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染真的非常震惊,上午那个时候,她只在分开时,有一瞬间说出口的冲动,随即又有点犹豫。
最终,还是决定下午读奏折再说。
求人办事,肯定不能挑人心情糟糕的时候。她能感觉到,每次读奏折,皇上的心情都比较平稳,应该比平时好说话。
没想到,只是一刹那的念头,皇上就注意到了,还会派贺谦守着清风苑。
压下心中悸动,她轻轻点了点头:
“嗯。”
皇上敲着伏案的手指不知何时收了回去,见她点头,黑漆漆的眼睛像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平静下暗藏危险。但很奇怪,她竟然不害怕。
依然望着他,听他问:
“说说看,那奴才都做了些什么。”
安染坐下来后,便将捧炉搁在腿上。
感受着里面的暖意,她张了张嘴,坦诚地交代:
“一开始,田公公总克扣我的膳食。他每天自己吃好吃的,却以赈灾的名义,给我清粥小菜。”
“后来,天气越来越冷。我担心手会生冻疮,想让他去内务府领个捧炉回来。他说已经派完,没有了。”
说到这个,她大概是真生气,声音明显加重,手也不自觉扣紧膝盖的捧炉。仿佛在控诉,您看,这明明还有。从崇政殿回去后,彩梨和彩衣也分别收到了上好的银纹捧炉。
祁阎安静听着,目光落到她那双手。
入目便是晃眼的白皙娇嫩,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一双手,挨不了冻。
手指纤细,看上去也很软,握着捧炉时,指腹会沿着捧炉的形状形成弯弯的弧度。指甲粉嫩嫩的,很干净,没有涂一些奇怪的东西。
瞳孔逐渐幽深,他问:
“还有呢?”
“他老盯着我看,那眼神,很奇怪。我害怕,所以才翻墙跑出来。”
安染说的认真,没注意她说害怕时,祁阎眼底骤然涌出的戾气,似是火焰在翻腾,冒出滚滚浓烟。
毫无察觉地继续道:“我觉得他真的太过分,所以想请皇上下令,换掉他。”
但他那会心情不好,她怕触霉头,没敢说。
换?
祁阎不动声色垂下眼帘,死人可换不了活人。
他何其敏锐,从安染开口第一句话,便猜到了那奴才的意图。
加上贺谦禀告的那些事,总结就是——小人的卑劣。
从小到大,他见到过太多这世间的恶劣黑暗,肮脏龌龊。包括他自己,被扔进军营时,十岁不到。一个不受宠,不被期望回到京城的皇子,在那样的地方,身边时刻都是战场。
他十一岁时,对于杀人这件事,就已经毫无感觉。
对于人世间的恶,早已麻木。
别人受苦受难,是死是活,都与他无关,他懒得管。
但眼前这个人,他好像,没法不管。
薄唇轻启,他正要冷笑着说“朕会处死那个奴才”,然话到嘴边,看着女子清澈如水般的目光,他随口改了个说法:
“嗯,那就换掉。”
简短的话,轻描淡写地揭过了所有的残忍血腥。
安染有些开心,改变了预定的结局,她将重新开始。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而不是被人安排的路,未来命运如何,她都无怨无悔。
去他的司命,见鬼的天君,她什么都听,就是不听他们的话!
落日下沉,侍女自觉进屋点亮烛火。
张德全也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放在桌面。
下午睡太久,喉咙很干,安染有点馋,可皇上在对面,妃嫔哪能先于皇上,她非常矜持地等祁阎先动手。
“想吃就吃。”
她偷偷笑:“好。”
皇命难违。
她吃东西一小口一小口,瞧着食量不大,速度却很快。
祁阎瞥了眼空掉三分之一的青花瓷盘底。
“皇上要不要一起吃?”解了馋,安染终于想起对面还坐着个人。而且,这人一直盯着盘子看,分明就是那种虽然我很想,但是为了保持高冷逼格,我绝对不吃。
这样的人,表面装得很无所谓,其实心里可在乎了。
如果她真的全部吃完,一瓣不留,他肯定生气。
想了想,还是决定邀请他。
甜美的果汁融化了冬日的干燥,在女子的唇畔涂上了浅浅水光。
祁阎视线掠过,问她:
“好吃吗?”
安染:“很好吃,您尝尝。”
他语气淡淡:“不用。”
好吧,猜错了。也或许是他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东西。
等她吃完开始干活,皇上靠着垫子缓缓闭上了眼。
哦,自从有了她读奏折,皇上的座椅便改成了软塌,可坐可躺。
最近的奏折有一半是关于灾区,另外占比最多的,就是边关战况。
那位镇北将军似乎很厉害,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大昭节节胜利,估计能在年底前凯旋。十本奏折里,得有五本是称赞他。
皇上的兵权大多在南方,现在北边将领如此卓越,不知他会怎样处理?
安染趁机抬头,准备看眼祁阎什么表情。
这一看,直接愣住。
皇上表情十分安详,因为他睡着了。
定制的这把新座椅非常人性化,会随着主人体位的改变而改变。
此刻,从座椅变成了长榻。皇上睡在上面,脸朝她这边。
眼睛一闭上,那种极强的侵略感骤减,他整个人莫名变得友善许多。
初次相遇那天,他锋芒毕露,冷锐锋利。好似身披盔甲,让人不敢靠近。可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觉得这人还行,起码对她是真的还行。
安染不禁多看了会。
其实之前,她对他的相貌没有太清晰的印象,就觉得长相不错,气场十足。
现下近距离仔细观察,才发现,他是薄嘴唇,下颌线有微微棱角,却又不过分僵硬。下巴那,还有一颗很小很淡的痣。
眉形非常对称,工整,粗细也恰到好处。鼻梁比南郡的人更加高挺,这让他的整个脸部也更有立体感。
至于眼睛……瞳仁漆黑,周围淡淡的褐色,眼型偏长,正好和他的脸型相匹配……安染心脏重重一跳,猛地反应过来,他睁开眼了!
祁阎只是闭眼假寐,又不是真的睡着。
她想看他,本来也算不上事,给她看又何妨。但她靠得太近,呼吸间的气息悉数拂向他。
脖颈还能忍忍,耳朵这,忍不了。
只是他还没讲话,对面女子就对着他说:
“突然发现,皇上长得还挺勾人。”安染语气寻常,眼神无辜,身姿笔直,坦坦荡荡。满脸都是你的锅,是你脸上长了钩子,她不是故意偷看他……不,她就没有偷看!
进步了,还懂得先发制人。
祁阎接了话:“哦,勾到你了吗?”
他似是随口一问,并不是很在意。问完,手按着扶手处,长榻重新转变成座椅。
位置变化,两人之间的距离也随之拉近……近到连祁阎也怔住。彼此面对面,中间的空隙不超过两指宽,差点就碰到了嘴。
呼吸纠缠,无端暧昧。
女子近在咫尺,一伸手,便能将她整个人禁锢,令她无处可逃。
但他还是任她跑了。
祁阎坐了会,低头看向伏案,她读奏折有自己的方式,读完的跟没读完的通常会分开放。看上面摆放的位置,便知今日奏折是没读完了。
他随手推散那摞未读的奏折,骨节分明的手指随意拨两下,挑出其中一个,慢慢翻看。
冬日的夜,天空乌黑,找不到星月的影子。
张德全十分体贴地送了安染一盏手提灯笼。
冷风呼呼拂面,等到脸上的热度消退了些,安染才慢慢回想她与皇上最后一段对话。
她非常上道地给皇上捧场,夸他:
气度不凡,风华绝代,是万千少女心中的英雄。自然极有吸引力,不止是她,换上任何女子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然后,皇上非常之平静地睨了她一眼,非常平静地说:
不需要旁人,能勾到你就够了。
……之前是真的真的没看出来,皇上是这样的皇上。
她不淡定了,当即跑了出来。
彩梨提着灯笼,彩衣在一旁高兴地比划:
“小主,奴婢觉得皇上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太好了,小主以后再也不会受那些奴才欺负。”
安染呼了口气,看向彩衣:
“皇上没说过喜欢我,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宫里人多,小心祸从口出。”
最是难测帝王心,或许是贪图新鲜,或许是她选择站在他这边,也或许就是单纯的感受到了她的美,皇上对她是有几分纵容。但这,未必是喜欢。
她也从不奢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知道她是出于担心,彩衣俏皮地吐了吐舌头:
“是,奴婢说完这一次再也不说啦,小主放心。”
从这一日起,读奏折的时间从晨间改到了傍晚。
安染无所谓,外面的谣言却因此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往都说,安小主就是那九天狐媚子转世,天生不要脸。
仗着生得一副好皮囊,日日往崇政殿献媚,却也只争得一些端茶倒水的粗活。
众人都在暗地嘲笑,皇上这是变着法的羞辱安小主呢。也就她自己,蠢而不自知,把花式羞辱当成帝王宠爱。
可惜献媚那么久,连龙床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然而,当时间从白天改到黑夜,风向就变了,偌大的后宫突然像集体噤声。
夜黑风高,孤男寡女,众人没法不想入非非。
与此同时,各宫嫔妃也开始蠢蠢欲动。
后宫某殿内:“还真让她爬上了龙床,就凭她也配。苏姐姐,真不是我酸,那个……女子,我碰见过,姿色其实很一般,不及姐姐万分之一。她能魅惑皇上,那是因为姐姐太低调了。若是你也……她肯定没机会。”
另一殿内:“回贵妃娘娘,崇政殿五百米内不让靠近,奴婢没能打听到有用的消息。只发现,皇上确实每日都会召见安美人……噗……”
总而言之,安染每晚读奏折,在别人口中变成了与皇上夜夜笙歌,颠鸾倒凤。
等到传回她耳朵里,结果是这样的:
安美人日夜侍寝月余,已有孕在身。不可描述的过程更加惹火,大多数都在吹捧皇上体力,行动速度,持久时间非一般人可比。不过一月,便将安美人滋润得比人间富贵牡丹更加娇艳明媚。
描述有声有色,关于她的那部分,简直不堪入耳。
她不知皇上有没有听到这些,但她听到了超细的内容,然后……前几日勾得她忍不住多看几眼的脸,突然就无法直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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