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金骨阿隼那找来白靖文尚能接受,慕容雅博也来找他,他是无论如何想不到缘由。


    至少现在看来,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


    待慕容雅博走近,白靖文先问:“慕容平章很了解四太子?”


    慕容雅博望着金骨阿隼那远去的方向,回道:“认识他得有十五年了,第一次见面还是在幽州通天阙,金骨太玄带着他们四兄弟横扫北境,真厉害啊,那时他也只有十七岁。”


    慕容雅博说这段话不带任何感情,像个说书人以第三视角叙述,仿佛当年的金戈铁马、伏尸百万与他全然无关,白靖文感觉很奇妙,自己分明和慕容雅博是第一次见面,却觉得跟这个人相识已久——


    慕容雅博有一种天然的令人感到亲切的温和。


    白靖文知道这世上就是有这种人,把他放在人群中,他总能成为令人亲昵的少数,就像有的人具备领袖气质,这很难解释是先天自带或是后天形成。


    “我听说当年在通天阙,是慕容平章率先带领燕州兵马勤王,将燎人挡在了幽州边界。”


    慕容雅博不予置否,但他说:“那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非要说的话,是那些死去的将士用骨血换我们苟且偷生罢了。”


    白靖文:“……”


    慕容雅博:“白殿魁如何看待四太子此人?”


    白靖文如实相告:“很危险。”


    慕容雅博眼神稍变,问道:“何解?”


    白靖文:“他肯放低身段学习汉制,这番心胸和见识便不寻常,燎国朝廷若是真照他的想法进行改制,假以时日,大宁的民心向背就很难说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


    慕容雅博淡笑道:“白殿魁有这种见识也不寻常,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刻意找上你了,你和他是同道中人,哈哈。”


    白靖文默然,慕容雅博却开怀大笑起来,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少年。


    白靖文看他笑了好一会,问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慕容雅博将藏在两袖中的右手伸出来,做了个手势请白靖文往宫门方向走,白靖文与他并肩而行,发现慕容雅博好单薄,比状元白靖文这幅身躯还要瘦弱,还有一点,他又把手缩回袖子里边了,便是走路,他也习惯把双手藏在宽大的广袖里,似乎在隐藏什么。


    “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他把“白殿魁”换成了“你”。


    白靖文:“什么想法?”


    慕容雅博已经收敛了笑意,说道:“坚持与燎国合兵讨伐西凉,请皇上御驾北行。”


    白靖文:“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种事你不该问我。”


    他也把“慕容平章”换成了“你”。


    慕容雅博:“说嘛,昨日在翰林院,就你和探花郎还没有上交弹劾我的奏疏。”


    白靖文:“!!!”


    这他都知道?!


    这慕容雅博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温和无害,他连翰林院的一举一动都清楚,说不得白靖文身旁便有他的耳目!


    但这并不奇怪,三十岁能做到中书平章政事的人,若无机心手段、通天本领,如何稳坐中书台?要知道,他的对手可以是皇太子萧景行和刚才赵公明那帮权臣,稍有不慎早就万劫不复,如何还能谈笑自如?


    既然他说到了这个份上,白靖文也没什么好隐瞒:“我不知道你出于什么原因非要这么做,你有你的理由,但从我的角度看,你这么做不对,人心不在你身上,太子殿下联合庙堂重臣会给你很大的压力,你很难成功。”


    慕容雅博不为所动,反而牛头不搭马嘴,说道:“我听说翰林院失火那件案子你办得很好,都查到幽州布政使的头上了,庆宁是不是告诉你,秦高这些年拿了很多朝廷的盐铁?”


    白靖文:“……”


    慕容雅博:“秦高你查不了,裴纶不愿意牵扯太子,等我和皇上北去幽州的之时,我帮你查如何?”


    白靖文不得不停下来,这些话的信息量太大了。


    第一,他这些天做的事慕容雅博一清二楚,仿佛在他身上装了一双眼睛!


    第二,慕容雅博确定宣和帝一定会北去幽州!


    刚才宴会之上,由东宫太子萧景行率领一众庙堂大臣的联合反对,在慕容雅博眼里全然不当回事,仿佛他早就定好了宣和帝北上这一计策。


    慕容雅博却全然不理会白靖文的讶然,继续问道:“我帮你把真相找出来,你帮我做一件事,如何?”


    白靖文先掩住内心讶异,问道:“什么事?”


    慕容雅博:“你答应做庆宁的驸马,当然,你们之间只占一个名分。”


    白靖文:“……”


    慕容雅博好像在自说自话:“皇上去幽州是我说动的,到时我自然要陪驾北行,在去之前我想帮庆宁把这件事办好。”


    白靖文:“理由呢?”


    慕容雅博:“说来话长了。当年我十五岁进京,父兄叔伯皆已战死,朝中全无倚仗,当时要把我首级送去燎国以求议和的声音起伏不断,是先太后护我周全,之后一手提携,我才至于有今日,那时,庆宁日日跟在先太后身旁,我与她算是半个总角之交,之后先太后薨殁,这十多年间,我与庆宁便这么走过来了。”


    慕容雅博说的先太后是萧庆宁和宣和帝的生母嘉烈太后,当初先皇帝兵败武神关之后,回京没多久便郁郁而终,宣和帝登基之初,大宁外忧内乱,外是燎国攻势仍不停歇,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内是庙堂众臣、天下百姓人心惶惶,各州郡盗贼四起,地方割据势力横行,是先太后大胆启用慕容雅博这些铮臣匡扶社稷于危难,成功稳住局面,可惜先太后本就是带病之身,日夜操劳沉疴积重,最后也是无力回天,于宣和五年撒手人寰。


    当时,萧庆宁不过十四岁,也就是那时先太后把内务库交给了萧庆宁。


    常有人说,如果先太后能活到今日,哪怕多活几年,大宁都不会沦落到跟燎国朝贡的地步。


    只不过那些都是对历史的假设,历史没有假设,假设能带给人的只有叹息与虚幻的沉溺。


    因为这里边的一系列牵扯,慕容雅博和萧庆宁之间便非普通外臣与公主。


    这里边关于朝堂的部分都已写入国史,白靖文自然知晓,他不知道的是慕容雅博和萧庆宁之间的感情,于是问道:“为什么找上我?”


    慕容雅博直言道:“你最合适。实不相瞒,我查过你,你家世清白,状元出身,特别是翰林院失火这段时间,最后竟能查到幽州那边去,足见能力,皇族宗室那些人急着把庆宁嫁出去,不过是想分食她掌管内务库的权力,要是她嫁给一颗宗室的棋子,支撑不了多久,你不一样,你反而能帮她,你应该能理解她,我不会看错人。”


    白靖文:“我为何信你?”


    慕容雅博:“你只能信我。你查到的秦高不过是冰山一角,背后还有京城的人,有幽州的人,有燎国的人,所以庆宁才临时变卦不让你查下去,以你现在的身份,即便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也得不到答案,我敢说,只要你找到了关于秦高的线索,不出半日,一定会有人暗杀你,你躲得掉你父母躲不掉,庆宁说派人阻止你,她是在救你。”


    白靖文沉默了。


    一个中书平章政事亲自来找他,没理由在这种事上误导他,说到底,在慕容雅博这种品级的要员眼中,他一个区区状元郎有什么好误导?慕容雅博从他身上不能得到任何好处。


    慕容雅博:“内务库由庆宁把持钱才能用到实处,若是落到宗室手中,只会多几座宅邸,多几重宫阙罢了。不谈私利,便当是为了大宁,你该应了这件事,我很真诚。”


    白靖文再度失语,这时他们已走到宫门之前,宫墙之上的望楼隐于漆黑的夜,像一只蛰伏的巨兽。


    慕容雅博之一番话让白靖文陷入了新的考量,最重要一点,他自己可以不顾风险继续追查下去,但他不能把陈玉娘夫妇搭进去,慕容雅博来找他之前,已经把一切都算好了,这是他的软肋。


    思索之后,白靖文给出答复。


    “这件事得先经过萧庆宁的同意,但她不会点头。”


    慕容雅博:“她会的,她知道你是最好的选择。”


    白靖文:“……”


    又是一阵沉默,他和慕容雅博并肩走进门洞,哒哒的脚步声在门洞回响,响彻分明,对白靖文来说这就像倒计时,因为出了这道门他再不给答复的话,便要跟慕容雅博“分道扬镳”了。


    “事情太大,现在我没法给你答复,我考虑考虑。”


    得到这个答案,已足够慕容雅博欣然一笑,他终于把藏在袖子里的左手也抽出来,给白靖文行拱手礼:“多谢白殿魁成全。”


    白靖文愣住了。


    他发现慕容雅博的左手是“干枯”的,皮肤有一团团畸形的褶皱,已几乎看不到指甲,反而能透过通红薄嫩之处看到一块块森然惨白,那大概是他的筋膜和指骨,他的左手像一只黏连着少量血肉的“骨爪”!


    这只左手跟他那骨节分明,玉指颀长的右手相比,仿佛在雪缎上烫出一个个焦黑的洞,令人骇然又惋惜。


    白靖文看得出来,那是极其严重的灼烧伤痕!


    这就是慕容雅博时常把手藏于两袖的因由,但很可惜,白靖文搜索关于慕容雅博的相关史料,没能找到他左手烧伤的原因,或许是当年固守通天阙付出的代价,而能让他这样的人烧掉一只手,背后一定有更深、更长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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