟没让他立刻甩开。
季怀显然也没搞明白自己大清早的拉这和尚的手作甚,过了瞬息慢吞吞地开口:“湛华。”
那声音带了些刚睡醒的沙哑,又因为季怀没睡醒喊得有些轻,一时听上去竟让人觉得他在撒娇。
麻烦。
湛华颇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毫无感情道:“起来,准备出发。”
季怀坐在地上仰着脑袋盯了他半晌,打了个哈欠,彻底醒了。
掌心的热度瞬间消失,湛华的目光落在对方的手上。
季怀手上有许多划痕,掌心还起了几个水泡,看上去竟有些惨。
大少爷不小心碰到了水泡,疼得眉毛都拧了起来,大约是爱面子,见湛华看着自己又强忍了下去,装出一副面不改色的模样来。
湛华看着对方几乎是写在脸上的心思,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目光。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崎岖的山路上,季怀好几次都险些跟不上,湛华有些不耐地放慢了速度。
在湛华第三次停下来等他的时候,季怀抿了抿唇,加快了速度。
哪怕他现在双腿酸痛,每走一步脚底的水泡都传来钻心的疼,他还是咬着牙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已经给湛华添了很多麻烦了。
等他走到湛华跟前时,有些歉然道:“不用特意等我,我能跟上的。”
湛华没什么情绪地看了他一眼,道:“坐下。”
季怀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对方停在了一处巨石后面,正好能遮住盛阳。
“不用,我还可以继续走——”这般被人照顾,季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湛华道:“我累了。”
季怀敏锐地察觉到对方的情绪不太好,于是只冲他笑了一下,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
“待在这里别乱跑,我很快回来。”湛华交代了两句,不等季怀答话,便转身离开了。
看来心情很不好。
季怀有些郁闷,不知道问题出在了哪里,总之自从今早上他醒过来,湛华便一直冷着张脸。
他还有重伤在身。
季怀有些不放心想跟上去看看,但是又想起方才湛华冷冰冰的嘱咐,陷入了纠结中。
不等季怀纠结完,湛华便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只兔子和几颗青色的果子。
季怀看见兔子眼睛一亮,然后表情又有些纠结起来,湛华是个出家人,他捉了兔子来……总不能是用来吃的吧?
莫不是见小兔子受伤了想养着?季怀对湛华的慈悲程度的认知忍不住又上升了一个台阶。
“这兔子好可——”季怀话音未落,就见湛华利索地拧了小兔子的脖子。
季怀:“……”
湛华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什么?”
季怀咽了咽口水,微笑道:“这兔子一看就很可口啊。”
湛华不置可否,将兔子递给他,“会剥皮吗?”
季怀面不改色道:“会。”
湛华大约是有些累了,将兔子递给他之后自己靠着树坐了下来。
季怀提着兔子的尸体,想了一会儿,问:“你有刀吗?”
湛华不知道从身上哪里摸出了一把匕首,扔给了季怀。
季怀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过匕首,走远了些去处理兔子了。
然而这对他来说实在是过于困难了,等他满手是血地拎着兔子肉回来,湛华已经睡着了。
季怀见他面无血色,有些担心,湛华受伤严重,可这两天只换过一次药,现在天气渐热,稍有不慎可能就会化脓。
季怀将兔子肉烤上,擦了擦手,走到湛华身边蹲下,刚一伸手,手腕便被人死死地攥住,被对方凛冽带杀意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季怀被湛华突然展现出来的杀意骇住,瞪了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作甚?”湛华声音有些虚,以至连杀意都未曾掩饰。
季怀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他想往后退,却不想湛华力气大得让他退后一步都难。
他盯着湛华毫无血色的唇,干笑道:“我想看看你的伤。”
湛华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极少受伤,加之身份特殊,几乎从未有人这般直白,缺心眼一样要扒开他衣服看伤。
但一想到这是季怀第二次胆大包天要扒他衣服,他脸上的表情更扭曲了。
季怀担忧道:“天气太热了,不及时换药的话会死人的。”
湛华松开了他的手。
有些事情似乎一回生二回熟,季怀帮他处理完身上的伤口之后,顺手帮他拢了拢衣襟,心情有些沉重道:“你的伤还是得赶紧找大夫看看。”
湛华摇了摇头,“无妨——”
季怀见他脸色忽变,心脏猛得一跳。
权宁悄无声息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走到了灰烬前面,蹲下来捻了捻,尚有余温。
“还没走远呀。”权宁露出的半张脸挂着满意的微笑,拇指在弯刀的刀柄处轻轻地摩挲着。
他站在原地待了片刻,正欲抬脚离开,脚步忽然一顿,微微侧过身看向身后的灌木丛。
季怀正紧张地盯着不远处权宁的一举一动,忽然间一只手掌轻轻地覆住了他的口鼻,指腹冰凉的触感渗入脸颊,衣袖上浅淡的皂角香味猝不及防窜入了他的鼻腔,让他有些发晕。
季怀本能地抬手,握住了对方清瘦的腕骨。
他现在姿势有些难受,后背因为湛华突然地靠近而紧紧贴在了对方的胸膛上,几乎是被对方完全搂在了怀里。
“你太紧张了。”湛华贴着他的耳朵轻声道:“放松。”
季怀抿了抿唇,放缓了呼吸,但依旧抓着对方的手腕没有放。
外面,权宁一刀扫过那成片的灌木丛,落叶纷飞间却一无所获,他颇觉无趣地啧了一声,脚尖轻点,飞上树梢往别处去了。
季怀见状便要站起来。
“再等等。”湛华在他耳边轻声道。
季怀身体僵了一下。
湛华的余光扫过他泛红的耳朵尖,微微一顿。
季怀捏了捏他的手腕,示意他放开。
湛华松开手,季怀有些艰难地偏过头来小声道:“湛华,这里太挤了。”
情急之下发现的树洞很小,现在他们两个大男人挤在一处,几乎是紧贴在一起,薄薄的几层衣衫根本隔不住对方的体温,又闷又热。
季怀的后脑勺抵在湛华的肩膀上,他伸手捏住季怀的下巴将人转过去,低声道:“权宁还没走,再忍忍。”
季怀这姿势着实累地厉害,然而他又是在不想坐在那泥泞的树洞底部,整个人有些抖。
“靠着我。”湛华扶住他的肩膀往后一靠,结结实实地将人抱在了怀里。
季怀还在顾虑他的伤,“你伤口——”
“嘘。”湛华再一次捂住了他的口鼻。
季怀不由屏住了呼吸,细微的脚步声几乎是同他们擦肩而过。
季怀头一次觉得原来脚步声也可以这么瘆人。
大约又过了一炷香左右,湛华才松开了他。
“走了?”季怀小声问。
“嗯。”湛华应了一声,“我们出去。”
季怀正打算往外爬,背后忽然一重。
“湛华?”
没有人应。
“湛华,你怎么了?”季怀赶忙拧过身,往他身上一摸,刺骨冰凉。
“湛华?湛华?”季怀拍了拍他的脸,对方毫无反应。
他咬咬牙,从树洞里艰难地爬了出来,确认四周真的没有人之后,才将湛华从树洞里拖了出来。
湛华嘴唇青紫,呼吸也十分微弱,身上凉得厉害,然而不久前季怀才刚刚给他的伤口换过药,想想应该也不是伤口引发的症状。
哪怕季怀再不通医理,也看得出这像是中毒的症状。
然而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权宁随时都有可能会回来,季怀将人背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林子深处走去。
这路要比之前难走的多,季怀背着人摔了好几次,自己摔得鼻青脸肿,好歹是护着湛华没再受伤,不然雪上加霜,湛华能不能活下来就难说了。
天色渐晚,季怀怕不安全,正好又碰到了一个山洞,便背着湛华进去,将人放好后又就近捡了些柴火,运气好,火很快就升了起来。
他从头到脚检查了湛华身上,并没有发现哪里有被虫蛇咬过的伤口,这才勉强放下心来。
然而湛华身上依旧冷得吓人,季怀将他移到火堆旁,脱下自己的外衣来给他盖上,又笨拙地学着土办法,不停地搓他的手心和脚心。
然而湛华身上的温度依旧越来越低。
季怀急得厉害,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喊他:“湛华,快醒醒,再这样下去会死的。”
昏睡中的人似乎稍微睁开了一下眼睛,但是又很快地睡了过去。
“湛华!湛华!不能睡!”季怀又加大了一点力气。
他拍湛华脸颊的时候,之前摔倒时被磕破的手掌不小心蹭到了湛华的嘴唇,留下了一丝血迹。
昏迷中的人喉结不自觉地动了动。
然而季怀并没有发现。
他还在焦急地想各种办法,最后索性将人抱在了自己怀里,企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对方稍微暖和一点。
湛华似乎是在无意识地重复着什么,季怀有些听不太清楚,于是便低下头靠近他,“湛华,你说什么?”
湛华有些恍惚地睁开眼睛,盯着对方毫无戒备就暴露在自己眼前的脖子,哑声道:“渴……”
季怀见他睁开眼睛,很是高兴,扶着他靠在自己肩膀上,“好,我这就去给你找水!”
察觉到对方要离开,湛华眯起了眼睛,一个翻身将人压在了身下,目光在他脖子上逡巡。
季怀的后背狠狠地磕在了地面上,整个人被摔得有些发懵,他疑惑地望着对方:“湛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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