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浅浅,混合着烛台燃烧的特有气味飘入呼吸。
男子微微皱着眉,将手中有些开叉的毛笔放回桌上。
叶瑾目光扫过桌上正在等待墨迹干掉的宣纸,只见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以一家之主的口吻写着听闻内子在太原府尚有一位舅舅在世,特意托人代为寻访。
这样一封信?看起来似乎平平无奇。
墨迹渐渐干了,叶瑾将信件小心地叠好,装入信封中封口,放在屋角斗柜的最下层。
窗外,打更声穿过风雪传来,急促短快的两下,两更了。
叶瑾将洗脸盆里的水倒掉回来,男子已经在床上躺好,她抱了被褥在靠墙的窄榻上铺好,然后抬手熄了蜡烛。
屋内归于一片安静,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炉子内柴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黑暗令五感变得格外敏锐,她听到短暂窸窣的声响,是几步外床上的人翻了个身。
淡淡的药味夹杂着血腥味飘来,借着炉子那点微乎其微的亮光,叶瑾看到男子由平躺变成了面朝自己的模样。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
视线短暂相交,叶瑾率先闭上眼,开始在心里数羊。
最近事多,加上她又有认床的毛病,已有好多晚没睡好了。
睡意汹涌而来,却因为心底深处紧绷的那根弦,始终无法真正入眠。
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听到有人轻声道:“我可替你将他除去。”
迷糊的大脑艰难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后,叶瑾霎时惊醒:“什么?”
“你那有了外心的夫婿,我可替你将他除去。”
黑暗中,男子的嗓音是那种非常有质感的冷冽,矜贵而清淡,只是话语中的意思着实令人悚然,像是生怕自己没说清楚,他竟又加了一句:“不会教人发现端倪。”
叶瑾:……
他能猜到她的事情其实并不算太惊人,毕竟她没有特意在他面前去掩饰过什么,但是,“除去”?怎么除去?不留痕迹,死不见尸,死无对证?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可以如此平静地将他人的生死诉诸于口,仿佛要“除去”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路边的一只蚂蚁。
屋内落针可闻,时隔多年,叶瑾再次体会到了这个时代对生命的轻贱,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引起发麻般的刺痛。
半晌,叶瑾对着男子模糊的轮廓,微微笑了。
“公子如此慷慨,倒教我受宠若惊了,”她语调轻缓,不经意般道,“仿佛我送出那封信,便无法再活着回来了。”
炉中火光幽微,难以看清对面人的神色,她以为他会否认,或者带着被拆穿的不快威胁她,谁想男子只是好整以暇道:“你可以不去。”
“……去,为何不去,”叶瑾深深吸气,面上原有的表情隐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心,她道,“多谢公子费心,我只要户籍。”
夜已经很深,叶瑾却没有再睡,她想了一会儿,坐起身和床榻上的男子说道:"劳烦公子再写一封信吧。"
***
翌日,云中府民信局。
融雪的日子总是格外冷,即使阳光照在身上依然感觉不到丝毫温度。
北风不减,叶瑾掩好帷帽,匆匆上了门口的驴车。
刚一上车,她便朝着驾车的中年妇人急切道:“张家婶子,劳烦尽快回县里。”
张婶应声,利落地朝着前面拉车的驴响了一鞭,口中有些好奇地问:“出了什么事呀,怎地突然这么急?”
“本是替我家相公寄封信,谁想正遇上了外祖家来信,”借着帷帽的遮掩,叶瑾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四周,一边叹了口气,作势发愁道,“说是外祖母不太好了,叫我们回去一趟。”
“哎呦,这可是大事!”张婶听闻,立马又响了一鞭,安慰道,“夫人且坐好,咱们天黑前一定能回县里!”
驴车一路向前,总算在云霞漫天中赶回了县城。
叶瑾和张婶道谢作别,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书信,敲响了婆婆高氏的门。
翌日清晨,拉着高氏的驴车缓缓并入城门口前往河中府的商队。
车帘后,高氏眼底青黑,精神憔悴,却还打起精神嘱咐:"莫要因为此事扰了文珏读书,若有事,我会捎信回来。"
叶瑾点头:"母亲放心,我会照顾好相公的。"
阳光照在雪上,晃眼得很,告别高氏,叶瑾回了县城。
推开家中的院门,便见男子站在已经无人的院中,正若有所思看着天边飞过的几只鸟。
听到开门声,他收回目光,侧头看过来。
叶瑾关好院门,开口道:"一个月内,她赶不回来。"
男子点头,不置可否的模样。
叶瑾抿唇,没再说话,而是去厨房里给两人做早饭。
今早一起来,她便把灶台点了起来,现在火势正好。打开锅盖,内里的水已经沸腾,叶瑾取了两把面和着水拌出面疙瘩,加颗鸡蛋打进锅里。
几息后,叶瑾将大的那碗疙瘩汤放在男子面前,附带小碟炒豆芽和腌菜。
男子面对眼前简陋的饭菜几不可察地皱眉,试着尝了一口,然后眉眼舒展,又吃了一口。
对于身旁人的一系列变化,叶瑾毫不关心,只是顾自低头用饭。
虽然条件有限,但她做饭手艺向来可以的,再说,爱吃不吃,反正她不伺候。
一时间,耳边只能听到汤匙碰到碗壁的细微声响。
半晌,早饭结束,叶瑾起身收拾碗筷。
一室静谧,阳光穿过窗纸照进来,映在忙碌的女子脸上,玉一般无暇透净,衬得那沉静婉约的眉眼如同入了画,绘出一副平淡的岁月安好。
而顾筠,也就是那位一直未向叶瑾透露姓名的男子,对着眼前这一幕微微出了神,突然道:“你对每个人都是这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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