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绿暗红稀·2

    金簪咬牙间便有了决断, 但她刚清嗓子打算开口,守在宫门的贴身姑姑便出来传懿旨:“事不宜迟,即刻出发。待得到了休憩地点, 再请徐将军拜见太后娘娘。”

    战机稍纵即逝, 看着四周已经欢呼雀跃一丢武器开始抬行李的一众侍卫,金簪只能收刀归鞘。

    ——投降.

    徐文懿带领的军队在城外依着村落临时搭了帐篷。帐篷的坚固程度受很多因素的影响,飘忽不定。但无一例外的是必须过的群居生活。

    不可能让太后和其他人一起住帐篷吧?徐文懿安排了族祠给太后一行人住。

    族祠经常有人打扫翻新, 确实能住人。不过地盘也确实不大, 于是太后身边的人被赶走不少。

    几个年轻貌美的太监被赶走的时候, 与太后执手相看泪眼。太后也只能流泪。

    金簪:【……我好像应该在屋外, 不应该在屋里。】

    系统:【呵呵。】

    太后挥别太监,一抹眼泪, 用伤心却又坚定的目光看向金簪。

    太后:“柳家没来得及带走皇上, 被吴总督带走了。哀家呢,却连吴总督都没等到, 急匆匆地进了叛贼的军队中。现在, 哀家和哀家身边的人, 都只是砧板上的肉,只等被宰杀。”

    金簪:“或许与其对峙……”

    太后笑道:“关键时候,那些侍从还是认为圣上身边的人可信。不会有一战之力的。”

    金簪沉默不语,或许那天晚上杀了徐文懿,才能破局?又或者, 现场才是破局的时间……

    太后叹笑道:“情之一字最为动人,徐二既然没有看在小时候交情的份上延请我为座上宾,更没有因哀家和圣上的不睦杀哀家于后快, 说明他别有所求……你下去吧, 好赖记得和哀家半年的交情。”

    后半句有些不明就里, 金簪无言拜退。

    太后的屋前的守卫松了不少,梦卿在门外等着。

    金簪略显出一丝不解,梦卿就冷笑道:“太后这是认为小姐能成为徐将军的入幕之宾呢。”

    金簪恍然又无语。她还想说什么,门外就齐刷刷传来“恭迎徐将军”的声音。

    徐文懿进门颇具气势,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扫视一眼,都足以让被扫视的人腿软跪下。

    他略环顾了一圈,问了两句,确认太后必要侍候外的无关仆从(例如一些漂亮太监)都被贬成粗使,且太后日常的生活起居没有太大问题。

    太后身边的贴身姑姑还留着,等徐文懿忙完,大着胆子问:“徐将军可要拜见太后娘娘?”

    徐文懿冷淡摇头。

    身侧传来几声不明显的嗤笑,贴身姑姑登时涨红了脸。

    徐文懿装都不装了,真的完全没有真的拜见太后,唤几个牧狄仆从在外照顾兼监视,就直接叫金簪走。

    徐文懿:“你不要和太后在一块。”

    金簪:“你现在和牧狄在一块。”

    徐文懿:“是,但是——”

    金簪:“没事,都行,你要带我去哪?”

    徐文懿一下子无言以对,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本就少年英姿,半年在外磨砺,竟就让他褪去专属于京城贵公子的矜贵气息。面庞瘦削些许,完全变成一个内含锋芒的将军。

    短短半年,他经历过什么,为什么带着牧狄人的兵?

    金簪很难说她完全不在意。就如同徐文懿和她剖明心意,打算抵御牧狄,将功抵罪的时候,她的心也禁不住跃动。

    路途不短,一路再无话。

    并不算尬到底,因为一路时不时有将领向徐文懿行礼,中原的牧狄的都有,他们行礼完后又用或克制或肆意的好奇目光看着金簪。

    徐文懿脸一板:“回去!”

    金簪瞧着徐文懿的神色其实凶得有限,可那些将领立刻四散逃窜,像是才发现布偶是猫的老鼠。

    之后就没见到太多人,不过路途也到了尽头。

    京郊的村子说是村,其实也错落有致,修得好的屋子都可以称呼成庄子。

    据说这个庄子连着这个村庄都曾经是某个京城贵人的私产,不过——反正,是谁的都没区别。

    大概。

    徐文懿绕了一小圈后,站在二门的方门前,说:“你就住内院吧,这里没有其他人。我名义上住前院,不过基本不回来,你可以放心。”

    金簪:“那我名义上就和你住在一起了?等等……”

    徐文懿的面庞绷着固执的弧度:“你没有其他地方住,其他地方住满了人。你平时最好不要出去,他们不是好人。”

    金簪简直不懂徐文懿的逻辑,几乎要被气笑了:“你这是在关押我吗?”

    徐文懿定定地看着她,凹陷深邃的眼中有一瞬的茫然无措,很快被坚定覆盖:“你是我的未婚妻。在北疆的日日夜夜,我都记得你在京城等我。如果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

    他想抬手伸向金簪的面庞,又克制地放下。他的手心是新旧伤口叠上的粗砺的茧。

    金簪没有回答,于是徐文懿说出他在入宫前就准备好的腹稿。

    “在这里住着吧,这里你做主——就算你半夜摸到我床头要杀我,我也乐意。”

    说完,扭头就走,某种程度上来说,近乎是狼狈逃离。

    对于徐文懿来说,初下京城,确实诸事繁忙,除却他逃离背影属实狼狈,几乎被门槛跌一跤外,他离开的理由可以说是十分冠冕堂皇。

    等徐文懿离开后,金簪看着四周装束为牧狄款的侍从,暗暗呼口气。

    不是自己的地盘,她必须提着一口气,撑住气势。

    内心忐忑、脆弱,不能被看出来。

    不是因为周朝可能面临的覆灭,她对周朝其实感情有限。

    只是因为身份变化。

    她的依仗同时成为她的束缚,徐文懿不想她死,更想将她珍藏,不因战乱毁坏。她被关在院子里……出去倒也不是不能出去,但她的身份变成了“徐将军喜欢的人”。身份很无力,还不如“太后身边的女官”能糊弄人。

    金簪盘算了一下,点开系统看了眼。

    系统更新了个支线查询板块,她现在的坐标是最上方的路线,能看出,太后给她画卷供她选秀前都是一条在中心的直长主线,第一次剧情大分支是在看了选秀画卷后回答太后的这个剧情节点。

    先走完这段剧情节点吧。

    或许是不破不立,或许这条路能达成HE。

    金簪去徐文懿的书房里拿了他惯用的□□(还真的没人拦着),到演武场上练了会儿枪术。又点了两个牧狄人陪着练(他们没多少使枪的本事),好歹维持了下肌肉记忆。

    晚上睡觉时,在枕头下放了一把刀,然后才睡。

    说来有趣,她明明是睡在牧狄军的军营里,睡前是要放把刀才安心入眠。但真正入睡后,睡眠质量和来京城后的每一次睡眠,没有区别。

    一夜无梦.

    天气愈发暖了,足以让人心头燥热。

    在庄子里,金簪渐渐听闻了徐文懿的酷烈之名。

    据传闻,他甫出征的时候并不受敬重。于是,在一次寻常拉练中,他点出一个意见最大的将领,一对一骑马比试,当场斩首。

    据那些语气恭敬的牧狄人说,那天阳光灿烂,那位将领的血液像喷泉一样飞溅,折射出的光芒金灿夺目。

    没有人敢直视如此绚丽的死亡。于是徐文懿一战成名。

    之后的行军中,徐文懿同样军纪严苛,气氛高压。但纪律也确实严明不少。

    既然徐将军并非没有管理军队的本事,为什么会跑去牧狄那边呢?为什么甚至会传出纵兵凌虐边疆百姓的传闻呢?

    金簪试探着问过几次,那些牧狄人却都有些茫然。

    为什么会归顺牧狄,他们听闻的原因是徐将军没有吃的。

    只是大周幅员辽阔,传闻中遍地黄金,沃土千里,秋日的果实饱满地能沉沉地坠到地中,这种地方,会没有吃的吗?

    他们不懂。

    而凌虐边疆百姓……牧狄除了顶上的皇族,其余皆是奴隶。怎么对待自己的奴隶,这不是主子的自由吗?

    他们不懂,甚至疑惑地发出反问。

    金簪简直无话可说,于是不再在院子中讨论这些问题。

    她想出门,也确实能出门,但她不能一个人出去。若是要强行闯出,那些牧狄人不会持刀拿棍地拦,而是会乌泱泱跪在地上,请求她务必带上他们,不要甩掉他们——多么微小的请求。

    原因很简单,徐将军不允许。

    “当然,小姐最好还是不要出去,”为首的一个管家模样的人颤着唇,抖着声音说,“但我们这些奴仆知道,我们拦不住小姐您,所以就算出门了会被徐将军打几鞭子,所以也请务必带上我们……只是几鞭子而已……”

    “如果我一定要一个人出去呢?”金簪好奇地问。

    “那我们可能会被换走吧……”管家惨白着脸说。

    梦卿依旧陪在她身边,听着就小声解释:“他们如果换走,可能就得以奴隶身份去做些洗马喂狗之类的粗活,随时有可能被牧狄兵以玩乐的名义杀掉。这里对他们来说已经算天堂。”

    梦卿难得说话的时候没有带讽刺的调。细品一下,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甚至带了些怜悯。

    梦卿依旧以侍女的身份陪在她身边。但在这种地方,他的装束太显眼,金簪为了她的安全着想,让她自由行动,不要拼命。

    梦卿试了几次,也确实,在牧狄军营中,独自在外溜达女子装束的人太显眼,他也只能放弃。

    她们现在缺乏对外界的认知。金簪无法忍受这——在现代她可是经常刷论坛追新闻的。

    而看着这些阻拦她出去的人,他们仍然在地上跪着。暑气重,太阳大,他们都是咬牙撑着。

    金簪:“……”

    金簪看着这些明显对徐文懿死心塌地的牧狄人,呼一口气:“算了。”

    和这些人计较没意思,还是直接和始作俑者说比较好。

    徐文懿并不经常回来,因为陆陆续续有忠于武明帝的民众抗争,他奉牧狄皇族的命去镇压。过了大概小半个月,才终于见他回院中一次。

    金簪原还在演武场练箭,听闻后立刻收拾好往前院去。

    不同于去往永福宫的那一次,这一次的徐文懿并无旅途奔波,甚至没有穿盔甲,一身明艳的绯红衣袍,穿在旁人身上定显夸张,在他身上竟是恰到好处的玉质矜贵。

    远远看去,他的身影在一众俯首帖耳的人中,彻彻底底的鹤立鸡群。

    金簪头一次远距离地看他,眉眼冷淡,语气冷酷,衣袍在夏日微风中微起波澜,冷淡和高傲都行云流水。

    但金簪再往前走,到徐文懿发现的程度时,他看过来。

    仅是一眼,徐文懿的眉眼便骤然柔和如春风拂面,甚至抿出笑来:“我听说你在练箭,还想过去找你。”

    金簪原本都带着点兴师问罪的心态,可徐文懿一笑,像是夏日的沁凉泉水,让她一下子气消了大半,换回寻常商量的口吻开口:“我想出去。”

    徐文懿认真地摇摇头,眸色漆黑认真:“最好不要出去。”

    金簪便也认真讨论:“原因是什么?”

    徐文懿微微蹙眉,有些困恼怎么开口的样子。

    他犹豫着走到她伸手能触到的距离,顿了顿,低声开口:“不要出去,是因为他们会做不好的事,像这样——”

    金簪视线幡然变化,是被骤然拉入徐文懿的怀中。

    他胸腔中的心脏在激跳,拥抱温暖而结实。显然先前的话不管是不是借口,他现在已经紧张到要爆炸。

    金簪看不清徐文懿的神情,只听着徐文懿靠着她的耳侧,吐息湿润温热。

    “他们都很喜欢你,而你不会接受他们这样子做的。”

    酥麻的气息顺着耳畔的敏感神经传导半边身子,金簪一瞬间有自己要瘫软下去的错觉。

    所以他们、或者徐文懿要做的不好的事是什么?拥抱?或者更多?

    或许不是错觉,她面庞的温度也在升高。

    但眼下并不是能耽于美色的时候,金簪咬咬牙,挣脱出来——还踩了徐文懿一脚。

    徐文懿失笑道:“至少你没有拿腰间佩刀杀了我。”

    金簪:“……”

    金簪不绕圈子:“我想出去走走,如果一定要你陪着的话,你什么时候有空?院子再大,也还是比不上出去溜达两圈,换换新鲜空气。”

    徐文懿沉思片刻:“过几天?”他笑了下,“还有几个人没处理干净。”

    什么人要处理?

    好像和过几天能出门相比,没那么重要?

    金簪正想点头,就察觉出徐文懿绯红衣裳的袍脚浸染着深红色。

    徐文懿微笑看着她,眉眼温和如水,眸底漆黑如墨,倒映出她的面庞。

    金簪的心底猛地一颤,终于还是问出口:“什么人要处理干净?”

    徐文懿一愣,随即满不在乎地哼笑了下:“那几个太后身边的人,还有个叫叶青的阉人。他们像苍蝇。”

    金簪不解:“他们干什么了吗?”

    徐文懿微蹙起眉,思索片刻:“不能回答,要不你再踩我一脚?”

    金簪无语:“……不用了,谢谢。”

    面对状态奇怪的徐文懿,金簪决定不追问。

    她只打算悄悄探问。可没等她说,梦卿就在她回演武场后嗤笑着解答。

    “据说叶司殿喜欢小姐您……我怎么看不出来?反正徐二自己喜欢小姐,看着谁都以为他喜欢小姐,这段时间几乎把那个画卷上的公子哥杀光了。”

    “……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牧狄人崇尚鲜血,只有鲜血能让他们臣服,”梦卿的话语也冷淡下来,“徐二这么做,有多少是真的因为小姐呢?”

    或许是为了迎合牧狄,徐文懿确实逐渐贴合传闻中暴虐将军的形象。

    叛军将领很难有好下场。所以她的未来会是叹何聊生的虞姬?还是青灯古佛的陈圆圆?

    金簪沉默着,在百米外稳稳射中一次红心.

    未来如何,徐文懿将选择送给了她。

    时间是几天之后,徐文懿约定了和她一起出门的日子。

    清早就出发,趁着天气不热,沿着京城边沿的渠河散了两圈。等太阳高过城墙,才入京城。

    京城已经恢复些许生机,但战败破败的景象还是随处可见。金簪在一处角落看见了被撕碎的孩童肚兜。

    他们今天其实要参加牧狄将领的宴会,这次宴会牧狄皇族有重要的事会公布。

    沿路也遇见了几个牧狄将领,徐文懿应答流畅,显然说牧狄语已经很流畅。

    金簪的心沉沉下坠,面对系统提出的【是否刺杀徐文懿】的选项犹豫片刻后才选择“否”。

    到了皇城门口,徐文懿就和她说:“今天……把你留在京郊不安全,等下宴会上你保护好自己——这对你来说很容易。”

    金簪:“……什么意思?”

    徐文懿:“我会杀了参加宴会的那些牧狄人,”他眉眼凌厉,却并无戾气,更像是冷冽刀锋,“你不喜欢牧狄,想报仇,我都会为你做到。”

    金簪张了张嘴,发觉她既没有立场阻止,也没有立场支持。

    徐文懿确实是为了她,但这一切是徐文懿自己的决定,没有问过她,也没有向她寻求帮助。她没有参与、也不需参与。她只需要负责在旁边躲避,不让欢呼或暴躁的旁人伤到自己。

    参加宴会大概也是相似的原因,她拼尽全力,能持刀对抗几个参宴将领。但她无法对抗一整个军营的牧狄兵。

    “……好,”金簪点点头,“我会保护好自己。”

    进入皇城,参宴。

    宴席本身乏善可陈,比寻常宫宴粗犷不少,偏偏又少了大气,只执着于金银点缀。

    金簪咬着烤肉消磨时间,等大家酒过三巡,徐文懿站起身的一刹那,才有了变化——

    金碧辉煌的布置被鲜血浸透,满屋满室都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一众将领在宴席上饮用了软骨药,于是亲兵杀入时,少有人抵抗。

    随着殿外一声巨大的轰响声,事情在近乎一眨眼的功夫中,就成了定局。

    金簪握着她并未被血开刃的刀,看着现场。

    殿外响起轰鸣声的声音来至军营的方向,轰鸣声之后,世界仿佛安静到彻底。只能听到血液滴答流动的声音。

    在这一片血色深红中,徐文懿的眼眸是彻骨的黑。

    似乎有什么存在,彻底坏掉了。跌入深渊。

    他朝他的亲兵开口:“收好武器,回禁卫所休息,这段时间辛苦你们了。”

    他的亲兵忠实地履行他的命令,没多说什么,依言收拾好武器,就离开殿中。

    徐文懿又吩咐殿内负责侍奉的宫人把现场清理干净,之后才看向金簪。

    金簪心中微动,猝尔明白什么:“炸掉的是军营?”

    徐文懿:“嗯……那里原先是北厂,放了不少炸药,地下室里还有一些毒气,好像是叫绿气,比瘴气还毒,一起布置了。”

    金簪明悟:“为了不让他们起疑,你的军队和他们是住在一起的。”

    徐文懿:“是。”

    金簪估算了一下,牧狄的军队大约有四五万人,而徐文懿自己的军队是一万人左右。炸药一炸,全没了。

    如果这是战争,以一万人的损耗,使得敌方被全歼,可以说是大赚特赚。

    但别说金簪,连制定了计划的徐文懿,都依旧面无喜色。

    徐文懿牵着她前往乾明宫的后殿,吩咐洗漱换衣。后殿的宫人已经备好洗换衣具。

    没人在意徐文懿是不是皇上,金簪是不是皇后,他们配不配待在圣上起居用的乾明宫。毕竟两人手上都有刀。

    洗漱上金簪只能接受其他人帮忙递热水,热水来了后,金簪就让人下去。徐文懿也让其他人离开。

    两人隔着屏风用浴桶,蒸腾水雾随着香果气息萦绕,驱散铁锈气息,舒缓精神。

    金簪:“是只能通过这种方法杀了牧狄人吗?”

    金簪想了想在族祠里活着的太后,在院子里被徐文懿惊吓到动辄下跪的牧狄奴隶,心下很难说没有恍惚。那里一切的人和事,都在爆炸中湮没。

    徐文懿语气沉沉:“军中断粮断饷,吴都督又一昧高卧。我无处可去。”

    断粮?金簪心下蓦地一跳,不知为何,她在这一瞬间联想到了自己平静的的宫廷生活。

    徐文懿的重心却不在这些理由,他接着说。

    徐文懿语气沉沉:“我带着牧狄兵清扫过不少地方,双手已经浸染大周百姓的鲜血。尽管我能说出很多理由辩解,甚至其他人也会为此宽容我,但我无法接受。”

    金簪没有说话。

    徐文懿:“我应该保家卫国,应该拼尽力量为国捐躯。但我的长刀挑破的是百姓的头颅。甚至我都怀疑,自己已经和其他牧狄人一样,也享受这种凌虐的快感,在尸横遍野中纵声大笑……只有想起你的时候,我才能记起自己是谁,自己领着这些兵,是为了什么。”

    金簪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安慰,只能道:“一切已经结束了。”

    徐文懿低笑道:“是啊,已经结束了,我的,牧狄人的,都消散在北厂爆炸的尘埃下……一切都结束了,我既可以说是蛰伏,但已然全军覆没的我,更适合得到一个‘左右逢源’的评价。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金簪听着也笑:“那你还拉着我一起?”

    徐文懿这回真的大笑出声:“我可以狡辩说我是担心你的安全——但好吧,我就是有私心,想在临死前偷到和你相处的一点时间。我们两之间短短半年内隔着一道屏风坦诚相见,这在半年前,我可完全不敢想象。”

    “你要冷静,你不一定会死,”金簪很快做出判断,理智开口,“你之前是形势所迫,不论过去如何,现在都可以回头。”

    徐文懿苦笑一声。

    屏风对面很快传来人起身时带动的水声,片刻后,金簪披好浴袍转过屏风。

    徐文懿下意识想扯布遮住——不过金簪看样子对他镌刻伤痕的胸腹肌肉毫无兴趣,只看着他愈发瘦削且锋利的面庞。

    “你听着,”金簪凝视着他,“不论你之前做了什么,歼灭牧狄大军是你实打实的功绩,连你自己都无法磨灭。你想保家卫国,想忠君爱国,那今天休息一下之后,就该准备迎帝归京。”

    徐文懿不知不觉间已经定定地回视着她,她眼神中是有熠熠生辉的东西,像是太阳,是他一直追随着的东西。

    她一直能让自己的心神稳定,如果没有她在,自己是不是真的会堕落到彻底?

    “我不在乎这些了,”徐文懿轻轻说,“我的心已经变得很小,只能放得下你。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金簪嗤笑一声,上前揉他头发:“笨蛋,之后日子还长着很,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啊!”

    徐文懿脸红心跳,不再说话了。

    他入驻京城后有不少势力暗地里接触他,有希望他扶持一个傀儡小皇帝的,有希望他自立为皇的,也有希望他继续为牧狄办事的……

    他筛选比较过,最终必须承认,迎帝归京,甚至是唯一能让他继续活下去的路。

    眼下金簪也说让他迎帝归京,看来他不需要走别的路。

    只是徐文懿依旧心有踟蹰。

    毕竟……尚应明看金簪的眼神,不像是在看臣妻.

    夏夜总是星光璀璨。微凉的风吹拂而过,心旷神怡,是适合观星的好天气。

    宫外的勋贵院宅几乎都被牧狄搜刮干净,一把火烧了。因着皇城地位不同,牧狄竟只作为寻欢作乐的去处,并无过多损毁。

    同样没有损毁的,居然是游府。据说是牧狄对游侯夫妇又惧又敬,攻入京城后,他们大部分绕开游府。少部分闯入游府的,也全被侍卫打了出去。

    不过其他的勋贵屋子损毁太严重,现在回游府的路途颠簸堪比山路。

    金簪也担心徐文懿的精神状态会横生枝节,所以没纠结太久,就选择暂住永福宫。

    徐文懿也确实越来越需要她,很离谱,在那次揉头后,徐文懿就很喜欢她拍拍她的肩膀,摸摸他的头顶。

    金簪猜测,可能是因为徐文懿从小就被送入宫中做圣上的伴读,因此缺乏亲密关系,更需要肢体接触来找补。

    不知道徐文懿什么时候会认为这种程度的亲密接触不够,需要更多。例如……拥抱?

    也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不会抗拒。

    金簪想,如果通过和徐文懿亲密接触安抚他的情绪,就能打出HE,游戏结束,回到现代。那她大概是不会抗拒的吧。

    甚至会觉得有些可惜,不知道HE之后和徐文懿有没有番外?

    晚上,徐文懿陪着她看了一会儿星星后,回禁卫所睡。她从院子里回永福宫。

    大抵是生理期的缘故,今夜的她比以往困倦些。花香隐隐,令人镇定心神,困倦欲眠。金簪没有太留意,回榻睡觉。

    半梦半醒间,她听得吵闹,但困倦得睁不开眼。努力想爬起身,却被一个人按了下去。

    那人如丝媚眼眯着,在昏暗的烛光中有着动人心魄的美。金簪只觉得脑袋昏沉,分辨不清,想眯着眼分辨出来人,可随后胸口猛地一痛!

    颤抖的手下意识触及,一片铁锈腥气蔓延,是血渍。

    痛觉和不断流失的热意使头脑清醒,金簪眯起眼努力在昏暗中辨认……是叶司殿。

    曾经的陪轿太监,提醒她太后和圣上不睦,有着勾魂摄魄面庞的人,眼下拿着滴血匕首,站在她的床头。

    徐文懿说过要杀了他。

    不过叶司殿是北厂的人。可能是叶司殿用自己的命,换了牧狄大军的命。

    现在又换了她的命。

    金簪抵抗着无法压抑的痛楚,挣扎着抓住了叶司殿的手腕。

    “为什么……杀我……?”

    叶司殿看向她的眼神平静而冷淡,只有声音有些微的颤抖:“如果还有下辈子,希望我们能在和平的时空相遇。”

    说完,叶司殿又在她的心口插了一刀。

    她因痛楚而昏厥,在昏厥中流干血液。

    最后的五感,金簪只能迷迷糊糊感应到,梦卿把叶司殿打倒,坐到她的床前。

    ……之后的一切,她就无法感知到了.

    回到漆黑一片的读档空间。

    系统:【叶青在宫里待了十几年,得过太后青眼,知道宫里的暗道,包括永福宫的。他从暗道摸出来,放迷药把一整个宫的人都迷晕,成功刺杀你。】

    系统:【叶青刺杀你的时候,梦卿听到动静不对,挣扎着咬破舌头让自己清醒,互相打斗后成功杀了叶青。他坐在你的床头想陪你死去,却意识到他的男儿身不能死在你的床头,他中迷药的状态又不能出宫去寻死地。于是他换了太监的衣服,挣扎着爬入暗道,把自己的脸划花,之后才自裁死去。】

    系统:【叶青用自己的死离间了徐文懿和圣上。不过徐文懿是否被离间、是否发疯、是否杀了该杀的不该杀的人,不重要,都不重要。因为你死了。】

    金簪:【?】

    系统:【喏,这就是你要的番外。】

    金簪:【……】

    系统:【总而言之,恭喜宿主达成结局:随波逐流。】

    系统:【判词: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金簪:【……】

    系统继续无情走流程:【你打算从哪里开始读档?】

    【选项一:太后的站边问题剧情点,并选择选项1/2/3/4/5/6/8/9】

    【选项二:清明宴选的射花剧情点,并选择选项1/3/4】

    【选项三:徐文懿带牧狄兵前往永福宫的剧情点,并选择选项1/2/3/4/5】

    作者有话说:

    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出自唐代诗人韩琮的古诗作品《暮春浐水送别》。

    第32章 ·春和景明·11

    金簪决定读档回到前面的“花车令”剧情节点。她不想跟太后走了, 完全不想。

    但射歪后,太后唯一的变化只有一个。

    【太后剧情好感度+0,目前太后对你的好感度为0。】

    之后的事情完全没有变化, 太后依旧延请她, 询问她是否要做女官,是否要选择画卷上的那些男子。

    金簪:“……”

    经过“随波逐流”结局后,金簪不太想走太后线了。

    她问着, 暗戳戳地刺了一下:“臣女若为女官, 有悖三年孝期, 圣上可能下旨夺情?”

    言下之意甚至可以说是诛心了——

    太后娘娘想让她当女官, 但太后娘娘自己能过皇上那一关吗?

    皇上会为了一个太后身旁的女官的位置,违背孝道, 命她夺情吗?

    偏偏太后一哂:“皇上不在乎这点微末小结, 你也不必纠结。”

    金簪:“……”

    这对母子,某种程度上来说不愧是亲母子。

    金簪咬咬牙, 索性开口:“就任宫官, 掌管不过一宫之事。而就任外官, 能掌管一国之事。或许是臣女志向高远吧——但就任外官,终究要在意外物非议,不能无端夺情。”

    太后还是笑:“这算什么志向高远?寻常男子能读两本书的,也都想着要当官。也是哀家想岔了,你有这份武功、见解和胆识, 当女官也确实浪费。不过夺情都好说,首先,你想去哪里?”

    金簪试探着问了个京城内的武职:“禁卫所?”

    太后的笑容淡了一分, 语气也幽然:“这是皇上的侍卫亲兵, 哀家很难插上手——兵部如何?武库司恰巧有人守丧, 位置空缺,你可以去补缺主事一职。”

    金簪一愣。这个逻辑好像有点怪。原先的主事为了守丧辞官,然后她一个也在孝期的去夺情把位置顶了?

    并且直接领主事之职?寻常进士为官,正常都需要在翰林院再学个三年,考校无误方可派遣为官。若是从令吏升上去的,那磋磨个十几年二十几年都是常事。

    她没有进士出身(至少要举人出身吧?),四书五经无法钻研古意今言,也没有资历,更没有经验,空降成主事,她能揽这个瓷器活吗?

    但这个机会不用也确实可惜,所以关键是……太后为什么认为她能揽?

    金簪略一犹疑,太后就笑了:“你不必担心,哀家敢让你去兵部,自然是因着兵部不会给你使绊子。兵部侍郎姓林。”

    金簪恍然。

    多亏祖母对她的主母方向的培养,林这个姓氏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如雷贯耳。

    林家是太后的母家,数百年的世家,曾经也是文官清流,在太后被皇上召入宫且封为妃后,名声有些跌落。但林家根基犹在。太后此言是在隐晦表明:兵部是她的,不用担心出问题。她想怎么干就怎么干。

    不过任何事都有代价。

    她只要点头,往兵部一去,她身上就会多上一层写着“太后势力”的金字。

    确实是完美的镀金,金簪敢肯定,她绝对能过上“上班喝茶闲聊下班悠哉回家”的日子。不过与此相对的,如果她想反悔、或者是背地里捣鬼,一来她绝对无法成功,二来镀的金子也会变成塞进咽喉的毒药。

    这是明目张胆的陷阱,彻头彻尾的阳谋。却因为好处坏处都足够明显,于是让人很难不跳下去。

    尤其在走过“随波逐流”的BE后。

    金簪是不可能再去当女官的,力量不够,眼界只剩下宫里的那点事。或许,到了兵部,才有足以扭转悲剧的力量。

    如果是这样,那六品主事的位置就有点低了。

    金簪咬咬牙,就打算再讨价还价——

    “圣上口谕!”宣旨太监急匆匆地闯入永福宫正殿,努力深呼吸,酝酿好气息后,中气十足地开口宣唱,“传游家女即刻觐见,不可延误!”

    说罢,宣旨太监又恍了一口气,才笑眯眯地看着太后:“游姑娘还没答允太后娘娘,太后应该不会阻拦奴婢吧?”

    太后冷哼一声,“来得倒巧,”划过金簪的目光一瞬间锐利而带着审视。

    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她已然懒洋洋地摆手:“随便你们,这么紧张兮兮的,不知道的还当哀家要怎么他的心头好似的!”

    宣旨太监笑呵呵的,没有正面回应,语调委婉:“圣上和徐二少爷自小亲如兄弟。”

    太后冷笑:“他亲兄弟都没见他管。”

    宣旨太监继续呵呵,不正面回应,只给金簪比划了手势以做催促。

    金簪也听不得这种尬话,立刻拜别太后,先行离开。

    太后和圣上明里暗里的不和睦,让她得了太后的拉拢。只是眼下她被圣上召走,去兵部的机会转瞬即逝,估计再不会有给她纠结的机会。

    天家母子相争,让她有了工作的机会,工作又像是镜花水月,触一下就没了。金簪想着,暗暗叹了口气,往皇上在的乾明宫去。

    依旧是老老实实走着去,走到都忘记时间,才到乾明宫。

    进得殿内,依旧是那股子甜而后劲醇厚的香气扑面而来,而后才能将注意力集中在殿尽头高位上的皇上。

    皇上依旧懒洋洋地靠在龙椅上,目光懒散投注而来,仿佛只是不经意的一瞥。

    等金簪行礼完后,皇上依旧是那副随时告乏的姿态,随意开口:“文懿领兵出去了,管禁卫的位置空了出来。原先想着先凑合用,不过太后一找你,我就想起来了——还能让你去。”

    从天而降的大饼,金簪简直被砸懵了,只能眨巴眨巴眼睛。

    皇上笑出声,又懒洋洋地介绍着:“说是禁卫,不过你管的禁卫不是整个京城的兵,整个京城的兵有四万多人,现在归柳公子管。你如果同意,就和文懿一样,负责的是皇城禁卫共一千二百人,和平常带兵差不多就行。”

    金簪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和兵部里的文职不同,带兵她可太熟了。从小她就顶着游侯独女的名头开始带兵。

    一开始被她带的兵只是想哄将军孩子。但渐渐的,她也培养出了几百人的亲兵,另外几千人她不凭令牌就能使唤得动的兵。

    平常带兵做什么?身体锻炼,精神培养,还有日常巡逻,上下沟通。其实很多也是琐碎的活,全凭自身气质。干多了自然得心应手。

    金簪之前还和梦卿开过玩笑:说不定小学班主任来带兵,都能带出特色。只是可惜的是梦卿听不明白“小学班主任”的意思,要化用成“私塾先生”才能理解。

    皇上想了想,还补了一句:“如若有人阳奉阴违,背地里下绊子的,并且你处理不了,直接报来给我处置。”

    太后是怎么说的?太后说:如果她做不了,可以回去当女官。

    两相对照,金簪更没有拒绝圣上的理由了,立刻拜谢:“臣领命!”

    皇上点头笑道:“徐文懿走后,禁军总领的位置一直空着。定了你,也算是了却了我的一桩心事。”

    就任有一些流程,不过这就不用圣上操心,一道旨意下去,自有相应的人去负责。

    不过皇上只是凝望着金簪,目光说不准是飘渺还是懒散。他只是看着,于是金簪也只能站着。

    站着并不累,就是有点傻……

    金簪想着,既然未来要领兵拱卫皇城,那和圣上还是该处好关系的。并且圣上和徐文懿是自小的交情,圣上因此对她颇多关照,也还是应该回应一二。

    于是金簪没话找话:“禁军总领很难定下吗?”

    皇上的嘴角漾出一抹笑:“那倒没有,只是你最近总被母后那边拉去,我心下不免有些烦忧,今天更是被兵部的人耽搁了时间——说来,先前母后给的画卷上,有你中意的人吗?”

    金簪下意识答话:“没有……”

    话回答出口才惊觉不对劲,皇上是怎么知道太后有画卷的?

    不,知道画卷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看起来皇上更在意画卷,甚于兵部被太后控制的事实?

    皇上在想什么?

    金簪不知如何评价,犹犹豫豫想问出口的时候,就听着皇上悠哉地笑道:“挺好。领禁军后,你就有持剑入殿之权,若是有事,随时可以过来——蔡安福,也吩咐殿内伺候的,不可拦着游总领。”

    这权利可就大了,虽然很合理,但是金簪忍不住还是惊愕:“持剑入殿?”

    皇上长吟了一声,思索片刻……还是不解:“这有什么值得你惊讶的地方吗?难道你会来杀我吗?我很难想象你杀我的理由。”

    金簪:“……”

    皇上只是用懒散随性的目光看着她。一副“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就是这么自信”的样子。

    皇上的画风真的不太对头。

    殿内的香气渐渐浅淡下去,化为持久而弥香的乌木香气。

    金簪犹豫着,抛出问题:“圣上缘何如此关照微臣?”

    这个问题或许是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钥匙。话一出口,皇上身旁伺候的蔡公公已然惊恐地瞪大眼。就连皇上,也沉吟片刻。

    会给出什么回答呢?

    蔡公公已然大气不敢出,手持拂尘屏住呼吸。

    皇上又眨了眨眼,细眼眯着,慵然地看了看蔡公公,又看了看金簪。再把视线游移开去,看向镂云金锃镶红铜香炉,语调慵懒戏谑:“我和徐二是好兄弟,徐二的心上人,我自然要多关照。不然呢?”

    蔡公公满脸不信:“……”

    皇上拖长语调:“自然,你能得禁军总领之位,还是因着你从前在北疆素有威名,在太后的清明宴选中大放异彩,叶司殿也来推荐你。你总不会认为自己是凭裙带关系上位,做不了这个禁军总领吧?”

    金簪:“那倒没有……”

    皇上:“那就行了,真遇到处理不了的刺儿头就报过来。还有事吗?”

    金簪还能说什么,拜谢:“谢陛下。”

    皇上赞赏地点点头:“没事就这样,之后就不必多礼了,拜来拜去的我看着都累。蔡安福,送游总领出去——总领能骑马进出宫,记得给她挑一匹好马。”

    蔡公公:“喏。”

    蔡公公便是宣旨太监,年龄并不大,因是从小陪在皇上身边的太监,皇上登基后便得了重用。也算是少年得志。

    眼下出宫的时辰刚好,赤色晚霞弥天铺地,映出人眼底下的激动和兴奋。

    金簪脚步慢了一分,蔡公公在旁看着,眉眼禁不住乱飞,隐晦交流着:“说来啊姑娘……啊不,游总领,圣上说的话,您信吗?”

    金簪:“什么信不信的?”

    蔡公公:“圣上心里未必明白,不过我们可不能懂装不懂……小徐将军和圣上十多年的交情,圣上也没允他持剑入殿,更别说骑马出入宫禁。姑娘您可是独一份。”

    金簪哭笑不得,不是很想接话。

    皇上的帝王心术,怎么分析都可以,唯一不能分析的方向就是恋爱脑,一个皇帝天天想着谈恋爱,闹呢?

    并且……谁说的皇上可能是断袖来着?金簪已经不记得是谁说的,但金簪隐约留下了印象。

    眼见着蔡公公还要挤眉弄眼地说话,金簪想了想,选择用铿锵有力地话开口:“是的,圣上折节下交,有如三顾茅庐,臣必鞠躬尽瘁,好好带兵,结草衔环,报圣上之恩!”

    蔡公公一腔八卦之情被这番感念君臣相得的话堵了个正着。

    好半晌,蔡公公才缓过神,在心底嘀咕——

    难怪圣上不下旨给小徐将军定亲,游姑……游总领,她看着完全还没开窍啊.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接连下了几天的雨。

    梦卿说,路上有不少百姓都夸这场雨来得及时,不耽误春耕。

    到了钦天殿敲定继任的良辰吉日,天却恰好放晴了。

    春风和煦,阳光明媚。

    皇城武场,黑压压地站着一千多号人。

    金簪眯着眼,站在高台上看着底下乌泱泱的兵。她一瞬间有一种自己当校长的错觉,而台下都是准备跳广播体操的学生。

    学生总有逃课的,而继任禁卫总领的第一次演武,也一样有人逃。

    站在高台上,金簪略数一数,就能算出位置有部分空缺。

    倒不至于是将领吃空饷,毕竟禁卫归根到底是皇上的私兵,皇上和监军太监都会时时看巡一番,数数人头。为着一点钱搞空饷,不太值。

    金簪下令,先常规用兵,命他们做日常训练。

    同时暗暗吩咐负责点兵的刀笔武吏清点人数。

    片刻后,军吏清点完毕,前来低声禀报:“总共一千九百九十三人,七人未来,俱有告假。”说着,将假条递了上来。

    金簪翻了翻,理由都还算充实,脚崴的、肚子不舒服的、父母生病回家看望的、回去结婚冲喜的,都有。

    理由是不是真的不重要,反正有将领批假,到时候追根溯源都简单地很。

    只是……其中一些明显是旷掉的……

    金簪看向另一个同样被叫去数人头的军吏:“你呢?数出来的结果有差别吗?”

    金簪语气平静,眸底也是浅淡温和的棕色。偏偏语气中有一分见人跌入深渊而事不关己的冷淡。另一个军吏犹豫了几息功夫,才咬牙道:“没有,确是一千九百九十三人。”

    金簪听着就笑了一声,视线移到梦卿。

    梦卿立刻道:“实际在场的只有一千九百七十三人,少了两支十人队,都在姓方的百夫长名下。”

    两位军吏都惊悚地看着梦卿,而梦卿毫不客气地回以蔑视:“看什么看?四位数的数数都不会,还有脸站在这?”

    金簪拍了拍梦卿的肩膀,点点头,就吩咐道:“来人,先把这两个人捆了,塞上布丢一边去。”

    其实数人都不用一个个数。这两个军吏都是待久的,和这些禁兵也都相熟,基本上对照百夫长,看一下对应十夫长在不在,十夫长要带的兵在不在,很明显。

    下雨的这几天,梦卿闲着也是闲着,就跑禁卫所去认人。就这么把人记下来了。

    这两个军吏报错人数,纯属故意。

    金簪巡视禁军一圈,站在方百夫长带的兵旁边时,吩咐人去把他叫过来。

    方百夫长的面相乍看憨厚,就是眼睛眯得厉害,隐约闪烁精光。

    他显然明白自己被叫来是因为什么,笑呵呵地从衣兜里掏出字条:“是我忘了,游总领不好意思,那二十个人晚上不知道去哪个暗巷里逍遥,白天都说肚子不舒服,请假了呢!”

    纸张已经皱巴巴的了,金簪没有接。

    她只是笑:“去暗巷里玩,然后今天不舒服来不了?”

    “是啊!”方百夫长一拍手,很痛心疾首地说,“我也是考虑到您一个姑娘家,听这些暗巷之类的东西不好,这才遮掩一二,没想到您查上门来了,实在不好意思。”

    金簪听到了梦卿在旁抑制怒气深呼吸和磨牙的声音。

    她……她自己也未必就不生气。

    清点人数的人存心和稀泥。百夫长也是。并且未必没有他的默许——毕竟两个十夫长带着一个小队旷工,还是很明显的。

    又或者说,他们故意这么明显,就是想看看,她要怎么应对,底下人明里暗里的挤兑和摆烂。

    系统:【新官上任三把火,但他们已经在泼水了!你打算怎么办?】

    【选项一:报给皇上,让皇上处理。】

    【选项二:怎么可能是真的拉肚子,直接派人把十夫长从营里拉到武场现场。】

    【选项三:梦卿嘴皮子利索,派梦卿去和百夫长对峙。】

    【选项四:按军令可斩!杀了和稀泥的点兵武吏和百夫长!】

    【选项五:祖母是柳家人,而柳家在禁军根基深厚,或可求助于柳家。】

    【选项六:其他(自行挖掘)】

    作者有话说:

    五一放假,日更~~~

    第33章 ·春和景明·12

    金簪没有犹豫很久, 下令:“把那两个十夫长都带上来,看看是真病还是装病。”

    很快就有人把那两个十夫长带了上来。

    远远瞧去,那两个十夫长倒也是满脸病容, 面色苍白, 他们跪伏在地上,甚至能让人觉得我见犹怜。

    甚至有人因此上前来给他们讨饶:“唉,他们也是生了急病, 所以没有及时告假, 还请总领饶过他们吧。”

    那人一出口, 不少人附和:“是啊是啊, 生急病也是有的。”

    “把假条补了就行。”

    “只是一次演武没来罢了,游姑娘不要太苛刻啊。”

    声音纷纷杂杂, 搅乱了演武的气氛。甚至都已经有人言语中怪上了金簪。

    梦卿已经怒火滔天, 握紧腰间的佩剑,做好要拼杀的准备了。

    金簪倒是认为这一切很合理, 毕竟她新来乍到, 她想不想新官上任三把火是一回事, 而这些家伙是真切地想给她个下马威。

    不过,她可不乐意白收闷亏。

    金簪垂眸看着这两个穿着素白中衣、只狼狈披上外袍的十夫长,笑道:“我只问你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要是能答出来,我就认你们是告病假。”

    十夫长咬着牙, 强做镇定:“……总领您问。”

    金簪:“第一个问题,你们生的是什么病?”

    十夫长战战兢兢、字斟句酌:“只是昨天在柳巷里和兄弟们玩,因此精神不济, 带累得肚腹绞痛。”

    梦卿当即冷笑道:“今天黄道吉日, 既定要演武, 不少将领都细心妥帖安排好,早早入睡培养精神。你们倒好,准准的挑时间去彻夜玩乐?”

    金簪漫不经心道:“这也罢了,下一个问题——这肠胃绞痛的病是用早膳前发的,还是用早膳后发的?”

    十夫长:“……用早膳后发的。”

    这回都不用梦卿挑刺了,旁的人都有笑出声的:“那时候太医院的人都已经到了,就防着有人早膳用太多腹胀。既然不舒服,怎么没有直接去找医师?”

    金簪露出不达眼底的笑容,十夫长连忙改口:“不是的不是的,我们用早膳前就不舒服了,在自己的屋子里吃了点东西做早膳,才更不舒服的。”

    梦卿不露出讽刺的笑意了,他直接翻白眼表示无语。而带他们的百夫长脸色霎时变了,呵斥道:“别乱说!”

    百夫长现在的紧张也很合理,毕竟用早膳的时候,百夫长就要清点自己手下的兵有没有到齐,没来的话为什么没有来。

    知道自己的兵生病了,也不帮着告假,也不请医师,在总领来了之后更不报备,等总领来数人,还让军吏数出个算进去的数字。要总领发觉人数不对,才掏出告假条,这是在干嘛?

    其他质疑金簪的声音已经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带着汗臭味和沙土气息的风吹过武场,甚至有一分因仰望而生的寂静。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清楚了再回答,”金簪注视着两个面色彻底苍白下去的十夫长的瞳孔,“无故不应军令者,当斩。所以,你为什么没来?”

    生病这个理由已经基本不能用了,用完早膳就要准备集合,不舒服可以直接叫医师。用早膳前不舒服的话,那百夫长干嘛去了?

    其他的理由也同样不能用,如果是有其他原因,一开始为什么要用生病的理由?

    还是两个十夫队齐齐生病,是当谁傻?

    金簪没给他们太多犹豫狡辩的时间,说话间已经摸上了腰间的刀鞘。

    两个十夫长面面相觑,脖子根已然因为紧张而发红。只是脸色依然是苍白。

    “咦……”梦卿发觉不对劲。

    这两个十夫长心下一惊,不敢再拖延,连忙伏地讨饶:“是方将军,是方将军要我们装病不来,然后给总领您下马威,都是方将军的安排啊!”

    方百夫长咬着牙,怒目圆瞪,脸上露出匪气:“放屁!你们自己逃了军令,还想攀扯老子,老子宰了你们!!”

    十夫长只看着金簪,从瞳孔深处传来的颤抖:“方将军还说,他已经和兵部那边都说好了,不会数出我们不在,如果我们不配合,兵部会给我们评下等,让我们卷铺盖回家……”

    金簪点点头,又摇摇头。

    “先带下去。”金簪语气平淡,目光已然移向方百夫长。

    方百夫长咬着牙直视她,手握腰间刀,一副罕厉的模样。只是喉咙禁不住紧张地滚动。

    这是金簪再熟悉不过的画面。

    她从前在北疆,见过无数次相似的面庞,甚至是相似的眼神。

    小部分被她杀了,大部分被她父母拎去罚做苦役,还有一小部分……没来得及处理,之后缓过神时,人已经臣服于她,为她出生入死。

    现在倒也已经都死绝了。死于抵御牧狄的一次次战斗中。

    体内的鲜血后知后觉地开始奔腾流淌,心脏激跳。金簪禁不住咧出一个近乎于邪气的笑。

    “你有什么要否认的吗?”

    方百夫长只是狡辩:“他们把假条都给了我,又说已经叫医师看过,我只是忘了及时给假条而已!别听他们胡扯!”

    “这就是你把数字8数成数字10的理由?”

    方百夫长的狡辩已然苍白,金簪禁不住讽刺完这一句,手起刀落——

    或许是比徐文懿见过的更金灿夺目的血色喷泉,在武场的台上肆意喷溅。

    铁锈气息让金簪有离开京城,回到战火纷飞的北疆的错觉。她恍惚认为,她能凭借自身力量,不困窘于“京城贵女”这一身份的束缚。

    ……其实这也不是错觉。她毕竟是游总领了。

    金簪握着腰间的刀,面无表情地看着在场的其他人,冷声道:“还有,刚才是谁叫我游姑娘的?”

    众人纷纷用“节哀”兼“死道友不死贫道”的眼神注视向一个人。

    柳家四郎,小柳将军。

    小柳将军的脸色刹那一变。

    【众人对你的威望值+50,当前总威望值为50。】

    【众人对你的畏惧值+50,当前总畏惧值为50。】.

    小柳将军一瘸一拐地站在武场边角,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居然真的被罚了,被罚打二十大板!

    方百夫长的事背后其实是他谋划的,兵部那边也是他沟通的。但他现在心下已然开始发凉……如果游总领发现他在背后捣鬼……

    他同时意识到了一件事:自己无法从金簪手上占便宜。

    他以为自己能领禁卫总领,再不济能把任禁卫总领的人挤兑到只领个虚职,实权归他。

    没想到金簪这个在北疆长大的,完全不同于宫里长大的徐二公子,性情粗犷百倍,也难对付百倍。

    甚至有皇上在背后撑腰。

    不过,他总不能任人宰割吧?

    “既要伤其十指,更要断其一指,”小柳将军拔刀拼劲砍断练木一角,拼着狠劲地开口,“游总领终究带点小姐脾气,都出来带兵了,身边还要个细致伺候的侍女……看样子游总领完全离不开这个侍女。”

    听着这话的亲兵们闻弦歌而知意,登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亲兵一:“给这侍女裹层棉被,痛痛快快地打一顿,再机灵的也都能被打痴傻了。”

    亲兵二:“你这打其他小兵的经验用在小丫鬟身上……小心别把人打死了。”

    亲兵三:“你们这些不懂怜香惜玉的,机灵的侍女更要好好疼爱啊,说不定事成后还能唱一出红娘记呢。”

    亲兵四:“还是你敢想。我不敢,直接把她嘴捂了往角落里拖,一次性买卖干脆点,做完拉倒。”

    亲兵三点头:“确实,一次性的没成本买卖做下来,信她们也不敢声张——声张了之后,那可不是一个婢女的名节有损了!”

    亲兵五:“还是打一顿痛快点——归根到底,还是看将军的意思。”

    小柳将军满意于这个讨论的热烈氛围,听他们说完后总结概括,下达命令:“按你们的想法做,不把人搞死就行。”

    亲兵们:“是!”

    游总领新官上任还挺忙,没少把那个叫梦卿的侍女做军吏使唤。据说游总领已经打算找兵部要开一张月俸条子。

    不过梦卿独处的时候不好找,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从这个军吏的屋到另一个军吏的屋的路上,来来回回的办事。办事处总是很热闹。机会不好找。

    不过,他们锲而不舍地蹲了半个月,还是找到机会了。

    游总领回游府休息,而梦卿临时要去禁卫所,送什么材料。

    柳家亲兵亲眼瞧着游总领站在门口依依目送梦卿远去,心里有“大事将成”喜悦感的同时,一种莫名恶寒的感觉同时爬上心头。

    怎么瞧着……这个梦卿看向游总督的眼神,是要搞磨镜的眼神啊?

    亲兵们定了定神,撇开脑子里带颜色的想法,互相传递了暗昧的眼神,悄悄尾随梦卿前进。

    今天刚下过雨,黑夜黯淡,没有星月光辉。宵禁后街道近乎漆黑,只有梦卿举的一盏烛灯亮着光。

    沿途的商贩都已经关了门。四周很安静,只有狸猫穿行于墙檐的声音,偶尔咪喵两声。

    梦卿在一片寂静中稳步前行,分明只是寻常走路,然而发髻斜挽,银簪缀珠,身姿高挑,柳腰款摆,也有些风味。

    一路行走,亲兵们眼底的贪婪和疯狂逐渐不加掩饰。

    梦卿走的是大路没错,但大路的旁边就是小路,小路通着巷子。有时候人间与地狱就在几步路的距离。

    他们已经兵分两路,埋伏起来,只等梦卿到达。

    十步——

    五步——

    三步——

    一步!

    小柳将军的亲兵们立刻扑上去,每个人的目光中都如同最原始的野兽,獠牙涎水,状如扑食。

    游总领的侍女或许会一些武功,他们心里其实也有数。但他们下意识轻蔑,认为侍女有的只会是三脚猫功夫罢了。

    不然呢?男人和女人天然的体格差距是那么容易磨灭的吗?游总领是个例外,她是个变态,但其他的普通侍女……

    梦卿步伐轻移,快得人还没缓过神,就已经三两下就脱离包围圈。

    几个柳家亲兵下意识前来追扑他,梦卿一脚一个,直接把他们踹翻在地,只能捂着命根子连声道哎呦。

    梦卿的眼眸原本眼角圆润,看着天真纯良。而此刻他微眯双眼,在红色烛火映照下,却又显出几分危险的诡谲。

    微凉的春风在黑夜中吹拂而过,裳角微扬,分明只是一身寻常侍女的装束,气势竟也令人不敢逼近。

    柳家亲兵都下意识想后退了,就听得有人低声喝令:“将军还在等我们报喜呢,直接打!”

    那人说罢便抽出腰间佩鞭,一马当先地朝梦卿抽去!

    说时迟那时快,梦卿丢出腰间荷包打偏那人的右手,趁那人一愣怔,抓住机会欺身上前,三两下对招夺去鞭子,再狠狠一脚朝人命根子踹。

    “扑咚——”

    捂着伤处打滚叫唤的人又多了一个。

    梦卿随手甩了两下鞭子,还算顺手,就边甩着,边眯起眼蔑视着剩下那群喽啰。

    “小柳派来的人?”梦卿嗤笑着,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一群加起来都打不过我一个人的卵蛋,一窝子废物,也就在小柳的鸡屁股后面朝人叽叽叫。”

    剩下的喽啰见状立刻求饶:“对……对不起!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梦卿:“小柳在哪?”

    喽啰们:“不知道……”

    路上又传来了一声惨叫,梦卿收回脚,冷声道:“小柳在哪?”

    喽啰们立刻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说出来:“他平常会在棠如巷里见如娘,也有可能去郑家应酬,不过他今天不是被打板子了嘛,就回家歇着去了。”

    梦卿点点头,扬起嘴角:“算他运气好……你们运气也不错,滚吧!”

    等那些喽啰们真的滚干净了,梦卿走到巷子边上。

    梦卿:“喵呜——”

    梦卿的嘴角是压不下来的笑意:“喵呜?猫猫,你还在吗?”

    金簪:“……”

    她是因为脚步声差点被发现,情急之下学猫叫糊弄过去。

    梦卿好好的干嘛学猫叫?

    系统:【月黑风高杀人夜,梦卿墙角学猫叫。难得有如此良夜,你打算做什么?】

    【选项一:和梦卿对着学猫叫。】

    【选项二:写折子给皇上告状。】

    【选项三:写信给徐文懿告状。】

    【选项四:这里面有兵部的事,杀去兵部追问。】

    【选项五:带梦卿回府后问祖母柳家是什么情况。】

    【选项六:其他(自行挖掘)】

    作者有话说:

    5.2上夹子,所以5.2更新放凌晨。

    (庆祝疫情解封出去吃饭啦,估计凌晨才能去写_(:з」∠)_)

    第34章 ·春和景明·15

    “喵呜?”

    夜色昏沉, 梦卿举着小巧剔透的红灯笼,站在巷子边上。

    猫吸引同伴的时候,并不会喵呜喵呜的。猫发出人能听得见的喵呜声, 是为了吸引人类的注意力。

    金簪必须得承认, 梦卿的小花招确实成功了。

    金簪:“喵呜。”

    梦卿:“喵呜——”

    金簪:“喵。”

    梦卿:“喵!”

    金簪:“喵~”

    仿佛真的是两只猫在对话,咪咪喵喵的。

    金簪扬起的嘴角压不下来,几乎有自己和梦卿会喵一晚上的错觉。

    ……不过还是算了, 明天还要上班。就算是猫咪也要上班。

    金簪跃起攀住墙, 脚一踩一蹬就翻越过墙, 稳稳落到地面。

    梦卿歪了歪头, 眼眸笑弯成月牙,“回去吧?”

    金簪点头:“好呀。”

    两只猫结伴回去。

    他们走的是夜路。路上偶尔能见到挂起的红白灯笼, 因着喜事, 或者因着丧事。这些灯笼照亮一方天地,成为一部分人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笔注解。

    和红白灯笼差不多频率见到的, 是巡逻的禁卫军。见到金簪后, 他们没有多问什么, 行礼,然后列队离开。

    大部分路途,还是只有梦卿的小灯笼照亮前路。

    路途无趣,梦卿开口闲聊:“小姐今晚见到了,之后也可以放心, 我一个人足以对抗他们。”

    金簪想了下之前遇过的be,心下打鼓,连忙道:“你想做诱饵, 但寻常钓鱼, 饵食总是会被鱼吞去。难道只是为了钓鱼, 就得把你搭上吗?”

    梦卿一顿,随后语气肃穆地开口:“我愿为小姐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而后也不容得辩驳,语气和缓道,“今日之事,归根到底也是为了针对小姐,我愿意把危险扼杀在萌芽里。”

    金簪听着无可奈何。

    就像今晚,她不同意梦卿以身作饵,但梦卿这个辩论大师,当场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被动等待不如主动出击。

    因为对付的是柳家人,不明祖母的态度,也不明柳家能量多少,游府侍卫和禁卫都不好调动。金簪能做到的,便只能是和圣上报备后,亲自跟随,加一层保障。

    幸好一切顺利。京城的人久未经战,是一群绣花枕头。

    金簪想了想,倒也属实定下心:“那两个十夫长和底下的兵都提前退休,遣返送回原籍,现在柳家亲兵又被警告一番,他们暂时应该不敢有动作了。”

    梦卿:“喵。”

    金簪:“喵呜。”.

    第二天确实要去禁卫所上班。

    同样是晴天,并无晨雾,连心情都变得清爽坦荡。

    小柳将军的事自然不可能在昨晚梦卿打了亲卫后就宣告结束。

    事实上,小柳将军已经因为被打板子请了两旬的假。

    本人请假,派自己身边的手下干点下三滥的手段,金簪对此不齿。

    照规矩带兵训练了一阵子,百步穿心引来一阵欢呼后,金簪就去了禁卫所的正厅。梦卿说有人在等她,并备注说不是什么她需要在意的人。

    金簪在去的路上,还纠结着,是先写个折子给皇上告状,还是先给徐文懿写信问他他是怎么处理小柳将军这种刺儿头的。

    到正厅后,她发现,她不用纠结了。

    一人迎光而立,朝她躬身,语气谦卑和缓有如春水流淌:“某为郑家行二,于兵部历练。此番拜访,是柳公子请您去福泰茶馆,他欲当面和您表达歉意。某为见证人。”

    郑家是太后母家,这位郑二公子是太后正儿八经的侄子。

    昨晚小柳将军的亲卫倒也确实有说,他经常去郑家玩。看来柳家和郑家关系不算坏。

    禁卫所自徐文懿离去后以柳家势大,而柳家和郑家关系又好。眼下看,太后的势力竟比暗想中的蔓延不少。

    金簪:“柳公子道歉之后,有何打算?”

    郑二公子笑道:“前几天哭着来找我,说是走兵部的路子,要调到南边去。南边的海贼虽然也难防,但他去过,也甘愿再受几年苦。”

    如果所言非虚,那就是要避开的意思了。金簪笑道:“那就见一见吧,南边我还没去过呢,也听听他的一点经验之谈。”

    郑二公子露出浅淡安心的笑意,松一口气道:“多谢总领。”

    如果小柳将军真的要去南边,那也不用告状,更不用写信了。

    禁卫所归根到底也就一千来号人,柳家势力主要在京郊外的京卫所。

    小柳将军一走,禁卫这一块应该会好管不少。

    梦卿提醒她说“恐怕柳家别有筹谋”,金簪不否认,但明面上的势力转变为暗处,至少明面上的顶撞和凝滞是不会有了。

    下午可能会下雨,中午时分天就阴沉下来。温度很适宜,金簪换了身寻常衣裙,溜溜达达着走到了福泰茶馆。

    进门时,恰听着大厅里的书生在说书“旦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花木兰的故事。不时有人赞叹出声,给书生赏点铜钱。

    小柳将军定的位置在楼上最里靠窗位,传统贵宾席,金簪一开门,小柳和郑二公子都已经到了。

    小柳见着她,还愣了一下,开口就要赶人走,郑二公子连忙道:“游总领,请上坐。”

    小柳这才正视她,大惊失色:“游总领?……没穿盔甲,一下子认不出来。”

    金簪呵呵一笑:“喝个茶,倒也不用像禁军巡查,无端惹得茶馆不安。”

    小柳又多看了几眼,等金簪坐到主位上了,才有些失魂落魄地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低声开口:“我托德成兄约总领,是为了道歉,百夫长、称呼和婢女的事,我都道歉。实在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油焖了心眼,才做出这些蠢事。”

    说着,小柳从桌子底搬出一个箱子,箱子里满满的都是金光灿灿的诚意。

    “不仅如此,”小柳将军低着头说着,“我还托了德成兄,他保准您在兵部这边的三年考绩为优,兵部不会有人来找您麻烦。”

    相比于小柳将军全程不敢抬头,郑二公子倒是淡定不少,他手持一把折扇,风雅摇曳,静静在旁听着。

    提到他了,他才拿出他的小盒子,也推到桌面上打开,是立契,里面写明了柳家和郑家对她的承诺。

    打开后,郑二公子抬起眼,凝视着金簪的眼睛,眼底略微闪动,金簪一瞬间能感知到——他很害怕自己拒绝他。

    金簪:“……”

    目光有些太热烈,她扭头看向小柳将军:“你是要去南边?这边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小柳将军依旧不敢看她的脸,只低着头:“我叔叔在南边的福宁那一带镇守,我打算去那边历练几年。其他的……都还行……”

    金簪:“那些亲兵呢,我记得有几个受伤了?”

    小柳将军:“……”

    好听点说是受伤,难听点说是被踹了命根子,可能终身不举,断绝后嗣。

    小柳将军是答不下去了,而郑二公子露出尴尬而不失风雅的笑,接过话头:“这小子思想龌龊,害得你的婢女遭受池鱼之殃,就算是你现在让婢女把他踹一顿,他也不会摇头。”

    金簪沉吟片刻,扭头问梦卿:“按大周律,这种教唆他人作恶的应该怎么判?”

    梦卿:“……因为没作恶成功,所以应该会是徙两千里,服役10年。”

    金簪点点头:“按这个办吧,你去福宁十年。这些诚意,你发给那些替你受过的亲兵一部分,留给你自己一部分。我回头去写折子,你那边有问题吗?”

    小柳将军听着愣住,躲到南边和被押到南边可是完全不一样的事……一箱子地契房契,太后侄子的脸面,兵部的允准,这些都不够吗?

    他下意识想开口辩驳,郑二公子轻柔地扇了下扇子,抢在他前头温声开口:“自然没问题。若是那些兵贼子真得了手,就算是死也不能抵罪。如今能全须全尾的,都是他运气好。”

    小柳将军面色一僵,却不好再出言反驳了。毕竟他是来道歉的,不是在逼金簪接受他的。

    况且……梦卿一直没说话,但其实就站在金簪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梦卿是游总领的逆鳞,当他触碰到的时候,事情就已经无法转旋。

    金簪点点头,此事再无异议。小柳将军见金簪神色缓和,只能安慰自己,至少他一个人流放去,没有祸及家中。

    他晃晃悠悠站起身离开,诚意放在桌子上,依旧得送。

    金簪看着他离开,心下也禁不住感慨两句——若他光明正大要求比试排兵战阵,而不搞这种下三滥的使绊子行为,那说不定还真能让她头疼。

    郑二公子此时温柔开口:“游小姐,他的事说完了,接着说我的事吧?”

    金簪的目光还停留在小柳将军身上,审视。郑二公子一开口,小柳将军离开的速度似乎都快了一分,彻彻底底的落荒而逃。

    金簪有些诧异,看向郑二公子。这才留意到,他一身服帖儒生装束,头冠束齐发丝,只有一两缕鬓发垂在眉眼旁。

    眉眼温和笑弯,手持折扇儒雅摇着,微遮下巴。瞧着有几分拘谨,又有几分没来由的暧昧。

    是郑二公子的目光太明显了,遮掩不住,像打喷嚏。

    正当金簪疑惑回想,自己和他除了画卷选秀外还有什么其他缘分时,郑二公子视线偏移,小声说:“五福寺……我也在,你路过花园的时候,我见过你。后来太后又要我看你答的题。”

    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金簪努力回想了一下:“马车问题?”

    郑二公子点头笑道:“是啊,当时这道题让国子监的那班人知道后,可吵了半天。杀一个人不对,杀五个人不对,冒险不对,等死更不对,等先生训他们了,也还是没个结果。后来我冒昧拿你的答案给他们讲了,他们一个个都说不出话来。”

    金簪想到这段大胆随性的时间,也不由得笑道:“也是太后出的题有意思,寻常题目肯定还是得按四书走。”

    郑二公子扑扇了下眼,脸颊有点红了,直视着金簪的眼睛:“那你觉得,我有意思吗?”

    四周一瞬间有些安静,楼下的叫好声,窗外商贩的叫卖声,清晰入耳.

    到了禁卫所后,梦卿禁不住凉飕飕地开口:“这是美男计。”

    金簪哭笑不得,说真的,郑二公子确实翩翩公子,然后呢?世上好看的人又不少。

    梦卿思虑着,渐渐有些焦虑在身上:“小姐如果真的动心,和那郑二在一块,柳家和郑家关系好,那柳家会不会借机讨要好处?”

    人情牵扯最难分清,不过金簪想了想,摇头:“我瞧着,郑二公子只是想借着帮小柳将军说项的机会,和我聊两句。”

    梦卿:“那也不对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不受拘束,但他一个要考进士的人还不用顾虑这一点?直接私相授受,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金簪微笑一下:“太后给的画卷,也算是一种媒妁之言……他们一直都有联姻的心。”

    梦卿:“我是觉得,和徐文懿不好,和郑家更不好!要是小姐有机会把这些都取消掉就好了。”

    金簪摇摇头。这些对她来说都太远了,她现在要做的是写折子。

    小柳想对梦卿做坏事,以此威胁她。她可以好脾气,一切按律法来。

    洗手焚香,提炭笔打草稿——

    “徐将军派人来了!”

    门口通报的人语气不乏雀跃,金簪也连忙放下炭笔站起身。徐文懿上次送东西后徐家不少人来打秋风,徐文懿处置他们花了些时间,最近来往就少了些。

    金簪从偏厅小书桌转出来,在正厅和徐文懿派的人相见。却见来人是个衣着古朴,留着个八字胡的中年书生。

    来人容貌不显,不过仪态端正,目光平和,见着她后徐徐下拜:“在下徐镜,今年以前,在禁卫所就任军吏。徐将军命在下来助总领。”

    金簪:“任职多久了?”

    徐镜道:“二十余年。”

    金簪其实有点无可无不可,二十多天过去了,能处理的她差不多也处理干净了。不过徐镜来了锦上添花,也不错。

    并且,梦卿就不用像陀螺转了,接着做他擅长的打探消息去。

    于是金簪还是循例吩咐下去,给他的日常起居添厚一分,也就了了。

    徐镜看起来有点……受宠若惊?梦卿在一旁看着,强忍着自己的面无表情。而金簪毫不在意。

    她接着回去写折子去.

    “近日京中有要闻。”梦卿徐徐道来。

    “一是柳家被圣上一道旨意罚了年俸,小柳被流放到南边福宁去做大头兵。现在柳家到处请客,求他们在路上别对小柳下手。他们顺带还夸你克制守礼,留了他们孩子一条命。”

    “二是因着小姐的那道折子,兵部顺带被查出截留偷换军粮军饷的事,为首的是屠侍郎,也是平常和太后那一党混得很近的人。现在太后党都挺夹尾巴的。”

    “三是徐文懿率军攻下嵘城,进击玉峥关有望。”

    “四是宫里要开个立夏宴,宴请适龄姑娘及家属参宴。宫里现在在准备了。”

    金簪点了点头,只是听听。

    上周目她在太后宫中,立夏宴和女官关系不大。这周目她当禁卫总领,要负责守宫门,立夏宴还是和她关系不大。

    “五是……”梦卿犹豫了一下,才开口,“近些日子不少茶馆都传扬古代女将军的话本,我就去查了下,背后主使的人是蔡公公。又或者说,是圣上。”

    金簪的话语顿了顿:“那我要找个机会和他道谢。”

    梦卿:“……”

    梦卿托着腮,眨巴着他睫毛翘起的杏眼,有些期期艾艾:“那……小姐要谢我吗?我也是辛苦打探消息诶……”

    金簪一愣:“我以为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不用说谢谢的程度了……那,谢——”

    梦卿连忙拦住金簪的后半句话,急急忙忙道:“不用说谢谢,是我想多了,是我笨蛋了,不要小姐说谢谢。”

    金簪:“……好的。”

    系统:【梦卿剧情好感度+15,当前梦卿的剧情好感度为30。】

    这个好感度……哪里暗戳戳又加了10点好感度?

    系统:【部分选项会对好感度有影响。】

    金簪还想追问,门口有侍女奔着跑进来——

    “小姐,有请帖!”

    金簪拿过请帖,一看,是立夏宴的请帖。圣上亲笔写的,她那天不用去巡逻或是带兵,只用坐在前殿一起吃吃喝喝。

    另外,福太妃来送了四套衣衫和配饰,两男两女,帖子里说明是代人送衣,她那天女装也行,男装也行。

    福太妃……金簪想了想,微蹙眉头。

    福太妃宫女出身,在先帝后宫中时仰仗太后活命,膝下活了一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眼下她是代替圣上送的衣服,还是代替太后?

    金簪想了想,福太妃的旨意让人心下犯嘀咕……不尊从也没什么。她们俩压根不是一个赛道的。

    就算是查探宫内事,也不用怎么查探,毕竟碎金压花纸是只供皇家用,叶形玉饰是叶司殿用物,这两个点她已经了解了。

    至于叶司殿的身份……也不是探问一个荣养于深宫的太妃能得到答案的。

    于是金簪也不多客气,吩咐侍女把福太妃衣服都压库房里,她自己的衣服穿一套过去就行。

    侍女领命出去,但没过片刻,犹犹豫豫地捧着一盒子珠宝回来。

    “小姐……”

    侍女颤着手把盒子放在桌子上,打开,声音有些飘忽。

    “这里一盒子的琉璃珠,小姐您看……”

    金簪原本还无所谓,她又不是没见过金银财宝。

    但当她目光随意投向桌子上后,她的目光凝固住了。

    晶莹剔透,璀璨透明,触之冰凉,内有纯色波涛,在阳光下折射出熠熠光辉。

    ……这不是一盒玻璃弹珠吗!.

    直到立夏那天,金簪一身寻常宴会女款装束,坐在前殿宴会场时,她还是有些恍惚。

    福太妃确实深居宫内,她一个禁卫总领,想见福太妃,永远不能成功。

    福太妃似乎永远陪着太后聊天,喝茶,读佛经,抹牌。

    除此之外,就是休憩。

    老人觉浅,福太妃却是除了陪太后就是在睡觉。

    难道这一盒玻璃弹珠是太后送的?

    她当女官的时候都没见到太后拿出玻璃弹珠啊。

    此次立夏宴太后办得很热闹,立志成为大周第一媒婆,不少人都被拉来站场,包括福太妃。

    今天福太妃不可能去睡觉了,她有机会去问福太妃这盒玻璃弹珠的来历。

    不过……金簪心里踟蹰不定。

    梦卿在宫内的禁卫所休息间里坐着,并不能靠近乾明殿。圣上今天还有公务,开场来喝杯酒后就会离场。叶司殿……好像没听说有他什么事。

    金簪思索今天应该采取的行动时,却遥遥听到远处有人在对话。

    “德成,你来前殿做什么?”

    “我收到了请帖,难道你没收到吗?”

    “我还以为你会去后头和你的姑母在一起呢,圣上刚下旨定下的禁卫总领,三两下就对你情根深种,我还以为你会去讨功。”

    “不可胡言!”郑二公子怒吼一声,气得面红耳赤,“你怎可凭空污姑娘清白?!”

    “什么污姑娘清白,她一个人和一千多个正当年的汉子们在一块,呵呵,哪里有什么清白?”

    金簪心下“哦吼”了一声,眯眼去辨。

    还真认出来了,是个御史院的。之前也有跪过太后,求太后不再祸乱后宫,遣散那堆小太监。

    一个道学家,金簪无趣地挪开目光。

    郑二公子却困于这个朝代的思维,已经气得气息不稳:“那么多茶馆传颂女将军的为国贡献,你心下却只有这么龌龊的东西?”

    道学家冷笑一声:“许她做,不许我说?”

    系统:【宴会还没开始,你心下有不少盘算,而面前又有一场闹剧。你打算怎么做?】

    【选项一:过去和那个御史道学家辩驳。】

    【选项二:过去甩那个道学家一巴掌。】

    【选项三:感念郑德成的心意,劝他出去散心。】

    【选项四:找圣上为茶馆说书先生的事道谢。】

    【选项五:找梦卿抱怨。】

    【选项六:去后宫找福太妃。】

    【选项七: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心里暗暗记下,日后再报。】

    【选项八:还是尝试去找叶司殿。】

    【选项九:其他(自行摸索)】

    第35章 ·春和景明·14

    他们吵他们的吧。到了现代, 都还是会有人用有色眼镜看着每一位中高层的女性,似乎她们全是睡上去的。

    十分无趣,金簪挥一挥衣袖, 漠视这场不会有争论的吵架, 起身朝侧边的小书房走去。

    这是皇上寻常会见客人时会用的地方,金簪成为禁卫总领后也在这里说过几件公事。

    气氛没大殿那么肃穆,没那么逼着人跪下, 是适合交流沟通的地方。

    说是小书房, 其实也是个偏殿了。蔡公公笑眯眯地在门口守着, 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见着她了,立刻上前打千:“游小姐来这所为何事, 要小的去通报否?”

    金簪看了眼门边窗户遥遥守着人的样子:“圣上在谈事情?”

    蔡公公的嘴角撇了撇:“可不是, 叶青在说他北厂的事。”

    金簪见着也不搀和:“不急着通报,我先等会儿。”

    蔡公公连忙应是。

    蔡公公和叶司殿都是太监, 对他们来说, 人生唯一的奔头就是得到圣上赏识, 手握更多权力。

    不管是为了弥补无法挽回的缺失,还是因着太监所里自小弱肉强食的风气,他们的勾心斗角就是比宫女严重几倍。

    就算蔡公公已经是总管太监,叶司殿归根到底和工部侍郎差不多地位,也还是怕叶司殿爬到他头上去。

    ……蔡公公的思维是挺扭曲的, 但试图和她讨好关系,还是怎么说怎么怪。

    金簪没纠结更久,叶司殿就从门内的屏风中转出来。

    他今天外头披着扬城金蚕绸裁就的大袖对襟开衫, 衣袂翩跹, 仪态如鹤。

    在璀璨阳光下, 眼窝深邃,眼尾微眯上翘,更显出他的俊美夺目,容貌近妖。

    见到金簪,叶司殿随意点点头,眼睛因着笑又眯了一分,微红眼尾恰到好处的翘起,像引人注意的一个小勾子。

    一刹那,金簪都要有些恍惚了。

    “如果还有下辈子,希望我们能在和平的时空相遇。”

    叶司殿半是痛苦半是解脱的声音隐隐在耳边传响。

    现在算是下辈子吗?这里算是和平时空吗?

    这里并不是适合发呆的场合,金簪一瞬恍惚后就醒过神,微微一点头,就跟着蔡公公的带领进殿里去。

    蔡公公带金簪进去后,回门口守门,就见着姿态若仙的叶司殿还看着门内的屏风,若有所思,他天然蛊惑的狐狸眼中多了一丝近乎天真的疑惑。

    就这么理直气壮地站在圣上寝殿门口,蔡公公看着不由得来气:“和圣上的事情说完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蔡公公说完后就有点懊悔。他怎么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呢?

    别看叶司殿完全可以凭美貌上位,他偏偏是个技术派兼实力派。

    一开始的北厂几乎是他单打独斗拼下来的。等北厂渐渐壮大,在京郊单独占据一个村用以供养后,再想撼动,都没理由了。

    把他摁下去,圣上要北厂南厂的,给不了,还不是只能把他扶回来?

    蔡公公只能生闷气,而闷气是万万不能对正主撒的。

    叶司殿笑了笑,只是寻常一笑,却有着风华绝代的气质。

    蔡公公都有些看傻眼,海棠骤开也不过如此。

    叶司殿对蔡公公的神态变化并不感兴趣,他依旧扬着能让所有见到他的人愣怔呆立的微笑,喃喃道:“我怎么感觉她认识我。”

    蔡公公不解:“游小姐?你不是之前死皮赖脸要去太后那个五福寺,蹭了个陪轿太监的位置和她见了面?现在她又是禁卫首领,肯定也见过你。”

    “不是那种普通的认识,”叶司殿朝蔡公公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在蔡公公下意识蹙眉咧嘴前微笑着把下半句说完,“我和她更像是拥有着相似的过去和未来,共同触碰着灵魂深处的战栗,甚至可能在血与肉中寻求共鸣过……很奇妙的直觉。”

    蔡公公听着只觉得耳朵酥酥麻麻的,总觉得他意有所指,连忙道:“醒醒,你是太监。”

    叶司殿深深地看了蔡公公一眼:“你不懂。”说完,潇洒一笑,翩然离去。

    蔡公公:“……”

    蔡公公开悟了。他之所以看叶司殿不爽,很大原因绝对是叶司殿本身就让人不爽!!.

    小书房里与书房外相比,全然是另一番气氛。

    不同于宽敞的主殿,小书房由屏风和暖阁隔开,中间摆着见客茶桌。一侧被暖阁和帘子遮着,大抵是休憩用的床榻。另一侧有屏风隔断。绕过屏风,才能见到货真价实的小书房。

    两面是书架,靠窗户的一面摆着花瓶。书桌则摆在两个书架的夹角处。伸手就能拿到。

    阳光被浅金色烟罗纱滤过,整个小书房都仿佛笼上一层雾蒙蒙的金光。

    皇上就坐在这金灿灿的一片光影中站起身走向她,他的目光慵懒而温柔。

    在金簪要拜下去的前一刻,他已经伸手扶住她:“不要多礼。”

    金簪差点因为惯性把皇上的手臂都压下去,连忙止住。

    好端端的,皇上为什么不要她行礼了?

    不是她想行礼,只是她没着盔甲行礼,今天也没有不需要行礼的其他原因。

    没等金簪分出精神琢磨,皇上已经温和开口:“今天来是有什么事?若是因为前面宴会等得太无聊,那可以先在这里坐会儿,等会儿再过去。如果有事,也坐着说。”

    说着,皇上就歪回了自己的位子上懒散地歪着,眼神一瞥,示意旁边的空椅子都可以随意挪动坐下。

    皇上挺有趣的,第一次见他,他是懒懒散散的样子。相处久了相熟了,他还是懒懒散散的样子。

    表里如一,始终如一。

    也是难得了。

    金簪也不吞吐遮掩,笑道:“我听说了,茶馆的事,多谢你派人安排讲那些故事。”

    皇上回想了一下,长长地“哦”了一声,笑道:“也不值当什么,就是蔡安福提了一嘴,说有人背后非议你。我嫌挨个罚太麻烦,索性直接从根子上不让他们讲那些胡话。”

    金簪嘴角的笑意压不下来。

    这个回答很有皇上的风格,懒散,随性……直击中心。

    之后的话,便也不必多说。

    两个人坐在小书房里,空间狭小,又因为都关注着书,思路范围无限宽广。

    并不逼仄,也没有莫名的暧昧。金簪摸出一本《林论南贼》,翻着看。

    【尚应明剧情好感度+10,结合禁卫总领身份加成,好感度翻两倍,共加40,当前尚应明剧情好感度为42。】

    时间过得很快,翻了十几页后,无知无觉的,蔡公公就笑眯眯地唤道:“圣上,时间到了。”

    皇上站起身——当他需要站直时,脊背倒也挺直如松,架得住身上这身开宴用的明黄色龙袍,服帖而不失威严。

    金簪见过他太多懒散的样子,见着他专注认真的样子,竟一瞬间怀疑自己生了错觉。

    说来,她刚才是不是应该问下福太妃的事的?那个玻璃弹珠……现在路上问也行?

    金簪正琢磨着,身侧忽然冒来了一个人。

    宫廷里一些奇怪的规矩,若是想偷偷和大管家之类身份的人说事,而不想惊动主子,就会偷偷从旁边冒出来。

    金簪不习惯也得习惯,眼下只能看着这个禁卫所小透明,低声问:“什么事?”

    小兵低声道:“可让小的好等!巡逻队刚在花园后抓住了个鬼鬼祟祟的人,口口声声说是徐家人……小的不敢武断。”

    金簪:“……”

    金簪见到徐镜的时候心里其实就有数了,徐文懿敢送来徐镜,说明徐镜可以用。

    换而言之:徐家其他人都不能用,可以当他们不存在。

    徐文懿已经壮士断腕,金簪自然也不必顾忌,点点头:“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说完,她就要继续跟着皇上的步伐走。

    小兵一愣,随即面上带了些焦虑:“不是……徐家的人啊,他,他嘴里有说一些奇怪的东西,请将军去看看吧。”

    “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金簪无语于这个小兵听不懂她的话,重音强调一遍。

    但说完后,她心下一跳,在战场上的直觉让她扭身闪过一击,折身利落折断小兵握匕首的手,反手压在地上。

    动静太大,皇上惊愕转身,蔡公公等人也都注视着她。

    金簪淡定地朝皇上摇头:“没事,有人想针对我。”

    皇上蹙眉,站定身体。蔡公公立刻麻利上前,翻出他的腰牌。

    “丙队子列行五,张忠德。”

    金簪一回忆,这个队的百夫长和柳家庶女结了亲家。

    思绪落定,皇上已经冷淡开口:“蔡安福去宣布开宴,然后叫个人请太后来。”

    事情好像闹大了。金簪脑子一瞬间划过念头,不过她也没有瑟缩和稀泥的打算。

    想想也是,侯府继承人,皇城守卫长,在皇上面前——被刺杀,这事儿,本来也小不了。

    太阳渐渐大了,皇上就近去了承寿宫内坐着。

    暂无人住的宫殿透着荒凉,皇上坐在主位上歪着,扇子扇着,竟也有几分沁凉。

    太后匆匆来,妆都花了几分。她明显在路上也听了些详情,面上现出几分不在掌控内的慌乱。

    陪在太后身边的,除了姑姑,还有郑德成郑二公子。

    郑二公子先是看向金簪,见她安全,才呼出一口气,安心的样子。

    皇上见着懒洋洋地露出一个笑,两个字:“解释。”

    两个力气大的公公已经接手了押小兵的任务,皇上的话一出,两个公公把堵在小兵的抹布抽开。

    小兵立刻悲愤地瞪着金簪:“柳将军死了!在被押送的第二天,突发痢疾,这个理由你信吗!你不得好死!!”

    皇上:“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兵翻来覆去还是这几句,皇上听厌了,懒散劲上头,挥挥手,公公就把小兵的嘴再堵住了。

    皇上:“慎刑司。”

    暗处一个宫女躬身道:“初步检查,匕首上含剧毒,可致人昏迷,乃至死亡。”

    宫女说完后,没人知道她是在原处,还是已经离开。

    一片沉默。太后惶恐地瞪大眼,郑德成则担忧地看着金簪。

    皇上眼神一扫太后和郑家公子:“说。”

    太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摇着头,喃喃说“我不知道”。或许毒杀刺客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而郑德成也红了眼眶,遥遥看着站在皇上身侧的金簪,说话间不免哽咽出声:“……我不该受柳家蒙蔽,请游姑娘去见他。我明明,喜欢游姑娘,却让姑娘遭受如此大的危险。如果她有事,我如何能苟活于世?”

    皇上一句话都懒得说了,从腰间抽出一把防身匕首,丢在地上,郑德成面前。扬了扬下巴。

    ——想死来证明清白?去吧。

    太后惊得瞪大眼眶,表情都不知道该怎么摆了。郑德成眼眶更红了,颤抖着手去拿匕首。顿了顿,拿匕首的手稳住,深呼吸一口气,朝心口刺去——

    最后一公分,在旁守着的公公把郑德成按住了。

    就是力道没控制住,郑德成的左臂被划了一道,鲜血淋漓。

    郑德成没说话,只是流泪。

    铁锈气不可避免地弥漫,金簪一瞬间也被镇住了,下意识偏头看向皇上,皇上依旧是懒洋洋的。

    ……莫名多了分深不可测的气息。

    太后叹一口气,摇头道:“若论关系,柳家还是游姑娘祖母的母家。与郑家的关系,也只是因驻守京城,于先帝在时,予哀家一些助力,保圣上登基即位,不被吴家裹挟,仅此而已。”

    顿了顿,太后继续道:“柳家做了错事,凭律法责罚,小柳因体弱病故,理应如此。柳家知错不改,错上加错,陛下如何罚他们都行。只是德成的心意,和上一辈的龌龊又有什么关系呢?”

    见皇上懒怠而毫无动容的样子,太后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恳求道:“……还请陛下慈悲。”

    皇上挑出弦外之音:“他的什么心意?”

    太后:“他喜欢游姑娘。”

    皇上:“哦,所以呢?”

    太后抿了抿唇:“哀家知道游姑娘与徐二郎有定——”

    袖脚一沉,太后低下头,是郑德成抓住她的袍脚。

    他的左手手臂还在流血,这一抓,鲜血更是濡湿他的半边身子。

    但郑德成只是哀求地看向太后:“姑母,别……”

    ——不要说,不要挑破,求求。

    太后显然也看懂了,但太后其实有着与皇上相同的冷漠,甚至是冷酷。或者说,皇上身上的那份冷酷,是遗传于太后的。

    总之,太后冷酷地说完:“为了让德成死心,也为了让陛下安心。还请陛下下旨,定了游姑娘与徐二郎的定亲。”

    皇上想了想,没有问太后为什么没借着“助登基即位”这个点索要好处,而是突然发问:“不定亲呢?”

    太后缓缓摇头:“虽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实际上,万事皆是左右不定,自有权衡。如果不和徐家定亲,那接收柳家、郑家、乃至林家的势力,大抵会是游姑娘最好的选择。”

    皇上听完,一言不发,起身往偏间去,眼神示意金簪跟上。

    其他人并没有被允许前来,只有两个人。

    偏殿采光一般,有些昏暗。

    皇上拉了个椅子给金簪坐,再给自己也拉一条椅子。

    坐下后,皇上才低声开口:“文懿前几天也有写信给我,说你管兵不易,若是我正式下旨定亲,你可以接管徐家在京的所有势力,能避免郑二的事再发生,他也能在北疆心无旁骛地与牧狄对战。但我只想问你的意见。”

    意见……金簪坐在椅子上,沉思。

    事情太突然,节奏太快,她几乎成了旁观者。只有现在,才能真正开始思索。

    一开始,她没有和徐文懿定亲,祖母甚至不会让她出门。相约定亲有部分原因是权宜之计。

    而现在,她已经不会被祖母拘束住了。她和徐文懿的牵绊,其实也只剩短短一冬的那点相处,还有一个他崩坏黑化,看她却依然缱绻如水、对她依然克制守理的随波逐流BE。

    在徐文懿心中,她是朦胧世界中清晰明丽的坐标。她对徐文懿,也不可能说完全不感念。

    但是……除此之外的……

    太后的说法也很奇怪,她在和皇上暗示什么?如果不和徐文懿定亲,那就要和郑德成定亲?是这个意思吗?

    金簪心下一顿,选项就蹦了出来。

    系统:【突发事件引爆沉疴。你和徐文懿的定亲旨意确实迟迟没下。今天圣上终于记起来还有这件事,来问你了,那么,你要和徐文懿定亲吗?】

    【选项一:好。】

    【选项二:不。】

    作者有话说:

    *【结合禁卫总领身份加成】的说人话版本:站队皇上加皇上好感度。

    *上一章找皇上和在殿内忍着,这两个选项会没事。如果是其他选项……出殿就会被那个张忠德袭击落水,剧情走向会比现在难一百倍hhhhh

    ——说来5.5是五五断更节!运气不错,虽然忘了这个节日,但因为写得慢,误打误撞没有更新!

    ——断更一天,以此谨祝创作灵魂永存!

    第36章 ·春和景明·15

    金簪毫不犹豫地摇头:“我不想。”

    之前是没得选, 现在,她想让自己有更多主动权。

    皇上沉默片刻,看向金簪的眼眸欲语还休。

    他或许想问“为什么”, 而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语调温和中不乏一丝解脱般的放松。

    “如你所愿。”.

    太后如何挑眉冷笑看着她的亲生儿子, 而她的侄子又是如何面色苍白地看着金簪,祈求饶恕。这都不重要。

    金簪只记得皇上用懒倦而不容辩驳的语气说:“文懿曾说,北狄不驱, 誓不成婚。游总领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而德成堂弟现在连个举人都没有, 此时谈论定亲, 对谁来说, 都为时尚早。”

    言下之意很简单:急什么?先放着吧。

    很多事情都是拖着拖着就没有了后续,皇上显然很明白这一点。

    梦卿显然也十分明白。于是立夏宴结束, 探问出宴会前发生什么事的梦卿, 沉思了半晌,才喟叹开口。

    “皇上……倒也敢想敢做。”

    金簪诧异问:“什么敢想敢做?圣上想做什么?”

    皇上明显和太后对上了, 太后希望他下旨定婚约, 他问了自己的心意后, 决定不定婚约,很合理,有什么不对劲吗?

    梦卿眨了眨眼,没多说,丝滑地转移话题:“说来, 那个要刺杀小姐的人真的是柳家的人吗?”

    金簪对梦卿偶有的脱线行为已经习惯了,也索性跟着他的话闲聊:“其实说不好。百夫长是柳家的人没错,但不可能一百个人都听他的话, 尤其是在皇宫里刺杀人……基本上是有死无生。只是吃俸禄的, 不必客串做刺客。”

    梦卿:“确实, 说不定是有人试图搅浑水,蓄意离间。”

    这一刹那,叶司殿的面容骤然浮上金簪心头,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说不定呢?”

    马车嶙嶙作响,驶回游府.

    立夏一过,天气骤然变得喜怒无常,上午还是晴空万里,下午就黑云压城,豆大雨水噼里啪啦地下将下来。

    “小姐,回屋吧。”侍女劝道。

    游府里的侍女还是喜欢称呼她为小姐,不明缘由。不过只是称呼而已,表面上毕恭毕敬,私底下又会怎么称呼呢?

    游金簪从游廊回屋,解簪换衣后,泡进浴桶里。

    泡在温热的水中,心情慢慢平静。

    确认不定婚约后,生活依旧如故。她依旧当她的禁卫总领。目前来看,还算军纪严明。

    不同于永福宫门口的那些侍卫。如果再有牧狄攻入京城,这些禁卫军全可一战。

    金簪想着,心下却又泛起忧虑。

    京卫军负责统管军吏的令吏换了人。昔日认识、还算熟悉的,吴娇娇。

    去年冬天,她参加钱将军的祭日,还自称自己是都督旗下的无名小将。之后她在游府开演武场,邀请她们来玩,她也几乎次次不落。

    虽然话不多,但相处久了,也算有一点情谊在。

    转眼半年,先是在太后的宴会上看见她,以吴家人的身份。而后她任女官直通be,任禁军总领工作忙碌。现在重新听到她的消息,竟有些恍惚。

    ……居然弃武从文了。

    金簪的忧虑到此为止。梦卿摸出来的信息,可比金簪摸出来的气人得多。

    ——小吴大人出门必戴墨蚕纱帽,披大氅,出入乘轿,不叫人凭空看了容貌身段去。

    ——吴姑娘写字都注意着呢,字都是让身边的丫鬟写的。她只盖章,不会让自己的闺字流出书房。

    ——吴姑娘和人说话都隔着屏风,必会有侍女在里头侍奉,门口守着侍卫,不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事。

    ——同样是姑娘家出来为官做宰,怎么吴姑娘就可以恪守德行,不抛头露面。而游姑娘就做不到,整日腥风血雨的和人不清不楚。

    原本金簪做总领就做总领了,议论女子不得为官吧,地方上女将军也有,在抗击南贼上有卓绝贡献,又有茶馆先生往好的舆论上引。

    但吴娇娇一出,一个“完美形象”出现,游金簪顿时就被衬托成十恶不赦一般的存在。

    梦卿说完情况后,也有些惆怅。他一个人是伶牙俐齿。但伶牙俐齿,也得对方肯听。

    他探出来了,这次吴娇娇的事,背后除了吴家不遗余力的强推之外,还有兵部助推。

    吴娇娇的月俸都发了,据说比金簪还多了十两。

    这些支持吴娇娇的人,嘴巴像鸭子一样硬,只会重复“但她抛头露面不女德”,他又能怎么办?

    金簪想了想,还挺无计可施。理论上这种倾轧可以找关系求助,至少不要这么全方面打击吧?

    但游家就剩独苗,母亲的宁家都在东北那一块,抵御牧狄尚且吃力,对京城里的风云变幻更是望尘莫及。

    至于祖母的柳家……不提也罢……

    祖母本身倒或许有些人脉,不过和她关系不大。并且她在下旨定亲选项上选了【不】之后,祖母似乎对她有些恼。

    金簪想到后面,甚至都有些自暴自弃了。

    这种流言其实对她没什么影响,禁卫军里的人谁没见识过她百步穿杨的本领?在军营里,谁的拳头大,大家就服谁。

    系统:【因流言影响,你的威望值/畏惧值各减少15点,当前你的威望值/畏惧值为35。】

    系统:【威望值不能太低噢~】

    金簪:【……】

    金簪:【收到。】

    这下在浴桶里呆不下去了。金簪索性从浴桶出来。

    恰好徐文懿送了信,金簪换好衣服,坐在炭盆旁,让炭盆的热意烘头发,她打开密封的信,读信。

    徐文懿的字是在宫里学的,标准的馆阁体,只有笔锋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尖锐。读起来并不困难。

    信有三页,一页写的是北疆的情况,包括夏天熟透了的葡萄。孝期不能喝酒,所以他在信里写,葡萄酒打算留着三年后宴会上再用。

    一页写的是对她查出兵部有人私吞粮草军饷的感谢,以及回忆他从前在禁卫所的事。说来凑巧,他们同样是年纪轻轻就被塞做总领,也是皇上的直接任命。甚至连针对他们的人都差不多,柳家、郑家、林家、吴家,还是那么几家。

    最后一页就是安慰和经验总结,他说他当时也没做什么,就是该罚的罚,该训的训,该赏的赏。提拔亲信,贬谪刺头,等他们弄清楚到底谁是他们的头,谁能决定他们的未来,他们就会彻底臣服。

    如何加快他们的臣服?很简单,以实力服人。

    金簪一行一行地看下来,看到最后一句。

    [夏叶浓郁,愿共赏之。]

    夏叶?金簪倒了下信封,没有。倒了下包着信封的羊皮封,一片色调深绿,些微干涸的枫树叶子,飘飘悠悠地飞到书桌上。

    有着叶子从窗户飘进来的错觉,悠悠荡荡,令人止不住平静安详。

    徐文懿在北疆经历了什么吗?

    金簪想着,拿起叶柄,拈着让枫树叶子转两圈。枫叶化作一片深绿色的模糊色块,散发出叶子特有的浅淡清香。

    心不知不觉安定下来。

    “摘一片竹叶。”金簪吩咐侍女去摘,思索片刻,提笔写回信。

    ……相比之下,她的字就像是磨得极锋利的刀,十分有特色。

    她写的回信相对会简短一些,答谢,简单说下京城的情况。大概写一页。写完后,放暗格里晾干,最后在信封里塞进一片侍女摘的竹叶。

    礼尚往来。

    刚把信封折叠好,和着徐文懿的信一起放进暗格,让侍女进来帮忙擦头发,祖母那头的侍女就道:“老夫人请小姐过去。”

    金簪的头发还是半干,披头散发见长辈也不太合适,她和侍女说了等会儿再去,侍女点点头,“奴婢去回报老夫人。”

    祖母找她是有什么事?金簪有些不解。

    金簪的不解很快得到答案——祖母来找她了。

    祖母进门时带着几个侍女,乌泱泱的,穿着暗青墨纹的衣衫。

    金簪连忙起身行礼。祖母笑着免礼,让她坐回去晾头发。

    金簪坐下,心下有奇异的忐忑不定感。

    就见祖母眼神寻常,微笑发问:“头发这么久都还没干,偷偷干什么去了?”

    仅仅是这一瞬,金簪顿时生出自己被完全看破的恍惚感。

    她也一下子理解了自己心底突然冒出的不安。

    ——半年前,如果祖母有这个态度,就意味着她快BE了。

    不过,现在她已经不会那么慌乱。

    她刚好有些问题,要问问祖母。

    金簪继续让侍女帮忙擦头发,只做寻常聊天:“头发变长了,要晾的时间久。”

    祖母但笑不语:“哦。”

    金簪:“从前在北疆图省事剪了头发,现在渐渐都长出来了。”

    祖母下意识皱眉冷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坐在躺椅上确实舒服,金簪看着挂在墙上的兵舆图,悠游自在地说:“说来有趣,在北疆的时候,我是万众瞩目的小将军,而在京城,我是个不安闺阁、近乎要沦落风尘的异类。其中一个推手,还是柳家。”

    祖母:“你之前许诺过的,你会老老实实嫁给徐二。而你和皇上商议,让皇上不再下旨。”

    祖母果然有她自己的渠道,那场只有皇上和太后身边人在场的争论,暗处都有耳朵。

    金簪想着,看着祖母,祖母面庞沟壑无法掩盖,老态毕现。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安然做个富家媪。

    或许祖母真的是……对游府有执念吧。刻在骨骼肌肤里,无法改变。

    金簪思索片刻,仗着祖母对自己的好感度满格,笑问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能继承游府,我想让我的哪个孩子姓游,甚至所有小孩姓游,都没有问题。”

    祖母:“……”

    祖母的面容一瞬扭曲,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孙女,她咬牙切齿地低吼。

    “很好,那么,还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会成为皇后?”

    金簪睁着眼,缓慢地眨了一下。

    “你和徐二定亲,徐家在京城所有的人脉资源就都归你,那什么郑家林家吴家的,哪里敢这样编排你?!”

    “再不济你和郑家定亲,我好歹占个柳氏的名头,郑家也能挑出一个适龄青年与你订婚,那个郑二脑子傻了点但也可以。实在不行你喜欢哪个禁卫所的和他订婚都行!”

    “就是不能这么拖着!”祖母语调威严,“你成日抛头露面,守着圣上的宫殿,你以为别人会怎么看?太后娘娘逼圣上下旨定亲,也是因为太后娘娘看出圣上对你有意,想逼圣上做决断。”

    金簪:……她真没想那么深奥,你情我愿白头偕老是为婚姻,而她对徐文懿远没到这个程度。她需要结婚冷静期。

    祖母深呼吸一口气:“游家自那次大败后人丁凋零;吴家打仗不行,内斗一流;宁家俱在东北,鞭长莫及。其他的几家,要么和吴家眉来眼去,要么和牧狄眉来眼去。徐文懿带兵前去北疆,也是因为北疆实在没人可以带兵。现在北疆暂时稳住了,但京城空虚,他们成了外戚还不满足,还在伺机而动。这不是能不能继承游府的事。”

    金簪:“……”

    金簪:“孩儿知道了。”

    祖母摸了摸她逐渐晾干的头发,叹笑道:“不喜欢徐二没事的,他常年在外,你若喜欢,多养几个面首,比太后还舒服——宫内规矩多,太后要养面首,总是要把那些男子妆成小太监模样,偷偷摸摸的。和徐二在一起,总比夹在圣上和太后中间争斗不休的要强。”

    金簪:“……好。”

    祖母又坐了一会儿,拉拉杂杂说了些闲话,到了晚膳的点,才一起去用晚膳。

    暴雨已经停了,天边没有彩虹,不过有红到艳丽的晚霞,照得人眼眶微红.

    沐休假后,金簪仍旧去宫内的禁卫所,领兵操练,值班,处理文件。

    她自己其实对那些流言蜚语不感兴趣。那种流言蜚语就像是互联网上的无聊流言。怎么处理辟谣都有人信,但只要一关网络,世界就能恢复和平。

    工作过程也还是很丝滑,没有哪个脑子不清醒的冒出来说“你是女的你抛头露面我不在你手下干了”。

    但威望值确实有扣。梦卿看样子想打人,徐文懿写信安慰她,祖母也挺焦虑。

    并且,大众对男女之事的热情总是爆炸,舆论如果继续这样发酵,会往哪个方向去?

    皇上?可能性其实不小,《皇上和他的美女侍卫总管》,这个标题耸人听闻,绝对能把皇上拉下马。

    如果有个婚约,确实能简单粗暴解决舆情。

    ……是否要定呢?

    又或者说,皇上为什么会没有定呢?

    皇上看着懒洋洋的,又有十分宠信的太监——现在想想好像就是叶司殿。对她有意,未必是真。

    她说不定只是一条皇上和太后在拔河比赛中被拉扯的麻绳。

    但终究还有另一种可能,不是吗?

    金簪叹息一口气,一心二用,写完申请军演的折子,搁下笔。

    系统发觉金簪的犹豫,选项冒了出来:【风雨飘摇,踟蹰难定。所以你打算去找皇上吗?】

    【选项一:不了。】

    【选项二:去,说和徐二定婚约。】

    【选项三:去,说和郑二定婚约。】

    【选项四:去,强调不要定婚约。】

    【选项五:不如读档。回花车令射花选项选1[全力以赴]2[正常摸鱼]3[摆烂]4[反向冲锋]】

    第37章 ·春和景明·BE

    金簪去了乾明宫。

    乾明宫内一如既往的幽静, 细微香味悠扬扩散。鞋履踏在厚重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皇上歪在偏殿的书桌前,拿着几张奏折看, 眉峰微皱, 似有几分忧愁。

    见到金簪后,他嘴角扯出一个疲惫的笑。

    金簪都想和他说,懒得笑就别笑了。而皇上已然说了正事:“今年风调雨顺, 可牧狄和南贼的袭扰总是不能消停。我在看南海那边的折子。”

    金簪问道:“台风多发, 他们还会来?”

    理论上是不会来的, 但是, “养寇自重。”

    四个字,言简意赅, 腥风血雨。

    金簪无言以对, 递上了自己的军演折子。

    皇上略看一眼,点点头, 就批个“可”字, 放在批完的那堆奏折里。

    蔡公公某种程度上真的十分乖觉, 见着立刻叫两个小太监把奏折都搬到角落的置物架上,安静离开。

    桌面清空了,有了些谈事的氛围。

    皇上也温和地看着她,笑问道:“你想说什么?看起来很严肃。”

    他的面容确实是笑着的,面容清隽温和, 歪在椅子上的身子稍微坐直了一些,背靠着椅背。完完全全是温和闲聊的架势。

    但黑色瞳孔的眼底有细微的光闪过,像是光芒洒落地面, 碎裂成金。

    神情也有着似有若无的疲倦, 仿佛下一刻就要往一旁倒去。

    想想也是, 徐文懿带兵离开,皇上本就为数不多的亲信更是削减大半,雪上加霜。他现在应该很艰难。

    ……禁不住想伸出双臂拥住他,不让他这块玉石摔地上,摔成碎片。

    金簪看着,那句“不要下旨定亲”,一下子竟有些开不了口。

    皇上笑着摇了摇头:“你不希望定亲,那我就不会去写。”

    目光缱绻温柔,明明不是情话,听着却像是下了比情话更重的承诺。

    【尚应明对你的好感度+20,当前尚应明对你的好感度为62。】.

    事情最后还是解决了。

    因为传闻越来越离谱,到最后艳书都出来了。

    刑部再不忍耐,抓了几个出言不逊过分离谱的家伙,经大理寺会审,一律流放边疆。

    这些人全都在路上病故了。

    与此同时,先帝猎艳史也不知不觉流传开去。

    相比于一个手握兵权的将军,显然还是一个已经死去的风流老人的逸闻更加香艳,更加能刺激人。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吗?

    转眼九月,秋高气爽,稻谷麦子沉甸甸地弯下腰。

    对大周民众来说,这是收获的季节。

    对牧狄来说同样如此。

    九月,牧狄叩边。中旬,牧狄击垮吴总兵三军,长驱直入,直抵京城。

    不同于当太后女官的那一次,这一次,金簪统领的是有反抗之力的一千禁兵。

    守城门很难,但是守皇城还是绰绰有余。

    故事总是相似,同样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有人开了城门,牧狄冲进城中。

    吴总兵带着兵,围堵皇城,要请皇上出来。

    金簪站在皇城城墙上,眯眼看着城墙下的人。其中有一个全身裹黑纱的,认不出是不是吴娇娇,看着身形其实不太像。

    没什么好说的,皇上不可能这么请出来。

    金簪已经分兵,一半的兵和郑家的私兵带皇上和太后从暗道走,往北厂去。一半留在城墙上,拖延时间。

    皇上要她走,她拒绝了。她如果没有在这稳定军心,皇城怕是直接就会被攻陷。

    所以现在,皇城内,只有她的五百禁兵,另外两三千手无寸铁的宫女和太监。

    金簪调动着,用来壮声势。吴总兵却是个脾气暴躁的,拖了一个小时,拖不下去了,直接下令动用攻城木。

    很绝,牧狄在外城烧杀抢掠,吴总兵带着几千精兵在攻打内城。

    贪婪和欲望在火把的照耀下,有如鬼魅。四周喧嚣,兵马纠葛,又可比地狱。

    金簪支撑到了天边泛白,死于乱军之中。

    死前,金簪只能叹气,自己又要读档了。

    想她以前还琢磨过自己一命通关,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还真的太年轻。

    系统:【恭喜你达成结局:独木难支。】

    系统:【判词:爱君抱晚节,怜君含直文。知君死则已,不死会凌云。】

    系统:【温馨提示:部分数值太低,剧情会无法推进哦。】

    系统:【所以,宿主打算怎么读档呢?】

    【选项一:读档被刺杀点,说与徐二定亲。】

    【选项二:读档被刺杀点,说与郑二定亲。】

    【选项三:读档被刺杀点,说与叶司殿定亲。】

    【选项四:读档花车令射花点,全力以赴/寻常表现/摸鱼摆烂/反向冲刺】

    【选项五:读档太后的站边问题剧情点(在29章,春和景明10),并选择1/2/3/4/5/6/7/8/9】

    第38章 ·春和景明·17

    故凡可以得名者, 必全力以赴。

    天下熙攘,皆为名利。

    但还有一种人,只求个痛快——

    金簪读档花车令, 反向冲锋, 把每朵花都正正射中花心。

    一时间,花香四逸,众人一时都有些呆滞。

    太后愣了半晌, 冷笑:“好的很!”

    【太后好感度-100, 当前太后对你好感度为-100。】

    【你的威望值+50, 当前总威望值为50。】

    【众人对你的畏惧值+50, 当前总畏惧值为50。】.

    每个游戏都有重复剧情skip系统,金簪改选完毕后, 其他选项依照原样。

    她依旧不想定婚约, 于是在更利落地把刺杀者解决掉后,她依旧和皇上说, “我不想。”

    皇上的态度也同样没有变化:“如你所愿。”

    再听一次皇上的话, 不知为何, 金簪听出一丝雀跃。

    但再看皇上……他还是那副咸鱼躺平的样子。金簪都要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一切如故,继续skip,连她被污蔑的话都无甚差别,金簪都听着腻烦,内心期盼他们能搞点新花样。

    突然——卡。

    系统:【进入全新支线了, 请您留意。】

    金簪:【好的。】

    是熟悉的禁卫所,演武场上轮练的兵卒们正挥汗如雨。

    看着熟悉的平板支撑,金簪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参考现代的keep软件排了健身表, 给军体拳做吐的这些人换点新花样。

    金簪之前还思索过, 要不要苏出《本草纲目》给他们跳。后面事情太多, 就一直没顾上。

    目光移回,通报的守门吏连忙道:“总领,吴主事在圣华门外等您,您看……”

    金簪:“哪个吴主事?”

    守门吏一愣,想开玩笑的挤眉弄眼,又硬生生止住,面容变得狰狞可笑:“是……新领京卫所,负责文事,头带黑纱帷帽的那个。”

    听到最后一句,金簪懂了。

    这个守门吏说得这么弯弯绕绕的,倒不如“吴娇娇”三个字简单明了。

    ……噢,可能守门吏不知道她的名字。罢了。

    金簪想了想,她自己的名字应该整个禁卫所都知道,毕竟就挂在每日值班表上,认字的都能认出来。但吴娇娇那个风格,估计大家都只能称呼为“吴主事”,还担心会不会和其他姓吴的混一起。

    吴娇娇找她做什么?金簪有些好奇。

    略想了想吴娇娇的身子骨,也是有锻炼的,不过正常加上三个侍卫也打不过她。金簪权衡须臾,内心底定,想了想叫上梦卿做个双保险,就去了。

    守门吏在她身后咋舌……总领就带个丫鬟,还真就敢去这场鸿门宴啊。

    天气晴好,金簪路过禁卫所门口的时候领了两把厚重的折扇,风扇起来不比现代苍蝇小馆的大型电风扇力度小。金簪原本还自己扇的,不过梦卿站在她右侧,扇的风她也能蹭到。金簪索性就先不扇,打算等梦卿手累了她们再换个位置。

    也没走多远,圣华门就到了。

    圣华门前并没有落地歇脚的地方,人只能干站着。金簪走出门,见吴娇娇就站在门旁。

    还挺有气势,一个侍女负责给她打伞,一个侍女负责给她扇风,一个侍女拎着个茶桶,一个侍女拎着书箱。端的是贵女出游。

    偏偏她人穿的是直筒形的袍子,完全遮住体型,更甚至脸上还带着帷帽,在阳光照耀下,暗光涌动。

    金簪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轻便透气的窄袖。

    “看着你,我忽然觉得天气好热啊。”金簪诚心感慨。

    吴娇娇浅淡的笑声从帷帽后头传来,“不会被晒黑,挺好。”

    金簪不知道怎么接话。这挺好?好个头。

    金簪在内心里腹诽两句,梦卿便已然冷笑道:“出来做官还担心被晒黑,倒不如在闺阁中绣花,保证皮肤白皙。”

    吴娇娇苦笑一声:“确实。”

    金簪:“……”

    金簪原本也对吴娇娇有些怨念的,可见吴娇娇不还嘴的萧瑟模样,说赢了没用。

    “所以你找我什么事?”

    “去你家说吧。”

    “……也行。”

    金簪现在出门都是骑马,吴娇娇则是坐马车。泾渭分明。到游府的速度却不慢,一刻钟的事。

    从侧门进游府,守门婆子见着忙不怠开门,见到吴家马车后一愣,连忙请马车进门,然后低声而急迫地让手下去抬轿子过来。

    金簪下马,让马童牵去马棚,前院花园离侧门不远,剩下的路走着就行。

    她正想和吴娇娇说,吴娇娇就已然从轿子里出来,轻声说:“不用了,这点路我还是能走的。”

    婆子看向金簪,金簪点点头。婆子这才让人撤下。

    祖母有时会去前院花园走走,感慨两句:“前院的花园比后院的好看。”之类的。金簪也陪着去过一次,只觉得不如现代对所有民众开放的人民公园。

    现已初夏,花卉开得最盛,姹紫嫣红,在阳光下耀眼到令人晕眩。

    金簪还好,北疆热起来才是真的要命,她都习惯了。但吴娇娇步履有些许蹒跚,有些不胜热力的样子,到亭子里坐了,脱了帷帽,看着才好一些。不过面色还是苍白。

    吴娇娇看向侍女们:“你们都下去吧。”

    侍女们面面相觑,拿扇子的大着胆子:“小姐不需要奴婢扇风吗?这里连个屏风都没有,也不靠水……”

    话音未落,梦卿拿着禁卫所版大扇子在旁边轻松写意地给金簪扇,拿扇子的侍女扇子被风吹得啪叽扣在脸上。

    拿扇子的侍女:“……”

    拿扇子的侍女无言以对,拿下扇子,曲身道:“奴婢告退。”

    拿凉茶的侍女把凉茶壶放桌子上,也退下了。梦卿负责扇扇子,其他的无关人员都离开。再没有别人。

    金簪睨着她:“所以是什么事?”

    吴娇娇的视线下意识瑟缩偏移,眼眶微红。不过她没有流泪,她的眼泪是干的。

    她语气轻而单薄,像是已然翩然难寻的柳絮:“我不受宠,又去过北疆,所以祖父挑来挑去,挑中了我。让我抛头露面和你打擂台。”

    梦卿不解嗤笑:“你在北疆时不也是个小将军吗?现在说抛头露面了?其他小姐都好歹宴会上也露个脸,你比那些闺阁小姐还闺阁小姐。”

    吴娇娇定了定神,才苦笑道:“这里是京城,自然与北疆不同。”

    梦卿:“我在钱将军的葬礼上见过你,你当时的自称可是将军。”

    吴娇娇的脸色一红,几乎都要看向金簪,问金簪为什么纵容一个婢女和她说话。可转念一想,她只是一个妾室生的、未在京城得主母教养的庶女,游姑娘天之骄子,与她全然不同。

    再说了,吴家拿她做完美样板,诋毁游姑娘,有些话她听着都耳热。游姑娘心里有气也正常。

    吴娇娇不再看梦卿,而是只看着金簪:“我有一事求你。”

    金簪还没开口,梦卿又抢答了:“要做好小姐不答应的准备。”

    “那是自然,”吴娇娇神色一黯,低声道:“事实上,我的想法确实冒昧……我其实挺喜欢徐二公子的。”

    梦卿:“这与小姐又有什么关系?”

    吴娇娇再是好脾气的现在也不免有点恼火了:“你这种婢女,简直没个婢女样,就仗着游姑娘脾气好乱开口!”

    梦卿眨了眨眼:“你是正七品的主事,负责京卫所文事。我负责禁卫所的文武杂事,月俸旨意已经过兵部了,或许也有正七品……禁卫所还高一阶,说不定我的位份还比你高?”

    吴娇娇面带薄怒:“你……!”

    梦卿毫不在意地笑言:“因着你是京卫所的主事,因此游总领才会见你。若论公事,便该是我和你说,不必劳烦游总领。”

    吴娇娇:“……”

    梦卿也是被吴家传的那些流言憋久了,当即乘胜追击:“如果就是为了徐二,那你何必多言?你喜欢谁,和小姐都没关系。你喜欢徐二,那就该和徐二说。”

    吴娇娇又羞又怒,最后竟憋不住咬住牙,唇上一抹嫣红。

    虽然知道骂走吴娇娇又会来柳娇娇、郑娇娇,无穷尽也。但金簪心下忍不住有些解气……说来吴娇娇干什么要来讨骂?

    吴娇娇定了定神,咬牙道:“其实吴家一直有让一个庶女送到徐家做妾的打算。原本打算让我嫁给徐大少爷,但我喜欢徐二公子,所以一直没松口。现在我父亲松口,但是顾忌你和徐二公子的定亲。所以,只要你请圣上下旨,解除婚约……我就总有机会的。”

    梦卿听着冷笑,又去和吴娇娇斗嘴皮子了。

    金簪随梦卿去,毕竟吴家派人编排她的话可比现在梦卿说的难听多了。

    不过……揣摩着吴娇娇话里的意思,金簪忍不住摸了摸眉心。吴家想让吴娇娇嫁给徐大少爷?

    想想其实很合理,她之前从徐安那里翻出了信,信的落款是吴家女。吴家或许是想圆谎。

    开玉峥关门的幕后主使……她几乎以为这件事会随着叶司殿处的卡壳而彻底卡死,没想到竟在这里又摸出新的线索。

    密信,叶形玉饰,显然都和吴家脱不了干系。从利益层面上来说,开玉峥关,也足够“养寇自重”。

    明天入宫值守的时候去和皇上说一声。

    金簪心下做好打算,正想开口把吴娇娇敷衍走,就见着吴娇娇眼眶微红地竖起三根手指头,咬牙切齿地说:“我知道京卫所总领王丛化贪污受贿、克扣军饷、强占民女等七项罪过,其中四项有切实证据。还有其他百夫长的罪过以及爱好。我要拿这个换一张你和徐二公子不定亲的圣旨,还有我调去徐二公子军队的调令。”

    ……这姑娘怕是被梦卿气狠了,也不知道梦卿都说了什么。

    金簪:“行,我先问个利息——你喜欢徐二什么?”

    梦卿颇有眼色地不继续开口抨击(在他看来吴娇娇的话语实在是太离谱了),只冷笑着去倒茶喝。

    吴娇娇抿了抿嘴,面庞渐渐绯红。她扭捏半晌,轻声:“他器宇轩昂、气度不凡,待人又冷淡,偏偏做事时又不乏温柔……我很喜欢。所以你同意这种交易吗?”

    金簪很克制:“我需要想一想。”

    吴娇娇十分理解地点头,笑道:“你似乎被很多人非议,但真正在军营里,没有人不敬仰你。就算是太后娘娘,否决你冒进的同时,也感慨你为兵为将的本事。你这样的人,只领一个一千多人的禁卫所,浪费。”

    她有偏头瞪了一眼梦卿,把帷帽戴上:“就是这件事,我先走了。”

    金簪看着吴娇娇离去的背影,有些恍惚。直筒长袍对遮身材没用,走路难免摆动,若隐若现的。

    所以……吴娇娇做这个主事的时候,是在想什么呢?

    和她当太后女官时的想法,有相似之处吗?.

    今天是雨天,稀里哗啦地下。

    盔甲被北厂改良过,水不会透着盔甲缝隙渗进去。金簪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大问题,就去乾明宫的茶水间把盔甲脱下,清清爽爽地去偏殿。

    这回皇上都懒得示意蔡公公把奏折搬走,见到她就笑,带着点小得意:“我知道你会来。”

    金簪但笑不语。

    皇上也托腮笑,漫不经心且无所顾忌:“那群人编排你,前几天被北疆迁来的百姓打了,又被京卫毫无二话拽去受罚,我原想着要重罚,都没用上。”

    金簪笑道:“用不上也挺好,省得被编排道路以目的典故。”

    皇上点了点头,又道:“我想把吴祥换下来。”

    金簪一下子没缓过神:“吴总兵?”

    皇上点头,眼眸含笑:“你也管了一段时间禁卫军,应该也有用得顺手的人。这次刚好,看得顺眼的都带去,把吴祥的那一套班底换了。我得到密报,牧狄今年恐有大行动……你有经验,有威望,有能力,更有凝聚力,我也放心。刚好,文懿也能让你管了。”

    金簪讶然住,这时候说吴娇娇请她拿取消定亲的旨意,画风好像完全不对。

    金簪索性先抛开吴娇娇的那些,认真想皇上的建议。

    想了一下,金簪疑惑不解。吴总兵正常都带着他的军队,在他的军营里:“吴祥……会乖乖受降吗?”

    皇上听着只叹笑一声:“有让宁家和武家帮忙,郑家也想帮点忙。”

    其中有多少权力让渡?这是金簪不了解的部分。

    金簪只意识到,吴家和郑家算是塑料队友关系,其中权力拉扯,玉峥关在其中的作用,一时看不分明。

    金簪不免有些思索,而皇上也是,疲惫地靠在椅子上,眼睛漆黑像是瘫得不能再瘫的咸鱼。只有看向她时,眼底多了些碎金般的跃动。

    安静之后,偏殿静谧,只有鸢尾花连着乌木的香气,缓缓飘荡。让人恍惚不定。

    皇上已经铺好了路,不论她想不想当总兵,这个选项总是为她敞开。

    系统:【皇上向你提出当总兵的邀请,你同意吗?】

    选项一:【同意。】

    选项二:【不同意。】

    第39章 ·春去景萧·17

    金簪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更或者说,她自己确实也期待着。这让她毫不犹豫地点头:“好!”

    皇上微微一笑,眼眸深处是大事定下的安定感。

    “我等你凯旋。”.

    方向定下, 而后诸多事情由此迅速且有条不紊地发展。

    金簪在禁卫所待了小半年, 人都认齐了,挑了十几个得力的带走。他们将会得到提拔,至少跃升两级。

    寻常武将迁升, 不至于带如此多的将领, 太过头了, 新旧两派会打起来, 容易造成军心分散。

    但吴总兵能屡败屡战,并非没有缘由。其中一点, 就是他用财宝珍馐、乃至于美人权势笼络了一批手下, 这些手下代替他稳住军心。

    他的这支军队,打仗不是为了保家卫国, 功名利禄, 他们不信, 认为这些都是虚的。他们只打算——赚钱,然后赚更多的钱。

    这种军队,领头羊必须要换,而且全换。可惜金簪的手下不太多,她估计, 领了吴总兵手下的十几万兵马后,更多的还是要从原有的兵将里提拔。

    皇上、祖母和徐镜都努力给一些他们知道的讯息,郑德成也偷偷给了点。金簪要分辨里头可用不可用的, 还有禁军事务的交接, 因此忙成了陀螺。

    和她交接的新禁卫总领, 姓宁,是她母亲的家族。论亲源关系的话,该以表兄妹相称。

    但这位宁表兄挺冷淡,也带了十几个人交接负责,说寻常公事都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更枉论一些私事。

    金簪本来人也忙晕了,便也不理会他,公事交接清楚,提醒一下注意防火防盗防郑吴,便撒手了。

    宁家是开国时就是武勋侯爵,百年前因事褫夺爵位,但东北那一块确实不好管,先帝素爱高卧,见宁家能管,兼着宁家入宫妃子的耳边风,就直接让宁家接着负责东北那一块。

    ……应该会管吧,应该不至于出乱子吧?

    出发那天,是吴祥被押送回京的同一天。

    金簪头一次站在京城的城墙上,望城墙内,房屋密密麻麻,高低错落,远处和近处的房子差距宛如天壑。望城墙外,零零落落的村庄,逐渐泛黄的麦子,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

    这一次被抽调去北疆的,还有几个京卫所里同样忠心的将领,他们将听命于游总兵。现在,在等他们集结。

    “临危受命,辛苦你了。”皇上道。

    金簪摇摇头:“不辛苦,虽然没查出杀死父母的真凶,但现在能替父母完成遗命,我求之不得。”

    皇上嘴边的笑意浅淡,他扶住石墙,看着远处的风景。很惊奇,完全看不出他平常懒散的样子。相反,他脊背挺直,端庄肃立,看着眼前的大好河山,神情肃穆。

    “若是顺利,今年冬天,你就能回来。”

    金簪心知有难度,冬天是最艰难的时候,因为牧狄冬日没有牧草,他们会全身心去劫掠,攻势会无比猛烈。除非……在秋日,大胜全歼。

    但圣上心怀期待,金簪也不至于这个时候去泼冷水。于是她点点头:“一定竭尽全力。”

    京卫所的将领来了,朝她单膝跪地,宣誓忠诚。金簪按礼仪走完,和他们一起下城墙。

    在城墙边上,她恍惚路边站着一个人,黑袍黑帽,看不清身形的存在。可能是吴娇娇。

    金簪心下叹气……她给徐文懿写信,略提了下京卫所的吴姑娘吴主事想进他的军队里,问他意见。不出意料,徐文懿在回信中否决了。

    徐文懿顺带还花了一页写保证,说他完全没有接近遂城里和他献殷勤的男男女女,明确说清他心有所属。

    金簪没有什么看不明白的,笔拿着纠结怎么写回信。梦卿就来报事项。

    忙完后更不知道如何回信,只能暂时搁置。

    金簪有写信和吴娇娇说明情况,理由是徐文懿不希望军队里加塞人进去。吴娇娇看了没有,信了没有,就不知道了。

    她想叫住吴娇娇说,又恍惚认为画蛇添足。不叫,又疑虑她会不会疑心自己敷衍。

    “游小姐。”宁表哥叫住了她。

    已经走到城墙脚下,将领们和他们的家人告别。祖母没有来,不重要,昨天已经在府里告别过,祖母拗不过她,今天闹点小脾气。宁表哥这回就是充当家属了。

    今天宁表哥穿着修身的墨蓝色垂绸制袍,看着也有几分潇洒风度。

    金簪刚想和他目光对视,就见着宁表哥眼睛微眯,冷笑开口:“我向圣上自荐过,但圣上宁愿让我当禁卫总领。显然圣上更信任你。”

    金簪:“……”他在抽什么风?

    宁表哥:“不过,这一次圣上所托非人了……你没办法打赢牧狄的。”

    金簪:“为什么?”

    宁表哥:“因为姑姑做不了,所以你也做不了。你会步姑姑后尘的。”

    金簪确定了,宁表哥真的是在放一些无谓的狠话。难怪母亲从她记事开始,就没和宁家联络过。

    有这样的娘家,不联络已经是最后的温柔。

    金簪不再理会他,不过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他真的能领好禁卫军吗?

    不管如何,她现在已经荣升成总兵,待仪式走完,便是正儿八经的正二品。乱世出英杰,大抵如是。

    金簪并没有“我当不了”的想法,她当着满城人的面,领了圣上的旨意,领将出发.

    嵘城是距离玉峥关最近的城镇,在玉峥关守备无事的时候,嵘城也称得上十分繁荣,一些牧狄那边的良民能拿到通行证,拿一些皮草牛羊来嵘城换私盐茶铁。

    遂城是吴总兵新建的,就在嵘城旁边,说法是成掎角之势。建了还没半年,实际使用上,遂城只是吴家军能舒舒服服安营扎寨的地方,甚至还让兵力分散。

    金簪一来,先查看地形。

    她是不动声色的,而梦卿在旁陪伴,见遂城确实累赘得可以,不免啧啧摇头。

    吴总兵被押送后,徐文懿也住进了遂城里,进遂城后,他也一直陪着。

    徐文懿同样有些忧愁,金簪身为,论理要在校场上阅兵。可是……

    跟着吴总兵作恶的人是被拽下去了,但京城的那些风言风语也已经由他们之口传给十几万兵众耳中。他之前写的“有实力就无惧风雨”这类话显得太过不痛不痒。

    徐文懿更多的是惆怅,他出征后意识到自己并非无所不能,经常会力不从心,因此心境与以前不同。

    他见着梦卿把嫌弃写在脸上的样子,免不了问一声:“等一下校场阅兵……”

    梦卿一愣,随后笑道:“我担心牧狄下一秒攻进城里,也不担心这个。”

    徐文懿对金簪是惊鸿一瞥不能忘怀,相比之下,梦卿实打实地陪金簪走过前半生。

    这里原本是小村落,金簪也有来过。拉着村里的人一起玩排兵布阵的游戏,当个孩子王。后来还真的拐了不少人投奔军营。

    如果是临时领了京城那边的兵,那梦卿还担心,但如果是北疆这边的……哈。

    溜达完整个遂城,也给遂城兵(吴家兵更名改姓后的统称)收拾清楚去校场的时间。等他们通报差不多了,金簪一行人就过去。

    走到校场的台上,那一刹那,所有的兵齐刷刷单膝下跪——

    “参见游总兵!”

    声音洪亮,气势有如排山倒海。

    声音掀飞了遂城所有的鸟儿,震傻了徐文懿。

    梦卿算是早有心理准备,却也还是被震掉了半条魂。

    金簪没有看她身后的人,她只看着校场下密密麻麻的兵将。

    他们将会听从于她,成为她的马前卒,在她的调配下竭尽全力,抗击牧狄。

    在吴总兵的纵容、先帝的荒诞之下,他们已经被牧狄侵扰了太久。

    他们臣服于她的战袍下,甘愿抛洒热血,奉献尊严乃至于生命,只为保卫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家园。

    宁表哥说她做不了的话原先像阴云笼罩在她心头,而这抹阴云,在眼前的军队面前,被风轻飘飘地吹散了。

    徐文懿低声感慨:“没有了吴总兵那些人的压制,这些人,大概可以成为百战之兵吧。”

    金簪应了声,心里不免感谢皇上对吴总兵势力的清缴。如果皇上没有这么干脆利落,她说不定还得折腾好一阵子。

    梦卿是个喜欢插话的人,听徐文懿自言自语都要顶一句:“那是自然,游总兵自小在北疆,威名无人不知,牧狄听到她的名字都望风而降。”

    徐文懿听了只是笑看着金簪,梦卿看着咧嘴:“你这是什么眼神啊?我看着瘆得慌……”

    徐文懿只是好脾气地摇头笑笑,他不和金簪的婢女发火……虽然这个婢女让他微妙不爽。

    金簪好奇看过来:“文懿看我是什么眼神?”

    梦卿闭嘴不说话了,徐文懿也只是摇头。

    校场上的兵还在军阵列队,金簪见他们语焉不详的样子,索性把视线挪回去。

    现在显然还有更危急的事要她去做。

    例如说……近在咫尺的,牧狄将在秋日来的进犯.

    遂城兵的相关训练有条不紊地进行。这些遂城兵正是群龙无首的时候,金簪把她带过来的人一分配,又提拔一些,建制便也够凑合用。

    除了训练之外,金簪还抽空和皇上派来的叶司殿一起去了一趟嵘城的吴府。吴总兵是在遂城被扣押带走的,嵘城里的东西都还留着。

    仓库里的金银珠宝,书房里和各个势力联络的信件,卧室里稀奇古怪的玩具……东西还不少。

    吴总兵是皇上集聚了各方力量一击拿下的,很多东西没有及时处理,全成了证据。

    金簪略看了一眼,吴总兵和郑家他们联络还挺多,甚至是郑家主要的兵力倚仗。信件里,他们里应外合,互为照应。

    然而,信件之外,郑家不想俯仰鼻息,选择加入皇上这边,狠狠咬了吴家一口。随着京卫所里头同是吴家人的收押,郑家抢到了不少好位置。

    这些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相比于金簪看到的碎金压花纸,那确实不重要得多。

    从书房中翻出纸时,金簪头一次显露出激动的神情,她立刻拿起纸,对着秋日已然柔和下来的阳光辨认花样——

    凌雪傲梅图。

    金簪放下纸,对着也同样呆愣的叶司殿问道:“这种纸不是只供给皇家吗?”

    叶司殿摇了摇头:“太后娘娘那里也有,可能是太后娘娘送的,也说不准。”

    金簪突然发难:“那叶形玉饰呢,是你送给吴总兵,还是送给太后的?”

    叶司殿:“……”

    叶司殿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甚至居然可耻地还很风华绝代的微笑:“这种贴身之物,我是不送的。”

    这种美貌加上秋日阳光滤镜,真的会让人看呆。金簪都看多了,也难免一个晃神。晃神之后,叶司殿的笑容更加无懈可击了。

    金簪叹气:“算了,其实叶形玉饰有很多,说不定是吴祥他自己找人仿你做的呢,”她把碎金压花纸放进箱子里,问出她真正想问的问题,“说来司殿大人,你会在什么情况下,会自己拎着匕首杀人?”

    叶司殿神色一凝,杀气顿生。他下一刻就笑着掩盖过去,笑着摇摇头:“很少,除非有人想摸我的脸。”

    金簪:“你在糊弄我。”

    “你这么肯定的吗?”叶司殿眉峰蹙起,探究地看向她,“……好吧,其实还有一种可能会让我杀人。”

    叶司殿扭头看向了秋日照映下的一片黄花。

    已经没有人打理它们,但它们依旧在夺目盛开着。

    他的眼里倒映着这片璀璨的金黄色,使得人生出他眼里有光的错觉。

    金簪禁不住低了声调,呢喃着问:“……是什么?”

    叶司殿笑道:“阻止我回家的人。”

    金簪:“?”

    金簪:“你家在哪?”

    她没记错的话,叶司殿一家是北边到京郊的流民,从小因样子好看,被大太监捡走做小太监。大太监未必有好心思,毕竟先帝男女不忌。不过没等他长大,大太监就因着后宫的风云变幻倒台了。这位司殿大人就继续做他的洒扫小太监。

    后来他去钦天殿洒扫,看着钦天殿里的书自学成才,找到机会开了北厂,成为北厂的骨干力量。之后就成了司殿大人。

    金簪:“你家在哪?”

    叶司殿:“在一个建国以后不能成精的地方。”

    金簪:“……”

    金簪:“???”

    叶司殿理所当然地笑道:“随口胡扯,其实我也是北疆这一块的人,因为战乱和旱灾全家逃到京郊……那时候我太小,很多事都记不得了。”

    金簪下意识说:“不好意思……”

    她人还是懵的,回家是什么意思?他能回家?他也是穿越者???

    叶司殿还是摇头笑,十分坦然而随和。他合上箱子:“这不重要。等下带你去拿龙吟大丨丨炮。北厂新制。”

    这个话题转得很生硬,不过金簪还是没有追问,点点头:“好。”

    第二天,试用了龙吟大炮的金簪,不仅相信叶司殿的话,还开始好奇,叶司殿在不能成精国的时候是干什么的,是不是科技那方面的。

    ……相比之下她就是个莽夫!

    不过莽夫也有莽夫的好处。

    金簪认真研究嵘城和遂城的地形,琢磨了路线。从玉峥关(这个关又没了)来嵘城,必经之路有一道坡度较低的山谷。因为过度砍伐已经变得光秃秃的,基本不能埋伏。

    之前在北疆的将领某种程度上来说被游侯宠坏了,问他们如何抵御牧狄,都只说守城,城墙能拦住骑兵。问他们知道这山谷么,都说“这个山坡没法埋伏”。

    气得金簪敲他们头:“好歹是坡,尊重一下,在山坡口包抄他们。”

    将领们面面相觑,想说这个坡正常的兵都能绕出去。话刚要出口,他们自己也一拍脑门:牧狄骑兵习惯在平原驰骋,让他们爬坡?撒点阻马刺就够他们翻回山谷了。

    金簪和他们制定清楚计划后,等牧狄人来了后,莽了一波,直接把龙吟大炮拉到山谷外。

    牧狄人几乎都已经习惯了,他们像蝗虫一样劫掠村庄,而那些周人军队就像稻草人一样站在城头。那个山谷不能去?上次和周人在山谷里打还是四十年前的事了,还是一个赵括,在山坡上搞埋伏,直接被他们包抄吃了。

    所以,轰然声在牧狄人耳边炸响时,他们是茫然的。

    看到整齐肃然的大周军队掩映在浓浓黄沙之后时,他们是错愕的。

    看到为首的“游”字旗,他们开始惊恐嚎叫:“是游侯!游侯又来了!!!”

    龙吟大炮轰塌了山谷,牧狄人惊恐交加地勒马撤退。

    侧翼兵上山坡,居高临下地把艰难爬上山坡的牧狄人杀下去;背后也包抄一队,把牧狄人堵在山坡口。

    金簪没有亲自下场,她作为最大的诱饵和威慑,站在游字旗后方的小山坡上,看着战局的变化。

    结果是完胜.

    清点战场的时候下雪了。

    战场还没清点完,不过大概数字金簪已经估出来了——牧狄损失三万四千人,俘虏五千人。

    这个数字有点微妙。不过他们只损失一千多人,这彻头彻尾的胜利,这足够掩盖掉大部分暗昧的地方。

    梦卿咬牙切齿:“肯定有人杀俘虏了,这样子不行,还是得罚!小姐说过多少次要听军令,杀俘虏是军令吗?!”

    徐文懿摇头:“牧狄以虐俘为乐,他们也是恨久了。”

    叶司殿悠悠道:“还是得罚,他们应该把杀牧狄的劲用在战场上,凌虐弱者,只能掩盖自己的懦弱。如果没有游总兵,他们现在还在跟着吴祥喝汤呢。”

    徐文懿想了想,没有开口,只是用期盼的目光看着金簪。

    然而金簪暂时顾不上他们,匆匆发了个“先饿牧狄人两天做罪隶用”的命令后,就看着守兵领着蔡公公上来。

    蔡公公浑身脏污,血液黏在衣摆上,头发也打结了。他见到金簪,立刻啪叽跪下嚎起来:“游总领,我总算见到您了!!”

    叶司殿:“正常说话。”

    蔡公公浑身一凌,见到叶司殿后倒吸一口凉气。

    金簪:“……说。”

    蔡公公立刻俯身,再不敢有小表情,哑声开口。

    “郑吴两家谋叛,宁总领不敌捐躯,去北厂的暗道被炸毁。奴家亲眼看着圣上……圣上驾崩。

    “现在圣上的三岁皇弟被吴家抱到了龙椅上,太后垂帘听政。”

    “我被留了一条命,做使者来问您,您是降,还是叛。”

    系统:【是的,问题很简单。皇上死了,新帝登基。你是降,还是叛?】

    选项一:【投降。】

    选项二:【领兵反攻京城。】

    选项三:【领兵割据北疆。】

    选项四:【带着徐文懿跑路。】

    选项五:【带着叶青跑路。】

    选项六:【带着梦卿跑路。】

    第40章 ·春去景萧·18

    蔡公公的话音刚落, 梦卿立刻冷笑出声:“怎么可能降?做梦!”

    蔡公公干巴巴地呵呵笑,只看着金簪。

    金簪点点头,和守兵说:“送他下去换身衣服, 安置了。”

    守兵领命带蔡公公下去。

    叶司殿见着蔡公公单薄的声音, 摇摇头笑道:“他看样子是被吓破胆子了。”

    徐文懿冷冷道:“是啊,连一点忠心都没有,”说着, 他扭头看向金簪, “我想领兵进京, 为皇上报仇。”

    金簪点头, 神情肃穆:“正有此意。”

    她忽然想到了叶司殿曾经的背刺操作,又补了一句:“送叶司殿去休息。”

    司殿听了, 诧异地挑了一下眉。他没有反抗, 摆了摆手,风姿绰约地往他平日休息的地方去。

    等无关人都彻底离开, 金簪看着梦卿和徐文懿, 肯定道:“我们要进京。”

    梦卿毫不犹豫地俯身:“谨遵总兵指令。”

    徐文懿愣了一下, 也俯身臣服:“唯。”.

    真要去京城,一是兵贵神速,二是要忙而不乱。

    粮草要准备,兵卒要集结,后方要稳定。

    每一项都十分重要, 并且……在新帝登基后,哪一项速度慢了,都可能会致命。

    不是没有将领疑惑的, “现在不该乘胜追击, 夺回玉峥关吗, 为什么要南下京城?”

    更不是没有将领要当面和她干上:“哪个皇帝登基和我们什么关系!我们只负责守好北疆,京城里那些权贵的倾轧和我们什么关系!”

    梦卿受不了了,冷笑道:“其中一个权贵姓吴,叫吴祥,等他真的上位,整个北疆就是牧狄的狩猎场!”

    将领听了,瞳孔收缩,看着金簪,终究没说什么,只一拜,退下了。

    梦卿想用吴家来激起他们的愤怒,他们却反而被压制,变得更加瑟缩。

    他们听命于吴祥太久,骨子里是对他的臣服。

    并且……归根到底,这些兵卒和将士,知道为什么要和牧狄打仗,而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京城打仗。

    尤其在新帝圣旨传遍北疆后。

    新帝传圣旨的太监很贼,知道去军营里宣布旨意不会讨得好,索性直接绕去嵘城宣布旨意。

    ——只诛首恶,其余人若自愿归降,皆有嘉奖。

    在周朝,皇命的威压还是很重的。

    尤其今年难得全歼牧狄人,许多人只盼望着能过个好年,过几年太平日子。

    上一任新帝登基减免了三年税赋,是不是还能再减免三年?

    而京城那边也有流言。说北厂已经归了吴家,北疆来京的路上已经准备好了十门龙吟大炮。沿路也有其他的陷阱。

    南方也调来了兵马,十万多人,保准遂城兵有来无回。

    后方便有些乱,军心不稳,粮草也岌岌可危。

    这种时候,反而是牧狄那边递来了邀请函。

    牧狄:“我们只尊强者,甘愿听从您之驱使。”

    金簪把邀请函烧了。

    “我们不可能和牧狄妥协,也不可能和吴祥妥协,”金簪和送信的使者说着,目光在火焰中亮如星焰,“这是底线。”

    使者被赶走了,金簪披着大氅出门去。

    梦卿递来一杯枇杷玉梨水,金簪一口闷了。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

    大概是让人担心了。不过金簪顾不上这些。

    她想,她应该和这些将领好好说说。他们至少要想明白一件事。

    不攻打京城,他们受吴祥挟制,前头全歼牧狄的胜利都会变成,过眼云烟。

    真的升帐时,看着那些将领对她又敬又畏的神情,金簪心中渐渐笃定下来。

    一定没问题的。

    系统:【威望值和畏惧值判定中……】

    系统:【威望值和畏惧值达标,剧情继续。】

    百战之兵,不能摧其锐气。

    应明帝之前的粮草供应的好,目前存粮尚算充足,去往京城足够。

    兵临城下后,金簪又强调了一遍自己清君侧的正统,将领们终于彻底安定下来。

    京城里或许没人想到,金簪能全歼牧狄,让牧狄不敢在背后捅刀。

    领兵不过数月,就敢带着这些兵压往京城。

    甚至,这些兵真的听她指令,并无哗变。

    金簪来得太坚决,太迅速,向南求援兵的天使甚至被堵在城门口。

    京城里一片沉寂。

    一旬后,京卫兵投降,城门洞开。

    摄政太后变成了摄政将军。

    一个月后,金簪发觉自己举步维艰。

    从前毫无声息的文官集团完全捆成了一股绳,政令不能出府。

    不同于战场杀敌,杀文官不仅会带来恐惧,更会招致愤怒。而愤怒会带来毁灭。

    金簪和她身边的人终归都是武将,和文官不是一个系统。

    她和手下的人并不会四书五经,也不爱引经据典,看得最熟悉的书不是圣人之言,而是兵书。

    当然,正常人说话不是都要引经据典,但她也确实需要更艰难的摸索拉扯。

    徐文懿被她调回北疆镇守,梦卿也被她赶鸭子上架当总秘书用。

    忙碌无休,不知今夕何夕。

    金簪有时候都有些无语,相比之下,被禁足在永福宫,日日与小太监寻欢作乐的太后娘娘,看着都比她悠闲自在得多。

    一天晚上,她的腹部骤然一痛。

    漆黑的夜晚,努力睁开眼,什么都看不见。

    痛意蔓延全身,将意识和血液一同挤出体内。

    金簪最后的念头,是困惑。

    ……她已经把司殿软禁了,所以这一次,又是谁杀的她?

    系统:【恭喜你达成结局:黄雀在后。】

    系统:【判词: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作者有话说:

    *这个判词前半句是贺铸的,后半句是元稹的。

    剧情相关:

    选项一:【投降。】投降就是和太后一样的养一段时间,然后毒杀掉死翘翘。

    选项二:【领兵反攻京城。】已经见到了。

    选项三:【领兵割据北疆。】大周就此分裂割据。一次北疆南下的时候隔壁也来围攻,GG。

    选项四:【带着徐文懿跑路。】徐文懿想给应明帝报仇,忍痛拒绝,到江南后就离开,后战死。再后来江南也战乱,金簪不知所踪。

    选项五:【带着叶青跑路。】叶青同意了,然后偷了虎符杀了包括金簪在内的原班底跑路)

    选项六:【带着梦卿跑路。】梦卿表示一切都听小姐您的,去江南隐居,HE。

    是的,从选了当总兵开始,主线的HE就已经告终。

    下一章写选留京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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