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番外二

    回溯 中 ◇

    只需伸手,便能将他整个人都锢住似的。

    李成绮醒来干的第一件事是询问,“谢大人可还在吗?”

    季氏虽不清楚为何李成绮昨天白日还恨不得将谢明月正法,今日怎么就亲密无比了,但李成绮醒来时气色上佳, 于是回答道:“谢大人在外面。”

    话音未落, 李成绮便听到了脚步声。

    季氏得李成绮示意,躬身退下。

    一股药味随着谢明月的走进而愈发浓烈。

    李成绮原本是笑着的,在看见谢明月手中黑漆漆的那团玩意表情一下就垮了下去。

    “谢卿。”李成绮说这话时几乎有点委屈。

    谢明月将药碗奉上,回答道:“臣在。”

    李成绮目光落在那碗黑得简直能和谢明月心眼媲美的汤药, 然后果断地移开了目光。

    “孤不想喝。”他断然拒绝,仰着头看沾在床边的谢明月, 神情中透出点微不可查的示弱。

    从前就是再苦的药李成绮都能捏着鼻子灌下去, 然而或许是时移世易。

    他性格有些变化,况且他也不知道自己眼下到底是在梦里, 还是在过去, 那么何妨任性一些?

    李成绮的反应, 落入谢明月眼中却和戒备没有任何区别。

    谢明月很能理解皇帝的戒备,倘若两者位置调换,他恐怕会比李成绮更为警惕。

    谢明月垂首, 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汤药, 道:“臣冒犯。”然后将药送入自己口中。

    汤药极苦,送入口中将舌头都麻痹了,他却面不改色地咽了下去。

    李成绮:“……”

    这碗药, 在他看来,应该全都给谢明月喝下去。

    “良药苦口。”谢明月柔声劝他,“来人, 再拿只……”

    李成绮接了过去, 顺手把勺子也夺了过来。

    谢明月一愣,眼见皇帝拿自己用过的玉匙舀了勺汤药狠狠送进嘴里,“陛下,那是臣,”

    用过的!

    如非谢明月持重沉静,现在眼珠大约已经瞪出来了。

    难道皇帝害怕他在器皿上下毒吗?

    除了这个理由,谢明月觉得无论什么都解释不了李成绮的行为。

    李成绮抬头,皱着眉看了谢明月一眼,好像不解谢明月为什么提醒他一样,“你用过的?”李成绮低头看了眼手中的勺子,“孤知道。”

    谢明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甚至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根本没有醒来。

    这药本来就苦,李成绮喝得心气愈发不顺,喝到还剩一半时干脆把勺子划到另一边,仰头喝尽了药,然后把药碗往谢明月手中一放,好像在给谢明月看他喝净了。

    谢明月接过碗,自有宫人过来拿走。

    他转身,去给李成绮倒茶。

    李成绮躺在床上,目光无神地看着头顶。

    口中挥之不去的药味让他难受至极,幸而谢明月给他端来了茶。

    他喝了几口,方觉顺气。

    李成绮仿佛漫不经心道:“其实,圆喜坊的蜜饯很得孤心。”

    见谢明月怔怔地看着他,李成绮想要叹息,道:“所以谢卿在下次入宫之前,不妨给孤带点回来。”

    谢明月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是,臣知道了。”

    或许李成绮今日心情当真很好。

    谢明月沉默一息,斟酌着道:“陛下若是觉得太医开的方子太苦,臣可令开一副不那么苦的。”

    他问的近乎于小心。

    李成绮看向仿佛有些惴惴的谢明月。

    从前谢明月是不是也和他说过这种话?

    他当然没同意。

    李成绮的注视仿佛就是无声地拒绝,谢明月顿了顿,从容地接下去,“是臣冒昧,请陛下见谅。”

    谢明月神情再自然不过,似乎在问出口时就预想到了答案。

    可他还是问了。

    李成绮挑眉,“孤几时说不要了?”迎着谢明月讶然的目光,他道:“明日就将药方换了,还有,”他声音压低,“换了也别忘记给孤买蜜饯。”

    满意地看着谢明月难得慌乱地低头,不敢与自己对视。

    李成绮心中除了酸软,还升起了点微妙的快乐。

    毕竟这时候的谢明月对他虽有觊觎之心,还好好地恪守着君臣之礼,半点不敢逾越。

    李成绮忽然很想看看,谢明月能忍到什么时候。

    “你昨夜一直在?”他开口问道,顺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的位置,让谢明月坐下。

    谢明月犹豫片刻,还是坐到了李成绮身边。

    于是皇帝便笑,那颗红痣登时显露出来,在有些苍白的面容上格外艳丽夺目。

    “是。”

    李成绮点了点眉心,“国事繁重,孤眼下身体羸弱,好些事情都离不开你。”

    他说的随意,好像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一般。

    离不开你这四个字差点把谢明月砸懵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明月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死期将至,不若,为何李昭待他如此亲昵自然?

    “臣不敢,”谢明月当即道,面上虽不露声色,心却砰砰狂跳着,“为陛下分忧,是臣职责所在。”

    “你往来宫中与王府也不方便,”皇帝沉吟道:“不如孤病着的这段时候你就留宿在……在侧殿。”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李成绮满意点头,“你不拒绝,孤就当你默认,来人,去……”

    “陛下不可!”

    这是李成绮第一次听见谢明月这么着急地和他说话。

    李成绮弯眼,带着点促狭地问:“为何不可?”

    他眼见着谢明月素白的耳垂染上红色,宛如覆盖了一层胭脂,谢明月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失态,起身谢罪道:“臣御前失仪。”

    李成绮手指勾住谢明月袖子的一角,轻轻一拽,示意他坐下,“谢卿,孤不要你请罪,孤要你回答,为何不可。”

    “因为,”谢明月咬了下舌尖,痛楚让他清醒了不少,“长乐宫是陛下寝宫,臣居此,与制不合。”

    帝王寝宫,莫说是外臣,就连皇后都不能久居!

    即便谢明月幻想过君臣二人毫无芥蒂隔阂,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他连做梦都不敢这样梦。

    李成绮点头,“卿说的有理。”还没等谢明月松一口气,他便继续道:“未央宫离孤这也不远,只是常年空乏着,扫撒起来还需些时日。”李成绮疑惑地嗯了一声,“你怎么了谢卿,未央宫也不可吗?”

    谢明月无言以对。

    如果他没记错,如果他当真没记错,未央宫是皇后寝宫吧。

    谢明月忽地起身下拜,道:“陛下恩泽深重,臣感念非常,然而臣无功,陛下先前种种业已违制,臣不敢领受。”

    李成绮偏头看他。

    谢明月这是觉得自己对他太好了?

    李成绮忍不住笑,他笑声里掺了几声虚弱的咳嗽,谢明月忍不住抬头看,“非是恩泽,你在孤身边,只能比以往更受累,谢卿若执意拒绝,那便是想偷闲,不愿意为国忧劳。”

    李成绮说的有理有据,谢明月张了张嘴,竟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

    “起来吧。”李成绮道:“地上不干净。”

    谢明月无声地起来,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浮沉。

    李成绮朝谢明月伸手。

    谢明月会意,扶住了他,被李成绮抓着手腕起身。

    “陪孤一道用膳。”李成绮的心情看起来好极了。

    早上君臣二人无言地在一起吃了顿早膳,之后一起看奏折文书,顺便传令让谢府下人收拾收拾,送点谢明月用惯的东西进宫。

    虽然李成绮觉得谢明月一应用度都可以从宫中府库拿,包括常服官服皆可现做。

    但是李成绮实在不想谢明月再给他跪一次二人展现一番君臣情深,便作罢。

    他和谢明月的关系此时竟僵硬至此。连李成绮自己都觉得很意外。

    谢明月听李成绮吩咐时欲言又止。

    看到下午,李成绮披上大氅要谢明月陪他出去走走。

    谢明月一直站在他身后,任凭李成绮如何劝说也不走过来。

    皇帝转头,看了眼一直与自己保持着两步距离的谢明月,又转了回去。

    深深吸了口气,冷气灌入喉中,并不很难受,却叫李成绮咳嗽得喘不上气。

    他听身后有踩雪的声音,果不其然,下一秒就被扶住了。

    李成绮咳得脸上泛着红,眼角微湿润,明明是一派羸弱病态,却看得人不由得呼吸一滞。

    他站不稳,便紧紧抓着谢明月的手腕,半靠在谢明月怀中。

    甫一靠上,谢明月身体僵得李成绮都能感受得到。

    谢明月犹豫片刻,伸出空闲的手给李成绮顺气,等李成绮不咳时才放下手。

    “回去。”李成绮咳得嗓子有点沙哑。

    谢明月扶着他的手不知该松还是该放,顿了顿,还是扶着李成绮,与他并行。

    李成绮轻咳一声,微微偏头。

    于是便掩过了唇角的一丝笑。

    入夜前又被哄着喝了药。

    或许是生了病,谢明月觉得李成绮比往日娇气不少。

    李成绮却觉得自己怕吓到谢明月已经极克制了,他都没要谢明月抱他亲他!

    谢明月换好寝衣躺在床上时,仍觉得这一天都如在梦中。

    说是偏殿,实际上和内殿不过隔了一道墙,连门都没有,可以直接绕过来。

    换了地方本就睡不着,何况这还是长乐宫。

    谢明月深深吸了口气,只觉指尖现在还微微麻着。

    到底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谢明月霍然起身,正好与正走过来那人对视。

    “陛下?”

    李成绮穿着件素色的寝衣便过来了,皇帝身量高挑,然却因为多病十分纤细,腰肢被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勾勒出极单薄秀气的线条,谢明月猛地低头看向地面,所看见的便是李成绮裸露出的脚踝,在摇曳的寝衣下拜那若隐若现,竟比衣袍还白。

    他没穿鞋就过来了!

    谢明月这时候顾不得什么君臣了,忍无可忍地下床,快步过去。

    李成绮眨了下眼,还没说出自己找好的理由,竟被谢明月拦腰抱起。

    “陛下,”谢明月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句话,“臣得罪了。”

    这不是谢明月第一次抱他。

    但确实神志清醒时的第一次。

    李成绮一把病骨,穿上袍服时不觉过分消瘦,脱下宽大威严的帝王衣饰,惊觉这人竟这样轻。

    因为疏于锻炼,他的腰非常软。

    谢明月环上去第一刻便后悔了,可手往哪放都不对,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

    他只能清醒,侧殿并不十分安静。

    不然皇帝就能听到他愈发粗浊的呼吸。

    皇帝思索,自己要不要呵斥句放肆。

    老夫老妻了,也不必有这种情趣。

    他顺势往后靠了靠,让自己被抱舒服些。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谢明月手臂上贲起的肌肉,牢笼一般地将他禁锢在其中,逃脱不得。

    他也不想逃脱。

    谢明月怕他冷,只能就近将人先抱到自己床上。

    刚一接触到褥子,便被一被子从上到下都包裹住了。

    “陛下。”谢明月的声音中透了警告,他面无表情地说:“您的病还没好,却穿得这样单薄过来,再受风,极易加重病情。”

    谢明月听见自己说的冠冕堂皇。

    实则心乱如麻,只能通过这种方法连转移注意力。

    李成绮披散着长发裹得粽子一般坐着,听到谢明月的话,不以为忤,晃了晃脑袋,软声道:“孤错了,孤来找谢卿有事。”

    谢明月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目光落到低处,不去看李成绮,“陛下请讲。”

    李成绮艰难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摸出本奏折,往谢明月身边蹭了蹭,“这个,孤觉得有些疑虑,谢卿也看看。”

    谢明月原本悬着的心蓦地放下大半,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放心,道:“是。”

    原本要歇下,侧殿灯火留得不多,极幽暗。

    谢明月看不清,只能往前凑近。

    李成绮苍白的手指抓着奏折给他看,手指细长,显得有几分伶仃,好像极羸弱,连反抗都无力,只需伸手,便能将他整个人都锢住似的。

    李成绮的面容近在咫尺。

    近到,谢明月甚至能闻到李成绮身上的药味与熏衣时残存的龙涎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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