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是被岑娘子扶着下山的,她虽然吃的草药不多,药效很轻,但山路并不好走。
那群山匪被压上了囚车,头戴枷锁动弹不得。然而就在明霜打算上马车的时候,听到大当家阴沉的声音:“我还会来找你的。”
像一条觊觎人许久的蛇,盯得人头皮发麻。
他虽然没有说具体找谁,可明霜很清楚,他说的是自己。
明霜上马车的动作一顿,而后只当没有听见,钻进了马车里。
她一直都做男人打扮,把脸抹得黝黑,山洞里又黑,这个大当家或许根本没看清她的长相。等她到了京城恢复了女儿身,谁又能找得到她?
再说了,他都被官府抓起来了,还是朝廷下令的,他就算是不马上被处死也要在牢里被关到死,他怎么找?
想到这儿,明霜的心里轻松了许多。
放狠话吓唬人罢了,若是信了这话,因此而惶惶不可终日,她才是中了他的计。
明霜到马车上的第一件事,是抱住了那把用布包裹住的琵琶。方才山匪带他们上山之时,明霜没有吧琵琶带上,她怕万一出什么乱子会弄坏琵琶,这是阿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她舍不得。
经历过一次生死,大家的感情又增进了许多。
岑娘子问起明霜她在饭菜里放的到底是什么东西:“那虽然跟芥菜像,可我总觉得那不是芥菜。”
明霜便将那草药的功效说了出来:“那些山匪无恶不作,我不敢将我们的性命交在他们的手中。”
“你可真是聪明,胆子也大。”岑娘子笑道,“胆子大好啊,能成大事。明小兄弟,我虽只是个市井妇人,可也看得出来,你是个能成事的人。”
岑娘子在叫明霜‘明小兄弟’的时候顿了一下,因为在山上的时候,她已经发现了明霜的女儿身。
明霜想起阿娘,想起对明鸿升的恨,呢喃一声:“但愿吧。”
外面胖伙计和瘦伙计在说话,胖伙计兴致高昂地说着:“怎么样,谢公子是不是就像我说的那样,就跟个神仙一样啊?”
瘦伙计取笑他:“那你刚刚怎么没去跟谢公子打声招呼?诉说一下你对他的仰慕之情?”
胖伙计道:“谢公子救过那么多人,哪里还会记得我啊?”
“……”
接下来几日一路顺遂,很快就到了京城。
进了城门,明霜从马车上跳下来,辞别众人。
这一路过来,从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的小绯,突然开口道:“诶,我阿舅说他在京城还算有几分本事的。你、你若是遇上麻烦,记得来找我们帮忙啊。”
顿了一下,又揪着衣角道:“但……但不能是太棘手的事情。”
毕竟她此番同阿娘一道来投奔阿舅,到底是寄人篱下,她也没有办法去帮什么太棘手的事情。
明霜看着小绯红着脸似乎十分不好意思的模样,笑道:“多谢。”
就此别过,明霜背着包袱抱着琵琶,独自一人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京城果真不愧是大徽的都城,若将临安城比做娴静温婉的海棠,那京城便是明艳无双的牡丹,繁华热闹,人来人往。
可明霜对此并不在意,她虽是头一次来京城,却没有初到此地的惊奇与欣喜。
她心中有的只是对明鸿升的恨意,就算欣喜,那也是因为她马上就可以去明府,可以展开她的复仇计划了。
明霜找了一家客栈,打算住一晚上,明早儿再去明府。
她如今这个打扮,只怕连明府的门都进不了。
到了客栈,明霜先问店小二要了热水洗澡。店小二麻溜的提了好几桶水,才将房中的浴桶倒满,招呼明霜若是还有什么需要尽管叫他。
明霜将门上了栓,将腰带松开,身上的男装掉落在地上,露出白皙的肌肤与玲珑的曲线。抬腿迈进浴桶之中,身子浸泡在温热的水里,缓解了数日赶路的疲劳。
第二日,明霜换上往日的衣裳穿上,素净的水青色长裙,更衬得明霜肤若凝脂,面如白玉。
她在镜前呆坐了一会儿,看着镜中几分柔弱的自己,有些庆幸自己生了这样一张好哄骗人的脸。嘴角牵起一抹嘲讽的笑,终是站起身来,将一顶白纱帷帽戴上,背上包袱推门走了出去。
去楼下退房的时候,店小二看着面前身姿婀娜的小娘子,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想不通,昨日那住店的小哥隔了一个晚上,怎的就变成了一个女子。
明霜向路人打听了明府的所在之处,明府宅邸很大,明霜按照别人告诉她的路线,很容易就找到了明府。
明府的大门十分的气派,挂着两盏八角灯笼,门口摆放了两只栩栩如生的石狮子,匾额上的明府二字是烫金的,笔锋强劲有力。
明霜记得这笔迹,出自明鸿升之手,她曾见过明鸿升写给舒氏的诗信。
当时的明鸿升不过是一介穷书生,他没法像有钱人那样为众星捧月的舒氏一掷千金,只能每日写那些酸诗情信。
后来舒氏果真被他的一封封诗信打动,嫁他为妻。
哪怕后来明鸿升的死讯传来,过来十来年,舒氏依旧将那些泛黄陈旧的诗信保存的很好,闲暇时便会拿出来看一看。
舒氏直到死都不会想到,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慕她,会对她好一辈子的男人,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攀上了权贵之女,将她弃如敝履。为了不让自己背上负心人的名声,连个真相都不给她,让她苦苦守了十几年的活寡。
想到阿娘,明霜的恨意渐浓,她抱着阿娘留下来的那把琵琶,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站在那扇红木门前,伸手敲了敲门。
“谁啊?”里头很快传来了声音,‘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
小厮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戴着帷帽的女子,女子衣裳的布料不过寻常人家所有,连他们府上下人穿的都要比她的好。
故而那小厮面色沉了沉,语气带了几分不耐烦道:“你找谁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我是来找明侍郎的,我是明侍郎扬州城的亲戚,还请帮忙通传。”明霜的声音柔婉,带着江南水乡的绵软清澈。
说是亲戚也是明霜考虑过的,若当着下人的面说她是明鸿升当年在临安城遗弃的女儿,那不是当着下人的面打明鸿升的脸吗?只怕她连门都进不去,也会让明鸿升对她留下不好的印象。
毕竟她千里迢迢从临安城来到京城,就是为了攀上明鸿升这个当了大官的爹,替自己寻一门好姻缘的,她又怎么能不善解人意呢?
说话间,明霜伸手将帷帽的纱轻轻地掀开一个角,朝那小厮抿唇一笑,面上带着几分羞怯。
小厮看不真切明霜的容貌,只能看到掀开面纱那一角,所露出的清亮眸子,眸光潋滟缱绻,好似会勾人一般,肤色白得仿若会发光。
只这惊鸿一眼,就能拨动心弦。
小厮看得不禁呆住,眨了眨眼睛,还想再看上一看,可明霜已经将面纱放了下来。
“可是老爷此时并不在府中,夫人和小姐也出府去了。”小厮的语气好了许多,“要不这样吧,还请姑娘随我进来,去前厅等候老爷。”
“那便多谢你了。”明霜松了一口气,抬脚迈进了明府的门槛。
小厮走在侧前方为明霜引路,明霜一边走一边看。
明府真的好大啊,走过九曲回廊,又穿过假山环绕、鸟语花香的花园,这才到了明府用以待客的前厅,光是这段路便足足走了一刻钟。
明霜在临安城的时候,曾有幸去过员外府,当初的她见到员外府那三进的院子便已经觉得富丽堂皇,可员外府跟此时的明府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明鸿升就是在这样大的院子里,过着他舒心日子的吗?
却不知道他享受这一切的时候,会不会有那么一丝的良心不安,想起远在临安城那逼仄潮腻的小房子里受苦的妻女呢?
明霜抱着包袱的手一紧,面上的笑意更甚,心中却是每走一步都在盘算着,将来明府倒台的那一天,明家人流落街头,与乞争食的场景。
明霜被小厮带到了前厅等候,不多一会儿,一个婢女又端了杯茶水过来,招呼道:“请用茶。”
此时的明霜已经将帷帽摘下来,婢女奉茶来的时候就知道,府中又来了位老爷扬州城那边的穷亲戚。为什么要说又呢?因为没再明霜之前,扬州城可没少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只不过她们家夫人手段了得,这几年扬州城已经不大来人了。
没想到,今儿又来了一位。
婢女原本是想来刺上这位穷亲戚几句的,可一见到明霜的模样,登时就说不出来那些阴阳怪气的话了。
原是这位亲戚实在是生得太好看了,那张脸白嫩嫩的,就像是刚剥了壳的鸡蛋,眸子水汪汪的,瞧着可真招人喜欢啊。
见她打量,明霜非但没生气,还抿唇朝她笑了笑。
这一笑,就更好看了。
到了戌时明鸿升才回府,刚落了轿,便听下人前来传话,说是扬州城来亲戚了。
“亲戚?哪个亲戚?”明鸿升身着暗红色朝服,头戴乌纱帽,步履一顿。
莫不是他堂弟将孩子送过来了?可前几日不是刚写了信过来,说是那孩子病了,不宜赶路,得过些日子再来吗?
明鸿升爹娘早些年就死了,明家的那些人又瞧不上他,觉得他的才学不过如此,将来不会有什么大出息。
哪里知道他竟然能金榜题名,还娶了周国公之女为妻。有个在朝中说一不二的岳丈,连带着明鸿升也沾了光,坐上如今的四品大官。
自他发达之后,明家那些瞧不上他的人便转变了态度,一拨一拨的往京城来人,结果都被周氏给轰回去了。
周氏瞧不上明家的那些穷亲戚,明鸿升是知道的。不光是周氏不喜,他也厌恶那群曾不将他当回事的亲戚。
无奈明鸿升年近四十,膝下却只得一个宝贝女儿,周氏又因为当年生产时身子受损,没办法再受孕。这些年,大夫看了不少,可都表示周氏不可能再生育了。
因此明鸿升跟周氏商议,要从明家旁支里过继一个孩子过来。
故而才有了明鸿升方才那一问。
只不过小厮却道来的是个姑娘,明鸿升心头疑惑,快步走到前厅,推门而进。
门被打开了,明霜闻声看向身着暗红色朝服的明鸿升。
与齐修远寄给他的那张画像上差不了多少,也是舒氏口中曾经描述过的已故的丈夫。虽已年近四十,可看起来依然年轻俊朗,想也知道日子过得有多舒坦。
“阿爹……”明霜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随后,那双泛红的眸子里流下两行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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