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在明霜和飞远的共同搀扶下,终于走上了九十九阶石阶。
她匍匐于佛像面前,五体投地,为福哥儿祈祷着。福哥儿虽年幼,但小小年纪也知道了死亡可惧,他学着阿娘双手合十的样子,求菩萨保佑他的病早点好起来。
他不想那么早死,这样就没有人保护阿娘了。
明霜听得难过,眼眶微红。
一旁的飞远见了,问道:“明娘子你怎么了?”
明霜摇摇头,说道:“没事,就是有些想我阿娘罢了。”
飞远叹息了一声道:“其实我也想我阿娘了,只不过听住持说我很小的时候就被丢弃了,我连我阿娘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想也不知道该怎么想。”
明霜没想到飞远还有这样的身世,嘴唇轻阖想要安慰几句,但飞远却摆摆手说道:“不打紧,我从小在寺中长大,有师父、公子还有各位师叔师兄陪着,快活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神情轻松,没心没肺,的确如他说的那样。
明霜静静退了出来,正好瞧见了仍旧站在菩提树下的谢玄景。
他一身白衣站在那处,眉目微敛,仿佛是世间最纯净高洁所在。
可刚刚就连飞远都去帮妇人了,谢玄景却一动都没动,面无表情。
明霜真想叫那些崇拜于谢玄景的人来好好的看一看,这就是他们所说的菩萨心肠吗?
飞远走过来,说是要带明霜去看一看寺中的玉兰花。
只不过明霜却摇摇头,说道:“只是我今日还未抄写经书,只怕不能了。”
这时,谢玄景走了进来,说道:“抄经讲究的心诚,心既诚,休息一会儿也无妨。”
他的目光落在明霜因为搀扶妇人过度用力而发红,微微发颤的手腕上。
“公子都这样说了,你就休息一会儿吧。”飞远说道。
明霜听罢,这才没说什么了。
玉兰花生在大雄宝殿香坛的右边,这棵玉兰花已有百年了,年年到了这时候就会开出粉白色的玉兰花。
明霜站在玉兰花树下,双手合十,替那对母子祈祷:“求菩萨保佑。”
谢玄景静默听着,突然觉得,眼前的女子或许真的有些不一样。
她不似那些为了接近他而刻意设计偶遇、装崴脚的女子;也不似看似虔诚祷告,实则满腹欲望熏心的人。
*
而后几天,明霜每日照旧来承恩寺诵佛抄经,还会特地给飞远带一些糕点过来,每日的口味皆不相同。
飞远日日都在承恩寺门口等着明霜的到来。
这日,明霜提着食盒下了马车后,飞远接过食盒之后,二人缓步走上台阶。却见殿内闹哄哄的,似乎还有求饶声。
明霜问道:“这是怎么了?”
飞远道:“寺中有人利用承恩寺的名义装神弄鬼做捉鬼做法的事情骗钱,京城已经有不少的人被骗了。师父生气,要把他赶出寺庙,今后再也不能回来了。”
话音刚落,明霜便见一个一身酒气的僧人被几位小沙弥合伙赶了出来。
僧人先是哀求着住持饶恕,见没用后又跑到谢玄景的身边,双手拽住了他的衣角:“师弟,师弟,你替我劝劝师父,我除了承恩寺无家可归……”
他的手脏污,所触碰的白色衣角沾染上污垢。
明霜注意到谢玄景的眉头拧紧,似乎对这酒鬼的行为难以忍受。就在她心中默默期待谢玄景会爆发出别的不一样的情绪时,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缓声道:“了尘师兄既已破戒,就该接受处罚。”
竟然忍住了。
明霜在心中默默说了声,无趣。
而酒鬼和尚在听到谢玄景的话后,神情有些癫狂:“我不过就是靠自己的本事赚点钱花罢了,那些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而且他们做了亏心事之后,只要我做完法事他们就安心了,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又有什么错?”
“我若有错,那师父就没有错吗?当年师父为什么会收下神光师弟?真是因为那句‘见此幼子,如见神光’?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神光他无……”
话未说完,普众住持便叫小沙弥堵住了他的嘴,直接将人拖下去了。
这时候不过是寺门刚开得时辰,明霜这几日来的都是最早的,故而此时寺中除了她一个香客外,并无旁的人了。
她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秘密,可那个和尚话又没说完,当年的事情,究竟有什么秘密呢?
明霜正思考着,身旁的飞远淡定地吃了一口糕点,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师兄他一直嫉妒公子聪慧,这儿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我们大家都是知道的。”
飞远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神志不清了?
明霜心想,未必吧,她看他说话的时候挺有条理的啊。
面上却是十分认可地点了点头道:“树大而招风,谢公子过于优秀,难免会惹小人嫉妒,不过我们都不会信那些话的。”
待到众人散后,明霜走到谢玄景身旁,垂眸看着白色衣角上的污垢。
而后手中的绢帕递向他,明亮的眸中带着关切道:“公子的衣服脏了,用帕子擦一擦吧。”
这是明霜这些日子来承恩寺抄经后,头一回主动跟谢玄景说话。
这些日子,她与飞远的关系处得极好,二人总说说笑笑的。但一到他的面前,面上的笑意便会收敛许多,像是故意避嫌般,就连视线都很少落在他的身上。
谢玄景的视线落在那张水青色的绢帕上,边角绣着一个细小的月明如霜的‘霜’字。
见谢玄景没有动作,她的眼中难掩失落之色,手指微微蜷起,有了退缩之意。
下一刻,谢玄景接过绢帕,道了声:“多谢。”
明霜的眼中涌出淡淡欣喜之色,摇摇头:“公子不必客气。”
绢帕上带着清淡的海棠花香,不知为何,让他想起了那日所吃的小兔子糕点,也是这个味道。
她似乎很喜欢海棠花。
只可惜,擦拭过后帕子上沾染上了污垢。
谢玄景丢掉绢帕的动作一顿,看向明霜:“下回洗干净了还你。”
*
只不过谢玄景没找到机会将绢帕还给明霜,因为第二日,明霜就不来承恩寺了。
这几日明府都格外热闹,因为扬州传来了信,说是他们已经起身来京城了,要将那个过继的孩子送到明家来。
收拾屋子,采买孩子喜爱的小玩意儿,明鸿升还特地吩咐了厨娘,等那孩子来了以后,明日的饭菜定要做几样扬州菜式,就怕那孩子吃不惯,那孩子的屋子被安排在周氏的院子里,如此种种,可以见得明鸿升对这个孩子有多么的重视。
倒是与被随意安排在客房的明霜,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府中的下人都清楚,这孩子过继到周氏和明鸿升名下,那就是他们正经的小郎君,不是明霜这个寄人篱下的‘堂小姐’所能比拟的。
然而明鸿升越是看重这个孩子,周氏心里头就越是不舒服,到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的,又怎么可能真的喜欢呢?
可平时对周氏滴水不漏的明鸿升,却因为被后继有人的喜悦冲昏了头脑,没有注意到周氏的不虞。
而明霜将周氏的神情尽收眼底,她低垂眉眼,嘴角微扬。
好戏,马上就要开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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