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人悠悠转醒。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脚悬空太久麻了,风落痕腿动了动,眉心皱出几道褶子。似想要坐起来,身子刚动就闷哼出声,又躺了回去,咚的一声,头嗑在冷硬木板床上。


    风落痕呆愣了一会儿,转过头,脖子发出僵硬的骨头交错的声音。他看着空旷的屋子,眼中满是茫然,直到看到窗边的安颜,眸光蓦然顿住。


    此时,安颜仍静静坐在窗边,侧眸看着窗外的花树。墨黑长发用鹅黄发带简单束了一缕,披在身后,露出纤婉皓白的脖颈,淡黄色纱裙如瀑垂落在地,窗外的光落在她身上,像披着光的仙女。仅一个侧颜,就让风落痕看呆了,目光渐渐迷离。


    久等不到声音,安颜微微回首,对上风落痕些微痴迷的目光,眸中闪过一道冷意,淡淡启唇:“醒了。”


    风落痕回神,茫然道:“你是谁,我是谁,这里是哪里?”


    果然跟前世一样的反应。上辈子风落痕醒来也是这般问,安颜把自己的身份,怎么救他的,还有符谷的情况详细说了,风落痕却只痴痴看着她许久。后来无论她怎么解释,都坚信她是他心爱的人。


    这一世,安颜明眸微挑,冷淡道:“你受了伤,倒在我家门口。”


    风落痕眸中生光,痴迷更深:“是你救了我?”


    这是一道送命题,安颜眸色凉薄:“你挡了我进门的路,我总不能放任你躺在那里。”


    果然,风落痕眼神的光淡了些,抿唇蹙眉,又问:“你是谁?我是谁?我好像不记得了”


    安颜脸色不变,一本正经:“我是你姑奶奶。”顿了顿又道:“有血缘关系那种。”


    风落痕惊愕,眼中涟漪尽数退去,看着她娇嫩的脸,深深皱起了眉。


    安颜淡定自若,拿起桌上的画卷,当着风落痕的面打开。画卷上是一个长相俊美的中年人,跟风落痕有六分像。


    画像栩栩如生,是安颜昨日画的。制符一门,欲画符,先练笔,安颜一手妙笔丹青,堪比名家大师。


    昨日她思考应对之法,突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狗血话本,有了主意。


    安颜指着画卷上的中年人,开始一本正经编故事:“这是我爹,一个筑基期修士。百年前,我爹外出游历,跟一凡人女子坠入爱河。后来,他外出猎杀妖兽,瓶颈松动,突然晋级,便寻了个山洞冲击筑基,一冲便是三年。待他筑基成功回去寻找那女子时,却发现,那女子已嫁与他人,还生了孩子。”


    风落痕不解:“为何?”


    安颜道:“我爹走后,那女子发现自己怀孕了,遍寻不到我爹,以为他遇害了,便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了个便宜爹。我爹见那男的对女子和孩子都极好,便留下灵石离开了。后来,我爹遇到了我娘。前几年,我爹去见了当年的旧人。那女子已经四代同堂,连曾孙都有了。我爹说,他曾孙跟他长得极像,有灵根,是个修士。曾孙答应他过两年会带礼物来看他,想来就是你了。你还记得自己长什么样子吧?”


    她随手取出一面镜子,一手拿着画卷,一手拿着镜子:“看,是不是很像?”


    风落痕盯着那话,抿唇沉默了半晌,问道:“你爹呢?”


    “没能结成金丹,去年寿终正寝了。”


    “……”


    见风落痕似乎不信,安颜眼珠微转,又道:“我爹说,他曾孙右边侧腰有块胎记,你看看有没有?”前世,她替风落痕包扎,看到过那块胎记。


    闻言,风落痕低头,看着身上惨不忍睹的模样蹙起了眉。


    安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绣着淡青色云纹的白色道袍被血染成了赤红,干了黏在身上。他一路爬进来,道袍磨破了几处,血将泥土染成了黑色,在加上胡乱撒的廉价药粉,像在伤口上倒了一堆泥,不忍直视。


    安颜淡定道:“你我虽是祖孙,但男女授受不亲,替你包扎颇有不便。”


    “……”


    安颜将头转向窗外:“你脱衣服自己确定吧,我不看。”


    背后安静许久,才传来窸窣声,伴随着嘶嘶抽气声。安颜冷笑,微微解气。


    等到屋子里又恢复平静,安颜才转过头来,问道:“怎么样?有胎记吗?”


    “……嗯。”


    安颜慈爱地盯着风落痕,一脸期待。


    风落痕抿紧唇,眸色似乎有些挣扎,许久,才轻唤了一声:“姑奶奶。”


    听到这声呼唤,安颜心里大大松了口气。风落痕此人,别的暂且不说,尊师重道是做得极好的。对长辈有非分之想的事情,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即使日后恢复记忆,也会记得今日的尊称,难再生出绮念。没了感情纠缠,日后他的那些爱慕者也不会来找她麻烦。


    安颜心下大宽,嘴角难得勾起见到风落痕后第一丝微笑:“乖。”


    “……”


    风落痕眉宇抽了抽,似乎不想再看她,转头看向空旷的房间,疑惑道:“为何这样?”


    安颜再次一本正经信口雌黄:“我爹死后,没人赚钱,我只能把家具都卖了,如今家徒四壁,只余你身下的矮榻。你深受重伤,我没灵石买灵药,这些药粉还是我爹在世时找兽医买的给猫疗伤的药,好在有用。”


    风落痕脸色微变,捂着胸口重重咳了咳。他摸了摸腰间的乾坤袋,神识探入其中。


    安颜正低头偷笑,突然发觉前面光芒闪动,浓郁灵气扑面而来。疑惑抬头,原本空无一物的地上赫然出现一堆灵石,全是上品,莫约上千颗。


    !!!


    安颜瞳孔微睁,险些被上品灵石的光泽闪瞎眼。


    一颗上品灵石等同于一百颗中品灵石,一颗中品灵石等于一百颗下品灵石。


    穷了两辈子,口袋里全部家当只有几颗下品灵石的安颜盯着地上的灵石,眼里映入了灵石的光,灼灼发亮。


    不愧是天剑宗首席大弟子,真是财大气粗,随便一出手就是她一辈子都赚不到的灵石。


    风落痕道:“乾坤袋里找到的,应是准备孝敬……曾祖的。”显然还记得刚才安颜说的要带礼物来看望曾祖的话。“既然曾祖过世了,这些,就送给……您吧。”


    安颜双眸微亮,摆手道:“诶,这么客气做什么。再说,我一个长辈哪里好意思收晚辈的灵石。不过嘛,”嘴角为咧,“有了这些灵石,正好可以给你买上好的灵药。”


    说着,抬手就将灵石全收进乾坤袋。就当两辈子的补偿了。


    风落痕:“……”


    安颜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你好好休息,我现在就去给你买药。”


    “姑奶奶。”风落痕叫住她,许是喊了两次,已经慢慢接受,倒没开始那么艰难了。


    安颜倒是被他喊得一个激灵:“怎么了?”


    风落痕艰难动了动悬着的脚,脸上微红,似有些难以启齿:“可有大些的床?”


    安颜毫不犹豫:“没有,家里穷。”


    随即又想到刚收了人家千颗上品,也不能太绝情。回头看了看窗边的桌椅,将桌子收起来,搬起椅子放到床尾,风落痕的脚刚好可以放到上面。


    安颜满意拍手:“好了。”


    风落痕:“……多谢。”


    安颜摇头,一句话都不想再跟他多说,快步出了门。去了后面灶房,取出瓦罐,扔了几棵最苦的灵药进去,放到灶上熬着。而后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绵绵正在布盘上睡觉,听到声音,迷糊抬起头来:“喵?”


    安颜走过去,捧起绵绵,一阵揉搓:“绵绵,咱们发财了!收拾东西,咱们现在就走。”


    “喵喵?”绵绵被揉得清醒过来,推拒着她的魔手。


    安颜把它放回布盘里,抬手拂过桌面,千颗上品灵石出现在书桌上,堆成一座小山,莹莹生辉。


    绵绵两颗黑宝石眨了眨,似乎不认识眼前会发光的石头,跳到小山顶上趴着,好奇打量。


    安颜突然想起,师父说,灵兽成长需要大量灵气,喂养灵石或者蕴含灵气的灵植才长得快。前世她把绵绵当普通猫养,喂的都是普通食物,难怪那么多年,绵绵还是小小的一只,


    这一次,她一定要好好养绵绵,让它早日长成大绵绵。


    安颜拿起一颗上品灵石递到绵绵嘴边:“绵绵,尝尝这个。”


    绵绵脑袋后仰,离灵石远远的,怀疑地瞅着她。


    安颜鼓励:“绵绵,你是只大猫咪了,要勇敢一点。吃了这个,才能长大。”


    绵绵将信将疑,瞅了瞅灵石,好奇探过头去,伸出舌头小心翼翼舔了舔,似乎觉得还不错,硕大的灵石一口吞下,连嚼都没嚼一下。


    安颜一脸期待:“怎么样,好不好吃?”


    绵绵舔了舔舌头,刚点了点头,两颗黑宝石猛地瞪大,身上灵气翻滚,一身绒毛全竖了起来,小毛团瞬间变成圆球,并且开始膨胀。绵绵吓坏了,喵叫个不停。


    安颜也吓了一跳,连忙把绵绵举起来,倒过来,猛拍它的背:“吐出来,快吐出来!”


    拍了好一会儿,绵绵终于把灵石吐了出来,身上的灵气才消停下来。


    一人一猫都吓坏了,安颜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趴在桌上喘气的绵绵,戳了戳它的小脑袋,笑叹道:“都说山猪吃不了米糠,原来山猫也吃不了好灵石。”


    绵绵是安颜在山里捡的,她猜测上品灵石的灵气太多,绵绵只是血脉极弱的灵猫,承受不了这么多灵气。想了想,安颜又把几块下品灵石取了出来,挑了最小的一块喂给绵绵。


    绵绵心有余悸,安颜连哄带骗才让它吃了。好在这一次没什么事,吃了也没什么变化。


    绵绵吃完,满足地又躺回了布盘上。安颜摸了摸它的脑袋,把桌上灵石都收了起来。有了这些灵石,她就能养绵绵了。


    安颜继续收拾行李,她先把几样最重要的东西取出来,放在桌上。


    两枚玉简,一把铁铲,以及她画符用的那支笔。


    这些都是开山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传了万年,除了毛笔越来越秃,其它三样东西都完好无损。尤其是那把铁铲,连上面的泥土都还保持着原样。


    两枚玉简,一枚是适合多灵根的修炼功法,另一枚是初级制符术,里面记录了数十种符篆的绘制方法。


    安颜每次看到初级两个字,都觉得应该还有中级甚至高级。可两枚玉简,历代祖宗探寻了不知多少次,也没发现任何隐藏的文字。


    安颜不禁又想起了幼时师父给她讲的关于开山祖宗的传说。


    万年前的修真界,远没有现在这么多仙门,大多都是散修,没有这么多规矩,好东西靠抢,拳头就是一切。那时天地间灵气浓郁到无法想象,是个天才遍地的时代,而他们的开山祖宗就是天才中的第一人。


    少年横空出世,年纪轻轻就修到渡劫期,把修真界的高手全打趴下后,再无敌手,独孤求败,高处孤寒。那时,陆续有人创建仙门,祖宗闲来无事,就想着也创个厉害仙门玩玩。于是,他抢了符谷作为门派所在。


    地盘有了,只差弟子就可以开山立派。于是,祖宗很快便收了个首席大弟子带回符谷,师徒二人一起搭了间木屋,对着山川大泽拜了拜,开山立派大礼就算完成了。


    刚礼毕,祖宗就收到好友传信,跟弟子说有要事离开两天就走了。


    可三天过去,祖宗都没回来。弟子出去寻找,飞了两人也没找到人。路上听说有人飞升,阵势极大。弟子好奇跟着过去看热闹,才发现,天上正在遭雷劈的不正是他的便宜师父嘛。


    彼时,最后一道天雷已经劈完,天降灵露,漫天神光,润泽大地。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道馈赠,灵力猛涨,不少人直接进入顿悟。


    祖宗飞在神光中,被神光牵引着往神光中心处飞去,不喜反急。


    “等等,等等,我还有点事没交代完。”


    神光哪里等人,拽着他越飞越快。


    弟子连忙喊了一声:“师父。”


    祖宗看到他,大喜:“宝贝徒弟,为师给你留了……”还没说完,神光骤然变得刺眼,将祖宗淹没。待光芒散去,天空里已经没了祖宗的身影。


    弟子:“……”


    弟子回了符谷,翻遍了所有地方,只找出了这四样东西。


    弟子不知师父说的是不是那四样东西,便按照那本功法玉简开始拼命修炼,想着有朝一日,飞升上界,问他师父没说完的那句话。只可惜,直到他寿元尽了,也只到渡劫期,没能飞升。


    修者与天争命,境界越高,寿命越长。炼气期与普通人相当,仅百岁寿元,筑基成功才算走上修炼大道,寿元两百岁,金丹三百岁,元婴五百岁,出窍八百岁,分神一千两百岁,合体一千七百岁,大乘两千三百岁,渡劫三千岁。


    开始祖宗的徒弟活了三千岁,陨落前,出去收了个弟子,把制符术传承下去之后就作古了。他之后,神符派每一代祖宗有样学样,修为却一代不如一代。她师父的师父是金丹,师父只到筑基期,而她最不争气,长大十八岁,才引气入体。如果不解决经脉堵塞的问题,这辈子连筑基都难。


    安颜每次听到师父吹嘘开山祖宗多么的惊才绝艳,都觉得是神符派历代弟子都被开山祖宗骗了。


    修真界传承万年还屹立不倒的宗门,哪个不是一方大势力。为什么只有神符派十代单传,在修真界连个名号都没有?还不是因为穷!如果开山祖宗真那么厉害,能只留这么几样寒酸的东西当传派之宝?


    万年来,符谷的每寸地方都被挖了无数遍,绝对没有什么藏起来的宝贝。


    安颜撇撇嘴,取出三个玉盒,把两枚玉简和玉笔装好,收进乾坤袋。至于铲子,安颜随手胡乱扔了进去。


    这万年来,他们确定了无数次,这真的就只是一把铲子,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收好了几样传家宝,安颜又把房间里所有东西都装进乾坤袋,连院子里的三个躺椅都没落下。整个院子,除了风落痕躺的矮榻,只剩三间空屋。


    灶房的药熬得差不多了,安颜倒了满满一碗,端去给风落痕。


    风落痕盯着黑黢黢的药碗,抿唇半晌没动。


    “良药苦口。”


    安颜轻轻扶起风落痕,不待他拒绝,就把药给他灌了下去。喝了这碗药,风落痕的伤多少会好一些,两日后水依落找来,也不至于怪她。


    风落痕抬眸看着她,终究没有拒绝。


    药里安颜加了安神的药,风落痕喝完很快就睡着了。安颜瞅了一眼,把他脚下的椅子收进袋中。


    出了门,安颜走到花圃边扛起她种菜用的锄头,走到写着济世为光的镇派石碑前,拜了三拜,道了一声“罪过”,把它从地里挖出来,珍而重之放进了乾坤袋深处藏好。


    做完这一切,安颜把绵绵放在肩上,迎着阳光,离开了山谷,脚步轻快。


    她没有回头,也就没有发现,在她跨出山谷的瞬间,那道看不见的波纹没有再出现。谷里浓郁的灵气渐渐散了,瀑布下的光彩消失,草木少了几分苍翠,连盛开的花也失去了光泽。整个山谷,仿佛顷刻间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灰,失了灵性,从桃园仙境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山谷。


    也没有发现,乾坤袋深处的石碑上发出一道淡淡的蓝光,一闪而逝。


    穿过峡谷便是草原,花开正艳,安颜摘了一朵小红花给绵绵玩,继续往前。


    符谷在大山中,方圆百里除了这片草原,都是深山树林。


    就在她即将穿过草原走进树林的时候,远处飞来一艘华丽飞舟,在草原上空停了下来。飞舟三层楼高,雕栏玉砌,无一丝衔接处,浑然一体。舟身刻满复杂花纹,中间嵌了无数花型灵石,将飞舟笼了一层光,


    舟上轻纱飘动,风吹来,有淡淡木香。安颜鼻子动了动,那是龙金木特有的香味,龙金木是极为难得的炼器材料,前世她在秘境里见过,为了那块龙金木,无数修者打得头破血流。而这艘飞舟,竟是用一整块龙金木炼制而成。


    安颜看着舟身上偌大的金色药鼎标志,眉心抽了抽。


    那是修真界第二大宗门悬天宗独有的标志,悬天宗以丹入道,其弟子皆是丹师,是为数不多的万年大宗之一。


    丹药于修者不可或缺,悬天宗的炼丹术在修真界当属第一,地位尊崇。从这艘飞舟就能看出,丹师大多腰缠万贯,但为了炼丹,修为普遍不高。不过悬天宗从不缺战斗力,自有无数修者为了丹药争抢着想进悬天宗给丹修们当保镖。


    如是想着,飞舟落在草原上。舱门打开,降下船板。


    先是两个黑衣修者下来,气势凌然,隔得老远,安颜便隐隐感受到了威压,至少是金丹期修士。


    两人下了船,确定没有危险,转身对着船上点了点头。


    随后,一个淡粉色身影从船板上走下来。身披琼光,娉婷袅袅,仅一个侧颜就美得足以让人忘了呼吸,甫一出现,就让周围盛开的花朵失了颜色,修真界第一美人不是浪得虚名的。


    安颜却脸色骤变,她没有想到,原本两天后才会找来的水依落竟然提前来了。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