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底布满了真真假假的刀,这些刀俱是刀尖向上,对着十多米的高空,不管是谁落在这里,保管死得痛痛快快。
季怀跟在湛华身后,在那片刀林里绕来绕去,小半柱香的时间过去,两个人终于挨到了冰冷的墙壁。
湛华松开了一直握着他的那只手。
季怀的手掩在袖子里面,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指腹,上面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余温。
他偏过头去看向湛华,终于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为什么?”
这问题问得太过宽泛,乃至提出问题的本人都有些不确定自己到底在问什么。
为什么一直身体康健的季老太爷突然去世?
为什么堂妹堂哥要费尽心思地暗害他?
为什么母亲和亲哥哥都这么痛快地抛弃了他?
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追杀他?
为什么湛华要这么一路舍命保护他?
方才在半空中的那一瞬,他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都说人死前会想起自己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而那一瞬间,季怀可悲的发现他竟然谁都想不起来,只剩下求生的本能和浓烈的恐惧。
以及遗憾。
遗憾他竟没能好好同湛华告个别。
“仓空门的人追来了,徐望想出了个放火的蠢主意来混淆视线。”湛华冷嗤一声:“看来权宁被他们缠住了。”
季怀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但很快就被湛华的话带走了,“权宁就是戴着半张面具的那个?”
“嗯。”湛华沉声道:“权宁如今效力飞仙楼,此人行事诡谲狠辣,颇善用毒,他半张脸因为毒素入体尽毁极为可怖,只能以面具遮挡,故江湖人称半面罗刹。”
季怀突然觉得怀里那颗小小的狼牙变得无比危险起来。
“那桓子昂呢?”季怀不得不及时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还有什么仓空门。”
“桓子昂是凤羽阁副阁主,有一半异族人血统,生得一双碧眼,善用暗器。”湛华这回出奇地耐心同他解释,“仓空门来历成谜,门主不知何人,与朝廷有牵扯,加之手段残忍,武林中人一般不愿意同他们作对。”
季怀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角,“那……你呢?”
湛华转过头来看向他。
季怀笑了笑,“你这么厉害,应该也是个大门派。”
“无名之辈而已。”湛华见他笑得一脸无辜,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说起来咱们怎么上去?”季怀抬头看了看高处,结果不小心扯到了伤口,疼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我看看。”湛华伸手要去解他脖子上的布条,结果冷不防季怀退后了一步,躲开了。
气氛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没事。”季怀干笑着摸了摸脖子,一时也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躲,找补道:“就是不小心扯了一下。”
湛华目光微沉,收回了手。
季怀贴着墙壁,冰冷又潮湿的感觉从后背渗入,让他浑身有些发抖。
“底下应当有出去的暗门。”湛华道。
于是两个人便贴着墙壁边缘开始摸索,季怀走了十几步之后忽然摸到了一处不平整的地方,顿时惊喜道:“湛华,这里有——啊!”
“别按!”湛华远远地同他喊了一句。
然而这句话到底是喊晚了,话音未落,季怀已经消失在了原地,地面轰隆作响,原本寂静不动的刀林开始飞快地变幻位置,让湛华过去都变成了一件难事。
季怀这次倒没有掉下去,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他回想了一下方才的感觉,推测自己应当是不小心按到了暗门的开关,于是他便返回身去想再将暗门打开,谁知费了半天功夫都没能成功。
季怀靠着墙壁歇了歇,最安全的办法就是呆在原地不动等着湛华来找他,谁知一股巨大的推力将他猛得扬起。
季怀感觉自己像是被装在瓶子里的蛐蛐,被晃得七荤八素,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瓶子终于消停了下来,石头与石头之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传来,紧接着一道亮光出现在了他眼前。
季怀费劲巴拉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在那门口关闭之前爬了出去。
一头扎进了灌木丛里,他刚要站起来,一只胖乎乎的狸花猫冲他喵喵直叫唤,然后翘起尾巴耀武扬威的走了出去。
“没事,是猫。”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季怀瞬间不敢动弹了。
连日来被追杀的情况终于让他清醒了很多,在对方是敌是友都不明确的情况下贸然出现,未必就是件好事。
“主子怎么还没将人带出来?”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甚至有点耳熟。
“该不是碰上权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权宁被仓空门的人缠住了,没这个时间……那个季怀活着就是个威胁,主子竟然能忍到现在。”
季怀听到自己的名字,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上次在山洞里算他运气好,我药都准备好了,就差他这味药引子了。”男人的声音有些抱怨,“再不动手那些药又要重新准备。”
“明夜,你说主人到底为什么要一直将季怀带在身边?”那女人疑惑道:“难不成真看中他的美色了?”
那个叫明夜的男人被口水呛了一下,“别胡说八道。”
两个人的声音忽然一顿,“主人!”
季怀一动不敢动,瞪大了眼睛,然而眼前被密实的枝叶遮挡住,他只能看到一片绿叶。
然后他听到了“主人”的声音。
眼前那片绿叶变得模糊起来,他以为自己会冲动,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是出奇地冷静,冷静到呼吸都没有任何变化,冷静到眼前有些眩晕。
那道声音季怀太熟悉了。
不久前他还同这道声音的主人交握双手生死与共,决心抛却那些似是而非的怀疑和猜测。
然而他现在却听到湛华在说:
“找到季怀,直接杀了。”
震惊、错愕、不可置信,然后是从心底涌到喉间的难过和酸涩种种复杂难以描述的情绪将他湮没,他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季怀从前以为心如刀绞只是话本里的无病呻吟,然而此时却切实地感受到了。
湛华几人又低声说了些什么,便传来渐远的脚步声。
季怀眨了眨眼睛,眼前模糊的叶片终于有清晰起来,他低下头,借着枝叶缝隙里透出来的光,看见了地上洇湿的那一小块土地。
?
季怀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手想摸把脸,结果一抬手,掌心是已经快要干涸的血。
竟然没感到疼。
季怀呆呆地盯着手里的血,又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迟迟未好的伤口。
他极少受伤见血,因为怕疼,所以对自己的身体格外爱惜。所以他怎么可能感觉不到脖子上的伤口到底是新还是旧。
他只是想和湛华一起,逃命也好,找个地方从此隐居也好。
不过是一些小伤口,和一点血而已,他可以装作看不见,不知道,只要湛华还在他身边。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
然而当初那些混沌的猜测和疑问如今变得清晰明了,突然让季怀有些唾弃自己。
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小心翼翼拨开了前面遮挡视线的灌木丛。
其实没有人会真正在乎他,随时都能将他丢弃——季怀早就知道这件事情,却还是一遍一遍地对身边的人寄予希望。
像只记吃不记打的畜生。
季怀笑了笑,突然觉得心脏没有刚才那么疼了。
他只是有些难过和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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