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的两人,似乎只有彼此,容不下旁人。
可她难得见一次皇上,不愿这么快出局。
左贵妃咬着唇,似是极其难以启齿,尚未开口,脸颊已红透。
最后摆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说:“是臣妾的错,臣妾甚是想念皇上,又担心安妹妹,便想同她一道过来。不过妹妹大概不想臣妾来此,一路上走得着急,这才淋了雨。”
安染微微睁大眼,怕淋到雨,她明明走得很慢。反倒是左贵妃,就像前面有金子等着她捡,一路飞奔。那几个举伞的宫人,淋成落汤鸡还要追着她跑,十分辛苦。
最后是守卫不给左贵妃放行,她不得已在入口处等她,以照顾她的名义混了进来。
心底不服气,安染扯了扯祁阎另一只袖口,为自己正名:
“真的是雨伞太小了,有风的时候,不够遮。”
祁阎见水擦得差不多,牵着人往里走:
“嗯,给你换个大的。”
经过左贵妃身边,他漫不经心地说:
“张德全,带下去。”
崇政殿,未经传召,不得入内。
他登基搬入这里时就定下的规矩,杀了那么多人才立起来的规矩,居然还有人敢不长眼,擅自闯入,当真是不知死活。
左贵妃大惊,脸色苍白如纸:
“皇上!”
她连求情的机会都没有,很快便被张德全拖了下去。
狼狈退场时,她看到了帝王的眼神,讥讽,冷漠,嘲笑她的不自量力,也讽刺她虚伪可笑。
不知怎的,左贵妃突然羞愤欲死。
她想起来小时候,家里要他俩定亲。
那会,她和皇上都是十三岁,她只比他小几个月。
十三岁的祁阎,在战场上已初露锋芒。但那点光,不足以照到京城。
她一无所知,只在他出征六年里唯一一次回京时,嫌恶地说:
虽然你是皇子,但是,我不喜欢你,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你,别妄想我会嫁给你。我左瑶,哪怕只能做太子的侧妃,也不会委身于你。
她喜欢才华横溢,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才看不上这种只会舞刀弄枪,一身臭汗的莽夫。
然时过境迁,当他从一介粗鄙莽夫摇身一变成为骇世帝王,举手投足间都充满京城文弱书生所没有的霸气精悍,她才仿佛明白何为真正的爱。
而她对太子,只是欣赏。
那点欣赏和对他死后的怀念,在帝王归京的那刻,也如过往云烟般消散。她一头扎进深宫之中,却早已忘了,当初那个午后,十三岁少年眼底的讥诮、不屑和冰冷。
以及那一句:滚远点,本殿看不上你。
张德全暗自摇头,左贵妃被太后捧得太高,都快忘记自己是谁了。她大概还不知道,她的贵妃之位已经没了。这一去,后宫之中,再无她的位置。
想到左家和太后做的那些事,他觉得左贵妃应该感到庆幸。
起码,她还能活下来。
屋内过分安静,祁阎走了两步,忽然停住,见女子低着头,怔怔盯着彼此相握的手。
安染确实在走神,如果说方才皇上帮她擦脸,她可以勉强当做人文关怀。现在牵手……她真的找不到借口来欺骗自己了。
皇上,可能对她有想法。
等她回过神,左贵妃已经不见,屋里只有他俩。
皇上目光沉静,看着她的眼睛一动不动。
忽然,阴影落下,颀长的男人倾身,抱住了她。
“怎么这么冷。”祁阎一边说着,一边唤来了张德全。
安染傻眼了,愣愣的不知所措。
他就这么抱了她,这般突然又这般自然。身形的差距,让她几乎整个人被他圈住。
她的脸堪堪贴着祁阎的肩膀,男子的体温很高,她只觉得脸上温度越来越高,耳根也开始发烫。
此刻,她有些庆幸,自己不如大昭女子身形高挑,这样的身高差,在这种时候,可以掩藏自己的表情。
张德全进来时,安染下意识揪紧祁阎,自以为不着痕迹地把脸转了个方向。
随即,头顶响起一声轻笑。
他给她披上一件新的大氅,棕黄色,带着淡淡的松香味,很大很大,穿在她身上,有种小孩偷穿了大人衣服的既视感。
暖和也是真暖和,看在这点的份上,皇上再次牵起她手时,她轻轻将手指微微弯了弯。
然后,被攥得更紧。
三人大伞在安染回去时就送来了,她那件大氅淋湿了,现在穿的是皇上的外衣。里面缝了毛绒夹层,非常暖和。
但是很不幸,她仍然生病了。
她这一病,清风苑里出现前所未有的热闹。那些蠢蠢欲动的宫妃,终于找到借口,纷纷要来探望。
彩梨彩衣看着院里挤满的各路美人,只觉得眼花缭乱。探病穿得这般花枝招展,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到清风苑如此狭小简陋,来了客人,都没地方招待,只能让她们挤在院子里。不少宫妃暗地偷笑,一副传言不可信,原来也不过如此的表情。
有些过分的,甚至在院里尖笑着交谈起来,说话声音丝毫不收敛。
彩梨站在台阶上,扫了众人一眼,不疾不徐地说:
“有劳各位贵人挂念,小主还在昏迷,大夫也交代小主需要静养。各位贵人的心意奴婢一定传达,天寒地冻,还请大家早点回去歇息。”除了苏贤妃和左贵妃,其他人位份都不怎么高,只要言语得当,完全可以婉拒。
大多数人都在张望着门口,不愿意走。
左贵妃悄然被废的事情尚未走漏消息,她们现在并不畏惧。只觉得安美人生病,乃老天开眼,给了她们一个光明正大蹲守皇上的理由。
谁也不想错失机会。
彩梨怕她们吵着安染,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几个嫔妃随同的丫鬟给怼了:
“彩梨姑姑好本事,一介丫鬟,也敢拦我家昭仪娘娘。”
“风水轮流转,今日你家主子得宠,明日也许就是我家娘娘承蒙圣恩。姑姑最好留点余地,日后,大家也好再相见。”
“依我看,皇上未必真的喜欢安美人。瞧瞧这破败清冷的地儿,啊,安美人的位份好像也没升过。皇上若真宠爱你家主子,又怎会忍心让她受这些委屈,吃这样的苦。姑姑,不要被假象迷了眼。恃宠而骄,也要掂量掂量,这份宠够不够你们挥霍。”
院里争吵声越来越大,到最后,安染只听到彩衣中气十足的一声吼:
“胡说!皇上明明就很喜欢我们小主!”
???
说好的再也不说呢。
之后是一阵不一般的平静,再之后,皇上来了。
安染一阵激灵,看着面色阴沉的帝王,立马坐起来。
睡觉时,彩梨将那件超大披风盖在了被子外面。
祁阎坐在床沿,把披风裹在安染身上,用手背贴了贴她额头。
“叫太医了吗?”
安染裹紧披风,小手放在膝盖上,轻轻点头:
“我没发烧,就是有点头晕。”
她躺了一天,感觉头特别重,昏沉沉的。脸颊因着睡太久呈现浅浅分红,可脸上其他地方却非常苍白。眼皮耷拉,唇色极淡,看上去就像焉了的花,无精打采。
思维也跟着迟钝许多,她能感到皇上不开心,可她想不起来皇上为什么不开心。
脑中只剩彩衣那句皇上很喜欢她。
唉,就说这话会引起麻烦。
好了吧,惹皇上生气了。
将下巴抵在膝盖,她慢慢地道:
“皇上不要当真,彩衣她乱说的……”对面是一不高兴就要杀人的帝王,这样说彩衣,他会杀了彩衣的。
安染抿了抿唇,垂着眼,小声改口:
“彩衣她听错了……”
算了,还是再改改。
“估计是我没说清楚。”
祁阎:“你说的?你怎么说的?”
他果然很在意这事,一连问了两个问题。
大概知道很难敷衍过去,安染认真地想了会,既是口口相传,总不能差的太多,不能跟彩衣的话完全不着边。
于是,她道:“嗯,我说的是,我很喜欢皇上。”
几乎没什么差别,只换了个顺序,这也算给她圆回来了。她傻乎乎地笑了笑,似乎在高兴机智如她。
祁阎知道她意识混沌,可能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他没有因此收敛,反而伸手摸了摸安染的脸,像安抚病弱的幼崽般,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侧脸,循循善诱地靠近:
“你喜欢我什么?杀人不眨眼,冷血残暴?”
他突然就靠了过来,彼此面对面。这个姿势有个好处,安染不用再费劲地仰头,目光平视就能清楚地看到他。
听祁阎问完,安染非常严肃地摇了摇头:
“你说的不对。”
清醒的时候,她绝不敢对祁阎说“你不对”这种话。但当下,她眼神茫然,神情迷蒙,完全不带怕的。
慢慢掰手指数着,小脸十分认真:“不是因为这些,我觉得,皇上你长得就挺招人喜欢的,是我喜欢的长相。”
“皇上还帮我赶走了田公公。”
“还给我苹果吃,清风苑里的生活,也因为你,变得好起来。”
“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孤单又无聊。每天都去崇政殿,我其实很开心,我喜欢和皇上在一起。”
五根手指数完了四根,还剩最后一根,安染怔怔望着,非常珍惜地说:
“皇上,是第一个让我感到温暖的人。清风苑太冷了,我不喜欢这里。”环境冷,人心也冷,她不喜欢。
她说了很多个喜欢,那应该是真的喜欢。
祁阎在心里下了定论,就去扳正她的脸。两人目光对上,他用带着点哄骗小孩的语气说:
“这么喜欢我,就只是嘴上说说吗?”
嘴……只能说话吗?
不是啊。
安染望着近在咫尺的人,迷迷糊糊这般想着,就凑上前,吧唧一下,亲在他唇角。
还可以亲一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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