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惠妃起的格外早,在景泰蓝掐丝铜镜前,妆扮了足有半个时辰,才带着丫鬟袅袅婷婷地出门去了。
承乾宫,皇贵妃佟佳氏高坐明堂,底下的妃嫔来得倒也齐全,惠妃打眼一扫,竟是除了宜妃,该来的都来了。
忍不住哼笑一声,看来是大伙都得着信儿了,赶着来看她皇贵妃的笑话来了。
惠妃心里舒畅,一步三摇地走到了佟佳氏跟前,蹲身行礼,若是放平日,她心里难免不平,佟佳氏这皇后位置还没坐上,谱儿倒是先摆起来了,不就是仗着投了个好胎,跟万岁爷沾了亲,连个孩子也没生下,倒是爬到她脑袋上了。
可今儿却不一样了,昨日十五,可万岁爷守着乾清宫哪儿都没去,不去别人那儿不稀奇,但这承乾宫,以前月月都来,怎么独独这个月不来了呢?
如今这天下太平的,哪儿就忙成那样了,再者说,就是三藩乱起来的时候也没耽误那位爷办事不是?旁人不知道,她们还装什么糊涂,那一位是清心寡欲的人吗?
以前都来,现在却不来了,这就是不爱见了,甚至于是在打她佟贵妃的脸呢。
最好以后也都别去了,惠妃施施然坐下喝茶,心里暗想道。
坐在上首的佟佳氏,一身缎绣花蝶海水江崖纹长褂,头发盘的一丝不乱,在压上一支金镂空嵌东珠扁方,说不出的雍容大气。
可惜,细看下,还是能看出眼底的青黑来,惠妃冷哼一声暗暗摇头,到底是没生过孩子的,就是禁不起事儿。
惠妃自认,这事要是发生在她身上,她就是舍出这张脸,叫下人拿腻子抹了,也不能叫旁人瞧出半点端倪来,没得惹人笑话。
“各位妹妹既见过了,没旁的事儿,就请回了吧,本宫这些天,心里总拿不起劲儿来,也懒怠说话,就不留各位妹妹了。”佟佳氏只坐了半盏茶的时间,就跟撑不住了似的说道。
惠妃心说,这病哪儿是这些天犯下的,明明是打昨儿夜里才来的吧,前儿个不是还耀武扬威的吗?怎么今日看着就跟要不行了似的呢?
“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有请太医来瞧过?”一名身穿品月色平金绣旗装的清丽美人关切道。
见她开口,在场众人也不惊奇,俗话说秦桧还有仨俩朋友呢,人身份尊崇的皇贵妃有个忠心的追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不碍事,倒是累的你跟着费心了。”佟佳氏勉力挤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对着荣妃亲切道。
“娘娘……”荣妃开口便哽住了,两行清泪顺着白皙的脸庞滑了下来。
她本就生的清秀,细眉弯眼、削肩束腰,这会子,未语泪先流的,还真有几分我见犹怜的意味。
可是皇上又不在这儿,装给谁看呀。惠妃白了那边“姐妹情深”的二人一眼,心里不屑地想着,这荣妃也有日子没被翻牌子了,可说哭就哭的本事,倒是一点没落下。
“惠妃妹妹一个人磨叨什么呢,有什么得趣的,说出来叫咱们姐妹一块乐乐。”大约是她挤眉弄眼的太过显眼,佟佳氏出言问道。
“回娘娘话,嫔妾就是想着,这争宠也是门手艺,难怪有些人这么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的,就算见不着万岁爷,也得练着。”话音才落,四周便响起一阵嗤嗤的笑声。
显然大伙都是知道荣妃的手段的,只是不敢像惠妃这样直言讥讽罢了,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皇长子傍身不是?
荣妃脸色一僵,瞧着佟佳氏似要发作,赶紧站起身来哭道:“娘娘莫要动气,没得坏了身子……”
接着她泪眼婆娑地望向在场众人悠悠道:“诸位姐妹既这样想,那我也不瞒着了,我原就想跟大家伙儿说一声,也好商量出个对策来,可咱们娘娘性儿好,不许我多嘴,给宫里添是非,可娘娘您如今也见着了,众姐妹都不承情,咱们又何必再瞒着。”
佟佳氏自荣妃接话后,又想起今日的正事来,不再死磕着惠妃别苗头,转而扶着额头倚在沉木香几上,尖细的鎏金累丝镶宝护甲,一下下敲在攒珠貂覆抹额上,发出嗒嗒的响声,犹如敲在了众人心口上,诸妃一时神色各异,就连最嚣张的惠妃也不由绞紧了手中的帕子。
“亏得是赶上了,不然说故事独少了我一个。”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一道清脆爽朗的女声由打外间传来,瞬间打破了这一室的凝重。
有宫女打外面掀开帘子,一个身穿水红色缂丝满绣牡丹花卉纹对襟长褂的明媚女子迈步进来,行走间一对金镶伽南香手镯叮当作响,头上点翠嵌珠步摇款动,明明五官算不得多惊艳,可整个人自有一股子的飒爽的气质,叫人看了只觉得心中畅快。
来人正是宜妃,按礼,她来的其实不晚,只是别人都比平日早罢了,但她还是在给佟佳氏见礼的时候便告了罪,佟佳氏不欲与她多做纠缠,匆匆叫了起。
“说呀,怎的我一来,姐姐就不说了,可别是要嚼我的舌头,正主儿一到,反而不好开口了吧。”宜妃坐下后笑着打趣,话音里三分真七分假,挑眉望着荣妃。
“宜妃妹妹说哪儿的话,可巧你来了,不然还真得寻你去了,咱们这些人里,就数你脑子活泛,能帮着出出主意。”荣妃一句话又将话题带了回来。
惠妃皱皱眉,她这些日子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再看那二人明显是知道了什么,却在这儿一句句吊人胃口,不耐烦道:“究竟是什么事儿,你倒是说出来听听呀。”
佟佳氏嘴角一瞥,荣妃柔柔道:“唉,除了万岁爷的事,还有什么,能让娘娘和嫔妾这样挂心呢……”
果然,在场众人闻言,皆神色一凛。
荣妃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继续道:“昨儿的事……想必大家伙儿都知道了”。
说到这儿皇贵妃略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鬓发:“皇上一回不翻牌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
惠妃冷哼一声,心道,你就装吧,不翻牌子确实不新鲜,但昨儿和平时能一样吗?
荣妃也是心累,心中暗恼佟佳氏搁不住事儿,表面还是一脸心疼道:“若真是政务繁忙,贵妃娘娘又岂会这样难为,唉,是乾清宫里有人伺候,再用不上咱们了……”
“什么?是哪儿来的小妖精,居然直接住到乾清宫去了!”惠妃脱口而出,其他人没她这么大胆,也是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紧锁。
“不过就是个宫女,万岁看上了,纳进来就是了,又不是头一回,有什么稀奇的。”宜妃似笑非笑地看了上首的佟佳氏一眼,眼波一转又扫到最下手的德嫔身上。
惠妃被她这么一说倒也恢复了几分理智,确实,这事儿虽叫人心里堵得慌,但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没办法的事儿呀。
“妹妹有所不知,若只是寻常宫女,倒也不必太过介怀,只是那位不仅出身显赫,还是个顶顶绝色的,只怕来日封了位份,真要把咱们都比到泥里,没脸见人了……”荣妃黯然道。
“显赫?呵,一个宫女,能显赫到哪儿去……”惠妃不屑道。
“董鄂氏,鄂硕的亲孙女,孝献皇后的嫡亲侄儿,比你纳喇氏如何?”皇贵妃凉凉开口道。
“董鄂氏?!”惠妃大惊,险些砸了手中的茶盏,“她什么时候进的宫?皇上怎、怎么会……老祖宗知道吗?”
惠妃一连串的问话,直戳佟佳氏心口,她烦躁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皇上又是怎么看上她的,本宫怎么知道?至于老祖宗,她老人家年纪大了,犯糊涂了,指不上的。”
“那现在如何是好?”慧妃问道。
终于上钩了,荣妃暗自松了口气,苦道:“只盼着能有个在皇上那儿说得上话的,劝上几句……”
“哈哈哈哈……”
荣妃正哀哀做戏,却听见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起,饶是她忍性再好也难免有些恼怒,不满道:“妹妹这是做什么?这事儿可是好玩儿的?”
宜妃笑得花枝乱颤,好一会才停了下来,用帕子揩了揩眼角笑出的泪花朗声道:“这么好的事儿,你自己怎么不去呀?若是能劝得万岁从此撂开手不再理会那董鄂氏,可是大功一件!不说别的,太皇太后头一个就得赏了你去。你倒是去说呀!你是嘴里塞金子了?还谁给你嚼子衔了?”
说完,也不看荣妃,径直知会了佟佳氏一声,只道身子不适坐不住,也不等佟佳氏发话,扶着小丫头一拧身出去了。
荣妃尴尬地站在原地,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上首的佟佳氏脸色铁青,狠狠地盯着宜妃的背影。
其余人就是再笨。这会也醒过昧儿来了,这两人,一个是万岁的亲表妹、一个是三阿哥的生母,真有心劝,哪个还连句话也说不上了,这不是明摆着想拿大家伙当枪使吗?
尤其是方才最冲动的惠妃,这会子真是又庆幸又后怕。她本就不待见佟佳氏,这会笑话没看成,还差点上了人家的当,哪肯再久留,匆匆告退了。
剩下的禧妃和几个嫔位都是不爱管事的,可又都不是软柿子,人家娘家在朝中正得用呢,几人就跟约好了似的,前后脚也走了,只留下佟佳氏和荣妃面面相觑。
佟佳氏心中恼火,董鄂氏还没进位,就给了她这样大一个没脸,这口气她哪里忍得下,也就是荣妃劝着她才没发作,这会看指望不上别人,立时恼了。
荣妃看着尤在恼怒的佟佳氏,一阵头疼。本想着惠妃是个蠢的,先让她去试一试万岁爷的态度,再做打算,谁知被宜妃三两句话给搅了,看来也只能劳烦这位皇贵妃了。
荣妃伏低做小了半日,陪着佟佳氏说话宽心,用罢晚膳,打外间进来了一个眼生的太监,太监恭敬地朝佟佳氏打了个千就不说话了,佟佳氏招招手,那太监看了荣妃一眼,小心地趴在佟佳氏耳边轻声回禀。
荣妃听不见他说什么,只能瞧见佟佳氏脸上的笑容越绽越开,到最后,笑着叫人赏了他一荷包的金锭子,又吩咐他在乾清宫好好当差。
荣妃心里一喜,只当是那位董鄂氏出事了。
“你就会小题大做,本宫还当她有什么本事呢?呵,不过就是个伺候人的玩意,翻出花儿来也是奴才,有什么可怕的。”佟佳氏靠在软枕上,得意道。
“是,嫔妾胆子小,让娘娘笑话了,娘娘神通广大,可是听说什么消息了?”荣妃赔笑道。
“呵,可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佟佳氏叫来小宫女给她捶腿,悠哉道:“就方才,把你吓破了胆的那位进封了,你可猜封了个什么?”
瞧她这高兴的样子,傻子也知道,位份必然不高,只叹这佟佳氏果然是目光短浅,只知道眼巴前这点蝇头小利,猜道:“无非就个答应常在的,上不得台面。”
“呵呵,”佟佳氏拿帕子掩着唇,娇笑道:“不对,再猜。”
荣妃皱皱眉,只封了个官女子?她心里暗暗觉得不对,那董鄂氏她曾经远远见过一次,只一眼便惊为天人,这么个绝色美人,跟在万岁身边,若是不喜,直接不会理会便是了,可却偏偏赶着十五也要把人受用了,可见皇上也是起了爱美之心的,依着那位爷的脾气,不至于在位份上小气呀。
“嫔妾就是个愚的,哪儿比得上娘娘明白万岁爷的心思呢,娘娘快别逗嫔妾了,就嫔妾这个脑子,只怕是猜到明早猜不出来。”荣妃奉承道。
佟佳氏勾唇一笑道:“掌事”。
接着又是一阵娇笑,“没想到吧?就封了个掌事宫女,哈,伺候了皇上一场,就封了这个?”
荣妃一听,差点吐出一口血来,还得强打着精神问道:“不知封的是哪一宫的掌事?”
佟佳氏一脸理所当然道:“乾清宫啊,还能去哪儿?”
荣妃此刻只觉得自己真是跟错人了,这佟佳氏看着精明,实际上只怕连惠妃都不如,人家惠妃再如何,也是顺利诞下了皇长子,且健健康康养住了,比眼前这位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扶着贴身宫女从承乾宫出来后,小丫鬟不解道:“皇贵妃既说已经没事了,娘娘为何还闷闷不乐?”
荣妃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不屑道:“你听她的?那样好的家世,折腾到现在,连个蛋都没下出来,她但凡长了一星半点的人脑子,也不至于此。”
见贴身丫鬟不解,荣妃继续道:“唉,若真封个贵人就好了,就是给个嫔位也行啊……”
“嫔位?”那丫鬟惊呼一声,“她一小小宫女,若能得封贵人,已是格外恩典了,如何能再赏嫔位?如今除了皇贵妃和禧妃,哪个一宫主位没有皇子傍身?怎能直接封嫔呢?”
“呵,”荣妃冷笑一声,“嫔位算什么?就是皇贵妃,她能日夜常伴圣驾吗?她能不经传召面圣吗?可乾清宫掌事却能!皇上是舍不得将人放在后宫,想留在自己身边红袖添香呢……呵,掌事多方便呀,也不用翻牌子,想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想折腾到多晚就能折腾到多晚,不用担心敬事房那些个阉人出声败兴,就是不知道那位的小身板能不能受得住……”
荣妃这话说的露骨,身边的丫鬟兀自红了脸,不敢再说什么,只听她长长叹了口气,叹道:“且走着瞧吧,咱们同那位大掌事,有的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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