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头天夜里太累的缘故,沈娆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往身边一摸,被褥果然已经凉透了,有时候她自己都好奇,得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将这一位迷得从此不早朝了,反正她是从来没享受过有人陪着转醒的待遇就对了。
起身穿了衣裳,又叫人伺候梳洗,沈娆才发现今日的乾清宫安静得有些过分了。
再一瞧伺候的宫女们,个个都恨不得把头扎进胸口里去,作鹌鹑状。
沈娆猜到大约是册封的圣旨,在她还睡着时就传下去了。但别人不知道,至少在乾清宫里伺候的人,对她封妃应该有心里准备的呀,怎么一个个吓成这样了?
正疑惑着,就见岫月小跑着进来,面上的神情倒也算喜庆,就是隐隐能感觉出,她有些担忧来,这是怎么了?
“奴婢恭喜宸妃娘娘,宸妃娘娘吉祥。”不等沈娆发问,岫月跪到她身前,高声唱诺,身后的一种宫娥太监也跟着呼呼啦啦地往下跪。
沈娆心里一惊,宸妃?!
她强自镇定心神,面色平静地对着众人叫了起,又转头吩咐岫月打赏,一人两个金裸子,不拘品级每人一份,众人纷纷谢恩,乾清宫里这才有了几分活气儿。
别说他们了,就是沈娆自己也被这个封号吓得不轻。
“宸”之一字,有紫微帝星之意。
最早由唐高宗李治首创,为了册封他心爱的武昭仪,而后这位宸妃果然成为了历史上唯一一个登上帝位的女人。
到宋明两朝,这个字倒是逐渐没那么扎眼了,但也是非皇帝所钟爱的女子不可得,例如宋真宗狸猫换太子的李氏和为明英宗朱祁镇生养儿女最多的万宸妃。
直至本朝,“宸”之一字,才又被打上了宠冠后宫的标签,那就是皇太极的海兰珠,这个女人守寡后入宫,却叫皇太极一见倾心,与之相伴相守数年,眼里再也看不见别的女子。
相传宸妃病笃时,皇太极曾不顾对战明军至关重要的松锦之战,连夜骑死了八匹战马赶回盛京,甚至在海兰珠病逝后,几度昏厥一病不起,加谥葬仪皆以嫡妻大福晋之礼待之,甚至不顾尚在人世的原配哲哲大福晋,追思海兰珠称元妃,而后仅两年,体格强健、能征善战的太宗皇帝竟也跟着去了。
就这么个封号,先不说朝臣如何议论,光是太皇太后那关就不知要怎么才能过去呢。
想到这儿,沈娆突然觉得她老人家也是够倒霉的,反正推己及人,若自己是孝庄太后,这辈子最不愿提起的两个人,必然是勾走丈夫的海兰珠和带走儿子的董鄂氏,这会倒好,亲孙子把一个董鄂氏女子,封为宸妃……
她应该还没被气死吧?那死的会不会是自己呀……
沈娆抚了抚胸口,又叫众人退下,对着岫月有气无力地开口道:“皇上给我赐居在哪儿呀?别是打算让我搬到盛京去吧。”
关雎宫,就是皇太极当时为海兰珠打造的宫殿。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真是情根深种,本是玩笑,可看着岫月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沈娆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不是真是关雎宫吧?”
岫月露出了一个笑来,却好像比哭还难看:“没有,掌、娘娘,皇上说寝殿还没修好,叫您先在乾清宫住着……”
沈娆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她现在明白,康熙昨晚也说的还照之前一样过日子是什么意思了,在有了宸妃这个封号后,她现在一点也不嫌弃,住在乾清宫招眼了,要是可以,她甚至想长长久久地长在这宫里。
别人怎么看她不管,至少安全有保障了不是?
沈娆这才稍稍放了点心,便觉得有些饿了,叫人传了膳,以她如今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再回以前做掌事的时候,住的南下房了,可乾清宫素来不会准备,给妃嫔常住的地方。
她也就只能厚着脸皮赖在西暖阁了,毕竟这儿不是内宫,随意乱跑,很容易撞上来议事的朝臣,现在有多少人抻着脖子等着抓她的小辫子,她自己都数不清,怎能上赶着给人递把柄呢。
一口口地喝着馄饨里的鸡汤,热乎乎的鲜汤流进胃里,让她被震得几欲罢工的大脑,也恢复了些清明。
“对了,皇上说寝殿在修?是预备修哪一宫啊?”沈娆问道。
岫月用一种“您才想起来”的眼神,十分哀怨看了她一眼,幽幽说了句:“坤宁宫。”
沈娆一口鸡汤直接呛进了气管里,剧烈地咳了起来,岫月一边给她拍着背一边安慰道:“您别着急,皇上说了,要将坤宁宫重建改名,等您住进去的时候就不叫坤宁宫了。”
这有什么区别呢?沈娆讨了口气问道:“理由呢?”
岫月沉吟片刻,似乎在回忆今早过发生的事。
原来早起有钦天监来报,说是夜观天象见四星对月,四星其中又以太白星为首,太白属金,金主兵革,而月主阴,又与日相对,为天象之首,恰似人间帝后双辉。此兆大凶,于东宫不利。
沈娆听到这儿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后宫确实已经接连死了两位皇后了,这又是放在普通人家里,男人一个克妻的名声的跑不了的,可到了皇上这儿居然能赖到太白金星的头上去。
点点头,示意岫月继续道:“皇上深以为然,又连忙命人寻破解之法,钦天监献策,以土木之法克之,即重修坤宁宫,皇上也觉得有理便同意了。”
有理?就算笃信五行,那也得是火克金呀,有什么理呀?
沈娆不去想那漏洞百出的天命之说,她知道别说这法子了,只怕连什么四星对月的天象,都是钦天监那帮人,在康熙的授意下编出来的。大约是他吩咐的匆忙,钦天监也没时间编的更圆乎些。
沈娆幽幽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真是上了条贼船了。
她将骨瓷小勺往汤碗里一放,问道:“他们都是怎么议论我的……”
岫月咬了下嘴唇,笑道:“都羡慕娘娘好福气呗,能被皇上这般看重,不说后宫的娘娘们,就是宗室里的福晋、各个朝臣家的女眷,都不知道要怎么羡慕您呢,这恩宠,当真是头一份的。”
沈娆也知道她是故意说这些话在宽自己的心。
哪是头一份的呢?如今这位对待后宫倒是一向一碗水往平里端的,可这样的偏爱,上一位宸妃和她的嫡亲姑姑不是已经体验过了吗?其中需付出的代价,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以生命为代价。
更何况,康熙此番行事,有多少是出乎真情的呢,只怕又是一桩算计。
“皇贵妃那边怎么说?”沈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
岫月想了想答道:“诶?还真没听说承乾宫那边有什么动静,娘娘您是知道的,如今宫权四分,各宫的月例花费、物品添置皆由宜妃娘娘掌管,而宫女太监的分拢奖惩,都交给惠妃娘娘,是以此前承乾宫里,每每有器具砸损、下人受罚,很快都能闹得满宫皆知,这会真是奇了,竟一点动静也没有。”
沈娆瞥了她一眼:“不许胡说,你以后就是我身边的大宫女了,得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岫月大约是之前吃过亏,最近很有长进,但跟着自己难免置身风口浪尖,以她如今这样还远远不够。
至于皇贵妃那边……
沈娆暗暗祈求,最好是佟家从此发现皇贵妃不顶用了,改路子转而在朝堂上对皇上施压,冤有头、债有主,谁惹的事儿找谁去吧。
沈娆这样想着,又对康熙的睚眦必报有了新的认识,他口口声声说不愿为难佟家,却又大肆封赏自己,甚至给出了另立东宫的暗示。
为的就是逼出佟家的野心,让他们做出更多狗急跳墙之事来。到时候,他只要高高拿起,让追随佟家的朝臣看明白形式,再轻轻放下,留他们一份富贵尊荣,既打散了佟家的势力,又能对孝康章皇后在天之灵有个交代。
沈娆揉了揉额角,再次叮嘱岫月道:“千万要谨言慎行,尤其是承乾宫那边,只拿眼睛盯着些,嘴上别去打听。”
岫月听话的点了点头,沈娆这会真是什么也吃不下了,恹恹地挥了挥手,叫人把东西都撤下去。
饭没用多少,可大约是心里有事的缘故,胃里格外堵得慌,偏偏还不能出去,沈娆只得自己在这西暖阁里溜达。
绕过黑漆描金纳绣屏风,她不敢靠近康熙平日处理政事的书案,贴着墙边,来到一处酸枝龙纹书架旁,看着格架上满堆着的或新或旧的书籍,没来由地,耳边响起宜妃闲谈中说过的话来。
“赫舍里皇后文采了得,据说当初与皇上夜读《梅林斋记》,谈吐高雅、见解独到,引得圣上三四日里,夜夜宿在坤宁宫呢。”
此时,书架上所有的书都是竖立着的,唯独一本《梅林斋记》,正安静地躺在沈娆正前方的格子里。
她有些恍然地伸出手,小心地将它取了下来,翻看两页,见上面并无书写批注的痕迹,确定至少不是先皇后遗物,才就近找了个杌子,坐下翻看起来。
说来可笑,鄂汉心思耗尽,教她能歌善舞、吟诗作画,却不曾在正经学问上好好给她请个师父。
而且她前世时就不爱这些者乎者也,专业也是和文学完全不搭边的理工专业,这会读起来,依旧非常吃力。
她想先皇后当真是钟灵毓秀的聪慧女子,竟能从这书痴发癫的随笔里读出趣味来,而她只会觉得不知所云,别说背后深意了,偶尔见几个生僻字都不认识……
“看什么呢?”
沈娆本就是硬着头皮往下看的,这会只觉得头颅发沉、眼皮打架,突然听见身后一道低沉的男声传来,慌忙把书往身下藏。
可为时已晚,康熙嘴角含笑,擒住她纤细的腕子,嗖地一下抽走了她手中的那本《梅林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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