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知知尽量让自己笑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努力对谷映雨释放着友好的讯息。
毕竟不会有人在突然被暴力压制之后还感到开心。
谷映雨惊愣一瞬,很快再次挣扎起来。
这女子是谁?江湖上从未听过这号人物,她又为何懂得绘制国师的信号图样,引他受骗?
虽然不能开口,但鹤知知似乎听到了他心中的疑惑,拿出一块木牌,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但那一瞬也足以让人看清。
谷映雨渐渐停下了挣扎,眼中怒意渐渐被疑惑代替。
那确实是国师的所属物,他不会认错,那么至少眼前人不会加害于他。
但她把他骗上门,究竟是什么目的?
一个侍卫上前,屈起一腿蹲在地上,沉声道:“你眼前的是大金皇后嫡女,唯一的公主,尊号元柔殿下。殿下有话问你,起身后行礼,低头进屋,不得声张。”
谷映雨喉咙口突突直跳,公主?的确,他有所耳闻,皇宫派了人到清平乡来,他也正是因此才决定不能再拖下去,必须在今晚杀了谭经武,免得以后动手,更加引起朝廷注意。
但他没想到这位公主的消息竟然这么快,他还没动手,就已经被拦下了。
侍卫扬了扬手指,谷映雨身上的桎梏便被解开,只留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死死守在身侧。
他咬紧牙关,依言起身对公主行了一礼,沉默进屋。
屋内也是寻常的驿所摆设,并不像谷映雨方才被困住时所想象的龙潭虎穴。
鹤知知转身坐下,抬手请他用茶。
“谷少侠,不瞒你说,我注意到你,也是因为国师大人。今日借他名号引你过来,并未同他商量过。”
“我问你,你要杀谭经武,为何?”
谷映雨气息起伏,半晌后促声道:“此事是谷家家事,事关弑父之仇,映雨不得不报!公主要论及律法,也不能罔顾天伦孝道。”
弑父之仇。
鹤知知摩挲着竹椅扶手,压低声音问:“据我所知,令尊无辜卷入土匪派系斗争,痛惜丧命。那窝土匪据传已被谭明嘉剿灭,也算是报你仇恨。为何你却仍要追杀谭经武?”
谷映雨冷笑数声,悲痛和恨意齐齐涌上,自面庞发肤中渗散出来。
“剿匪?若他当真诚心剿匪,为何我翻遍整个塘湖,连一具土匪尸首都不曾见到?我父亲死在他们手上……谭氏便是帮凶,同样该千刀万剐。”
鹤知知心念来回打了数转,放柔了声音,缓缓问:“你怀疑谭明嘉暗中包庇土匪。那你可知,他包庇一窝土匪有何裨益,令尊又是为何卷入了山匪的争斗?”
谷映雨呼吸声再度加重,沉默了好半晌,嗤笑一声。
“公主问的问题是不是太多了。我只是个江湖闲人,公主关心我的家事作甚。”
身后铮羌一声,侍卫已拔剑出鞘。
鹤知知以目光阻止,继续缓声道:“你现在不愿意告诉我,没关系。我只是想同你说清楚,谭经武的命你暂时不能动。”
“他是朝廷官员,也是我们正要查的人。你若动了他,我们的线索也就断了,你父亲的仇也只能报得不明不白。袭此人绝不清白,等查清之后,自要偿还他应付的罪孽。”
“至于你的家仇,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只要你将原委实情告诉我,我非但不会阻拦,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谷映雨目光频频闪动,少倾后道:“我又怎么知道,公主说的这些不是在蓄意骗我,好保下谭氏那条狗命?”
鹤知知一动不动,同他对视。
“你信国师,但不能信我?”
谷映雨摇头:“国师一诺千金,朝廷谎话连篇,谁人不知。”
鹤知知徐徐吸进一口凉气,暗自咬紧牙关。
站在一旁伺候的福安也不禁神色变了变。
鹤知知拂袖站起,与谷映雨错身而过。
“我与你的交易,大约与国师的准则不同。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我可以给你时间,考虑清楚了,再来这里找我。”
侍卫拉开门扉,鹤知知抬步离开。
福安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迎着残月,鹤知知走了数百步,才慢慢停下来。
她目光有些散漫,轻声问:“朝廷在百姓心中的信用竟如此差?”
福安弯腰道:“殿下莫要多想。那谷少当家是江湖中人,江湖之中多的是鱼龙混杂之辈,最容易对各种小道消息偏听偏信,不能等同于寻常百姓。”
“但他们对国师却是衷心耿耿。”
鹤知知微嘲地轻撇唇角。
福安不敢接这话。
殿下身旁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殿下对国师是多么上心。此时骤然有人当着殿下的面踩落朝廷而高捧国师,将两人放到对立面上,殿下定然会心里不好受。
鹤知知又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转身往回走。
一边不忘嘱咐福安道:“今夜的事,记得让他们守牢了,一字也不能透露。”
“尤其,”鹤知知顿了顿,“是谷少侠那些胡言乱语,决不能往外说。”
福安一一应下。
悄悄抬眼看了看身边的殿下,福安目光有些骄傲,又有些心疼。
谷少侠那些胡说八道的话,若是传回了宫中去,定然是对国师最为不利。
国师本就权势颇大,若还被人传出有心与朝廷对立,那这猜忌和嫌疑怕是难以洗清。
殿下从来都是这样,一面自个儿生着气,一面还替他人考虑呐……
谷映雨被送离了驿所。
他一被放开,立刻跳到了隐蔽处躲起来。
在原地等了好一会儿,直到确定身后无人再跟踪,才缓缓走出。
他转了转手腕脚腕,倒没有任何地方不适。
那公主果然如她所言,只是捉他问话,并没有伤害他。
但这整件事还是诡异得紧,谷映雨心神混乱,不知道到底该相信谁。
他回到暗阁取出一只信鸽,将今晚的事全都写在纸条上绑起来。
信鸽呼啦振翅飞远,这是父亲出事之后谷映雨专门对国师的将龙塔养的信鸽,只需一夜便可将信带到,盼国师能早些给他答复。
-
宫中的车马到清平乡后已过了数日,洪涝遗留的问题已被整治妥当,赈灾、重建都在陆续进行,李少卿那边也派人来传信,说已经查得差不多了。
每一日谭经武都会派人来邀请公主和两位钦差大人游山玩水、闲暇娱乐,每一次鹤知知都找借口推拒,但今天鹤知知没再拒绝。
她让谭经武带着轿子过来,却将车夫都赶走,换成了自己的人。
公主任性,谭经武也没办法拒绝,只得也一起上了轿。
可这路走着走着,却不大对劲了。
谭经武扯着脸皮,强笑道:“殿下,咱们不是说去古芳亭,不是在这边……”
鹤知知微微一笑,说:“不去古芳亭了,去县衙。”
谭经武吃惊,坐直起来:“为何去县衙?”
他一动,身旁同坐的侍卫立即横刀抵在他腰上,逼他坐回去。
鹤知知笑道:“办案当然要在县衙办,谭大人,这一趟,恐怕没有你想的那么愉快了。”
到了县衙,里面的县丞早已被赶到一旁。
侍卫提着谭经武的领子跨上月台,直接将他扔在了大堂里。
大堂的地板刚擦洗过,湿漉漉的,浸透裤子上的布料,凉意沁到膝盖缝里。
谭经武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
鹤知知被护着坐到了主位,李少卿、曾都使分别站在两侧,已换上了整套的官服。
他们先后捧起以预先写好的御状,一条条将谭经武的失职罪状念出来。
洪灾突发时,未及时遣散住户,致使大面积死伤。
眼见遭灾后身无分文的农户在药堂求药而不顾,最终病患病状拖延流连而死。
洪灾过后,不及时处置难民,不开仓赈灾,导致逃出生天的部分难民又活活饿死……
念着念着,谭经武反倒冷静下来,不再全身发抖。
“殿下,殿下,容臣辩解。”
“大坝崩塌,臣忧心成疾病倒,几日不吃不喝,遑论处理公务?这都是有县衙的大夫看过,县衙都有记录!”
“就算殿下要将臣治罪,这也并非臣有意为之,还望殿下开恩。”
鹤知知冷静地瞅着他。
“哦,你是嫌这些事儿太小了。”
鹤知知抬了抬另一只手,对李少卿示意。
李少卿捧起御状,接着曾都使念。
程序失当,大工程项关键处无主使批字。
征地时无主使在场协调,多方争执下打死打伤农户数名。
下料失误致使河内鱼虾毒死无数,河水污臭三月有余……
原来他们查到,就是这些。
谭经武的脖颈反而扬了起来,拱拱手道:“殿下,这些确属实情。”
“当时钦定的主使是叔父,叔父远赴千里之外剿匪,难免程序上有些疏漏。为此,叔父已然向朝廷自请惩罚,皇后娘娘也说过,不再追究了!”
“是吗,也就说,你一点错儿都没有?”
鹤知知身子前倾,展开一卷白纸,垂眸冷声念过。
压榨民工,从工钱中又抽成收入私囊三千两。
官商勾结,收受贿赂五千两。
偷工减料,贪墨官银三万两。
……
鹤知知念得越多,谭经武洋洋得意的气势越是灰败。他跪坐回去,如一只低头的鹌鹑。
谭经武一脸菜色,求饶道:“臣,臣被财迷了心窍。可大坝崩塌事发后,臣已知错了!臣心中惶恐不已,知道自己犯下了弥天大错,只是不敢主动投案。”
“臣心中有亏欠,所以才会大病一场,才会病好了之后,就立刻去向清平乡的百姓们负荆请罪……”
“咚”的一声,极沉闷的响声,惊堂木落在木桌上,打断了谭经武惨兮兮的自诉。
鹤知知用手指拨弄着那“惊堂木”,笑容微嘲。
“那这个,你也对清平乡的百姓负荆请罪了吗?”
谭经武怔怔抬头,看清桌上东西的瞬间,脸色唰然惨白。
那哪里是惊堂木,分明是一块敦实的金砖。
“这种东西,我们搜出了三十箱。”
鹤知知说着,一边起身走下高台,站定到跪着的谭经武面前。
“三十箱金砖……靠你那样贪,能贪出这个数?”
她低头看着谭经武,眸似冰霜,仿佛能生生割断人的咽喉。
“你究竟在背后,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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