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千防万防
有白靖文同行, 裴纶自然乐意,他先问:“你翰林院不上值?”
白靖文举起陈玉娘重新给他包扎好的右手,说道:“告假了, 不想跟翰林院那些人去闹。”
裴纶头脑灵光,一看便知白靖文是装病, 苦笑道:“就因为这种破事我才去的大理寺, 但有时候在大理寺也得站队,官场最不缺的就是拉帮结派铲除异己。”
白靖文:“走一步看一步, 能免则免。”
裴纶长呼一口气,说道:“行, 怎么走?”
白靖文:“我先到巷口客栈牵马。”
裴纶:“我回公主府取马, 你在巷口等我。”
如此说定, 白靖文回去换鞋穿衣, 带上自己的腰牌,临出门前不忘叮嘱这只叫雪爪的狸花,“饿了自己先吃一点, 厨房吊梁上的篮子有我娘给你备的猫粮。”
雪爪正卷在门口的石墩睡觉,往门外拨了拨爪子示意他别废话赶紧走。
白靖文不再唠叨它, 关好门往巷口走。
他这个院子跟萧庆宁的府邸其实只隔了一个街区, 裴纶又是那种雷厉风行之人,他刚到巷口取了马, 裴纶便策马赶到, 两人骑快马往京城西北方向走。
五军都督府总衙门在西北面的德胜门大街, 德胜门谐音“得胜”, 顾名思义是专供军队进出的城门, 因为德胜门内外历来都有京军驻扎, 为了方便管理军队, 五军都督府的衙门便设立在德胜门内的一处高地,几乎占据了一大片街区。
这种地方自然是禁卫森严,生人勿近,并且它跟大理寺、翰林院这种衙门还不一样,大门口直接是军营设置,门前有两队兵将站岗守卫,左右有放哨的高塔和防御的箭楼,中间两排犬牙参差的拒马拦住大门,只留一个方便人员出入的小口子,其他全部用围墙拦住,每隔一段距离便有相同的箭楼哨塔,一眼望不到头。
显然,此处也有军队驻扎,而且相对于城外驻军,这里边算是中军府的亲军,常驻八千人左右,其职责之一是观察皇城动向随时候命,比如要是有某位皇子逼宫造反,或者出于其他原因发生宫变,这八千亲军便要在第一时间赶到皇城保证皇帝安全。
如此重地,要是没有裴纶这层关系,白靖文便是新科状元也无法进入。
此时有裴纶带路,一切便是水到渠成,白靖文注意到裴纶跟守门的兵将都是老相熟了,寒暄几句便直接放行。
进了门便不得再骑马,前面出现两条路,一条通往军队驻扎地,一条通往都督府衙门,白靖文跟裴纶步行了好一阵,约莫一刻钟,前边开始出现一座“府邸”,跟兵部衙门有些类似,但规制不同,整体比较粗犷高大,建筑以全黑色为主,自有一股军威,门口也有守卫站岗,门头挂着一块烫金牌匾,上面用草书写着“五军都督府”五个大字,龙飞凤舞,豪气干云,是当年建立大宁的高|祖皇帝亲笔所书,只可惜斯人已矣,两百年后,当年那个君主华夷的煊赫皇朝已经面北而侍,纳贡已有十年,接下来就差称臣了。
不过令白靖文欣慰的是,到了这里还是能看出一些治军有方的影子。
因为到了这一处,即便是裴纶,守门的兵将都不认了,他们并非不认识裴纶,而是要照规矩办事,裴纶说明来意之后,他和白靖文要亮明身份做好登记,然后等专门的兵卒进去通传,得到裴定方的肯定答复之后才能进门。
进门之后,裴纶特意叮嘱了白靖文一句:“我爹有点古板,等会要是不给好脸,你别见怪。”
白靖文:“不至于,你想跟他打听什么?”
裴纶自嘲一笑,“不要想跟我爹打听消息,这么说吧,你拿把刀架我脖子上,威胁他要割破我喉咙,他不会跟你吐半个字,反而给你个盘子接我的血。”
白靖文:“……”
裴纶可以放缓脚步跟前面的兵卒拉开距离,凑到白靖文耳边低声道:“放心,我有办法对付他,等会你就正常说话,不用试探,其他交给我,老匹夫防不住我。”
白靖文一时失语,感觉裴纶真的很好孝。
兵卒将他们领到一间单独的殿宇建筑,白靖文随裴纶进去,好大一个厅堂,首先看见的是挂在里墙的一副巨大地图,画的是京城城防以及周边山脉走势,地图下方有一个大平台,上边放的是军用沙盘,微缩了一座小型的京城,上边插着各种颜色的旗子和小木人。
再下来,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好大的书桌,上边堆满了各色文书,白靖文甚至看到了几卷竹简,那大概就是所谓的兵书了。
没有人。
等了好一会,墙后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告诉过你,没事不要往我这边跑。”
话音落,白靖文看见一个穿着赤红常服,方口阔面的中年男子从后厅走来,他约莫五十上下,留着整齐的络腮胡,以铜簪束发,一丝不苟,那双虎目不怒自威,完全符合裴纶所说的“古板”两个字,只不过多了一份上位者的威严。
这就是大宁朝的五军都敛事,正经的二品武将。
白靖文先见礼问候,说了句:“翰林修撰白靖文拜见裴将军。”
他喊将军是一种尊称,因为裴定方的官职名称是都敛事,那么他对应获封的“军衔”就是骠骑将军、金吾将军或者龙虎将军之中的一个,是朝廷给予的荣誉,这里边涉及相对复杂一些的武将散阶制度不再赘述,白靖文并不清楚裴定方具体授封什么将军,但叫一声“裴将军”总归没错。
方才有执戟郎通传,裴定方已知裴纶带了白靖文来,便道:“白殿魁请坐,老夫这是糙衙门,不奉茶了。”
不喝茶的意思就是没什么好聊的,让白靖文和裴纶快点走。
白靖文仍是恭敬回道:“不敢,将军言重。”
裴定方微微颔首,瞧了眼裴纶,指了指两边的座椅。
白靖文和裴纶落座,裴定方向裴纶道:“有话快说。”
裴纶也是心大,开口就说:“京城要乱,天下要乱!”
白靖文:“……”
裴定方:“胡说八道!”
裴纶:“慕容雅博信誓旦旦说要护驾北行,皇上如果去了幽州跟燎狗会猎,京城乱不乱?天下乱不乱?”
裴定方眼神微变,但他这种人不会有任何显露,便连白靖文也难以觉察出变化,他反问裴纶:“谁跟你说的?”
裴纶:“我有自己的线人,感觉不对劲过来跟你说一声,皇上一旦去了幽州,殿下仁孝,他就一定也会护驾北上,到时京城就是端亲王监国,这里边的利害你自己想吧。”
裴定方道:“危言耸听。”
但语气明显比之前弱了一些,这白靖文听得出来,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是一绝。
裴纶也不管裴定方否定自己,只说:“话我跟你说了,父子一场也算对得起你,反正我官微职小,这种事轮到不到我插嘴,就给你递个消息,怎么做是你的事。”
裴定方一时默然,白靖文全程作壁上观,倒觉得裴纶父子对话挺有意思,但不知裴纶要用什么办法从裴定方嘴里套话,等了一会,裴纶说完公事说私事。
“大后天是中秋,娘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裴定方:“那天我当值,不回了。”
裴纶:“还有话吗?”
裴定方:“你娘喜欢王婆婆桥的月饼,桂花味的,帮我带一盒给她。”
裴纶应了声“哦”,旋即直接起身,白靖文还有些愕然,心想这就走了?却发现裴纶给他打眼神,白靖文会意,向裴定方行了拜别礼,随裴纶一起离开大厅。
才出大门不久,裴纶便脸色凝重道:“有问题,真出事了!”
白靖文问道:“何以见得?”
裴纶:“这老匹夫再忙,只要他在京城,每年中秋一定会回家陪我娘吃饭赏月,这次让我带月饼,还说中秋当值,不是有紧急军务是什么?这几天他肯定在调兵!”
白靖文:“……”
一个重大的军情就因为这一盒月饼泄露了,只能说千防万防,家贼难防!
裴纶不是普通家贼,他还具有灵活的推理能力。
“他跟燕州关系极好,从先帝那会就跟燕州慕容家穿一条裤子,对慕容雅博赞赏有加,如果真要调兵,八成是为了配合慕容雅博北行!”
白靖文现在算是彻底认清裴纶为什么能当大理寺少卿,家世只能算少部分,他自己的能耐才占大头,他是极具才干之人,只不过在大大咧咧的言行举止下有所掩藏,一旦展现出来,连裴定方这种人都防不住他。
既然他以小见大,从裴定方这里推断出调兵一事,便不会再袖手旁观。
“我得去找殿下说清楚这件事,管不了什么军情机密了。”
白靖文自然不对他指手画脚,只道:“有句话我要提前跟你说清楚。”
裴纶:“什么?”
白靖文:“我觉得太子和赵公明那些人不是慕容雅博的对手,我没有证据,只是感觉,慕容雅博比他们强太多。”
裴纶怎能不知?他历来也是把慕容雅博当“先生”看待,自小听裴定方讲述慕容雅博的事迹耳濡目染,慕容雅博的能力他比旁人清楚得多,
“事在人为,走吧。”
他难得严肃起来,再不多言,翻身上马,与白靖文一同奔向东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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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2、幡然醒悟
太子萧景行这几日频繁会见东宫辅臣, 辅佐他的专门机构是詹事府,下设三品正詹事,四品少詹事, 以及大学士、左右庶子、左右司直郎等官,可以说是专属东宫的小朝廷。除此之外还有几位“超品”辅臣坐镇, 分别是太子太师、太子太傅、太子少保、太子少师、太子少傅和太子少保, 这六个职位一般由朝中重臣兼任,比如慕容雅博就是太子少师, 这也是萧景行叫他“先生”的原因。
可惜物是人非,詹事府依旧, 东宫还是那座东宫, 慕容雅博与东宫众臣却是分道扬镳了。
白靖文和裴纶来时, 萧景行正和詹事府几位要员讨论慕容雅博一事, 听闻属下通传是白靖文和裴纶求见,萧景行当即让人请进来,并对几位下臣说道:“白殿魁和裴少卿都是自己人, 等会该说什么便说什么,不必隐瞒。”
白靖文和裴纶的大名这些东宫辅臣自然听过, 且对白靖文还有不少的好感, 只因那晚宫宴白靖文对金骨阿隼那据理力争,过程中变相替萧景行解了围, 也替大盛庙堂出了一口气。
所以当白靖文和裴纶进了内堂, 萧景行和一众东宫辅臣都是笑脸相迎, 还主动给白靖文和裴纶安排了上座, 双方一一通名报姓, 见礼问候, 寒暄完毕, 由萧景行说开场白,“子衣,你和辨非专程跑一趟所为何事?”
裴纶直入主题:“回殿下,为了慕容雅博撺掇皇上北行之事。”
萧景行霎时间收了笑意,说道:“不瞒你们,我们刚才也在商量这件事。”
裴纶:“说什么了?”
萧景行:“东宫这边的人,包括我亲自跑了好几趟,先生都是闭门不见,我的意思还是先找他谈一谈,问清楚他坚持请父皇北行的理由。”
下面当即有人反对:“殿下,慕容雅博已经表明了态度,你登门拜访他避而不见,可端亲王那边呢?朝中谁人不知端亲王这些天整日往慕容雅博府里跑?”
有人附议:“慕容雅博不仁在先,殿下何以讲义?殿下理当速做决断,允许臣等即刻上奏请求罢黜慕容雅博太子少师衔,詹事府宣布东宫与慕容雅博再无关联,走完这一步,翰林院赵老、都察院齐老、吏部、礼部那边上书弹劾便再无顾忌,若是殿下需要……”
这名官员顿了顿,目露阴恻,继续说道:“慕容雅博这些年和燕州那边往来的书信,詹事府留有不少纪录,臣等稍加‘整理’,不愁没有‘罪证’。”
白靖文听出来了,这人在暗示给慕容雅博泼脏水。
萧景行却大手一挥,说道:“休要再提!慕容先生的为人其他人不知道,你们还不清楚吗?”
那名官员娴熟地缩了回去,白靖文看得出来,他们显然已经向萧景行提过很多次这种想法,可惜萧景行并不肯接受。
至此,白靖文也是进一步了解萧景行的品性。
“仁孝忠义,光明磊落”这八个字他担得起,甚至他还是少见的拥有血性的皇子,那晚在建极殿出言呵斥金骨阿隼那为大宁争脸面便是最好的证明,只是他这些品质少了一份机心,这样的人品能让他成为仁主明君,却不能让他成为开拓雄主,特别是在目前这种局势之下,他那种仁慈便不合时宜,会让他处处掣肘。
正如此时讨论如何对付慕容雅博,他显示出来的是优柔寡断而非英明抉择,至少如果换做白靖文,虽不至于用那种下三滥手段抹黑慕容雅博,这时也起码清醒认识到慕容雅博再无挽回的可能,早就发动东宫辅臣联络朝中重臣给慕容雅博压力了,何至于还窝在东宫一筹莫展?
裴纶是个明白人,更了解萧景行的为人,便看破不说破,和白靖文先不动声色,继续听这些东宫辅臣跟萧景行拉扯,到最后不了了时,裴纶才抓准时机说道:“殿下,臣有一言需要秘奏。”
萧景行闻言,让其他辅臣先行退去,厅堂内只留他和裴纶、白靖文三人。
裴纶有足够的谨慎,说道:“殿下,此事事关我爹和五军都督府的军情,我的话希望只到殿下这里。”
萧景行也知体谅:“难为你和辨非跑一趟,你想说的话要是不方便,说了与你们有牵扯便不用说。”
裴纶道:“我爹这几日要调兵,具体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和辨非猜大概率跟皇上北行有关,我爹掌管的中军营历来驻守内城以随时捍卫宫廷,不会轻易调动,如今异动,只能说明皇上也要动。”
萧景行听罢毫无波澜,甚至长长舒了一口气表示如释重负,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希望驱除一些疲惫,裴纶肯把“出卖”亲爹得来的军情告诉他,他便也不再瞒着裴纶。
“这事我知道,先生提前跟我说了。”
裴纶和白靖文顿时失语,两人面面相觑,这算怎么回事?
慕容雅博已经先一步把裴定方调动中军营的消息告诉了萧景行?
裴纶仍是不敢相信,问道:“慕容雅博提前说了我爹调兵?”
萧景行点头道:“我们私下仍有书信往来。”
白靖文:“……”
这一刻,白靖文觉得自己“渺小又无知”。
他跟裴纶费了一番心思从裴定方那里得来的军情,慕容雅博早已跟萧景行互通有无,他和裴纶自以为带着慕容雅博的秘密上门,殊不知两个人在慕容雅博面前就是跳梁小丑!
裴纶的想法是把裴定方调兵这件事跟宣和帝北行扯上关系,好让萧景行迅速下定决心联合朝臣进行制止,没想到慕容雅博抢先一步,他们自认为的秘密,慕容雅博根本不在乎!
或许裴纶和白靖文踏进五军都督府的那一刻,慕容雅博已知他们多此一举。
甚至很有可能,裴定方都是故意把消息透露给他们。
然而这已经完全不重要了,不管裴纶还是白靖文,听到萧景行这样的答复,来之前的自信瞬间支离破碎。
两人既然说不出话,萧景行便继续说道:“你和辨非肯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记在心里,只是这件事……”
他发出了苦笑,这里边透露着无可奈何,有心无力。
他说:“这件事我反对没用,先生和我一起反对也没用,即便庙堂众臣一起站出来也无济于事,关键在于父皇的态度,在于两国之间的形势。”
他干脆进一步说明:“北上是父皇自己的意思。”
听闻此言,白靖文和裴纶醍醐灌顶,如梦惊醒!
这个道理他们之前怎么就想不明白?
不管庙堂怎么争,就算吵破了天,最后还不是要听宣和帝的意见?
那如果宣和帝从一开始就决定接受燎国国书御驾北行呢?
别看宣和帝无能,可要说到带领群臣向燎国“下跪”,他和左王右崔这些主和派大臣便有心照不宣的执行力,谁也阻挡不了!
白靖文迅速想到,这就是慕容雅博如此自信的理由。
慕容雅博早就抓住了问题核心所在,他比所有人都提前洞察了宣和帝的内心。
他提出“驱虎吞狼”,不过是为了跟宣和帝一唱一和而已,君臣之间早有默契。
白靖文在脑海里迅速闪过宫宴当晚的一些画面:左右丞相一语不发,慕容雅博跟端亲王有说有笑,赵公明那些老臣群情激奋,金骨阿隼那自信满满……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左王右崔也早看出宣和帝的决心,因此选择不闻不问,端亲王为了奉承宣和帝,自然跟慕容雅博“沆瀣一气”,赵公明那些老臣则为了展示天地可鉴的忠心,明知不可为而选择上书以博得“直臣”之名,至于金骨阿隼那……
或许在送来国书那一刻,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回想过程种种,白靖文幡然醒悟,原来在那些简单的表象之下,早就藏着既定的结局,在那个结局到来之前,所有人都在演戏,而朝堂又多么像一个个的人,撕开皮囊才能发现里边有何其复杂的人心!
但裴纶不想接受这个现实,他甚至变得激动。
“殿下不能置若罔闻,必须想办法制止,子衣愿为殿下效死命!”
岂料萧景行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什么都不用做,回大理寺做好你的少卿,你跟辨非这番心意我记下了。”
裴纶还在坚持:“若皇上北行,殿下是否也要去幽州?”
萧景行并不否认:“辨非那日也说了,燎人是虎狼之辈,他们的国书断然不可信,我身为东宫太子,必须护驾北行。”
裴纶追问:“殿下有没有想过,你和皇上都去了幽州,留下监国的可就是端亲王了?”
萧景行:“有他在起码京城不会乱。”
裴纶再问:“可你呢?!”
萧景行:“我不能躲在京城眼看着父皇以身涉险。”
裴纶最后问:“如果皇上错了呢?!”
萧景行不说话了,他没有责怪裴纶僭越犯上,就好像他也认同裴纶的说法,他也知道宣和帝是错的,但半晌之后,他给出了一番极能代表他个人性格的言辞。
“天下之事唯有一个‘孝’字没有对错,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我是太子,也是父皇的儿子,为了这个‘孝’字,我不能留在京城。”
裴纶哑口无言,白靖文知道,裴纶很想把“愚孝”两个字说出来,但面对萧景行,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 33、茶有问题
从东宫出来, 裴纶和白靖文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说话。
裴纶心情沉重,他已知自己无法说服萧景行,那么最后的结果必然是萧景行与宣和帝北上, 端亲王留在京城监国,这是他们这些“太子党”无路如何都不想看到的结果。
白靖文心情复杂, 朝堂水深, 人心叵测,跟慕容雅博、左王右崔, 甚至是萧景行比较起来,他的政治认识都太过浅薄, 起码慕容雅博这些人早就洞察宣和帝本人的心意, 对于“是否北上”的争论, 他们只是例行公事, 各尽其职罢了。
想到如此种种,白靖文深刻反思,知耻后勇, 以后再跟这些人打交道,要用更加谨慎谦虚的态度, 从高处着眼看待问题。
而走到此处, 他们已离开东宫,前边就是他们拴马的地方。
白靖文先问裴纶:“接下来想怎么办?”
裴纶苦笑:“大局已定还能怎么办?殿下若真去幽州, 我也不会留在京城。”
白靖文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每个人的决定都值得尊重。
裴纶反问他:“你呢?”
白靖文:“不知道。”
想了想, 举起陈玉娘帮他包扎的右手, 说道:“留在家里养伤。”
裴纶道:“也好, 这种局势别牵扯进来, 不过有件事你可以做。”
白靖文:“什么?”
裴纶思维很跳跃, 说道:“慕容雅博让你答应做长公主的驸马,你反而用这件事要挟长公主,这太跌份,你得跟她道个歉。”
白靖文:“……”
说不上巧合还是预谋,他和萧庆宁很快见面了。
事情发生在他和裴纶分别后的当晚,他回到新居,竟有两个太监找上门,太监上门已属离奇,细问之下更觉荒谬,这两个是后宫的传旨太监,他们送来的是皇后的口谕,皇后召他明日进宫见驾。
这道口谕看似简单,背后深意却令人颇有一番玩味。
白靖文细想之后,大概得出了一个轮廓。
原先,他和萧庆宁之间的“婚事”传得满城风雨天下皆知,根源就是从皇后一道懿旨引出,虽然白靖文最终没有接到招他做驸马的懿旨,但懿旨确确实实已经下发,最后为什么没有落到白靖文手里,当然是萧庆宁从中做了手脚。
现在懿旨倒没有了,直接变成口谕,白靖文便不难想到是皇后“贼心不死”。
皇后一心要促成他和萧庆宁之间的婚事的理由在简单不过——
当朝皇后是端亲王萧景祐的生母!
且不说萧庆宁向来跟太子萧景行感情好,看不上端亲王这一党,单说当年先太后把内务库给了萧庆宁而没有交到皇后这个正媳妇手上,皇后和萧庆宁这个小姑子之间的梁子便早早结下,这些年皇后借着母族强大以及宣和帝荣宠,早就冠绝六宫,但偏偏内务库一直在萧庆宁手中,站在她的立场,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都跟萧庆宁对付不来。
故此,急着把萧庆宁嫁出去的众多人选当中,皇后说是第二没有人敢说第一。
想通其中关节,白靖文关于这份口谕的疑惑大抵解除,但另一种疑惑又绕上心头。
这个皇后具体想做些什么?
皇后显然不会平白无故召他进宫,特别是在现在这个节骨眼上,白靖文很难相信皇后叫他进宫聊家常。
可惜事发突然,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去问萧庆宁,思来想去只得进了宫多一份戒备罢了。
翌日果然有车驾来接,昨天那两个太监路上继续絮絮叨叨给他复述见皇后的礼仪,千叮万嘱不要仪前失态,大宁朝有皇后召见外臣的成例,只是为了避嫌自然就有一堆极其复杂的规矩,白靖文任由负责接引的内侍官施为,搜身、检查、讲礼、领路……最后在两个嬷嬷、四个宫女、四个内侍官的簇拥下,被领到了花园中的一处亭下。
亭中有石桌和垫了软裘的石椅,桌上摆放应有的茶具与瓜果糕点,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一个人。
不是皇后,而是端亲王萧景祐。
甫一见到白靖文,萧景祐脸上便堆了笑意,当即起身相迎,亲自请白靖文坐下,招呼宫女斟茶倒水。
对于萧景祐此人,白靖文了解并不多,不过他能跟作为皇太子的兄长萧景行分庭抗礼,成为宣和帝最宠爱的皇子,也是皇位最强而有力的竞争者,人品如何且不提,起码是个有野心的人。
白靖文既然知道这一点,也知道萧景祐和皇后找他来必然是为了对付萧庆宁,是这俩人“有求于他”,他便不动声色,并不主动打开话题,萧景祐对他一番夸赞之后看他仍然不为所动,便不再弯弯绕绕,直言道:“听说你和庆宁之间的婚事不太顺利?”
白靖文心想“果然”,回道:“并非不顺利,而是下臣自认出身低微不敢高攀长公主。”
萧景祐一挥手,大大咧咧道:“你是父皇钦点的新科状元,正经的天子门生,如何出身低微?驸马本就应该是状元郎的,自古状元配公主,这不天经地义吗?”
他并不在乎白靖文的态度,也不知道委婉,当着这些宫女太监的面继续说道:“是不是庆宁给你脸色看了?”
白靖文默然,萧景祐身体倾斜过来靠近白靖文,耐人寻味道:“对付这种女人,不能手软。”
白靖文蹙眉,“殿下何意?”
萧景祐阴恻恻笑道:“这你不用管,等着当你的驸马就行,话在前头,到时候当了驸马,别忘了是本王给你的好,你欠本王一个天大的人情。”
白靖文缄口不语,从这三言两语之中他已基本判断出这个萧景祐是什么德行,他是有野心,但明显德不配位,肚子里那点东西,三两句话便让他原形毕露,起码跟萧景行比较起来天差地别,裴纶和赵公明那些人自发组成“太子堂”不是没有道理,只要不是瞎子,该看出萧景行才是仁君明主。
道不同不相为谋,白靖文便不愿跟萧景祐多浪费时间,说道:“下臣接的是皇后口谕,殿下可知娘娘召见我所为何事?”
萧景祐皱眉我:“什么口谕,是本王让母后召你进宫的,你还不明白?”
白靖文:“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萧景祐“啧”了一声,语气中已有不耐烦,说道:“不是说了为你和庆宁的事么?让你当驸马还问东问西。”
白靖文:“……”
现在更加确信,如果他是裴纶,他也选萧景行,他是状元郎萧景祐尚且如此对待,遑论其他臣子?更别说做到萧景行那样礼贤下士,萧景祐更像一个被宠坏的皇子,除了出身优渥加上会讨好宣和帝,其他一言难尽,“端亲王”这个封号名不副实,这大宁朝也是有意思,一般的皇朝都是太子昏庸无能某位皇子精明强干,然后上演夺宫之变,此朝正正相反。
看破不说破,白靖文不愿再跟他多言语,只是静静等候,萧景祐等得不耐烦了,叱问亭下的一位嬷嬷:“母后那边怎么还没有消息?去去,去催一催。”
嬷嬷对他这种跋扈习以为常,礼了个福,领命转身离去。
不多时,白靖文先看见连廊那边走来一队人,为首的那个穿一身粉红宫裙,头上金步摇叮当作响,长长的裙摆拖了一地,明明还隔着数十步距离,她便用左手在眉骨上搭了个凉棚,边走过来边眺望白靖文。
白靖文当然也注意到了这个人,此人显然不是皇后,她年纪太小了,且脚步轻盈,举止跳脱,最多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
“你就是白靖文?!”
声音在甜脆之中带着几分骄蛮,白靖文尚未答话,萧景祐先问她:“怀安?你来这干什么?”
这是怀安公主,宣和帝与皇后欧的小女儿,跟萧景祐是一母同胞的兄妹,毫无疑问,因着这份出身,也是一位受尽荣宠的小主,她甩开身后的太监和宫女,径直走进亭子来,先不回答萧景祐的问题,而是就近打量白靖文,看完之后冷笑道:“我来看庆宁不要的男人长什么样,果然廋得像只猴儿。”
白靖文:“……”
他强烈怀疑这个怀安公主跟上官妙云是要好的朋友。
不过照礼仪,白靖文还是起身见礼,道了句:“下臣白靖文拜见怀安公主。”
怀安不领他的情,说道:“你别拜见我了,你拜灶王爷吧,让你多吃两口饭。”
萧景祐说她:“你来捣什么乱?”
怀安:“我没捣乱呀,你跟母后帮庆宁看男人,我也过来帮她看一看……”
她特意将视线转到白靖文身上,说道:“目前看来,这个男人不怎么样,是我我也不喜欢。”
萧景祐:“胡闹!”
怀安:“我怎么胡闹了?你怎么就不胡闹?!”
萧景祐:“你——”
但他到底还知道不能跟怀安在白靖文面前吵起来,便放低了声音以表庄重,说道:“今天是母后和我精心策划的大日子,你少说几句。”
怀安扁了扁嘴,冷哼一声,萧景祐改变策略好言好语想把她劝走,她只是不理,白靖文正好无聊,乐得看他们斗嘴,等了约莫半刻钟,原先被萧景祐派去问情况的那位嬷嬷急匆匆回来复命,说是皇后凤驾这会已经从坤宁宫出发前往咸安宫,让他们移步到咸安宫见驾。
怀安嘴快,问那嬷嬷:“为什么要去咸安宫?那是庆宁的住处,她搬出宫之后很久没人住了呀。”
萧景祐急切喝止她:“让你少说两句!”
怀安:“你不让我去我就要说!”
萧景祐:“行行行,只要你把嘴收紧了!”
他又转身过来朝白靖文招了招手,不耐烦道:“快点吧,别让我母后等你。”
如果白靖文这会还不能从他们言谈举止中看出有猫腻的话,他就对不起自己的职业了,只是一时间没法看出萧景祐和皇后打的什么糟主意,他多留了一份戒心,与萧景祐和怀安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跟着那位嬷嬷往咸安宫方向走。
诚如怀安所言,咸安宫原本是萧庆宁的住处,位于乾清宫西五所西南角,但它不属于西六宫,而是独立出来的一座宫殿,按照国朝惯例,历来是给最为得宠的公主居住,萧庆宁在宫外有了自己的府邸之后便搬了出去,但在法理上她还是咸安宫的主人,这些年她再没有回咸安宫居住,久而久之,那边便空落下来,成为了后宫中相对偏僻的所在。
至于皇后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会面白靖文不得而知,他只知这里边一定有问题,而更为离奇的事情在他去的路上便发生了。
半途中,他们迎面走来一队宫女,白靖文目不斜视看着前方走路,没注意到具体有多少人,这队宫女见到萧景祐兄妹下跪避让,双方明明拉开了一定的距离,白靖文却感觉自己的手被“碰了一下”,他觉得奇怪,暗中捏了一下,发现手中竟有异物,小心翼翼低头去看,赫然发现自己手中多出了一个小纸团!
他不动声色,继续跟着萧景祐和怀安往前走,暗里单手操作将纸团展开,发现上边写了八个繁体字。
茶有問題仔細提防
白靖文回头去看,那队宫女已不见踪影。
他小心翼翼将纸团藏入袖中,把这个秘密一并隐藏起来。
待他们到咸安宫时,皇后凤驾已停在宫外,皇后出行的排场自是不同,除了寻常的太监宫女嬷嬷之类,还多了专门的女官,她们穿着红色袍服,以玉带束腰,显得英姿不凡,除此以外白靖文还注意到多出了两队禁卫,在咸安宫门外驻守。
进了咸安宫正殿,除了皇后,白靖文一眼便发现萧庆宁。
萧庆宁自然也看见了他,两人同时疑惑,萧庆宁事前并不知道白靖文会来。
她马上看向皇后要答案,岂料皇后先发制人,问道:“景祐,你怎么把白殿魁也带来了?”
萧景祐陪她唱双簧,“儿臣听闻母后一直想见一见白殿魁,今日得空便将他领进宫来了,怎么庆宁姑姑也在?”
皇后这才跟萧庆宁对视,笑道:“巧了吗这不是?”
萧庆宁哪能不知这对母子耍的小心机?说道:“我府里还有事,先走了。”
皇后赶紧将她叫住,说道:“人都来了,总该喝杯茶再走吧?况且我们的事还没说完呢。”
萧庆宁略有犹豫,皇后已给萧景祐打眼色,萧景祐赶紧领着白靖文上前行礼参见。
白靖文对这个皇后稍作观察,只见她穿一袭雍容华贵的裙袍,头上插满了发饰,一支凤钗尤为显眼,金流苏垂吊下来,几乎能当门帘用,稍有动作便是环佩叮当,毋庸赘言,她手上身上指甲上也是缀满了各种首饰以彰显身份,只可惜脸上粉黛艳抹遮不住眼袋和鱼尾纹,反而在她那张尖锐的脸上衬出些许的老气来。
她叫过白靖文平身之后,吩咐手底下的女官看座,却不急着跟白靖文说话,而是问怀安:“你怎么跑过来了?”
怀安受宠溺惯了,直言道:“你们帮庆宁看男人我就过来了。”
白靖文和萧庆宁皆失语,皇后呵斥道:“胡言乱语!谁跟谁说的?还有,庆宁是你姑姑!景祐都知道喊一声‘姑姑’,你却没大没小,仔细你这身皮!”
怀安公主反驳道:“她算什么姑姑?就说这咸安宫,咸安宫本来就该是我的,她霸占多少年了?”
皇后脸色难看:“咸安宫是你皇爷爷赐给庆宁的,她一日不出阁这宫室就是她的,母后给你住的地方还不够好吗?”
怀安:“那我不管,你们赶紧把她嫁出去,我就要住这!这才是公主该住的地儿!”
听这对母女对答,白靖文忽然有点同情萧庆宁了,也大概猜到萧庆宁搬出咸安宫的一个理由——
整天和这些人打交道,智商会随之拉低。
便连萧景祐这个纨绔也听不下怀安公主这些言语,出言制止道:“你刚答应我什么了?说了让你过来就别多话!”
怀安自知理亏,一抱手,气汹汹道:“不说就不说!以后别想让我再跟你们说一句话,哼!”
白靖文:“……”
萧庆宁习以为常,心如止水,皇后讪笑道:“白殿魁,让你见笑了。”
白靖文尚未回话,怀安又说道:“他有什么好见笑的?他自己才好笑,什么状元郎,就是个廋猴子!”
“住口!再闹给我滚出去!”
皇后这是真动了怒气,她这双儿女窝囊不代表她没有手段,她能主宰六宫这么多年自有一番上位者的威严,经她这么一喝,怀安公心有余悸,这才彻底蔫了,怯缩缩回了自己的座位,嘟着嘴不敢再作声。
皇后把话题引回白靖文身上,说道:“白殿魁,得罪了。”
白靖文道:“臣不敢。”
皇后缓和了语气,给了张好脸,吩咐手底下的嬷嬷,“先上茶吧,把本宫最好的茶沏来,别失了礼数。”
这个“茶”字当然让白靖文异常警惕,那个写着“ 茶有問題”纸团还在他的袖子里。
问题在于,他知道这个茶有问题,但并不清楚萧庆宁是否知道,因为他没法确定给他塞纸团的宫女是不是萧庆宁的人,或者那宫女有没有把消息也告诉了萧庆宁。
故此,他得想个办法给萧庆宁通风报信。
那个嬷嬷听了皇后吩咐便转身出门准备茶水,留给白靖文的时间不多了。
他一只手暗捏住那个纸团,一边思索对策,显然,如果他现在走近萧庆宁强硬把纸团塞过去并不现实,皇后和萧景祐不是瞎子,而且就算把纸团塞过去萧庆宁也没法打开来看,万一被皇后察觉,追究起来,反而连累给他塞纸团的那个宫女。
如此,他必须给萧庆宁“似水无痕”地传递消息。
这很难,但再难也得想办法。
不多时,他收起思索,脑中已有策略,就看萧庆宁能不能领会了。
他先说:“皇后娘娘的茶必然是珍品。”
皇后笑言:“白殿魁是爱茶之人?”
白靖文:“松花酿酒,春水烹茶,人生乐事,茶之一道,自古君子无有不爱。”
皇后道:“不愧是状元郎,可惜本宫只粗浅识得几个大字,不能跟白殿魁煮茶论道了。”
白靖文:“下臣不敢,论起茶道,与长公主相比,下臣还是去之甚远。”
萧庆宁:“……”
白靖文莫名其妙扯上她,她当然知道有问题,于是多了份心仔细听下去。
皇后被勾起了兴趣,迫不及待追问道:“白殿魁和庆宁还一起喝过茶?”
白靖文道:“上次有幸得长公主光临寒舍,下臣曾与长公主饮茶谈天,过程中略有提及。”
萧庆宁:“??”
上次她和上官妙云、裴纶还有阿青阿紫去白靖文家要猫的时候,白靖文的确亲自给她们斟茶倒水了,但她只碰了下杯子表示礼节根本没有喝,白靖文却说跟她饮茶谈天,这件事过去才短短两天,白靖文不可能记错,而且就她看来,白靖文这种人怎么可能主动跟皇后扯到茶道这种无聊问题,还特意攀扯到她身上?
这就说明白靖文刻意挑茶说事,说的还是专属她和白靖文的“隐秘”,只有她和白靖文能听得懂。
萧庆宁何其机敏,迅速解读到了白靖文的弦外之音,茶有问题!
◉ 34、假意寒暄
读懂白靖文的暗语, 萧庆宁迅速做出反应。
她直跟皇后说道:“我回寝宫取样东西。”
皇后当然要看住她,说道:“什么物件?我派个嬷嬷帮你取。”
萧庆宁:“不用,阿云——”
白靖文进来时上官妙云并不在场, 此时听闻萧庆宁喊她,这才从厅外走入。
萧庆宁径直起身, 与上官妙云一道往后殿方向走, 直至离开皇后的监视范围,两人进入萧庆宁的寝宫。
“白靖文说茶有问题, 你从后门出去看,真有问题你就这么做……”
她凑近上官妙云耳畔悄声吩咐, 上官妙云连连点头, 最后说道:“好!我知道怎么做。”
说罢, 她从后殿的侧门出去, 萧庆宁略等一会,估计她应该绕出去了,自己再返回前厅。
皇后问她:“东西找着了?”
萧庆宁:“阿云在找。”
皇后笑道:“对, 这种事就该奴婢们去做。”
萧庆宁:“阿云不是奴婢。”
皇后一下阴沉了脸,但她早学会了隐藏脸色和情绪, 笑笑说:“也对, 阿云出身辽州世族,与一般奴才自是不同, 本宫这记性, 年岁不饶人。”
萧庆宁没接她的话, 皇后也不好一个人尬聊, 便跟白靖文说道:“白殿魁, 往后请你多多跟景祐往来, 提点下他的学业, 你知道景祐比不得东宫,那边有太子三师、詹事府和一众辅臣,我家景祐自小缺少名师教导,他什么都好,便只学业这一项令他父皇不喜欢。”
萧景祐如此受宠怎么可能缺少名师教导?
皇后刻意提及跟东宫的对比,话里话外的意思并非真要白靖文教萧景祐读书,而是让白靖文投向萧景祐这一党,岂料皇后有心她儿子无意,萧景祐没听懂她的话外音,还真以为皇后要请白靖文监督他读书,便道:“我事够多了还读什么书?”
又盯着白靖文说道:“你要当教书先生找其他人去,本王没这闲工夫。”
皇后侧目:“你这话怎么说的?白殿魁是你父皇钦点的状元,多少人求着他讲学。 ”
萧景祐:“我都多少岁了还讲学?”
皇后:“糊涂!你父皇多少岁了还带你们参加经筵,读书哪有轮年岁的?老百姓都知道活到老学到老。”
萧景祐颇不耐烦,这种问题令他无比厌烦,他便说:“茶好了没?都等多久了,我口都干了。”
皇后也觉得时间久了些,感觉不对劲,派了心腹女官去催,她担心萧庆宁也等得急,便又跟萧庆宁说道:“庆宁,说回咱们之前的话头,真不是本宫非要你出阁,也不是皇上强迫你,确实是你年纪大了,朝堂群臣有意见,隔三岔五有折子递上来,你皇兄也不看,全送到本宫这来了,宗室的人,各地的王爷、王妃都在催,你是长公主也是女儿家,女儿家一日不嫁人便一日不完整……”
白靖文沉默了,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但催婚这套说辞,古往今来没怎么变过。
这个皇后还是典型的女性自我禁锢传播者。
“女人不成家便没有倚仗,相夫教子是自古之理,若你母后还在,她也不愿看到你这个年纪还没出阁对不对?”
要是放在以往,萧庆宁肯定转头就走,但既然她已经让上官妙云出去做事,便想知道皇后和萧景祐到底要对她做些什么,这次暂且置若罔闻,任由皇后去说。
皇后说完萧庆宁,饶有深意转问白靖文:“白殿魁,依你之见可是这个理儿?”
白靖文道:“这是娘娘家事,下臣不宜多言。”
皇后不打自招:“这有什么?都快成一家人了。”
白靖文:“……”
正此时,之前出去的嬷嬷领着宫女奉茶上来,上官妙云也相继从后堂出来,白靖文发现,她给萧庆宁暗暗点了点头,白靖文同时发现,那个嬷嬷也给皇后递了眼色,主仆之间心照不宣。
一众宫女当即奉茶,皇后笑言:“这是淮州新送上来的秋茶,皇上那边专门赏下来的,正好白殿魁是懂茶之人,转头本宫让人送两盒到你府上。”
白靖文表面笑意盈盈,实则在等萧庆宁的回应,他已经把消息告诉了萧庆宁,现在理应轮到萧庆宁给他反馈,他把视线投过去,但萧庆宁熟视无睹,白靖文有些急了,偏这个时候太后亲自请他:“白殿魁快尝尝。”
白靖文:“……”
再看萧庆宁,却发现根本不用皇后催促,萧庆宁竟然捧起茶杯直接喝了一口!
白靖文顿时失语,萧庆宁没理解他的意思?
当萧庆宁喝下了第一口茶,皇后还好,藏得住表情,萧景祐却已露出了心满意足的奸笑,白靖文越发确定这茶水有问题,但因为他这一段怔愣,皇后反而催他:“白殿魁,尝尝?”
萧景祐沉不住气了,在他眼里白靖文根本不算个人物,便道:“让你喝口茶都推三阻四,要本王喂你不成?”
皇后:“景祐!”
萧景祐别过脸去,“行行行!我什么都不说。”
说罢,他自顾捧起他那杯茶喝了一口,不忘跟一旁的宫女撒气:“想烫死本王不成?下回再这么烫,本王送你下油锅!”
宫女吓得噤若寒蝉,赶紧下跪请饶,其实那杯茶根本不烫,只是萧景祐找她们晦气罢了。
然而这一插曲并不能改变白靖文的现状,萧庆宁依然对他不做理会,反而又捧起茶杯喝了一口,风轻云淡,仿若无事。
到这一步,白靖文再不能僵住不动了,情急之下,他只得选择相信萧庆宁,也喝了一口。
他猜测萧庆宁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刚才叫上官妙云去后堂一定是有了对策。
当然,他的另一个考虑是皇后总不至于在内廷毒死他,况且以目测以萧景祐这种脑子,最多在茶里给他下催|情|药,就算真中了招,他自信自己能克制住,根据他的认识,那些中了毒非交|媾不能解的,通通是天方夜谭,毫无科学根据。
如此,他再轻抿一口,说道:“淮州上好的秋茶,当真与众不同,入口回甘,有江南肃秋之感。”
皇后心得意满,说道:“既如此,白殿魁多尝尝。”
随后就是假意寒暄,跟白靖文和萧庆宁扯东扯西说些客套话,实际在等待药效发作,她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找了个借口离场,萧景祐更是急不可耐拉着怀庆走,皇后还知道特意支开上官妙云,说道:“阿云,我那边有几块辽州过来的青玉,你过来帮我掌掌眼,合适你挑一块走。”
上官妙云不假思索,也不跟萧庆宁回话,果断便跟皇后走了。
偌大的厅堂,瞬间只剩白靖文和萧庆宁两个人。
气氛没有尴尬,萧庆宁直接问白靖文:“谁给你的消息?”
白靖文暗松一口气,萧庆宁果然理会了他的暗语,便将藏在袖子里那个纸团取出来递给萧庆宁,说道:“我来时迎面走来一队宫女,有人塞到了我手里,但我没注意到具体是谁。”
萧庆宁看了看上边的字迹,皱眉凝思,白靖文问她:“不是你的人?”
萧庆宁摇了摇头,将纸团还给白靖文,说道:“记得烧了。”
言外之意是要保护好给她们通风报信的宫女。
白靖文将纸团收起,问道:“她们在茶里放了什么?”
萧庆宁:“不知道,我刚才让阿云从后门绕出去做了调换。”
白靖文:“……”
萧庆宁:“萧景祐喝了一杯,怀安喝了一杯。”
怪不得她刚才若无其事,原来已经让上官妙云暗中做了手脚,这算是以牙还牙,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还不忘劝白靖文:“少跟皇后这些人牵扯,她们做事既蠢又没有底线。”
白靖文如实说道:“皇后口谕昨晚忽然送到我家里,我事前不知情,是她们找上我。”
萧庆宁哪能不明白是皇后和萧景祐为了对付她而将白靖文拉进来,说起来还是她连累了白靖文,在这点上她恩怨分明。
“以后自己小心点,要是不知道怎么办,找人给我递消息,宫里的事我来处理。”
白靖文轻轻点头接受了她这份好意,毕竟在皇后和萧景祐这种身份的人面前,他这个状元身份太微不足道了,有萧庆宁帮忙总归不会错,便说了声:“谢谢。”
萧庆宁:“别会错意,我只是在帮我自己。”
白靖文:“……”
为了不至于让气氛陷入尴尬,他主动找了话题,问道:“那宫女是谁的人?为什么帮我们?”
萧庆宁:“慕容雅博。”
白靖文蹙眉:“他应该乐意看见我们的事能成。”
萧庆宁:“是,但他不会这么下作,更不会在茶里放东西自降身份,他能事先来找你商量,你就该知道他是什么为人。”
白靖文愕然,显然萧庆宁和慕容雅博之间关系匪浅,她们之间有足够的了解和信任。
而他们共处一室说到这个时候,外面终于有了动静,上官妙云喜滋滋跑进来,迫不及待道:“快,你们快出来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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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知音难觅
原来, 皇后和萧景祐根本没有走远,她们就留在咸安宫外等着萧庆宁和白靖文发出动静成好事。
不出白靖文猜测,她们果然用了在茶里放催|情|药这种下三滥的招数, 不管是萧景祐的主意还是皇后自己的主意,堂堂国母做出如此卑劣之行径, 可知大宁前朝颓靡, 后宫也是烂得不成样子,究其原因, 这个皇后跟那个皇帝乃是一丘之貉,一位是母仪天下, 一位是九五之尊, 活生生把皇族朝堂折腾成了演喜剧的舞台。
萧庆宁这些年与这种兄嫂相处, 当真难为她。
看见萧庆宁和白靖文从咸安宫出来, 皇后恶人先告状,质问道:“庆宁!你干了什么?!景祐和怀安怎会如此?!”
萧庆宁赖得跟她争辩,冷冷道:“他们为什么这样你心里清楚, 赶紧把他们带回你的坤宁宫,这种事张罗出去先坏他们的名声, 再丢皇兄的脸。”
皇后霎时间变脸, 强词夺理道:“你竟敢对她们下|药!”
萧庆宁不管她,只说:“怀安是被你们牵连进来的, 你要是为她考虑赶紧带她走。”
萧庆宁抓中了皇后的痛点, 皇后看了脸色酡红的怀安, 当即命令手底下的女官将怀安送上她的凤銮, 往坤宁宫送回去, 但她仍不甘心, 转头瞪萧庆宁想要撒泼, 却发现后院起火——
萧景祐药效发作,忍不住拖拽一个宫女发|情,那宫女害怕,两人便拉扯起来。
皇后怒瞪萧景祐,喝道:“你要干什么?!”
萧景祐:“我、我要纳她为妃!”
白靖文:“……”
皇后恨铁不成钢,绝不能让萧景祐在后宫胡来,便命令两个心腹太监道:“把他送回王府交给王妃处理!出了宫乘马车,别让人看见!外面传半句风言风语,仔细你们脑袋!”
又转头怒喝这一群女官、嬷嬷、宫女和太监,“管住你们的嘴!”
女官等人齐刷刷下跪,皇后:“跪什么!还不回宫?!”
想起怀安那副样子,她也不敢再跟萧庆宁撒气,只得灰溜溜赶回她的坤宁宫。
待皇后一群人离去,咸安宫前瞬间清净。
上官妙云“呸”了一声,说道:“活该!毒不死你们这帮损货!”
萧庆宁脸上却没有半分欢愉,这种事对她来说只嫌恶心,堂堂大宁皇族沦落到在后宫上演这种闹剧,她作为当朝长公主,心中羞愤又惭愧,愧疚来自于有心无力。
上官妙云最了解萧庆宁,看萧庆宁闷着脸不说话,愤慨道:“就该让他带着那些废物文官去幽州,最好被燎狗一锅端了得了!慕容雅博做得没错!”
上官妙云说的“他”指的是宣和帝,她的意思是就该听慕容雅博的话,让宣和帝带着那些文臣北上幽州与燎国国主会面,但她忽然这么说在外人听来便云里雾里,因为皇后和萧景祐这件事跟宣和帝有什么关系?
白靖文也觉得奇怪,萧庆宁看了眼上官妙云,说道:“别说这种话。”
上官妙云这种性子看不得萧庆宁受了委屈还得忍让,也不管白靖文在场,直接说道:“他能做我们不能说?要不是他默许,皇后和萧景祐敢这么做?!”
白靖文:“……”
这件事背后还有宣和帝的默许?!!
上官妙云脾气上来了便不收话:“这都多少回了?!不是他,皇后敢发懿旨给你乱点鸳鸯?景行懦弱就算了,他们是父子我不说什么,但他再要欺负到我们头上,我把这点破事全抖漏出去!”
萧庆宁用了严肃的语气,“好了!”
上官妙云:“我——”
萧庆宁示意她看白靖文,上官妙云这才意识到白靖文不是自己人,她跟萧庆宁是内部矛盾可以调和,她们跟白靖文是外部矛盾需要斗争,便道:“白眼狼!有种你敢嘣出去半个字。”
白靖文:“……”
他倒没心思跟人说这些八卦,只是替萧庆宁感到不值,原来一切针对萧庆宁的各种机心,都是在宣和帝的默认下进行,皇族宗室本就凉薄,萧庆宁与宣和帝这对兄妹尤甚,外面传言的所谓萧庆宁受宠,不过是天家“外宣”的假象罢了。
如此,白靖文便越发理解萧庆宁的难处。
他甚至开始考虑,慕容雅博那番话是否有一定的道理。
或许在这种形势下,他真是萧庆宁最好的驸马人选?
当然,这个意思他不至于在这里当着萧庆宁的面表达出来,便委婉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萧庆宁:“没有,回翰林院好好读你的圣贤书,这些事离得越远越好。”
白靖文多少料到她会这么说,不再做声,径直往宫门方向走,上官妙云看他走远,忽然想起一档事,喊道:“后天十五了,赶紧把猫还我们!”
白靖文没理会她,叫守在咸安宫前面的黄门郎领他出宫,上官妙云看他头也不回走远,冷哼道:“果然是白眼狼,救了他也不知道说句谢谢。”
萧庆宁:“是他告诉我茶有问题。”
上官妙云:“啊?!”
萧庆宁:“萧景祐把他带过来的时候,路上有宫女给他塞了个纸团。”
上官妙云反应很敏锐,说道:“不是我们的人!”
萧庆宁:“我觉得是慕容雅博。”
上官妙云:“那就是我们的人出了问题,这种事她们竟然没有事先通知我!”
萧庆宁眼神一冷,说道:“去查一查,宫里有些人不能再用了,不用手软。”
上官妙云领命,她先送萧庆宁出宫回长公主府,而后精心策划了三则假消息,马上通过联络线发给宫里的暗桩,果不其然,当晚便有一个消息泄露了,上官妙云倒查过去,发现是坤宁宫那个暗桩手底下两个太监出了问题,这两个太监因为在宫里赌钱漏了马脚,被皇后的人抓住了,因为怕死继而叛变,把他们的上线,也就是萧庆宁留在坤宁宫的暗桩出卖,这才导致萧庆宁没有及时收到皇后要做小动作的消息。
上官妙云没有手软,那两个太监第二日“病发身亡”,皇后怒不可遏,势要把凶手查出来,然而她再也查不到了,因为坤宁宫那个暗桩也“自尽”了。
至此,皇后请萧庆宁和白靖文进宫这出闹剧便以三条人命作为结局。
后续之事白靖文并不知情,他只知萧庆宁的处境比原先想象得困难得多,而他自己看起来也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置身事外,只要宣和帝跟皇后一日不放弃对萧庆宁手中内务库的觊觎,他这个状元郎便一天不能安生。
还是那句老话,人在庙堂,身不由己。
无论哪个世界,只要活着便有阻力,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冲破阻力才能得到自由。
既然如此,白靖文便不会选择逆来顺受。
当天回去写了张拜帖,到巷口那家客栈请了一个跑堂,让他把拜帖送到慕容雅博府上。
跑堂很快把拜帖送回来,那边给了回复,慕容雅博答应见他,请他明日戌时,亦即晚上七时到府中小叙。
得到回复,白靖文做好了打算,第二日先把狸花猫提前一天送回萧庆宁府中,还顺带给萧庆宁送了盒王婆婆桥的桂花味月饼,他没有进府,将东西交托给公主府门子便离开,往南走到长安街,沿着中央官署方向西行。
慕容雅博的府邸在西安门外、太液池旁,因有一条小河连通太液池,河边种满了杨柳,入了夜,真就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慕容雅博住的地方自然雅致,此处并非那种奢华铺排的朱门绮户,而是质朴简洁融入自然,是一座藏在绿柳桃蹊之中的清幽别院,门前亦非车马络绎,宾客如云,相反还有些冷清,盖因慕容雅博此人并不热衷与人结交。
白靖文下了马,自有家仆过来帮他牵马执鞭,他出示拜帖表明身份,家仆主动见礼,请他进门。
刚进门便听闻有水声。
慕容雅博别出机杼,他在影壁后的院子右边开凿了一条沟渠引入太液池水,沟渠之上有一个大水车轮转,牵动周边各种木质机关,一般人无法看出具体功用,只知那是相当巧妙的设计。
进门便如此别致,慕容雅博约见白靖文的地方也自是不寻常,过了前院往左边的连廊走,不知不觉走上九曲折桥,白靖文回过神来,人已经在池边水榭之前,领路人给他做了请的手势便默默退了下去。
白靖文尚未近前,水榭的雕花折门从里边被人推开,白靖文发现是那晚在宫门外等候慕容雅博的蓝衣少年。
他开了门也不说话,只是盯着白靖文看,似在用目光对白靖文搜身。
“阿弈,白殿魁不是外人。”
慕容雅博在里边发了话,这个叫做阿弈的蓝衣少年让开了身位给白靖文放心。
白靖文向他拱了拱手,这才迈步进门。
慕容雅博不知点了什么灯,水榭之内并非是红色或者黄色的火光,而是一种趋于白色的清辉,像月光。
屋内陈设极能体现慕容雅博此人审美,最明显的,左右墙都是嵌入式的书架,上边的书册似被重度强迫症患者加以整理,按照大小高低分门别类,摆放得一丝不苟,除此之外,都是古琴、棋盘一类物事,白靖文初进门,正面面对不能算是墙的一面墙,而是特意设计的另一排折页镂花木门,出去便是连着廊桥的湖心。
这像是慕容雅博平时读书凝思之处。
此时,慕容雅博从门外走进来,他穿了一身素净常服,袖袍不再像那身绯红官袍阔大,缩小了一圈,衬托他更为清瘦雅洁,而与之前最为不同的是,他的双手不再藏在两袖之中,左手戴了一个黑色手套,右手一如往常,肤色白皙,玉指颀长,极为好看。
他往中间那张方桌做了个“请”的手势,与白靖文相对而坐。
“又一年中秋啦……”
这是慕容雅博的开场白,他继续感慨:“往常这个时令,我们燕州快下雪了,阿弈,你们辽州也下雪了吧?”
蓝衣少年:“下,好看。”
慕容雅博笑了笑,问白靖文:“你和庆宁府上的阿云相熟?”
白靖文:“不算相熟,点头之交。”
慕容雅博:“阿弈全名叫上官妙弈,与阿云是姐弟。”
白靖文:“……”
慕容雅博:“当年辽州沦陷,他们上官家殊死抵抗,最后被燎人大肆屠戮,现在能找到的也只有他姐弟俩了。”
难怪上官妙云如此痛恨燎人,一口一个燎狗叫着,原来是有血海深仇,这背后必然有一段漫长的故事,但慕容雅博不会细谈,他身上的故事太多了,这只是他情由心生的一点追忆。
“你能来我很欣慰。”
慕容雅博用那玉剔雪凝般的右手拾起桌面煮开的小炉,亲自给白靖文泡茶。
“是什么让你下定决心来找我?”
白靖文先不回答他,而是问道:“昨天在宫里是你的人给我们递消息?”
慕容雅博:“重要吗?”
白靖文:“谢谢。”
慕容雅博提醒他:“你还没有回答我第一个问题。”
白靖文:“我想好了,你之前说的那件事,我可以答应你。”
慕容雅博笑言:“看嘛,我就说你会答应我。放心,只要你点了头,不管最后你能不能当庆宁的驸马,我都会找出你想要的真相,秦高在幽州主政多年,他跑不掉的。”
白靖文其实想说,他答应慕容雅博已经不全是为了交换真相,因为经过宫里那件事,他的心态发生了变化,他觉得自己应该“帮一帮”萧庆宁,或者说,他认为萧庆宁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他不愿看见萧庆宁手中的权力被宣和帝跟皇后那些人剥夺。
只是这些想法他不会跟慕容雅博细述,只说:“萧庆宁来找过我,她明确表示拒绝你的提议。”
慕容雅博:“你不是改变主意了么?庆宁也会的,为了内务库她比你看得还清楚,只是出于个人情感,心里那关过不去。”
慕容雅博说得很直白,“简而言之,她不喜欢你。”
白靖文:“……”
慕容雅博道:“你也不喜欢她嘛,哈哈,你们扯平了,但现在这个局势,你是她最好的选择,唉……”
他长叹一口气,“少时最看不得政治联姻,到头来,自己反而成了昧心之人。”
他这种人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赤诚,话里话外的愧疚并非伪装的惺惺作态。
白靖文跟他就无须弯弯绕绕,直言道:“我有一个附加条件。”
慕容雅博倒没考虑白靖文有此一说,饶有兴趣道:“请讲。”
白靖文:“此去幽州,我随你北行。”
慕容雅博:“……”
白靖文:“你做你的事,我查我的案,两不相干。”
这显然在慕容雅博意料之外,问道:“为何要亲自去幽州?”
白靖文:“两个原因,找出真相是一个,另一个我想亲眼看看你到底要做什么。”
慕容雅博默然,白靖文继续说自己的想法:“翰林院失火烧掉给幽州的谕旨副本,金骨阿隼那带领燎国使团进京,你笃定皇帝北上幽州,我感觉这三件事有关联,但没有证据就,你是知情者,我没妄想从你这知道些什么,我只要一起去幽州。”
慕容雅博陷入凝思。
后边的上官妙弈为之侧目,因为他跟随慕容雅博多年,除了那个人,已很少有人能让慕容雅博陷入长时间的凝思。
良久之后,慕容雅博不作任何辩解,他找到了解决的办法,一个折中的办法。
“我不能接纳你同行,可以给你指一条去路。”
白靖文道:“说。”
慕容雅博:“你可以去找庆宁。”
白靖文:“……我怎么确定她会帮我?”
慕容雅博:“没法确定,我不能控制所有事,更不能让所有人都随我的心意,我只能判断庆宁大概率会帮你。”
白靖文也陷入了思索,他去幽州的原因并非临时起意,他已经感觉到背后的风云暗涌,幽州有他需要的真相,更有他强烈直觉的指引,最终,他给了慕容雅博答复:“好,我没有其他要求了。”
慕容雅博表露少有的凝肃,“此去凶险,我仍建议你慎行,但我深知无法将你说服,非要去,做好打算。”
白靖文颔首领了他的好意,说到这一刻,他和慕容雅博才捧起茶杯喝了第一口。
初升的圆月倒影于湖心,溶溶辉光经过水面反射渗进来一部分,投影在墙壁上形成虚幻的波纹,使得整个房间愈加光明透彻,有种涤荡人心的清冽,慕容雅博放下茶盏,问道:“我劝说皇上北行,朝中反应激烈,连景行都对我失望至极,我会不会是个坏人?”
他这个问题问得像个小孩,白靖文却是郑重对待。
“我说了不算,要天下人评判,要看历史怎么写。”
慕容雅博略有释怀,说道:“我真希望评判我的史官是白殿魁这样的人。”
白靖文:“公道自有公论,我个人感觉你并无坏心。”
慕容雅博:“哈哈,我该早点认识你,高山流水,知音难觅嘛。”
说动兴致起处,他以茶代酒,跟白靖文说:“来来,我们干一杯。”
白靖文真与他碰了一下,说道:“祝好。”
慕容雅博收敛了笑意,回道:“彼此彼此。”
离开慕容雅博府上时,月亮爬到了门头,明天便是十五的中秋节。
白靖文要回自己的马,他就不再返回杏花巷新家那边,而是直接沿着宣武门大街往南走,出了内城继续南行,直到广宁门大街往西,那就是他老家所在,前几日他跟陈玉娘夫妇约好中秋一起过,所以提前一日回去,当然,这次回去不止过节,他至少要跟陈玉娘夫妇说两件事。
第一件是他改了注意要做萧庆宁的驸马,前提是萧庆宁肯接纳他。
第二件是他决定北去幽州。
毕竟他现在不是孤家寡人,除了是白靖文本身,还带着状元白靖文的属性,他就要帮状元白靖文考虑到陈玉娘和白厚存这对父母,就算是出于他自己的感情,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他认为也有必要和这对夫妇交待自己的想法和去向。
大宁朝的中秋节颇有不同。
这日一大早,京中诸店铺皆挂“醉仙”酒旗,售卖秋日新酒,大一些的茶楼酒肆还会结络门面彩楼,第一觞酒价折半以招揽市人争饮,当然月饼是提前已有售卖,这一日便做最后折价,更不必说还有新上市的石榴、梨枣、葡萄、枨橘、榅桲之类应季水果,傍晚家家户户先在各自家中的神台祭拜先人,而后早早吃过团圆饭,此时,整个帝京便开始酝酿一个躁动的夜晚。
城中街巷置挂彩灯,各片街区都有不同的灯会,富贵之家搭建高台彩榭,准备水酒果脯请人赏月,各大酒肆置办灯谜诗会,年轻男女相约月下,才子佳人提灯夜游,孩童这一夜也能玩个通宵达旦,便是深夜也是亮如白昼,鼓笙乐舞彻夜不休。(注)
白靖文家的铺子自然也售卖了自家粮食酿制的新酒,由于有他状元郎这块金字招牌,陈玉娘刚开门新酒便销售一空,她实在推托不过,连两个几个酒缸都让人买走了,而且即便他和陈玉娘夫妇已经达成共识不收礼物,各种月饼瓜果还是悄然摆满了桌台,陈玉娘早早关门谢客才算了事。
随后,陈玉娘夫妇把该做的人情都做了,改送的礼物都送了,他们一家三口便圆圆满满过中秋,这天晚上白靖文自然没有把两件事说开,这有大煞风景的嫌疑,千里共婵娟便请不要再说别离欧,第二日他还在家里逗留了一天,晚上吃饭时才说:
“娘,之前说找家丁和丫鬟的事先放一放。”
这么说是为了找之前的话题作为切入口,不至于太突兀。
作者有话说:
注:引用自《东京梦华录》,作者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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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6、难得投缘
陈玉娘知他有话要讲, 便仔细问道:“怎么了?”
白靖文:“一件私事,一件公事,两件事我都得先跟你们商量。”
陈玉娘:“一件件说, 一家人没什么不好商量的。”
白靖文:“第一件是我和长公主的事,我原先跟你们说我不乐意当那个驸马, 但现在……”
他缓和了语气:“我换了主意, 如果长公主那边点头,我会当这个驸马。”
陈玉娘夫妇相视一眼, 之前白靖文跟她们提过慕容雅博,她们多多少少知道个中情由, 便问:“你又见过那位慕容大人了?”
白靖文点头, 说道:“不是慕容雅博胁迫我, 而是这里边涉及皇族之间的权力争斗, 原先招我做驸马的懿旨是皇后颁发,但中途被长公主拦截,所以后面才有我跟长公主的各种传闻, 后来兜兜转转,我的态度始终是想办法拒绝, 但现在我想站长公主这一边。”
陈玉娘何其聪敏, 白靖文提及“皇室争斗”,又说和长公主站在一边, 她便听出了关键所在, 问道:“假若你真做了长公主的驸马, 你便跟长公主站在一边, 另一边是些什么人?”
白靖文:“……”
他当然不能说是宣和帝跟皇后那些人, 换了个委婉的说法, 说道:“长公主掌管先太后留给她的内务库, 内务库总领皇族天下私财,皇室很多人便都盯着长公主手中这份权力,宗族的人急着把她嫁出去就是这个原因,非要说的话,觊觎长公主手中权力的人都是我们对面的人。”
陈玉娘知道内务库的规模,她这些年打理白家这两间粮铺已属不易,何况管理内务库那种庞然巨物,深知其中艰难,她又同为女子之身,对萧庆宁自然有高度的感同身受,感叹了一句,“长公主真不容易。”
白靖文道:“我知道她的难处,但这只是个人感情,慕容雅博特意言明内务库在长公主手里还能落大宁百姓一份好,要是被其他皇族的人拿去,多半变成祸患。”
陈玉娘和白厚存也算是不大不小的生意人,她们能够理解白靖文说的“祸患”是什么意思,不说其他行业,京中好多大粮铺就是内务库的产业,这些粮铺不用纳税交钱,还能做官家的生意,占尽各种便宜,如果不加以节制管理,一定会出乱子,便道:“若是为了大宁百姓,娘就不能说什么,你是官家的人便该做官家的事。”
与天经地义应当履行的“义务”相比,陈玉娘又把白靖文的安全降低了一个档次,她接受了白靖文做驸马的理由。
第一件事便算说定。
白靖文说到第二件事。
“我想离开京城去一趟幽州。”
这件事当然也要给出解释,但不能说去幽州查纵火案的幕后黑手,因为在陈玉娘看来那就不是他的义务了。
白靖文换了一个委婉的说法。
“皇上有可能率领文武百官北上幽州,我品级虽低,但作为新科状元,为了表忠心就要上书请求随驾北行。”
陈玉娘不是那么好糊弄,她说:“听说皇上待在宫里十多年了,忽然去北边办什么事?”
白靖文:“听说是跟燎国皇帝会面,其他还不知情。”
提及燎国,陈玉娘夫妇便锁紧了眉头,武神关战役到了才十五年,她们记忆深刻,先帝战败,北境六州三郡变成三州两郡,当年多少人南逃她们怎会不知?便是岁贡,就算宣和帝君臣有意宣传成“议和”,但老百姓嘴上不说,心里自有一杆秤衡量,现在只不过是“不谈国事,讳莫如深”罢了。
现在是自家人说话,陈玉娘便直言:“燎国有什么好人?跟他们只能谈军务,你是文官,不要趟这趟浑水。”
白厚存终于也说道:“听你娘的,你娘说的在理。”
白靖文已经想好说辞,回道:“放心,皇上都去了便没有危险,况且这么多年我一直待在京城,也该出去走走看看,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总要远行的,三年之后翰林院散馆,或许我就会放到地方为官,提前走一走有好处。”
陈玉娘仍不放心,问道:“得走多久?”
白靖文:“这事还是机密,具体出发日期不清楚,什么时候回来也说不准。”
陈玉娘:“能不去吗?”
白靖文顿了顿,有所触动,因为听出了陈玉娘委婉的殷切恳求,但他还是摇了摇头。
陈玉娘笑笑说:“你决定了就行,爹娘不会拦你,去之前跟我们说一声,我们给你打点行装。”
白靖文:“好。”
两件事便都说定,为了照顾陈玉娘夫妇的心情,白靖文又说了些劝慰的话。翌日,他和陈玉娘夫妇再吃过中饭便离家回了杏花巷的新院子准备回翰林院上值,在这之前他整理了一遍朝堂局势,最终得出一个难题——
如果他也去幽州,慕容雅博那边既然表明不肯接纳,就算他上书请求随驾北行也肯定会被中书省驳回,思来想去,他最后的选择似乎也只有找萧庆宁帮忙。
再去找萧庆宁帮忙的话……
自己脸皮会不会太厚了?
而且萧庆宁凭什么帮他?
苦思无果,便想着走一步看一步,看看后面有没有其他机会。
五日装病假期结束,他照常回翰林院上值。
他离开的这些天,翰林院在赵公明的带领下一致对外,已经完成了集体上书、宫门跪奏等等一系列举措,旗帜鲜明,强烈反对宣和帝北上,请求诛杀慕容雅博极其一众祸国党羽,然而毋庸赘言,他们所做的一切徒劳无功罢了,因为他们反对的不是慕容雅博,而是他们的宣和皇帝。
和五天之前相比,白靖文已经知道背后关键,而且他的见解、心境和政治认识已经大不相同。
自从见过裴定方、萧景行和慕容雅博之后,他已不是之前的“政治小白”,至少现在坐在翰林院中,他就知道眼前这看似简单的站队,赵公明带领翰林院的人和慕容雅博那些人进行两极对立,背后其实有更为复杂的政治思考。比如看待赵公明反对慕容雅博这件事,他之前只能看到赵公明这些老臣是出于“君主安危”考虑,为了恪守人臣该尽的职责,表示应有的忠心,这才坚决反对慕容雅博,而现在他看到了赵公明这些人更深层次的心思——
作为翰林院长官,宣和帝的第一秘书,赵公明这些老臣早已其实洞察了宣和帝的心意,亦即他们知道北上幽州是宣和帝自己的意思,只是看破不说破,但依旧坚持自己的立场进行反对,他们是通过反对慕容雅博而反对宣和帝,一个是不知而为之,一个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两相对比,天差地别。
不止赵公明,六部尚书,都察院那些御史,左王右崔,慕容雅博,还有许许多多的京官重臣,这些人就算自己一时半会看不透,也会有政治盟友指点说破,他们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从万人之下走到一人之下,步步走来,谁又是等闲之辈?
想通其中种种,白靖文便心怀敬畏,也学会了要以更高的视角和更缜密的心思看待朝堂问题,这不得不说是他在政治上的一个进步。
如此,接下来他在翰林院中便例行公事,该做什么只做什么,静心观望,仔细揣摩,安分守己,低调学习,除了跟探花郎林少游打听下最新进展,其他都是闭口不谈,而为了感谢林少游送他家具那份心意,中间主动邀请林少游到家中小聚,第二日林少游也做了回请,还把他那位中书省的同乡叫了过来,他的同乡是一位七品中书舍人,叫做姜明允,字照之。
姜明允比白靖文和林少游大“一届”,他是三年前参加科举殿试的二甲进士,虽不是状元探花这等一甲出身,但他属于那种个人能力比写八股文突出的类型,科举成绩限制了他,个人能力却成就了他,今年从翰林院散馆,他得到赵公明和翰林院其他学士一众推举,赵公明跟负责官员升迁的户部尚书是至交,两大助力直接将姜明允推入中书省出任七品中书舍人,稳稳当当的京官,往后升迁大概率就是在中书省里挑位子,再不济也是到六部提拔任用,前途无量。
更难得的是,在中书省,他是慕容雅博的绝对拥趸。
“一直想请瞻原牵线与白殿魁结识,现在终得一叙,既然有瞻原这层关系在,我跟白殿魁也就不怕交浅言深了。”
温室之中,泥炉煮酒,姜明允主动打开话题。
白靖文回道:“照之兄客气,承蒙抬爱,往后和瞻原兄一样,叫我辨非即可。”
姜明允笑言:“好,难得投缘,我们满饮此杯。”
这杯酒喝完,再序了年齿长幼,他与林少游、白靖文便算有了结交。
姜明允之前已经向向林少游了解过白靖文,他自己也有耳目打听到慕容雅博和白靖文私下见过面,都是聪明豁达之人,便没有多余的试探或者遮掩,直言道:“皇上北行就在这几日,中书省这边已经有了苗头,王崔两位公相不再发话,现在是慕容长子在主持大局。”
◉ 37、尘埃落定
姜明允说得很笃定, 白靖文发现姜明允说这些事时,眼中透露出一种向往,就好像他也想站到慕容雅博和左王右崔那种位置之上, 这不是野心,而是一种坚定的进取。
“只可惜我数次找慕容长子请求与他随驾北行, 他都做了驳回。”
说罢, 姜明允眼里稍有失落,只因在北行一事上, 他没有得到慕容雅博的青睐。
林少游道:“你从庭论一开始便支持慕容长雅博,皇上真去幽州, 你就是慕容雅博的‘功臣’, 他没理由不带你。”
姜明允为难道:“我也想不通哪里出了差错, 这几日慕容长子在中书省议事都没有再叫上我。”
话毕, 他陷入凝思,在反思自己的过错,寻找向慕容雅博“请罪”的因由, 在慕容雅博面前,他把自己的姿态放得极低, 他就像一个朝拜者, 慕容雅博是他敬拜的神祇。
白靖文听了他和林少游的对话,说道:“前几日我去慕容雅博府上找过他, 我也说了随他北上一事。”
有如此巧合?
姜明允竖直了耳朵, 赶忙追问:“慕容长子如何答复?”
白靖文摇了摇头, “也拒绝了, 不过他有些话或许可以用在你身上。”
姜明允洗耳恭听, 白靖文:“他说‘此去凶险, 建议慎行’。”
姜明允蹙眉不语, 白靖文把话说破:“他不让你去,是不是让你远离是非?”
姜明允:“……”
一时间不知是喜是忧,但他很快抓住了重点,问白靖文:“此去凶险,有何凶险?”
白靖文摇头:“他原话如此,或许特指我一人,只因我要去幽州找人,那人在幽州位高权重。”
他没具体说是幽州布政使秦高,倒不是不信任姜明允和林少游,而是不愿让他们遭受牵扯。
姜明允略作思索,说道:“不对,并非特指你一人,中书省还有好些同僚的进言也被慕容长子驳回,这几位同僚与我一般,从一开始便支持慕容长子北上的主张,照理说他不该撇下我们。”
言下之意,慕容雅博所说的“此去凶险”不是特指白靖文一个人,包括他的“心腹”。
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姜明允心思缜密,他又心系慕容雅博,瞬间便得到结论。
“慕容长子此去也有凶险!”
白靖文:“……”
很有这个可能。
从他自己的回忆中寻找细节便能得到不少印证,比如,慕容雅博最先在宫里找上他,不是有“交代后事”的意思么?在去幽州之前,他要帮萧庆宁把驸马这件事安排好,他认为白靖文是最佳的驸马人选。
敏锐觉察到这一点,白靖文感觉自己可能在“慕容雅博为何坚持宣和帝北上”这个问题上找到了一丝突破口,他问姜明允:“能否把慕容雅博拒绝随驾北行之人列出来?随驾北行的人员名单也找一份出来。”
姜明允是聪明人,一下被白靖文点醒,“可以,我尽快办妥!”
但他显然比较老成谨慎,又说:“这件事或许关乎慕容长子的谋划,希望只到我们三个人,不要向外人透露。”
白靖文:“我对慕容雅博没有恶意。”
林少游自然也不会外传。
世事如此奇妙,对于白靖文来说,林少游原本只是“边缘人物”,是他在翰林院的一位同事,一位同科朋友,两人之间的交集一般只在翰林院的上班时间,之前林少游想做中间人介绍他和姜明允结交,中途因他有事一直未能成行,等到今日方才凑成一桌,桌上自然而然聊起慕容雅博此人,一经说起,冥冥之中像有一根线把他们串在一起,互相印证,最后竟然被他们找到了某些关于慕容雅博的隐秘。
这隐秘或许就在随驾北行的人员名单和未能随驾北行的人员名单上。
他们三人顺利组成“小团伙”之后,果然如姜明允所言,朝堂那边长达半个月的争论终于尘埃落定。
首先是燎国四太子金骨阿隼那率领使团北返,宣和皇帝亲自率领庙堂众臣到安定门送行。
接着,五军都督府、京卫指挥司、骁骑卫这三大军事衙门陆续有了动作,白靖文特意找裴纶打听消息,裴定方果然抽取了八千都督府中军引兵北上,这是打头阵的队伍;京卫指挥司原本负责皇城宫禁,也抽调了三千禁卫驻扎到德胜门外,这等于公开说明宣和帝即将御驾离京,至于骁骑卫……
这是大宁朝臭名昭著的特务系统,历来是皇帝爪牙,用来对付内臣外戚,现如今掌握在大内监赵会手中,人数多少已不可计算,只知金骨阿隼那尚未离京之前,京城之中过半骁骑卫已先一步奔赴幽州。
这些是都军略防备上的安排,至于文政方面,白靖文自己便能看得一清二楚,裴纶最不想看到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皇太子萧景行主动放弃监国之权,亲自担任京卫指挥使,亦即率领那三千禁军护送宣和帝北上,端亲王萧景祐顺利监国,左右丞相留京辅国,中书平章政事慕容雅博擢封“行在大臣”,全权负责北行之事。
而在朝堂风云涌动的变化之下,白靖文还真从慕容雅博手中找到了一条细密的线!
姜明允顺利找到慕容雅博圈定的随驾名单,通过对比,白靖文三人发现了关键所在!
像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和都察左御史齐肃岳这些真正的忠直之臣,慕容雅博通通以年事已高为由,强行将这些人留在了京城,便是“年事不高”的,像姜明允这些年轻干臣,慕容雅博亦用各种理由剥夺他们随驾北行的资格,相反,一些原先强烈反对他,而后又上奏请求随驾北行以表忠心的官员反而被拉入了陪驾的名单,最为讽刺的是,白靖文在名单之中还发现了两张老面孔,一个是刑部侍郎,一个是都察院的敛都御史,当初调查翰林院纵火案时,就是这两人和大内监赵会在旁指指点点。
经过详细对比,白靖文得到了一个事实。
慕容雅博把“好官”留下,把“坏官”选了上去。
虽不能说绝对,比如萧景行还是担任了京卫指挥使,端亲王萧景祐则留下来监国,但白靖文和姜明允都看得出来,慕容雅博就是往这个趋势选人,在这点上,姜明允这个被慕容雅博抛弃的拥趸有强烈的感受。
“没错,随驾大臣多是些阿谀奉承的小人!拿中书省这几个来说,全都是溜须拍马之徒!”
姜明允证明了这个事实,白靖文看着名单久久不语,慕容雅博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
这是一个不宜妄下决断又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
而在他们找到问题答案之前,在宣和帝认可,左右丞相缄默,随驾大臣的奉承之下,慕容雅博得以将一切顺利推进。
宫里的谕命终于传到了翰林院。
宣和帝北上幽州的诏书以及回复燎国的国书,由慕容雅博代表中书省监察,翰林院大学士赵公明与翰林院诸学士起草,白靖文、林少游以及榜眼和其他庶吉士负责校对检查,当然,赵公明等人闹了几场,拒绝动笔,只可惜他们违拗的不是慕容雅博而是宣和帝,无奈之下,北行诏书以及国书还是从翰林院送到了中书省。
到这一刻,白靖文也不能再等了。
因为在这道诏书正式颁发六部传告天下之前,慕容雅博已经为北行铺好了道路,随驾北行的官员也都确定下来,在慕容雅博的监察之下,他不可能加入随行名单,他尝试找过赵公明,希望赵公明给他机会,哪怕准他告假独自北行,但毫无疑问遭到了驳斥,赵老学士不允许他趟这趟浑水。
他也找过裴。
萧景行北上,裴纶自然要想方设法跟随,但很可惜,裴纶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一是萧景行拒绝他同行,二是大理寺不放他走,第三最关键,裴定方派了一队都督府的亲兵时刻监视他,完全断绝了他北行的去路。
姜明允和林少游能量有限,姜明允自己也被慕容雅博限制,别说把白靖文送出去。
如此种种,白靖文就不得不考虑慕容雅博给他指出的明路了。
他得找萧庆宁。
问题在于……
他好意思拉下脸吗?
别忘了,上次他和裴纶来长公主府诓骗萧庆宁之后可是说了句:“放心,我不会再来找她”。
事实证明,人任何时候都不能把话说得太满,“真香”两个字往往伴随我们的一生。
他白某人还是觍着脸来了长公主府,而且为了减少尴尬,他还花了心思把处在严密监视下的裴纶一并带了过来。
两人站在萧庆宁府邸门前,裴纶注意提醒白靖文:“话在前头,是你自己非要来,长公主要是记仇我也没办法。”
白靖文从怀里掏出一袋鱼干,维持着最后的倔强,“我来看猫。”
裴纶不屑一笑,说道:“这种……这种理由狗都不用,谁信呐?”
话音刚落,背后有人叱问:“你俩干嘛?!”
上官妙云先逮住了他们,用狐疑的眼光打量,像在审视两只蟊贼。
裴纶咽了口唾沫,迅速反应,一把将白靖文手中的鱼干抢过来,回道:“我们来看猫。”
白靖文:“……”
◉ 38、有求于人
第三十九章
上官妙云将信将疑, 抱着手睨视他们,裴纶狡辩道:“之前说好那只猫各养半个月,没说中间不能来看, 等那猫带回辨非兄家里,你们也可以来看。”
上官妙云“嗤”了一声, 说道:“事儿真多!”
说罢, 径直从白靖文和裴纶中间穿过去,直勾勾走向长公主府大门, 裴纶见状,赶紧给白靖文打眼色示意跟上去, 还咬耳朵悄没声说道:“行啊!没想到那猫是个妙笔, 还有这种作用!”
上官妙云回头:“嘀咕啥呢?”
裴纶赔笑道:“没有没有, 看猫看猫。”
上官妙云白他俩一眼, 但还是领着他们往府里走。
那只名叫雪爪的狸花猫在萧庆宁的书房。
仍是上次那一间,宽阔院中,临湖而建, 好大一间独栋的殿宇建筑。
进了门,萧庆宁照例在埋头处理公务, 那对叫做阿青阿紫的男童女童照旧在旁打下手, 白靖文发现萧庆宁依然穿那身窄袖紧摆的玄天色衣裙,只不过这次她搭了一件白色中衣, 在交领处叠出黑白分明来, 煞是好看。
听闻动静, 萧庆宁抬头瞧了眼, 看了看白靖文和裴纶, 不做言语, 继续奋笔疾书, 直到上官妙云说:“他们说来看看雪爪。”
萧庆宁邹了邹眉,仍不说话,用笔尾指了指身后的一个大书架。
不用叫唤,雪爪自己从那个书架跳下来往她们这边走,白靖文和裴纶相视一眼,决定先假装喂猫,裴纶给了一条鱼干,问道:“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白靖文:“……”
要不是和萧庆宁等人先前在确认过这猫会听人话,并给出点头摇头的回应,他们大概率会认为裴纶精神有问题。
还好雪爪领裴纶的情,一边发出普通猫吃鱼时的“喵呜喵呜”声,一边点头回应,裴纶道:“那就行,缺什么少什么直接说,不是外人。”
白靖文继续失语,裴纶知道带着他,说道:“来,辨非兄,你也喂点,这猫一半还是你的。”
白靖文蹲下去喂猫,但鱼干总有喂完的时候,他不想这么干耗下去,便给裴纶使了个眼色,裴纶会意,假装干咳,假装寒暄,“这天还挺热哈,阿云,有没有茶水什么的?”
上官妙云:“没有!喂完没?喂完滚蛋。”
裴纶卑微解释:“嗓子上火。”
上官妙云:“那你咋还能叭叭呢?上火没把你烧哑巴了?”
裴纶:“我……这不是……喝杯茶……”
白靖文算是看出来了,在上官妙云面前裴纶的作用约等于零,只好放下这些弯弯绕绕,把最后的鱼干通通给了雪爪,他自己拍了拍手站起来,也不敢正视萧庆宁,只厚着脸道:“确实有件事跟你商量。”
萧庆宁顿了下,把手中作批注的狼嚎搁在砚台的笔槽上,饶有兴趣抬眼,示意白靖文继续说下去。
白靖文仍不敢跟萧庆宁对视,但也没有忸怩,直言道:“慕容雅博把事情办成了,我来之前,你皇兄北上的诏书已经从翰林院送去中书省。”
萧庆宁问道:“我不知道吗?”
白靖文坦诚相告:“我也想去幽州,但慕容雅博明确表示不接纳我同行。”
萧庆宁哪能不知白靖文是什么意思?或许白靖文尚未进门之前她就猜到了来意,于是明知故问道:“然后呢?”
白靖文稍有顿挫,还是说道:“想请你帮这个忙。”
此话一出,萧庆宁没表态,上官妙云忍不住先开口:“啧啧啧……谁给他脸呢你们说?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种大盆脸,上次咋说的?就在这!也是在书房!”
她开始皱着苦瓜脸模仿白靖文的神态和语气,嘟着嘴道:“我刚才骗你的,知道是盐铁我更要查,我食言了。”
白靖文:“……”
上官妙云瞬间收起表演形态,瞪着白靖文:“狗都要皮,就你不要脸!还好意思来说帮忙?!”
向来只跟雪爪说话的阿青和阿紫也开口帮上官妙云叠音:“狗都要皮,就你不要脸!还好意思来说帮忙?!”
这种情况裴纶就不能不说话了,正要开口帮白靖文解围,白靖文却先说道:“我错了。”
萧庆宁:“……”
白靖文:“上次我错了,我向你道歉。”
萧庆宁觉得甚好笑,问道:“你觉得道歉有用?”
白靖文:“我觉得你有这个气量。”
萧庆宁:“我听过不少阿谀奉承的话,你这句说得最为顺其自然。”
白靖文满脸凝肃:“我是发自肺腑。”又补了句:“否则也不敢来找你。”
萧庆宁再度失语,或许是慕容雅博来找过她,或许她已经知道白靖文答应慕容雅博做她的驸马,又或许是她也心知白靖文是她目前最好的选择,站在她的角度来看,白靖文的确诓骗过她,但她心底里说不上对白靖文真有多么厌恶,只能说略有一些关于白靖文失信于她的反感。
不过其实在查翰林院纵火案的时候,她便看到了白靖文的能力,她发现白靖文与她预想中的书呆子并不相同,后面又有几次接触,她更确信白靖文至少是一个值得共事的对象。
既如此,她心里有了个主意,便说:“好,我可以帮你。”
她回答得如此果决,白靖文当然知道有附加条件,便问:“我要做些什么?”
萧庆宁先不正面回答,而是说道:“我也要去幽州。”
白靖文:“……”
萧庆宁:“慕容雅博也不会准我北行,而且因为我的身份,要应付的阻力不比你小。”
白靖文问道:“这跟你帮我去幽州有什么关系?”
萧庆宁道:“当然有,一起去。”
白靖文:“??”
连上官妙云都听出了惊疑,带上白靖文显然属于萧庆宁临时起意,因为萧庆宁事前并没有跟她商量,但她又知道萧庆宁已经在策划北行,便不得不提醒萧庆宁:“殿下,这白眼狼不值得咱……”
萧庆宁抬手让她打住,一双凤目紧盯白靖文,自有煌煌威仪,白靖文第一次感受到萧庆宁如此盛气凌人。
“慕容雅博心思缜密,你我想随驾北行都不现实,得走自己的路。”
白靖文:“什么意思?”
萧庆宁:“我们自己挑另一条路走。”
白靖文:“……”
萧庆宁没有犹豫,接着说道:“你、我、阿云还有他——”
她扫了眼裴纶,裴纶心惊,他对萧庆宁有着无与伦比的敬畏,在他看来,萧庆宁与萧景行的安全等级属于同一级别,他断然不敢让萧庆宁冒险,当即强烈反对,“这不妥!此去幽州何止千里?而且那边局势复杂,谁知道慕容雅博要干什么?这次是跟燎人谈,只有有燎人在准没好事,殿下不能以身犯险。”
萧庆宁不急不躁,问他:“你爹是不是派人把你看住了?”
裴纶:“……”
萧庆宁:“没有我你出不了京城。”
裴纶还在坚持:“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毁坏大局,太子殿下已经走了,你得留在帝京,否则谁来节制皇后跟端亲王那党人?有你在,至少内务库不会出问题。”
萧庆宁一句让他哑口无言:“我一定会去幽州,跟你去不去无关。”
裴纶哑言,萧庆宁态度坚决,转而跟白靖文道:“这是我的底线,没得商量,你们要走只能跟我一起走。”
白靖文问道:“你们大可自己走,为什么要我们同行?”
萧庆宁似有不耐烦:“是你有求于我,我说出条件,你能答应便点头,不能答应我便让阿云送客。”
上官妙云这会帮亲不帮理,忽略了她刚才还在劝说萧庆宁不要带白靖文北行,说道:“大男人别磨磨叽叽,我家殿下公务缠身,没时间跟你耗。”
裴纶急忙劝说:“辨非兄!这件事万不能行,我们不能弃长公主安危不顾,要是出了差错,你我就是罪人!”
白靖文问他:“我们不去她就不去了吗?”
裴纶一顿,眼神空洞:“这……”
白靖文不再管他,向萧庆宁道:“最后一个问题。”
萧庆宁:“讲。”
白靖文:“我们去幽州各有道理,裴纶为了保护太子,我为了暗查秦高,你呢?”
萧庆宁道:“别废话,说你的决定。”
白靖文:“什么时候走?”
萧庆宁:“等慕容雅博那边的消息,御驾行营离京之后我们再走,慕容雅博走了我才好安排。”
白靖文:“怎么走?”
萧庆宁:“等消息。”
白靖文:“走之前我们要做什么?”
萧庆宁:“等消息。”
白靖文:“……”
再问下去也不会得到其他答案。
不管如何,这一趟还算是顺利谈下来,幽州之行总算有了眉目,只不过多了萧庆宁这个变数,但也没奈何,既是有求于人便只能有所割舍,这世上万事万物,总不可能完全照自己的心愿实现,遗憾是常态,完美才是错误。双方说定,他和裴纶一同离开萧庆宁的府邸,他看裴纶仍是面有难色,便说:“她去意已决,连慕容雅博都没法阻止,你做什么都没用,非要说的话,你和上官妙云一路护送,她还相对安全些。”
裴纶道:“事情太突然,我还是得好好想想。”
白靖文当然给他时间,只是朝堂那边却不会给更多的时间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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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9、离开
九月初三, 露似真珠,月似弓。
初四日,黄历上写:“宜嫁娶、祭祀、出行、冠笄、立券。”
在慕容雅博和那些看不见的手的联合推动下, 司天监的天官很快择定了九月初四这个黄道吉日,宣和帝的御驾终于从承天门正式离开禁宫, 礼部、鸿胪寺、京兆府等衙门组织了盛大的送行队伍, 市井百姓、商贾富豪云集于街市两旁,他们名义上是来送行, 实际上只为一睹圣颜,而到了城北德胜门, 文武百官依左右罗列城门两旁, 可惜, 宣和帝的御辇并未停留, 留京送行的文官员连他的面都见不上,便是捡了大漏获得监国之权的端亲王萧景祐都只是侍立御前,听了三两句圣训而已。
直到宣和帝的行在仪仗浩浩荡荡离开德胜门, 人们这才愿意相信,这个当了十五年皇帝便深宫躲了十五年, 整日修道炼丹, 索求长生不死的宣和皇帝终于御驾北行了。
有的人看到了希望,有的人看到了绝望。
看到希望的并非全是无知者, 也有一些虔诚的信徒, 他们还愿意相信这个皇朝, 相信他们的天子是蛰伏了十五年而待一鸣惊人, 带领他们大宁朝重返那个煊赫的中央之国。
看到绝望的当然是赵公明和都察御史齐肃岳为代表的这些铮臣, 只因他们深知此去幽州是宣和帝自己的意思, 此行并非御驾亲征, 而是跟燎国谈定“秦晋之好”,他们劝阻过,争取过,但无济于事,他们只能看着自己的皇帝走向他们认为的穷途末路,他们无能为力。
然而更绝望的是,这些心属东宫的老臣,留在京城还要侍奉领了监国之命的端亲王萧景祐!
绝望之中带着恶心。
于是,宣和十五年,经过燎国四太子金骨阿隼那亲领使团进京呈递国书,大宁朝堂分成两极对立,白靖文参加宫宴,朝堂矛盾进一步激化,太子少师慕容雅博与东宫众臣正式决裂,左右丞相缄口不语,白靖文与裴纶拜会裴定方和萧景行,登门拜访慕容雅博,得到指点又去找了长公主萧庆宁……至此,一切的争论终于万般落定,长达接近一个月的庭辩最终变成了现实,大宁皇帝与太子在一种近乎仓促的进度下双双北行。
但这些都不是白靖文所要关心的了,慕容雅博既然与宣和帝成功北行,按照他和萧庆宁之间的约定,他们的出发日期也不会远了。
他当然不需要做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萧庆宁给他消息。
萧庆宁做事从不拖沓。
就在宣和帝御驾离京第二日,白靖文照常到翰林院上值,赵公明派人过来叫他到署堂那边听命,白靖文到了署堂,此时赵公明正跟翰林院几位学士痛心陈述,白靖文听了几句便知晓因由,原来赵老学士今日到宫里参加了早朝,被初次监国的萧景祐气到了。
见到白靖文进来,赵公明脸色有所缓和,招呼白靖文过来坐,白靖文行礼落座,赵老学士先说了句肺腑直言:“辨非,国家正值风雨之秋,我们是老朽了,未来在你们身上。”
白靖文知道赵老学士特意找他过来不会只说这些勉励之言,便先仔细应付着,说些劝慰的话,赵公明听罢心情稍有好转,最后才说道:“有件差事要你来办。”
白靖文:“赵老请讲。”
赵公明:“九月初九是重阳日,以往是由太子殿下领诸皇子、公主、宗族亲王拜谒帝陵,今年却是不同,殿下北行,端亲王留京监国,朝堂那边便商议由睿王领行,我们翰林院历年负责撰写谒文,今年的谒文由你主笔。”
这事来得突然。
萧氏皇族确实有在九月初九拜谒帝陵的传统,问题出在“撰写谒文”四个字上,因为这种涉及皇室祭拜的文书需要慎之又慎,向来是翰林院中学士级别以上有经验的官员负责,现在忽然交给刚刚考取状元不久的白靖文便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便是反常,反常背后必有蹊跷,白靖文快速思索,很快得到了答案。
照以往的规制,撰写谒文的主笔会获得同去拜谒帝陵的“恩荣”,而宁帝陵在明京城东北方向,位于伏龙山南麓青秀峰下,从帝京出发有两日路程,也就是说,如果白靖文写了这篇谒文,他就能名正言顺离开京城。
而作为先帝和先皇后的嫡女,当朝的长公主,萧庆宁也一定会去拜谒帝陵。
这两者联系起来意味着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
白靖文落得这份差事,背后必定是萧庆宁的策划。
想通背后的道理,白靖文向赵公明应了这份差事,赵公明颔首道:“谒文明日放衙之前送来与我看。”
白靖文行礼告退,从署堂返回编检厅,中午放班,他让林少游找了姜明允过来,将谒文这件事和他的推测说了,最后总结道:“萧庆宁只要带我出了京城,到时稍微找些借口,比如感念先帝与先皇后,选几个人留下来守陵,就算守上三五个月都不会人怀疑,去幽州足够了。”
两人皆以为然,白靖文道:“你们想好了,此去危险重重,若真决定要去,我想办法把你们捎上。”
林少游和姜明允属于那种满腔热血不安现状的进取之士,又一心想要追随慕容雅博,现在多了白靖文,便多了舍命陪君子的热情,双双回应道:“若能同去幽州,我俩甘愿为辨非兄驱驰。”
白靖文:“不说这个,你们等我消息。”
如此说定,酉时放班他直接去找萧庆宁,果不其然,萧庆宁直言道:“是我安排的,你照做就行,其他等离开京城再说。”
白靖文道袍:“我想多带两个人,一个是和我同科的探花郎林少游,另一个是他同乡,中书舍人姜明允,都是可信之人。”
以萧庆宁耳目之多,哪能不知白靖文与这两人交好?她早就调查过林少游和姜明允的底细,便回道:“可以,但我只负责把他们带出京城,之后怎么去幽州他们自己想办法。”
白靖文:“什么意思?”
萧庆宁:“我们不走官道,他们不能跟我们同行。”
白靖文:“好,我去跟他们商量,尽快给你答复。”
萧庆宁嘱咐了句:“家里有什么需要打点的赶紧去,时间不多了。”
白靖文领了她的好意,当晚回去连夜奋笔疾书,借状元白靖文的写作功底,将谒文一气写成,第二日等赵公明下朝从宫里回翰林院,他提前把谒文交上去,赵公明读罢甚为满意,当即给他写了封公函,盖上翰林大学士的印章,让他带着到礼部交接。
除了科举考试选贤任能,礼部也负责监视礼仪、岁供祭品等事,拜谒所用的谒文也在他们的责任范围,白靖文贵为状元郎,又有赵公明亲笔所书的公函,这件事跑一趟便办了下来,礼部收下他的谒文原稿,且把他记入了拜谒帝陵的随行官员名单。
当天中午,他再让林少游把姜明允找来,把萧庆宁的原话向他们做了转述,继而说道:“萧庆宁应该另有安排,她有自己的考虑。”
姜明允却道:“这样足够了,只要能让我们名正言顺离开京城,给我们足够的告假时间,我和瞻原尽可以结伴去幽州,到时我们和你约定在幽州碰面即可。”
白靖文:“好,我将你们的话带给萧庆宁。”
姜明允道:“请向长公主转达我们的谢意。”
白靖文点了点头:“谒文我已经交上去了,出发时间就在这两日,你们尽快准备,跟家里做个交待。”
姜明允和林少游应了声:“省得。”
三人说定,姜明允自回中书省衙门,白靖文和林少游回了翰林院,他自己也要给家里交待,于是他写了个便条装到信封里,署了自己的名字,让人送给萧庆宁,内容无非是请她帮忙安排姜明允和林少游离京,并转达姜明允和林少游对她的谢意,随后酉时放班,他直接回广宁门大街那边的老家,北行之事他得跟陈玉娘夫妇说清楚。
由于之前已经跟陈玉娘夫妇打过招呼,这件事也不难说清楚,陈玉娘只问他:“需要打点些什么?娘这就给你备好。”
白靖文道:“不用,萧庆宁做事向来缜密,我再带东西显得多余。”
陈玉娘想了想,说道:“那出门在外钱总是要带的,厚存,你把银票取来。”
白靖文刚要拒绝,白厚存说道:“听你娘的,你娘说得在理。”
白靖文顿了顿,随后说道:“好。”
又想到一个“好”字未免太单薄,对不起这对夫妇的深切关怀,便说:“你们在家多些注意身体,临近秋收,粮铺和田庄实在忙不过来便多顾几个人,我会让翰林院的书吏把我的俸禄直接送到家里来,不算多,但顾几个人总该够的。”
陈玉娘连声说好,当晚吃过饭白靖文留宿一夜,第二日便有礼部的官员给翰林院发公函专程抽调他加入拜谒帝陵的队伍,告知他出发的时间、地点,并给他带了专用的服装、礼器等等。
初六日,他被征召到东安门外集合,拜谒帝陵有皇族宗室的人,有礼部的官员,有司礼监的宦官,有皇城兵马司的卫队,加上从各个衙门抽调上来的官员,形形色色,眼花缭乱,也是一个颇为壮观的队伍了。
当然,萧庆宁说话算话,姜明允和林少游也被巧妙安排到了队伍当中。
队伍集合完毕后,在礼官和仪仗队的带领下,盛大的队伍如一条臃笨的长虫,缓缓朝东北方向的帝陵蠕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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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俊逸如风
队伍出了京城已是日中, 照计划在城郊驿站停驻修整,白靖文和姜明允、林少游三人凑在一桌吃喝,不多时, 做普通护卫打扮的裴纶悄悄摸过来。
“没办法……”
裴纶脱掉头上厚重的圆顶铁盔,指了指脸上的假胡子, 说道:“我爹留下那几个亲兵看得紧, 只能先这样了,到了皇陵那边再回复英俊面容。”
姜明允和林少游看向白靖文, 白靖文介绍道:“这位就是裴子衣,大理寺右少卿。”
出发之前他跟姜明允和林少游提过裴纶, 两人当即见礼:“原来是裴大人, 久仰。”
裴纶还礼道:“我听辨非提过你们了, 都是自己人不必见外。”
姜明允和林少游知道裴纶不拘小节的性格, 便不再多言,只听他和白靖文交谈。
白靖文问裴纶:“除了我们四个,萧庆宁还带什么人没有?
裴纶:“应该没有吧, 就我们跟阿云。”
白靖文:“萧庆宁这趟北行目的是什么?上了路就是队友,信息要互通, 没必要藏着掖着。”
裴纶“啧”了一声, 说道:“我跟你不是过命的交情?有什么好瞒着你的?”
白靖文直接问他:“知不知道萧庆宁为什么这么做?我一直想不通。”
裴纶一下变严肃,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压低了声音, 说道:“我猜跟慕容雅博的谋划有关。”
白靖文:“如何确定?”
裴纶:“长公主跟慕容雅博都先太后带出来的人, 她们感情很深。皇上北行, 慕容雅博非但没有劝阻反而一手促成, 背后必有因由, 放眼整个帝京, 能看破慕容雅博心思的,除了长公主还能有谁?”
这是实话,却不是白靖文想要的答案,他问:“她为什么非得自己去幽州?”
裴纶耸了耸肩表示这个问题他也无能为力,不过他更凑近白靖文,说了个重磅消息。
“我来之前查过了,除了我爹随行护驾的中路亲军,都督府左右两线的军队都有了动作,北边我估计也差不多,这么大的军调近十几年少有,可能真要打了。”
大宁朝主要的军备力量是由五军都督府和兵部组成的军事系统,另外加上各州郡军镇的卫兵和一些地方驻兵,但那些相对都督府兵马来说不可同日而语,五军都督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府兵马,中路亲军驻守京畿,兵力最为雄厚,裴定方从内城领出去的八千人只是很小一部分,京郊大营的兵马不会少于十万之数,左右两线亦即都督左军右两军,分布在京城两翼,北边的就是都督前军,主要分布在幽州、山海郡、朔方郡一线,防御燎军。
根据裴纶的说法,都督府的中军、左右两军加上前军都有动作,虽说不至于倾巢而出,但也绝对算得上是大规模的军事行动了。
裴纶分析道:“慕容雅博这种人真会跟燎狗合兵攻打西凉吗?当年在幽州守通天阙,他们燕州死了多少人?他父兄叔伯甚至是兄弟姐妹又死了多少人?要说仇恨,他跟燎人的仇恨最大,我看这次他要动真格,跟燎国死战!”
白靖文三人听罢皆相视对望,思索之后,白靖文说道:“或许有这个可能,但我认为这不是慕容雅博的真实意图。”
裴纶愕然,问道:“怎么说?”
白靖文不忙着答他,而是问姜明允:“照之兄怎么看?”
姜明允:“我应该和辨非兄想到一块去了。”
裴纶:“你们就不要弯弯绕绕了!”
白靖文道:“来之前我们和照之兄找到了一条线索,这条线索可以看出些苗头。”
线索就是姜明允总结出来的名单,慕容雅博把“好官”留在京城,把“坏官”带了过去。
为了让裴纶有较为直白的理解,白靖文举例说明:“包括照之兄在内,无论中书省、六部还是其他衙门,原先支持慕容雅博的人都被留在了京城,就是说慕容雅博反而把自己的心腹剔除出局,我们顺着这个思路查了慕容雅博亲点的北上官员名单,发现基本都是些庸碌无能之辈,你还记得我们查翰林院失火时的刑部侍郎和都察院的御史么?那两个人就在随驾的队伍之中。”
裴纶蹙眉,以他的头脑自然不难发现其中蹊跷,白靖文说出结论:“慕容雅博真要跟燎人开战,带这些酒囊饭袋过去不是添堵吗?”
姜明允也补充道:“兵者乃国之大事,慕容长子不是如此冒失之人,与燎国一旦开战便是死战,非倾举国之力不能行,说句诛心之论,便是慕容长子和我们有心与燎人决战,但皇上和左王右崔那些人呢?现在绝非开战的时机。”
裴纶深以为然,思索良久才问道:“调了这么多兵马既不跟西凉打又不跟燎人打,慕容雅博到底要干什么?”
白靖文和姜明允也卡在这一步了,想要提前拨开迷雾看到谜底,除非萧庆宁肯透露答案,否则只能到了幽州才见分晓,如此,白靖文先把话题转回萧庆宁身上,问裴纶:“萧庆宁有没有跟你说过她的计划?”
“什么计划?”
“拜谒帝陵之后我们怎么走?”
裴纶摇头,“我还没有见过长公主,现在是跟你们先见面。”
白靖文道:“等她来找我们再说。”
如此说定,裴纶不多言语,取了他的头盔返回他的岗位,不多时,听闻礼官在前边呼喊起行,拜谒帝陵的队伍便走上官道,继续往东北方向的伏龙山进发 。
初七夜抵达帝陵外行宫,初八日,礼部、司礼监与众官署的人各司其职,开始筹备第二日的祭奠仪式,白靖文也接到了一个任务,作为谒文主笔人,礼部的官员请他去指导宗室的皇子、王爷和公主抄写谒文,因为心诚则灵,这些皇子、王爷没本事写出原创的谒文便亲手抄一遍,烧的时候才见孝心。
九月九日是重阳节,民间说的是登高怀远,遍插茱萸少一人,皇族宗室讲究排场自然不是插一两株茱萸这么简单,拜谒大宁朝历代帝王、皇后的陵寝,有繁复冗长的礼仪和礼节,白靖文和姜明允、林少游等人也被裹挟其中,作为外臣,他们也要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听从礼官的指示,执行各种拜谒的礼仪。
但这些对白靖文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他们都在等萧庆宁的消息。
礼仪完成的第二日,行宫里边传来消息,由于昨天拜谒帝陵感念至深,许多皇族宗室子弟认为一天时间还不够,他们纷纷请求斋戒茹素,留下来继续守陵表示孝心,而这也是历年的老规矩了,无论是随行的官员还是皇室宗族心里都清楚这些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最多耗上几日便可回京享受富贵荣华。
但长公主萧庆宁不同,听说她专门挑了一间简陋的宫室,说是要青灯礼佛,日日诵经,念足九九八十一日才肯回京,实际上在那边诵经礼佛的不过是萧庆宁预先安排的替身而已,相对的,白靖文、姜明允、林少游和裴纶加入了留守名单之中。
第二日清晨,东方亮起一层灰白,马蹄踏过青草露珠,山林微风,最是怡人,就着黎明前最后的夜色,白靖文四人驻马一处山峰高崖,放眼俯瞰,下方皇陵行宫在星星点点的灯火中连成一片,就着皇陵地形走势铺排,真是虎踞龙盘,蔚为壮观。
白靖文脚下已是伏龙山边界,只待下山再行几里路便能正式走上北行的官道,不多时,萧庆宁和上官妙云骑马赶到,按照之前的约定,姜明允和林少游不得同行,他俩已提前做了计划,见礼谢过萧庆宁之后,姜明允和林少游与白靖文、裴纶道别:“辨非兄,子衣兄,大名府再见,一路小心。”
白靖文道:“路上小心。”
裴纶抱拳道:“保重,幽州见。”
上官妙云给他们指了官道的方向,他们在马背上行拜别礼,先一步往北边方向走了。
目送姜明允和林少游离开,裴纶吸了一口晨气,五脏六腑为之一凉,感慨道:“终于出来了,我早等不耐烦了。”
上官妙云:“你以为走得轻松,知道废了多大劲才出来?你旁边那些护卫还有皇陵守军全都是暗桩。”
裴纶笑言:“知道,所以走的时候,我给他们下了泻药。”
上官妙云:“……”
白靖文与萧庆宁并排而行,他扯了下缰绳控制马儿放缓速度,问萧庆宁:“接下来怎么走?”
萧庆宁:“路线我们定好了,到前边找个地方落脚,大概跟你们说一遍。”
白靖文微颔首,萧庆宁叫了声:“阿云,前边镇子先找家客栈。”
上官妙云应了一声,萧庆宁转头看白靖文,说道:“走了。”
白靖文:“……”
他借着尚且不算明亮的晨光看清萧庆宁此时的装扮,萧庆宁换了原先那一身常穿的玄天色宫装,此时穿了更为方便远行的黑色劲装,红色中衣在交领处叠了两抹交叉的鲜艳,头发和上官妙云一样,用一根红色绦带绑了高马尾,本就干练利落的她显得更加英姿飒然,已全然没有半分当朝公主的影子,反而像一位行走江湖的女侠客,在黑白交替的黎明晨色之中,俊逸如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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