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虽然不太相信他会打自己, 但温梨笙还是下意识看一眼谢潇南的肩膀,正好右手边的外袍是褪着的,雪白的衣袖隐隐能看到他臂膀的轮廓。

    藏着勃发的力量。

    温梨笙小声说道:“少爷, 你别吓唬我,我真的不禁吓。”

    正说着,旁边站的男子突然笑出声来, 爽朗的笑容传得老远,温梨笙微微侧身看去,就见男子有四五十岁的样子,胡子一大把还编了辫子, 身上穿着哈月克族的衣袍但又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上面的纹理图样更为繁琐和华贵,头上不知戴的是什么冠嵌了红宝石。

    这男子应该是很有地位的。温梨笙暗暗猜测。

    就见他笑完之后擦了擦眼角的眼泪:“你们梁人说话真是有意思。”

    他会说梁族语言, 并不熟稔,但温梨笙听得懂。

    因着不知道他的身份, 温梨笙不敢贸然搭话,就老老实实的站在谢潇南身边。

    谢潇南的视线从层层叠叠的云朵缓慢的往下挪,看得很认真, 温柔的风吹过他的脸, 将他发辫上的那枚铜钱似的东西拂动撞在兽牙上, 声音清脆, 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静谧。

    生长在皇城里的小公子, 见惯了繁华荣盛,肯定也没看过这般巍峨壮阔的落日之景吧。

    温梨笙看了一眼渲染半边天的红霞, 又悄悄咪咪的跟他咬耳朵:“少爷, 咱们什么时候回去呢?”

    谢潇南没有回答她的话, 而是目光忽而眺望到远方, 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心情颇为不爽的微眯眼睛。

    温梨笙也顺着方向看去,就见几乎是在视线的尽头,有一些斑斓的色彩和模糊晃动的人影,像是另一个生活的部族,再多的她就看不见了。

    “啊,他们竖旗了。”旁边戴红宝石的男人说。

    “什么旗?”温梨笙这次没忍住,问他。

    男人说道:“我们这些生活在萨溪草原上的部族,大都依附于梁国,所以在营地驻扎的时候会竖起梁旗,但是有些部族不是,前方驻扎的是巴萨尼族,巴萨尼尚是独立部族,十分厌恶梁人。”

    “萨溪草原,是梁国境内吧。”温梨笙道。

    “在梁国征收之前,这里是自由的。”男人道:“所以巴萨尼族至今都是竖自己的族旗,并不承认依附梁国。”

    温梨笙又朝那个方向看了看,依旧是很模糊,心知这事可大可小,但若是报给上头追究下来的话,依旧可以标榜为谋逆。

    但萨溪草原太大了,这里生活的部族很多,梁氏皇族不会有那么多闲心来管这里的。

    想到此,她偷偷瞄了一眼谢潇南。

    不知道这位后来直接举着谢字旗造反的大反贼,是不是在这个时候就起了谋逆之心呢?是不是后来也与这些部族有联手呢?会不会前世他到了这个草原之后,就已经与那些部族建立了联系?

    谢潇南的神情很淡,除了眼底隐隐流露出的讥讽,几乎看不出别的什么,那是温梨笙完全猜不透的神色。

    正想着,谢潇南眼风一扫:“贼头贼脑的偷看什么?”

    温梨笙忙堆起笑容:“偷看少爷的绝世容颜。”

    “你知道那些油嘴滑舌的人在奚京是如何惩罚的吗?”谢潇南微抬下巴。

    “不知。”温梨笙愣愣道。

    “奚京望族都会在家中豢养鹰,将那些喜欢耍嘴皮子的下人拔了舌头喂给鹰吃。”谢潇南目光从她的唇上滑过,语速缓慢道:“不管是多长的舌头,海东青一口就能吞掉。”

    温梨笙被吓了一跳,惊道怎么在奚京耍嘴皮子也算犯法了吗?

    而后又想,这里没有鹰,总不会吃她的舌头。

    这个想法刚落下,一声鹰的长啸从远处传来,尽管距离很远,也依旧传进了温梨笙的耳朵里,她霎时抬头看去,就见落日云层之中有几只黑点盘旋,在空中飞翔了一会儿后朝着这边来。

    仅仅几个眨眼间,那东西就飞近,这才让温梨笙看个清楚——是几只黑白羽相间的鹰。

    温梨笙的第一反应是闭紧了嘴巴。

    “是巴萨尼族的猎鹰。”红宝石冠男人仰头看着,语气沉重道:“天要黑了,我们先回去吧。”

    温梨笙朝天际看了一眼,那轮没有任何掩饰的红日,正缓缓沉入地平线,半个苍穹盖上一层朦胧,夜要来了。

    她收了伞,将挂在臂弯的赤红外袍穿在身上,走在谢潇南的身旁。

    一片绿芒芒的草地上,温梨笙与谢潇南的红色衣袍显得尤其显眼,还没走回营地就被人看见,随后几个人快步迎上来,冲着红宝石头冠的男子行礼,说了一句族语。

    那男子与人交谈两句,便转头对谢潇南道:“小公子,我要先去处理一下那些猎鹰,你请自便。”

    谢潇南却道:“我也一同去看看。”

    男子应了一声也没管其他,加快了脚步往前而去。

    这人约莫是族长一类的地位,路上的人见了他都要冲他行礼,一路行至了营帐密集的地方,就听见惊呼声传来,那几只猎鹰在空中盘旋飞舞,时不时降低高度,下方几个人拿着长棍驱赶。

    猎鹰都是经过训练的,显然不惧怕长棍。

    妇女和孩子都躲回了营帐中,外面站着的大多是高大强壮的男子。

    温梨笙仔细瞧了瞧,忽而觉得有些疑惑,她向谢潇南问:“那些鹰的嘴巴看起来也不大啊,真能吞下一整条舌头吗?”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谢潇南瞥她一眼:“你可以量量你的舌头和鹰喙哪个长。”

    她依言吐出舌头,突然想起来自己会一个绝活,当场就想显摆:“我的舌尖能舔到鼻尖呢。”

    谢潇南收回视线转过头,拒绝再与她交流。

    正当她摇头晃脑想用舌尖去舔鼻尖的时候,头上的金簪在余晖下折射出光芒,吸引了一只盘旋的猎鹰,它方向一转猛地朝温梨笙扑来。

    温梨笙余光看见猎鹰飞快的靠近,当即吓得魂飞魄散以为鹰来吃她的舌头,于是立马捂上了嘴后退,下意识缩在谢潇南的身后。

    来不及思考的一瞬,只觉得他背后是安全的。

    猎鹰快要接近的时候,忽而一支长箭飞来,直直的射穿了猎鹰的身体,只听一声凄惨的哀鸣,那只鹰扑腾着翅膀掉落在地上,血洒落一地,再挣扎了一会儿就不动了。

    落到面前温梨笙才发现,这只猎鹰非常大,两翅展开抵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臂。

    周围的人很快围上来,议论声不断,闽言也在其中:“姑娘你无事吧?”

    温梨笙摇摇头,刚想说话,就见先前那个被称作索朗莫的男子拨开人群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柄简易长弓,浅色的眼睛盯着她。

    索朗莫个子很高,身上的肌块十分明显,站在人的面前很有压迫力,这种人若是在沂关郡的街上走,是没人敢挡路或者上前搭话的。

    他说了一句哈月克族语,闽言便道:“索朗莫说是你头上的金簪引来了鹰,这几日巴萨尼族一直想办法寻我们的麻烦,为了安全你的金簪还是暂时收起来比较好。”

    温梨笙连忙拔下了金簪,半个身子一直藏在谢潇南的身后,抬眼一看,就见谢潇南并未关注眼前的人,而是仰着头看着天上盘旋的鹰,忽而问道:“这些鹰为何盘旋不走?”

    “是巴萨尼派出来骚扰我们的。”闽言的脸上出现担忧的神色:“前两次我们只是驱逐了它们,这次射死一只,只怕要被他们当做理由寻事。”

    温梨笙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抱歉啊。”

    闽言摇头:“与你无关,就算不是你,猎鹰也会攻击其他人,只是前几次没那么凶猛,若是方才索朗莫不出手,你的头皮会被猎鹰抓掉一块。”

    温梨笙听得头皮发麻,一转眼发现索朗莫还在盯着她,不由觉得奇怪,便问闽言:“他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闽言扬起一个促狭的笑:“他啊,大约是没见过你这般标致的梁族姑娘。”

    温梨笙害羞的笑了笑:“是吧,我也觉得我这张脸在沂关郡是数一数二的。”

    谢潇南看着她,而后诚心的发问:“你能偶尔表现得像个正常人吗?”

    温梨笙啧了一声,嗔道:“少爷,你怎么能这么说我这如花似玉的貌美姑娘呢!我怎么不正常了?”

    谢潇南竟然莫名其妙的与温郡守感同身受了。

    两人正旁若无人的说话间,族长也走了过来,对谢潇南道:“猎鹰已被驱逐,我的族人准备了丰盛的晚膳,给二位压压惊。”

    谢潇南对着这人,倒是很客气:“有劳族长。”

    温梨笙方才吃了东西,现在是不大饿的,但还是跟在谢潇南身后,屁颠屁颠的去见识哈月克族的丰盛晚膳。

    族长的营帐比一般营帐要大得多,里面很宽广,摆了一张拼接的长桌,一道道菜被陆续端上桌,空中还有一股很浓郁的酒味儿。

    桌上是几个族中很有地位的男人和几个年轻的女人。女人穿着单薄,手腕脚腕都串了挂着银铃的首饰,分别坐在男人的身旁。

    按照哈月克族的规矩,温梨笙这身份是不能上桌的,但她向来没有作为下人的意识,所以见谢潇南落了座之后,也紧挨着他坐下。

    抢了族长给谢潇南安排的年轻姑娘的位置,那姑娘愣愣的站在旁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喊温梨笙,最后横权片刻,选在谢潇南的另一边坐下。

    于是桌上的其他男人身边只有一个女伴,谢潇南有两个。

    温梨笙倒没注意这些,而是把桌上的菜都看了一遍,发现哈月克族的人烹饪方式很简单,有一种接近原始的方法,几乎都是大块的肉,配上一些馕饼果蔬,不过也有阔叶包裹的白米,虽然不大饿,她却想尝尝那些味道。

    族长动筷,桌上的女人便同时给身边的男人倒酒。谢潇南面前的酒樽摆在温梨笙的左手边,她极有眼色的掂起酒樽。

    这里的酒光是闻着味儿就十分浓辣,与郡城里的大不相同。

    郡城的酒花酿的香,果酿的甜,米酿的味道醇厚,而这里的酒却是有一种非常霸道的气味儿,单是闻着就冲鼻,温梨笙出于私心,只给倒了半杯。

    族长说了两句客套话,桌上的人一起举杯,一口气将酒闷了。

    谢潇南也是从没有喝过这么烈的酒,一入口眉头就微微皱起,但情绪并不明显,很快被掩盖过去。

    接下来就是吃饭,桌上只有谢潇南和温梨笙的面前有筷子,其他人都是直接上手抓的。

    所有女人都只给身旁男人布菜和倒酒,只有温梨笙一人拿起筷子就把肉夹进了自己的盘子里。

    约莫是很不合规矩,有几人不赞同的看她一眼。

    但谢潇南尚没有说什么,旁人自然也没资格教训她。

    肉块太大,用筷子就十分不方便,也使不上力,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学桌上的其他人一样用手抓着吃,只啃了两口两手就全是油渍,倒是难得的专注。

    只是要时时注意谢潇南的杯子,若是喝完了她还要继续倒。

    谢潇南并不喜酒,更何况是这样烈的酒,若非族长举杯,他则一口不喝。饶是如此,还是喝空了一杯,等温梨笙倒完之后他再拿起,只觉得杯身十分滑腻,松开一看才发现杯身尽是肉上的油渍。

    再一看,温梨笙已经糊了满手。

    他一把扣住温梨笙的手腕,没好气的低声问道:“你不会使筷子?”

    温梨笙无辜道:“筷子夹不住。”

    他看一眼盘中被身旁女子撕成一条条的肉,又看了看温梨笙盘中成块的大肉,思索片刻从怀中拿出灰色的流云锦帕扔给她:“把你的爪子擦干净。”

    “可是我还没吃完。”温梨笙犹豫道。

    她自己是有帕子的,只不过换衣裳的时候没带在身上,本打算吃完了出去再洗手,却没想到身旁的人忍受不了了。

    谢潇南将左手边两盘被人撕好的肉条放到温梨笙,引得一直忙着给他撕肉的女人伸头看了温梨笙好几眼。

    谢潇南道:“吃不完我就给你镶金牙。”

    温梨笙一下子就听懂,温府那条街的街头住着一个王员外,前年跌了一跤摔掉了两颗牙,然后打造了金牙镶上去,一咧嘴笑比和尚的脑门还亮,十分晃眼。

    她赶忙用锦帕擦手指:“不饿了不饿了,我不饿了。”

    勉勉强强把手上的油腻擦去之后,温梨笙盯着面前盘子被撕好的肉条,上面撒满了她往日没见过的调料,一股果木香若隐若现,她咂咂嘴,还是拿起筷子夹了一块塞嘴里。

    入口时果木香充满口腔,伴着肉香融化在舌尖,但这块肉韧劲十足,她反复嚼了许久,直到肉中汁水被吸尽了也没能吞下去。

    接下来就是越嚼越柴,以至于后来一整块完全没有水分的肉块被她咽了好几下也没能咽下,打眼瞟了桌上的一圈人,她只好悄悄弯腰把那块嚼得又柴又硬的肉干吐到了锦帕里,然后飞快的包起来,以为没人发现。

    谁知一抬头就看到谢潇南正面无表情的看她。

    “我会赔你一条的。”温梨笙赶在他发难之前率先开口。

    其实谢潇南多少有点理解她,因为端给她的两盘肉里,其中有一盘肉确实难嚼难咽,所以他一筷子没动,温梨笙就是点子背,第一筷子就选到了难以下咽那盘。

    而且这锦帕递出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不打算要了,只是听到温梨笙这话,他低声问道:“流云锦是皇族特供,你如何得来赔我?”

    温梨笙眼神漂移,在谢潇南的盯视之下,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实话:“先前你用来塞我嘴巴的那条锦帕,我让人在梅家找了回来,上面的血迹也已经洗干净了,我可以把那条……”

    剩下的话没说,但谢潇南已经明白了。

    这敢情是拿他自己的东西赔给他。

    他一下就气笑了,一把捏住了温梨笙的两颊,将她拉进凑到脸前,低沉着声音道:“温梨笙,这里只有我能带你回郡城,你要是气死了我就回不去了,知道吗?”

    温梨笙忙不迭点头:“我哪敢气您啊。”

    两人的小动作惹来其他人的主意,族长笑着道:“小公子的这个侍女瞧着也真是机灵可爱,不知年岁几何?”

    谢潇南上哪知道去,顿了一下没答上来。

    温梨笙便主动道:“十六了,还没过生辰。 ”

    族长摸了一把胡子,忽而意味深长道:“倒是与我儿年岁相当。”

    说着他目光指了一下索朗莫,温梨笙抬眼看去,才发现这人坐在她对面,那双眼睛正正盯着她,非常专注。

    年岁相当?

    这人看起来有二十好几了,膀大腰粗的!

    接下来话题又转移到别处,没人再注意这边,索朗莫却还是一直盯她。

    这多少让温梨笙有些别扭,她已经没有了吃饭的兴趣,更何况这群大老爷们喝酒不知道喝到什么时候,于是有些按捺不住的躁动。

    谢潇南见她一直不消停:“扭什么,吃完了就出去。”

    温梨笙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喜滋滋的道了声告退,便退了餐桌离开了营帐。

    一出去才发现天完全黑了,繁星仿佛悬挂在头顶一般触手可及,营地四周搭了火石堆,燃着非常旺盛的火焰,把周围照得亮堂。

    阿茶就守在边上,见她出来了十分高兴的迎上来,用着刚学的梁语蹩脚道:“沐浴,沐浴?”

    温梨笙懂了她的意思,冲她点点头。

    阿茶就带着她去了帐中,然后亲自给她烧了一大桶热水,身量虽然还没有温梨笙高,但一下能挑两桶水,让她颇为惊叹。

    她也想去帮忙,但被阿茶拂手挡开,口中是她听不懂,但充满热情的话。

    温梨笙其实也有很多话想跟这小姑娘说,但由于语言不通,实在无法沟通,脱衣的时候她顺手把金簪放在桌上,而后发现阿茶眼神总是忍不住的看向金簪。

    温梨笙心念一动,便把金簪塞进她手中:“送给你,多谢你这两日对我的照顾。”

    阿茶连连摆手,不肯接,向来壕气的温梨笙不甚在意:“拿去吧拿去吧,这玩意儿我多得是。”

    去贺家送寿礼的时候她戴了一堆,但那天晚上遭遇了袭击,匆忙之下她其余的东西全落在了贺家,若是都戴上的话,此刻她肯定会毫不犹豫的把所有东西都送给面前的这个小姑娘。

    见推脱不了,阿茶便激动的说了一大串话把金簪紧紧攥在手里,温梨笙也手脚并用的比划着勉强与她交谈了两句,也不知道意思有没有传达,而后才泡进了满是热水的桶中。

    热水消弭了她身上的疲惫与黏腻的汗,洗净污秽后,温梨笙如焕新生,只觉得身上每一根筋骨都无比舒坦。

    洗完后温梨笙本想和阿茶一同帮忙把桶里的水清理了,结果阿茶收了她的金簪后更加卖力,压根不让她碰,她只好在营帐外瞎溜达。

    草原的夜晚比白日要清凉许多,没有夏日里的那股子躁意。

    哈月克族人似乎很少见到外来人,加上温梨笙身高与族中的女性相比都算是娇小,皮肤白嫩模样貌美,更惹得周围的人侧目,甚至上前来与她说话。

    但由于语言不通,温梨笙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一路上尴尬的笑着。

    最后闽言匆匆找来:“可算找到你了,快随我来,你家少爷寻你呢。”

    一见可以脱困,温梨笙忙跟上她,穿过几个大帐,就见有一个帐前站着四个身条纤细的女子,手里正端着东西守在帐外等着。

    温梨笙一到跟前,闽言就从其中一人手中接下方形托盘递给温梨笙。

    盘中叠着整齐的雪白布巾,还有香胰子和几个瓶罐装的不知名东西,还没等她看清楚,剩下几人就把手里的盘子架在上面,她手上的重量一下子沉了。

    闽言撩开帐子道:“进去吧。”

    她狐疑的看了几人一眼,端着东西进帐,刚一进去就被扑面而来的白雾迷了眼睛。

    她眨眨眼,闻到空中有股草木似的香气,帐中热气腾腾,隐隐约约透着光。

    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前方有一个大木桶,桶中坐着一个人露出十分白皙的臂膀,双臂半搭在桶边上,背上和臂膀结实的肌理蒙上一层水汽,是那种一看就很有力量的身体。

    这么白的皮肤,一眼就认出是谢潇南。

    温梨笙脑中“嗡”一声响,完全没想到居然是让她来伺候谢潇南沐浴净身的,虽说她现在的身份是侍女不错,但她可没有伺候人的经验。

    正站着踌躇的时候,谢潇南侧脸:“你还要站那多久?”

    升腾的热气将他的面容掩得朦胧不清,隐约看出俊俏的轮廓。

    温梨笙硬着头皮走过去,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旁边的矮桌上,低声道:“少爷,我把门外的几个女子叫进来伺候你吧?”

    谢潇南的头往后一仰呈一个十分放松的姿态,说出的话也带着懒懒的腔调:“我不喜生人近身。”

    “可是我……”

    “过来。”谢潇南不容拒绝的命令。

    温梨笙只好抓起一块布巾走过去,到了近处才看见他耳根脖子有些红晕,眼眸懒散的垂着,一副马上就要睡着的样子。

    他喝醉了。

    温梨笙心想。

    谢潇南扭了一下脖子,肩胛骨发出“咔”的一声响:“给我擦背。”

    他的皮肤白得晃眼,水面上全是热气散出的白雾,什么都看不见,温梨笙咬着牙将布巾往旁边的水盆里浸湿,然后沾着热水覆在他肩膀上,不敢使力的轻轻擦着。

    谢潇南不满意的皱眉:“你晚上不是吃的挺多的吗?”

    温梨笙闻言,只好在手上加重了力道,狠狠擦了几下皮肤上就泛起一阵红。她将谢潇南的肩膀脖子,甚至耳后根都仔仔细细的擦了一遍,头一回这样伺候人,生疏的手法中带着吃力,不过谢潇南倒是没挑什么错处了。

    他的脖子上带着一个黑绳编的东西,坠在胸前,温梨笙伸脖子看了两回,没看见戴的是什么。

    能让世子随身不离的戴着,想必是极贵重的东西。温梨笙知道,她温家虽然钱财万贯,挥霍无度也败不光家产,但要是与那些名门望族的相比,奢侈程度是远远不及的。

    有时候一个小物件的价值都超乎想象。

    温梨笙忍住了窥探的欲望,擦拭的时候手指按在谢潇南的皮肤上,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热度后又匆忙把手缩回,干咽了一口口水,只觉得口干舌燥热意上头。

    这一趟出门,又是跟男子同榻而眠,又是给男子擦背,这传出去倒是真正的名声尽毁。

    不过温梨笙向来也对名声没什么在意的,况且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谢潇南肯定也是不会往外说的,这让她稍稍有些放心。

    正当她卖力给谢潇南擦背的时候,就听他忽而开口:“方才哈月克的族长向我讨要你。”

    许是喝多了酒,他说话的腔调变得懒懒的,竟显得十分撩人好听。

    温梨笙先是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震惊道:“还有这事?”

    都不用谢潇南说,她就已经猜到那族长的用意了,不过就是想给他儿子讨个媳妇。

    她现在的身份是谢潇南的婢女,所以即便是在她身上动了心思,也根本无需来告知她,只需跟谢潇南商量就行,若是谢潇南点头,她明日就不可能离开这里。

    想到这,她有些心慌,俯低了身子凑到谢潇南的耳畔便,用极轻的声音道:“世子爷,你没答应吧?”

    谢潇南这会儿没了距离警戒,听见她的声音就在耳朵边也并不闪躲,而是微微抬头,耳边就轻轻擦过她的鼻尖,却没有说话了。

    温梨笙也连忙后退了些许,见他没有再说话的想法,一时之间有些猜不透他的心思。

    应该是不会答应的,毕竟她还有个在沂关郡当郡守的爹,并非真的是他婢女,他是没有权利决定她的事的,尤其是这种大事。

    但是转念一想,若是他真的点头了,那明日她就会被强行留在这片草原之中,然后随着他们游牧迁地去了萨溪草原的任何一处地方,到时候就算是想要逃走也没有半点办法,到时候谢潇南回去再把她的失踪嫁祸给贺家,那谁也不会,也不敢追究到她头上。

    他把这事说出来是为什么?询问她的意愿吗?

    谢潇南若是拿她做人情怎么办?

    他是这样的人吗?

    温梨笙并不了解他,不敢断言。

    房内静谧的时间里,她的念头一个又一个的冒出来,最后实在是手累得不行了,她气喘吁吁,郑重其事道:“少爷,我觉得你该起来了,再泡当心晕桶里。”

    谢潇南嗯了一声。

    温梨笙把布巾搭在桶边后退了好几步,站着不动了。

    谢潇南等了片刻,见她还直愣愣的,便转头看她:“转过去。”

    醉后的谢潇南仿佛褪了一身的冷然,眸中也没有迫人的气息,像一只餍足困倦的白狮,神情越发不加掩饰了。

    他平日里虽不喜生人近身,可出门在外,这些小事本来还是能够忍受的,但许是今晚喝得多了些,他有些任性,愣是让几个服侍他沐浴的侍女一直站在帐外,等着温梨笙过来。

    那双蒙了雾气一样的眼睛看着温梨笙,像墨色的古玉,漂亮的不可思议。

    温梨笙顿了一下,耳根一热忙转身面壁去了。

    身后响起水声,约莫是谢潇南出了桶,外面突然传来了扬胡高歌,盖住了屋中细碎的声音,须臾后谢潇南开口:“明日起早点。”

    温梨笙听他说话,以为他已经穿戴好,一转身却见他正披着上衣,精瘦的胸膛毫无遮挡的映入眼中,她看见谢潇南脖子上戴的,正是先前那个被她误打误撞抢到的紫玉。

    盘起的头发散下来,浓重的墨色仿佛成了雪白衣衫的点缀,两极分明的颜色一下就印在温梨笙的脑中。

    谢潇南神态自若的合上衣襟,修长的手指慢条斯理的扣着盘扣,一抬眼看见温梨笙正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他双眉微皱,刚想说话,就见温梨笙的鼻子忽而留下一抹鲜红。

    温梨笙也第一时间察觉了,她往鼻子下抹了一把,手指头上都是血色,她吓得魂飞魄散:“完了完了,我就说我自打进来就感觉不太对劲,心跳加快头脑发热躁意难忍,你果然给我下毒了!”

    她一把用衣袖捂住鼻子,喊道:“可恶啊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都没有防备!是不是这空中的香气,还是你沐浴的水?到底是什么毒?!”

    谢潇南:“?”

    第32章

    “元阳大补过盛, 气血太足,无大碍的。”这是闽言给温梨笙看诊过后得出的结论。

    温梨笙起初有点不相信:“你再仔细看看,我觉得身体不大舒服。”

    闽言细心询问:“姑娘是觉得什么地方不舒服呢?”

    她回想了一下当时的情况:“心跳的特别快, 整个头脑都发热,有一股躁意盘在心底。”

    闽言道:“确实是因为你气血过盛呢,若是姑娘不放心, 我可以让阿茶给你泡些下火的茶水喝喝。”

    温梨笙这才大松一口气,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那就好那就好,我还以为我又中毒了呢。”

    “这两日给你吃的补药太多了,加上我们这里的吃食性热, 你可能也有些吃不惯。”闽言起身往外走。

    温梨笙也跟在她身后, 点点头道:“确实有些不大习惯,不过明日就要回去了, 所以也别让阿茶泡茶了吧。”

    闽言听闻停下脚步,站在帐门边, 像是斟酌了一下,再开口:“姑娘可愿意留下来?”

    温梨笙讶异的抬眉:“什么?”

    “索朗莫很心仪你,族中的女孩都惦记着他, 但他向来没有看入眼的, 这次好不容易有了心仪的人……”闽言试图劝说她:“我们也都很喜欢你, 若是你愿意嫁给索朗莫, 日后就可能是族长夫人, 地位也不一般。”

    温梨笙听这一番话,简直要震惊了, 心说这些人对婚事也真是随便, 今日傍晚她才与那个叫索朗莫的人见第一面, 晚上这会儿就说要娶她了。

    她一时片刻竟不知道怎么回答。

    直接拒绝的话, 太驳人面子了,哈月克族的人热情好客,也细心照料了她昏睡的这两日,于她来说等同救命的恩情。

    可若是委婉说辞的话,这些人恐怕也不会善罢甘休吧,毕竟族长问完闽言又问,搞不好一出门又撞上索朗莫本人前来求爱。

    温梨笙头疼了片刻,而后道:“多谢垂爱,只不过我已经成亲了,恐怕不能够留在这里。”

    闽言听后却是勾唇一笑,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容:“是你少爷吧?”

    温梨笙惊得脸变了色,正要说话,闽言却接着道:“其实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与那公子的说话神态根本不像是主仆关系,加之今晚的送行晚宴你就坐在他身旁,哪有主仆在外会同坐一桌用饭的?”

    竟然分析的很有道理!

    温梨笙诧异于闽言的细心:“不是,我与他就是单纯的主仆关系。”

    闽言却意味深长的挑眉,明显不相信:“没关系,你不必觉得害羞。”

    温梨笙想解释的更清楚一点,但又觉得没必要这样大费周章,不管他们怎么误会,只要离开萨溪草原,这些消息就传不回郡城,谁也不会知道。

    于是她点点头,装出害羞的表情:“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闽言笑着点点头,没再说什么,撩开帐门出去。

    温梨笙在房中站了一会儿,觉得要去再找一回谢潇南,不能在他那里露馅了,谁知刚一出去,就看见闽言和索朗莫站在边上,不知道正在说什么。

    见她出来,索朗莫两步上前来,高大的个头像是整个将她笼罩似的,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温梨笙下意识挣扎,他力道却很大,扣住了手腕不松,很快手腕就传来疼痛的感觉,闽言赶忙上来阻拦。

    索朗莫有些生气,与闽言争执起来,两人就在她面前说着完全听不懂的话,她又挣脱不开手腕的桎梏,顿时脾气也上来了:“都闭嘴!”

    两人被她一吼,便停下了争吵看向她。

    温梨笙握拳用力挣脱了他的手,对闽言道:“闵姑娘,麻烦你把他说的话告诉我,由我来跟他交流。”

    闽言按了按脾气,说道:“我告诉他你已经有了夫君,不会留在这里,但他却说并不介意你嫁过人,还说小白羊是没有能力保护别人的,你的美丽只有留在这里才会被守住。”

    “小白羊?”温梨笙不理解。

    闽言道:“前日你与你夫君被阿茶带回来的时候,族中人打趣说你们就像是误入狼群的小白羊,不过并没有恶意,你不要介意。”

    温梨笙摇摇头,她当然知道这些人没有恶意。的确在这个人人都晒得黝黑,男女都身强体壮的种族里,她和谢潇南不曾受风吹雨打的皮肤显得非常娇贵,透着一股子文弱的气息。

    温梨笙对闽言道:“麻烦你帮我转达,大梁的女人不事二夫,对夫君从一而终,我这辈子只会有一个男人,请不要用这种方式折辱我,况且我夫君在郡城中有些地位,即便是文弱,保护我也是足够了。”

    闽言眼中有些动容,转头把话转达给了索朗莫,听了这番话之后,索朗莫像是还想说什么,最后只是深深的看了温梨笙一眼,转头离开了。

    闽言抱歉的笑笑:“姑娘见谅,索朗莫年岁尚小,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这样直接,但他本心不坏。”

    温梨笙面对着突如其来的桃花债也是头疼的很,疲倦的摆了摆手,道了声无事便往她睡觉的帐中走,手搭在帐子上的时候忽而想起,若是索朗莫还没有放弃怎么办?会不会趁着半夜无人悄悄闯入她的帐中来?

    这营账也没个门锁什么的,更没有守卫,谁都能轻易进来。

    越想越觉得不安全,温梨笙并不是想用恶意去揣度别人,但毕竟出门在外,防人之心是不可无的。

    她忽而又记起方才给谢潇南擦背的时候,他提出了族长要讨要她一事,心念猛地一动。

    难不成谢潇南说那句话,并不是为了询问她的意愿,而是旁敲侧击的告诉她,有人在打她的主意,让她提高戒心?

    越想越觉得心惊,温梨笙方向一转,直奔谢潇南的营账去。

    帐中点着灯,谢潇南还没睡。

    她小心的撩开帐子探进去一个头,贼头贼脑的左右看看,就见他正坐在左边的矮桌旁,正低头看着什么东西,桌上的一盏烛光将他的面容拢上暖色,帐中还有四盏落地长灯,将周围照得很亮。

    谢潇南都没抬头,就知道是她,一开口轻淡的语气带着嘲讽的意味:“你的毒医治好了?”

    温梨笙想到不久前她还大声指责谢潇南给她下毒的场景,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于是讪笑了两声摸进了帐中,找话题聊:“少爷,外面的人都在唱歌跳舞好不热闹,你不出去看看吗?”

    方才她在边上看了两眼,哈月克族人不论男女老少皆围着石头搭建的火堆载歌载舞,在一轮明月下肆意欢唱,跟过年似的。

    “他们已经唱跳了两个晚上了。”谢潇南看起来对那些热闹一点不感兴趣。

    温梨笙哦了一声,原地站了一会儿,见谢潇南并没有把她赶出去,于是胆子大了些,轻手轻脚的走到他边上。

    而后蹲下来,两只手搭在矮桌边,撑着往前一倾,就见他面前摆着的是一张地图似的东西,谢潇南正看得仔细。

    温梨笙打小混在江湖堆里长大,对地图这一类东西很是警惕,下意识以为是什么机密的东西,于是惊了一下连以为看了不该看的东西,忙捂住眼睛道:“少爷你在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呢。”

    谢潇南莫名其妙的看她一眼,一下就看见她手腕上有两个指印,在白嫩的皮肤上十分显眼,他复又低下头,看了片刻,才开口问:“族长的儿子找你了?”

    温梨笙没想到被他看出来了,把手掌往下挪了挪,露出一双眼睛,点点头气愤道:“那个人还真想让我留下来,我找不到适合的话推脱,于是就说我已经嫁人了,但他竟然说不介意我嫁过人,真是脑子有病!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谢潇南却不以为怪:“在哈月克族,父妻儿继的事也不是没有。”

    温梨笙完全理解不了,但身在别人的地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小声道:“这简直是乱了伦理常刚。”

    难怪这些人一直在萨溪草原上生活,以他们主要的理念,恐怕很难融入梁国里。

    想了片刻,温梨笙又往前凑了凑,斟酌着语气道:“不过我说我嫁人之后,闽言就把你误会成了我夫君……”

    谢潇南听闻就皱起了眉头。

    温梨笙见状赶忙找补:“当时情况比较复杂,我也不好跟她解释,然后就碰上了索朗莫于是干脆就将错就错了,况且咱们在阮海叶面前不也配合的挺好的嘛?明日就要走了,若是没人提起你就假装不知道呗。”

    谢潇南嗤笑一声,懒懒道:“是女人说话男人别插嘴的那种配合吗?”

    他酒后微醺,情绪散得很开,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无形的吸引力,温梨笙眼睛盯着他的侧脸,一时间没察觉自己的视线突兀,只是打着哈哈糊弄道:“世子爷的救命之恩我没齿难忘,回去之后定会做牛做马报答。”

    谢潇南没有应声,目光专注的看着地图。

    温梨笙多少有点感觉到了,或许是因为有些醉意,谢潇南此刻的脾气好了不少,眉眼间虽然没什么表情,但不显得冷漠了。

    这几日的相处下来,温梨笙也有点摸清他的脾气门路,只要他没有说不行,基本等同于默认了,于是她有点得寸进尺道:“我今晚……能睡这吗?”

    谢潇南像没听见似的。

    屋中安静了会儿,温梨笙又道:“我这么貌美如花人见人爱的,而且手无缚鸡之力,也不会武功,在这种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又只认识你,这里的房子连个门栓都没有,太不安全了……”

    谢潇南的目光在地图上缓缓挪动,听着她越来越离谱的话进了耳朵也没什么表情,忽而看见她的影子投在了地图的一角,左耳的玛瑙石耳坠光影正在地图上轻轻摇晃着。

    他视线一停,而后将地图折起,不看了。

    温梨笙的视线追着他起身,然后走向了里边的竹编矮榻,以为他还在考虑,正想再劝说一番的时候,就听他淡声道:“你睡地上。”

    同意了!

    温梨笙暗喜,忙站起来道谢:“世子爷您真是大好人!”

    房中有一张矮榻,离地还不到一尺,是以睡地上和睡矮榻上是并没有区别的。

    谢潇南见她小嘴叭叭个不停,又嫌她聒噪了:“不想睡在外面就安静点。”

    温梨笙赶紧闭嘴,转头出去把自己的被褥和竹编的席子一块抱过来,在屋中左右看了看,十分蹬鼻子上脸的把席子铺在了竹榻旁边,心想着若是有谁晚上真的摸进来的话,谢潇南也能第一时间把她叫醒。

    席子铺好之后,温梨笙站在边上看了看,忽而问道:“你若是夜间下床没看见我,会不会踩到我?”

    谢潇南自然没有那么不长眼,但他往竹榻上一躺,淡声道:“嗯,能踩到,我能一脚把你踩死。”

    温梨笙被他这一吓唬,连忙将席子往上拉了拉,给谢潇南留了下榻的地方。她老老实实躺好之后,就听见外面传来了哈月克族人的高歌之声,在这广袤无垠的草原上,即便是在夜里,他们也能肆意的欢唱,根本无需担心打扰到别人。

    若是在郡城里有人敢这样,早就被人抓起来了。

    温梨笙其实也想去凑个热闹的,但她又害怕碰上第二个索朗莫那样的人,她实在是招架不住。

    一想着明日就能回去了,她心里抑制不住的高兴。

    本来是给贺家送寿辰礼的,谁能想到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竟然从贺家被抓到山上,又从山的那边逃到萨溪草原,幸运的是她一路走来并没有受什么皮肉之苦,即便是几次面临着危险,也被保护的好好的。

    温梨笙想到这,忽而一愣,将“保护”这个词反复在脑中琢磨着。

    这一路走来,她身边只有谢潇南,虽说他们之前的几次碰面并没有多么友好的交流,但这几日确实都是谢潇南在保护她。

    应该是因为她爹是郡守吧?若是换了别的寻常姑娘,他会不会一早就丢下了?

    她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谢潇南已经入睡,翻身间半只手探出了竹榻,正正好悬在温梨笙的脸上,她目光一抬就看见修长的手指。

    这手透着一股典型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矜贵,匀称而好看。

    温梨笙又想,就这手能把她肋骨打穿?

    想来想去终是睡意渐浓,她卷着身上一层薄薄的丝毯沉沉睡去。

    这一夜睡得极好,没有任何声音将她吵醒,她甚至连那些人什么时候停了歌舞都不知道,一觉到天明。

    温梨笙揉着眼睛坐起来的时候,两个哈月克族的侍女正在给谢潇南套外袍,他伸展着的双臂看起来很长,雪白的衬衣隐隐勾勒他臂膀的线条,属于少年的蓬勃之力即便是套着衣裳也无法遮挡。

    房中很安静,两个侍女动作几乎没有声音。

    温梨笙昨晚睡的时候没脱衣裳,所以起来之后只要套一件外袍就行,她穿好鞋子站到谢潇南身边时,正好见他将最后一个盘扣扣好,一咧嘴笑出白白的牙齿:“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谢潇南许是刚醒不久,漂亮的眼睛里还余些困倦,片刻后才懒懒的开口:“去吃些东西,然后我们出发回城。”

    温梨笙一听说要回去顿时高兴得想翻跟头,甩着赤红色长袍的袖子就蹦蹦跳跳的出了帐子。

    外面天色尚早,一半的天还灰蒙蒙的,另一半却已经沾染了黎明的光,像是将巨大的天幕分割两半一样。清晨的风尚有些凉爽,空中尽是青草的气息。

    她被人带领着前去洗漱,早饭也一并准备好,还是那个奶白色的甜汤和面食,另一个盘子里放着撕好的肉丝,比之前吃起来方便很多。

    温梨笙正慢慢的吃着时,外面突然传来有人喊叫的声音,她刚塞进嘴里一块面饼,连嚼都没来得及就立马起身出去,想看热闹。

    就见在营账边上的一块宽广的空地里,已经堆积了不少人。

    这一块地方应该是哈月克族的男子习武操练之地,不仅地方空旷,旁边还摆了三排武器架,上面放了各种大刀长戟,其中一个武器架上插着一柄高杆旗,旗子黑底白字正迎风飘扬,上面一个大大的“梁”字。

    温梨笙一边嚼着嘴里的面饼一边往人群去,由于站得并不密集,所以很轻易的就走到了前排,只见阿茶和两个女人站在其中,他们面前还站着几个身量高大的男女。

    他们的衣服与哈月克族的不相同,身上大多兽兽皮做装饰,还戴着干花之类的装饰,温梨笙一下就想到了昨日闽言所提的巴萨尼族。

    那几个男女长得很高,其中有个块头更是大的惊人,无袖的两臂能轻易看见隆起的肌块,看起来十分骇人。

    温梨笙咽下面饼,觉得这种拳头,或许真的能一拳打穿她的肋骨。

    这几人的面色都带着十足的挑衅,浑身上下写满了找茬二字,周围堆聚的人越来越多,也不见几人露怯。

    闽言也循声赶来,看见温梨笙在边上站着,便走到她身边来小声道:“姑娘,你先会帐中避一避吧。”

    温梨笙疑惑道:“怎么了?”

    “巴萨尼族人来挑事,若是让他们看到你是梁人,只怕会针对你。”闽言担忧的朝阿茶的看了一眼:“你先回去,这里我们会处理好的。”

    温梨笙很喜欢看热闹,本不想回去的,但闽言都这样说了,她也不能留下添乱,刚要转身忽而发现身后竟站着谢潇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站着。

    她顿时乐了,后退两步站在谢潇南的身旁,凑过去义愤填膺道:“少爷,这巴萨尼族的也欺人太甚了,昨日放鹰,今日就派人来。”

    谢潇南低眸看她一眼:“莫管闲事。”

    “那咱们还走得了吗?”温梨笙小声问。

    暂时肯定是走不了的,只能等哈月克人解决掉面前的事。

    于是温梨笙也学着谢潇南双手环胸的姿势,站着看起热闹。

    巴萨尼族打头的是个二十余岁的男子,粗眉宽鼻一脸的戾相,张口说了一句。

    约莫不是什么好话,阿茶怒声回怼,结果巴萨尼的一女子推了一把,这一举动惹得阿茶身旁的女子大怒,厉声斥责。

    忽而有一女人似乎看见了什么,一伸臂从阿茶的头上拔下个东西,扬起来道:“这不是梁人盛行的发簪吗?你们果然藏了梁人!”

    温梨笙惊讶的挑眉,这人居然也会说梁语。

    闽言看出她的惊讶,便解释道:“巴萨尼族并不游荡,一直生活在靠近群山一代,所以很多年前就开始跟梁人购置物品,他们会说梁语。”

    “一边跟梁人买东西,一边厌恶梁人?”温梨笙问。

    “很多年前梁国统一,收复萨溪草原的时候曾摧毁了很多草原上的种族,巴萨尼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们对梁人的仇恨一直延续。”闽言说道。

    阿茶见金簪被抢走,顿时急眼了,冲上去要夺回,但因为身量差距过大,一下就被女人推到在地上,摔了个大跟头。

    旁边站的几个年纪尚轻的男孩连忙将阿茶拉起来,却也不敢上前。

    温梨笙这才发现,这周围站着的哈月克人大多都是女子,那些强壮的男人都不在。

    那高高的女人扬着金簪道:“当初你们迁至此地,与我们族长约定了协议,不可私藏梁人,这又是什么东西?”

    温梨笙又向闽言问了几句,这才了解了情况。

    哈月克族养了许多牛羊,一直在草原上换地方生活,这次迁到群山旁正是巴萨尼一直占据的地盘边境,族群之间并不会轻易起冲突,所以在一开始两族就定下了约定,至今已经有三年的时间了,除却巴萨尼偶尔来骚扰之外,都还算相安无事。

    只是巴萨尼族容不下梁人,所以也不允许梁人出现在这一代。

    闽言说他们这次来找事的原因是因为昨晚索朗莫射死了他们的一只鹰,所以在一大早的趁着族中男子都外出挑水时来挑事。

    发现温梨笙送给阿茶的发簪,只是个意外。

    但不管是不是意外,也确实是因为她和谢潇南,哈月克才在此刻遭受巴萨尼的挑衅。

    之前阿茶带回了温梨笙和谢潇南后,哈月克人在明知道他们是梁人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了收留,光是这份恩情,温梨笙就觉得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正想着,索朗莫就带着两个年轻男人匆匆赶来,闽言见状也跟着上前,几人面对面一站,闽言质问道:“你们究竟想干什么?”

    那边巴萨尼的几个男子也不知道相互说了什么,女人就突然用梁语扬声道:“只要你们交出私藏的梁人,这事便一笔勾销。”

    而后她声音一厉,竟直接将手中的金簪给折断,扔在地上:“若是继续藏着,可别怪巴萨尼不给情面!”

    她这话是说给温梨笙和谢潇南听的。

    阿茶见金簪被折断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跪在地上将两半的金簪捡起来,哭声凄厉伤心。

    温梨笙实在看不下去了,正要出声说话的时候,谢潇南却脚步一动,径直走出人群。

    她也赶忙跟上去。

    她和谢潇南有着很明显的梁人特征,在一群臂膀粗壮身量高大的人当中格外的显眼。巴萨尼几人一看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和娇俏姑娘,顿时露出不屑的笑容:“原来是两个迷路的羔羊,还以为是什么人物来了萨溪草原,能让哈月克这样相护。”

    索朗莫也皱着眉,伸臂拦在谢潇南面前,示意他别再上前。

    闽言也劝道:“小公子,不必理会他们的话,这里的事与你们无关,你们还是先回去吧,等下族长会安排人送你们回去的。”

    谢潇南却抬手制止了她的话,拂开索朗莫的手臂走到了巴萨尼几人的面前才停下。

    这是一种随时就能动手的距离。

    温梨笙害怕挨揍,落了半步在谢潇南身后。

    他没有说话,温梨笙在此刻就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她早就见惯了这种场面半点不露怯,叉着腰冷哼了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片萨溪草原是梁国境内,一寸草地一缕清泉都是梁国的,你们若是真的那么痛恨梁国,也该搬到萨溪草原之外再飘扬你们的族旗。”

    折断金簪的高个子女人怒道:“这片草原是自由的!根本不属于梁国!”

    温梨笙用下巴指了指武器架上的大旗:“那这里怎么有梁旗呢?”

    “不过是这群狗腿为了讨好梁人才做出这种丢人的事,若是我们族长早知道他们竖梁旗,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让他们留在这里!”那大块头的男子声音浑厚如钟,吼起来嗓门极大。

    温梨笙觉得吵,她往后仰了仰头:“真是好笑,你们真那么有能耐,何不举反旗攻上皇城?还不是一群只会窝在自己三亩地里叫嚣的无牙野狗罢了。”

    她的话说的不大好听,那大块头像是怒极一般,一伸手竟直接一个拳头打折了高杆旗,木头炸裂的声音传来,武器架也被打翻在地,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温梨笙被这声响吓了一跳。

    挂着梁旗的杆子歪倒,往地上掉落。

    站在旁边一直没有说话的谢潇南却突然抬腿,一脚踹中了巴萨尼几人中打头的男子,落脚正中当胸。

    这一脚可不得了,那男子只觉得千吨重的马车撞上胸膛似的,一阵剧痛来袭的瞬间,他整个人就飞了出去,狠狠摔在地上还滚落了几步远,而后梁字旗正好落下,盖在了他身上。

    温梨笙与其他人一样瞪圆了眼睛长大了嘴巴,整个面容突出“震惊”二字。

    谢潇南出手太快,等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被踹的男子已经被梁旗盖住,整个人晕死过去,半点动静也无。

    就见他微抬下巴,仍是那股子倨傲的劲儿,声音里是不可违逆的命令:“把旗捡起来。”

    温梨笙心尖一荡,侧头去看谢潇南。只见他俊俏的眉眼中冷霜尽藏,墨黑的眼眸半敛着,傲气而不羁。

    谢潇南生气了,不是因为被叫做羔羊,也不是因为诸多的看轻与挑衅,而是因为这大块头折断了梁旗的旗杆。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哈月克的人误导,有着一个非常严重的误解。自小养在皇城里的小公子,皮肤是不经历风霜的白嫩,举止是读书人的清雅,但却并不是柔弱无害的小羔羊。

    他不如索朗莫高,也没有大块头强壮,却有着上位者独一无二的野性和不可一世,那才是谢潇南。

    将所有人都踩在脚底下的谢潇南。

    大块头见自己人被一脚踹得生死不明,当下也怒气,张开双手扑上来,想教训他。温梨笙见状连忙退后数步,生怕自己遭到波及。

    她退到闽言身旁,就见闽言一脸惊色:“姑娘,你快劝劝你夫君叫他不要动手,会受伤的!”

    温梨笙说:“我可管不了他。”

    大块头一扑上来就要抓谢潇南的胳膊,却见俊俏的小公子一抬手敲在大块头的手腕处,第二下落在他的手肘上,大块头的脸上顿时出现痛色,而后飞快的用另一只手要去抓谢潇南的脖子。

    谢潇南只微微朝后一仰就轻易躲过,紧接着一抬脚踢在大块的左肋骨,将人踹得后退数步。

    仅仅两招之内,谢潇南半寸未动,大块头却退后好几步。

    大块头极是不甘心,没曾想自己被一个少年打退,大吼一声扎了个马步运气,继而迈开腿两步跑向前,到了近处便双拳一起出,一拳攻其面一拳撞其腹。

    谢潇南矮身而避,双手抓住大块的左臂一跃而起,整个人极其轻盈的跳到空中,继而身体一旋左腿弯曲,膝盖狠狠的撞在大块头的侧脸上,在空中转了个圈后再以右脚跟撞在他头上。

    这两下打在头上,单是看着就让人惊心,饶是大块头看起来一副极是抗揍的模样,挨了两下后整个人就有些站不住了,往旁踉跄了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形,片刻后他的右耳流出了血液。

    如一朵旋在空中的红莲落地,谢潇南站在初升的朝阳下,旷野的风卷着他墨色的长发赤红的衣袍喧嚣不停。

    大块头抹了一把耳朵的血,面目狰狞可怖。他身旁的几人也终于察觉大块头不敌面前的少年,便一并动手,同时朝谢潇南进攻。

    看着这么多膀大腰粗的人一起围攻谢潇南,温梨笙心中也是一紧,下意识担心起来。

    索朗莫见这情况,也想上前帮一把,却见谢潇南身姿轻盈动作干练,看起来好似躲不过他们的攻击,却总能够在拳头擦到身上时错身闪避。

    巴萨尼族的人显然更崇尚力量,他们的攻击招式无比简单,所有的力道都击中于拳脚,所以横拳扫腿间,但凡被击中一下都是重创。

    可谢潇南却明显是习武多年,每一个动作身法他都运用得极其熟练,甚至能轻松接下对方全力挥舞而来的拳头,分明是一双漂亮修长的手,轻轻在别人关节一捏,就这样将他们的手腕肩颈的关节错位。

    很快地,几人的双臂皆被卸下,再也挥不动拳头,露出惊恐之色齐齐的往后退。

    大块头见自己的伙伴皆落败,匆忙从地上随便捡了一个掉落的武器,挥舞着铁打的大刀再次冲上去。

    旦见谢潇南左脚后撤半步,锐利的目光盯着挥舞的铁刃,到了近处时忽而脚跟一旋侧过身,大块头一时没收住力与他错身半步,手腕就这样被拽住,强力施压之下他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手臂就被折在面前,铁刃被调转方向贴在大块头的胸膛上。

    下一刻谢潇南握拳抬臂,整个右手出拳,狠狠砸向铁刃。

    只听“砰”地一声响,然后是凄厉的痛呼,大块头庞大的猛地飞起,断线的风筝一般砸落在地上,一大口鲜血喷涌而出,铁刀也掉在地上,定睛一看,铁刃上有一个大坑,隐约能看出是个拳头的样子。

    温梨笙眼皮一抽,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肋骨,回想起那一句“我隔着铁板能把你的肋骨打穿”。

    她觉得谢潇南还是谦虚了,这一拳下来,根本不是断几根肋骨的事,可能会当场把她打死。

    如此利落的动作,片刻间就把大块头打倒,周围的人爆发出痛快叫好的声音。

    谢潇南走到大块头身边,一脚踩在他的后背肩头,捏着他的手腕将左臂拉起——正在这时哈月克族的族长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见状连忙出声道:“等等!”

    话音刚落下,谢潇南手上一用力,骨头碎裂的脆生便传来,大块头又是一声惨叫,血液从嘴里流出来,沾染他半边脸,随着谢潇南的松手,那只左臂也无力的砸在地上。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铁刃,抵在大块头的后颈处,冷声道:“把旗捡起来。”

    来挑事的一伙中,只剩下了方才折断金簪的女人,她看见刀刃架在同伴的后颈处,刀尖已被血染红,再不复方才的嚣张跋扈,尖叫着哭喊出声:“我捡,我捡!你别杀他!”

    她像是腿软,仅仅几步的距离跑起来还踉跄着差点摔倒,将方才落在男子身上的梁旗捡了起来,折断的旗杆架在另一个武器架上,她解开自己的发带颤抖着双手将旗杆绑在上面。

    一面黑底白字的大旗被风一卷,哗然绽开,上面的梁字在只有风喧嚣的旷野上,徐徐飘扬。

    谢潇南眸光轻抬,望向那迎风招展的大旗。

    他的长发被卷起来,纯粹的黑色与他皮肤的白相映衬,赤红的外袍翻动,黑眸中带着冷峻的朝气。

    谁的话也不听,谁的面子也不给,他仿佛也成了这草原上自由的灵魂,是不受拘束的风。

    闽言激动无比,突然大声的用哈月克族语说了什么,继而围观的哈月克人立即高举双手大喊。

    温梨笙在一片喧闹之中看着谢潇南,有些怔然。

    几个巴萨尼族人在欢呼声中狼狈而逃。

    一场闹剧终于落下帷幕,族长快步上前,并未计较方才谢潇南没有住手的事,反而是连连道谢,哈月克人对谢潇南也彻底改了个态度,先前是好客的热情,现在则是满满的恭敬。

    温梨笙见众人将谢潇南围住,在原地站了许久也没有上前,而是转头到了坐在地上哭的阿茶身旁,蹲身摸了摸她的头:“没关系,等我回去了再挑些好看的送给你。”

    阿茶听不懂她的话,仍是哭着,两手各握着一截断了的金簪。

    温梨笙叹了口气,忽而瞥见不远处的地上有个铜板似的东西,她走过去将东西捡起来放在手心里。

    与铜板很相似,是外圆内方的,上面却刻着她不认识的字体,另一面则是一种没见过的花,比寻常铜板要小上一圈,像是很多年的旧东西,她记得这个是戴在谢潇南发上的,在方才的打斗中掉落。

    “这是哈月克族人祖上所用的货币,后来草原被梁国收复后,我们就用梁银了,这些铜币就被当做一种装饰品,意为祖上的庇佑,是吉祥的东西。”闽言走过来,见她专注的观察手中的铜币,便解释了一下。

    温梨笙将吉祥铜币握在手中,冲她笑道:“方才的事你们不用担心,等我们回到郡城之后,就会派人来解决的。”

    闽言笑着说:“没关系,巴萨尼族不见得会动手,我们虽谦让但也不是任人拿捏,且在这里也住了三年多,是时候迁地了。”

    温梨笙没再多说,她将手中的铜币收进衣兜里,说道:“日后见不到了,还真是挺遗憾的。”

    “萨溪草原的每一缕风,都是你想见到的人。”闽言温笑着道:“族中的老人们经常这么说。”

    两人边说边笑着,忽而那边的喧闹声小了许多,温梨笙望过去,就见隔了十几步的距离,谢潇南站在人群之中正偏头看她。

    温梨笙对上他的视线,一小朵蒲公英似的绒白色小花被卷到风中,从谢潇南的侧肩飘过来,徐徐飞舞带温梨笙的面前,她心念一动,踮着脚一伸手就把小花握在了掌心中。

    就听他道:“走了。”

    温梨笙攥着小白花,笑嘻嘻的跟上去:“来啦!”

    她追赶了几步,并肩到谢潇南身旁,低声问:“少爷,你不是说不管闲事的吗?”

    谢潇南却说:“这不算闲事。”

    第33章

    从萨溪草原返回沂关郡, 最近的路程就是穿越一座座连起来的高山,但山中野兽居多,且盘踞着不知名的山匪团伙, 以及猎户们设下的陷阱等等,危险因素太多。

    所以温梨笙和谢潇南的路线则是乘舟穿过环山的河流,然后到达山边的乡镇, 再一路回郡城。

    他们只带了一些哈月克族的饰品和食物,再多的东西谢潇南就不让带了,说麻烦。

    路上由两个男子和闽言陪同,索朗莫本来也想跟着, 但温梨笙躲在谢潇南身后一直小声道:“快想办法快想办法。”

    最后谢潇南被念叨的烦了, 开口回绝了索朗莫的跟随,他击退巴萨尼族的几个人之后, 在哈月克的地位飞升,所有人见了他都十分尊敬, 就连索朗莫的目光也一直追随他,得知他拒绝之后,索朗莫一脸的遗憾和落寞。

    温梨笙最后把自己的衣裳留给了阿茶, 本来想表达感谢的金簪被折断了, 她所能留下的东西也只有那一身价值昂贵的衣裳, 她穿走了一身哈月克族的衣裳, 自然也要留下她自己的。

    虽然有些不合礼节, 但阿茶却不介意,得知她的意图之后, 十分高兴的抱着衣裳转圈圈, 最后将两指合并, 指头在温梨笙的唇上轻轻印下, 而后两个指头按在眉间,她闭上眼睛低下头,不知道说了句什么。

    闽言在一旁说:“这是我们祈福祝愿时的礼仪,阿茶再为你祈福。”

    温梨笙笑完了眼睛,最后摸了摸阿茶的头。

    哈月克一组站成一堆欢送温梨笙和谢潇南,族长最后送了一番祝愿,并表示哈月克永远欢迎梁人,而后目送两人离开。

    直到走出很远,温梨笙坐在马上回头望的时候,他们还站在原地未动。

    感受到异族的热情,温梨笙的心被填的满满当当的,隔着随风飘摆的绿草向他们挥手。

    出了萨溪草原后,他们骑马行了半个时辰的路,到了渡口等船。太阳慢慢高升,温度渐起,温梨笙拿着羽毛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摇着。

    等了许久,渡河的船才慢慢悠悠的来,温梨笙起初很纳闷,照这样的速度一天也只能渡一趟,船夫拿什么挣钱?

    后来才了解到,萨溪草原的人去乡镇的并不多,所以这艘船是五日才有一趟的,也亏她昨日醒的及时,若是错过了今日,就要再等上五日才行。

    把两人送上船后,闽言几人就骑着马回去了。

    船上只有温梨笙和谢潇南,起初见周围风景秀丽,温梨笙还感觉很是新奇,站在船头左顾右盼,后来时间一长,她的新奇劲儿也消退,加上太阳越来越强烈,晒得人满是热意,她就钻进了船舱里。

    谢潇南正靠着舱体闭眼休息,温梨笙也放轻了手脚的力道坐到了他对面。

    舱内静谧,温梨笙放肆的盯着谢潇南的脸打量。

    毫不夸张的说,上辈子和这辈子,她是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下如此细心的观察谢潇南。

    当年谢潇南进沂关郡后,郡城中数不清的家族想要攀高枝,争破了头的想把自家的女儿送到谢潇南身边,哪怕只是个妾室,待谢潇南回京承爵后那也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最夸张的是有个姓冯的,把自己七岁的女儿都要送给他丫鬟使,温梨笙听说之后冷笑不止,暗道这些人怕不是有些丧心病狂了。

    不过凭心而论,谢潇南确实有一张极为出众的脸,他身着赤色的哈月克族外袍,棉白的衣领露出一半,墨发束起马尾垂下的发丝肆意的散在肩头胸膛,浑身上下只有红白黑三种颜色,即便是坐着不动也难掩一身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闭上眼睛时敛去拒人千里的冷漠,将阶级模糊后,就让人有一种可以触摸攀登的错觉。

    只是这个高枝,前世谁也没攀上,他在沂关郡住了一年多,把沂关郡搅得天翻地覆之后就回京了。

    起初还偶尔能听到他的消息,后来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到了,直到他举起谢字旗攻城造反,关于谢潇南的传说这才又一次遍布了整个大梁。

    谁能想到最后将谢字旗插上皇城,坐在黄金龙座上接受万臣朝拜的谢潇南,现在就坐在她面前,闭着眼睛一副温良无害的模样。

    温梨笙想着现在要是一刀捅过去,把他扎死,会不会就能避免大梁所有的动荡?

    但是她又想到了自己的肋骨。

    正想着,对面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看到她后双眸一眯露出些不爽的神情。

    温梨笙吓了一跳,继而若无其事的把视线挪开,抖着腿哈哈笑道:“外面天气真好啊,是吧少爷。”

    “你还要盯着我多久?”谢潇南道。

    “啊?”温梨笙大吃一惊:“你不是闭着眼睛的吗?怎么我盯着你也能被发现?”

    习武之人的五感本就比寻常人灵敏,他说道:“你的目光太过直白。”

    “是吗?”温梨笙挠了挠头:“那一定是我对您尊敬崇拜的太过热烈。”

    “说谎的时候先想想被拆穿谎言的后果。”谢潇南往后一靠,姿态有些懒散:“你爹没教过你这些吗?”

    “我爹只教过我看见世子爷之后要恭敬守礼,万不可越矩。”温梨笙说。

    “那看来温郡守没教好你,”谢潇南道:“我倒是不介意帮温郡守管教一二。”

    这话在温梨笙的脑中转了个来回,她疑惑道:“你想当我爹?”

    连谢潇南都愣了一下,对温梨笙的脑回路有些讶异。

    “不大合适吧,你年纪应该跟我差不了多少。”温梨笙皱着眉头,像是真的在认真考虑似的:“况且我要是改姓谢,谢梨笙……不好听啊。”

    “闭嘴。”谢潇南见她越说越离谱,嗤笑一声:“想进谢家族谱,倒是想得挺美。”

    温梨笙心说我还不稀罕呢!呸!

    又一次不大愉快的聊天告终,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没再交流,船体摇摇晃晃的勾起了温梨笙的睡意,她歪到在宽椅上,裹着身上的红袍,很没有形象的呼呼大睡。

    临近正午,船才在渡口靠岸,温梨笙揉着惺忪的睡颜跟在谢潇南身后下了船,渡口来往的人都对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但这个渡口也算是萨溪草原人通往乡镇的常用途径,所以经常有不同种族的人来,大多数人也都见怪不怪了。

    正午的阳光充足,很多在渡口卸货干活的男子都光着膀子,身上的汗珠密密麻麻,还有不少妇女提着饭来寻自家男人,带来的孩子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玩耍。

    其中有一个约莫十岁的男孩子,身上穿着破旧的粗麻布衣,干瘦的两条腿飞快的跑动着,一下就从温梨笙的面前窜过去,手里还拿着一个木头做成的剑。

    后面四五个孩子再追赶,没几步就撵上了男孩子,将他压在地上,哄闹着把木剑从他手里抢走,嘴里嬉笑着:“就凭你也想娶上官大小姐?”

    他们将木剑递给其中一个穿着锦衣的男孩,那男孩接过木剑之后就牵起旁边一个粉衣小姑娘的手,装得满脸郑重道:“上官姑娘,我保护你,不会有人欺负你的! ”

    锦衣小男孩的喽啰们附和:“是呀是呀,嫁给我们周家,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呢!”

    温梨笙没绷住,被逗得笑声不止。

    她知道这锦衣小男孩扮演的是宰相周家,周家世代从文,代代出状元,是大梁千万学子的榜样。小女孩扮演的是上官家族,传闻上官家的女儿容貌倾城,知书达理,无数人求娶而不得,嫁的都是大富大贵的望族,引得世间女子竞相模仿。

    民间小孩都爱这么玩,不是扮作妖精神仙,就是扮作高官望族,也没人会管这些。

    正笑的时候,倒在地上的小男孩坐起来,倔强地喊道:“我谢家骁勇善战,也是很厉害的,怎么就娶不得她了?”

    他的话顿时惹来哄堂大笑,有人嘲笑他:“二河,你这胳膊腿儿能拉动你家磨坊就不错了!”

    温梨笙下意识朝身边的人看去。

    巧了,这也站着个谢家人。

    就见谢潇南忽而上前去,一把夺过锦衣小男孩手中的木剑,或许是因为他身量高气势足,一群小孩被震住了,没人敢出声反抗。而后他走到谢二河身边,拎着小孩的胳膊轻松的让他站起来,再蹲下来与小孩平视。

    谢潇南将木剑递给她:“拿好。”

    谢二河伸手接下了木剑,表情愣愣的。

    “保家卫国,守护大梁才是我们谢家人该做的事。”谢潇南用手捏了捏他的脸蛋,肃着脸问:“懂吗?”

    他懂什么啊懂,才一个半大的孩子。

    正午灿烂的阳光洒在谢潇南的身上,一下描绘出他温润如玉的眉眼,墨色的眸子沉沉的,即便是面对一个小孩子,也看起来温柔而认真。

    温梨笙站在几步远之外,看着蹲着的谢潇南与站着的小男孩,两个谢家人的身份天差地别,却在这偏远的乡镇一角相遇,不知为何她心中溢出一种奇妙的感觉。

    木剑被夺的锦衣小男孩反应过来,气势汹汹的来到谢潇南面前,想要伸手把木剑抢夺回来,结果谢潇南曲起手指一下弹在锦衣小男孩的头上,一个响亮的脑瓜崩。

    锦衣小男孩立即捂着脑袋大声哭喊起来,他的几个小跟班也不怕死的排着队来,结果被谢潇南一人赏了一个脑瓜崩,几个孩子瘪着嘴大哭,眼豆子哗啦啦的流。

    温梨笙见状简直目瞪口呆。

    只见谢潇南接着问那孩子,面上有几分凶巴巴:“我说的你听懂了吗?”

    那小男孩有些害怕,却还是瑟缩道:“可是我想娶漂亮媳妇儿……”

    话刚说完,谢潇南抬手也给他脑门弹了一下,于是几个孩子抱在一起哭。

    温梨笙左右张望,怕孩子的父母找上门来,连忙把谢潇南给拉走。

    逃离现场的时候,她没忍住说了一句:“你跟一小孩计较什么?”

    谢潇南轻哼一声:“你在教训我?”

    不该教训吗?多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子?!

    温梨笙嘴上忙道不敢不敢,加快脚步赶在他们父母找来之前走了。

    两人在镇上寻了一家饭馆,简单吃了些东西之后,便租了个马车继续上路。

    马车很小,但镇上找不到更大的了,出门在外也只能暂时将就着。温梨笙不敢乱动,因为空间太小,她稍微一动腿就会撞上谢潇南的腿,引来他眼风一扫。

    接下来的路途简直是又枯燥又乏味,对天性好动的温梨笙来说真真是煎熬,她也只能偶尔掀开车帘探出头去看看窗外的风景,余下的时间里都是呆滞的坐在车中,发呆或者是闭着眼睛发呆。

    这几日睡得太多了,她没什么困意,就硬是睁着眼睛在摇摇晃晃中熬了几个时辰,谢潇南则安静多了,惜字如金似的,温梨笙多次向他搭话也回答的不多。

    无趣。温梨笙暗道。

    赶到郡城边上时已近傍晚,前方一处木桥马车过不去,车夫只得将两人放下来,收了银子掉转马车回去了。

    温梨笙早就坐得骨头僵硬,一下车就伸展四肢,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感觉全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舒坦之后,抬头看了眼悬在西边天际的夕阳。

    穿过木桥有一段坡度不大的下坡路,路的尽头就能看见郡城的城门,还有一排黑底白字的大旗猎猎飘飘,许多人从四面八方而来,自城门进出。

    那座高高的城门,守卫了沂关郡许多年的城门,最后被插上了谢字旗的城门。

    温梨笙晃着脑袋慢悠悠的走着,落后谢潇南五六步的距离,傍晚的暖风吹来温暖舒适,空中尽是花草的香气。

    她走了十来步,忽而侧头一看,就见坡下有一大片金黄色的麦田,已是成熟的时候,放眼望去金色的麦浪仿佛赶着风似的,一层一层的泛起波浪,坡上的绿树哗啦啦的摇着。

    从郡城中传出的响钟之声徐徐而来,漫天的鸟儿扑腾着翅膀发出各种啼叫,前前后后的飞往山林中。

    倦鸟归林,日落西山。

    温梨笙心间一荡,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停下脚步。

    谢潇南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没了,走了几步之后便回头查看,就见她盯着麦浪将目光一寸寸放远。

    温梨笙余光看到他也停下了,两人一前一后站着,左侧是随风飘摆的麦浪,右边是群山和夕阳。

    晚霞渲染半边苍穹,红袍墨发飘动间,她扬声道:“世子爷,你快看,我们沂关郡多美啊。”

    谢潇南没应声,一偏头也朝着金色的麦田眺望,墨眸慢慢滑动着。

    站着看了片刻,谢潇南转身继续往前走,温梨笙也加快了脚步,蹦跳着追赶上了他,欢快道:“世子爷,咱们也算是共患难了吧,等回了郡城之后,您可千万不能翻脸不认人哦,我就是你最忠实的小弟,做为沂关郡的龙头老大,你收了我绝对是超级划算的。”

    “龙头老大?”谢潇南疑惑道:“确定不是猪头老大吗?”

    温梨笙:“……”

    猪头就猪头吧,反正也是个老大。

    城门守卫对温梨笙的脸无比相熟,二话没说就给放行了,进了城之后两人才分开两路,谢潇南回住所,温梨笙回温府。

    自她离开温府以来,满打满算有五天的时间,城中关于她已经被杀害抛尸的传闻早已遍布,所以她站在温府大门前的时候,惊煞了一众护卫。

    温梨笙用袖子胡乱擦了把汗,往里面走:“人呢?鱼桂!快给我备水,我要好好洗个澡!”

    这声音一传,整个温府炸开锅,飞快的奔来将她团团围住,见真的是她,也没缺胳膊断腿的好好站着时,一时间哭嚎的声音传遍了温府,闹得路上的人都以为这温家找了四天的人,终于发丧了呢。

    鱼桂和温浦长都不在府中,接到温梨笙回来的喜报后,纷纷赶回府中。

    鱼桂更快一些,进府就看到温梨笙站在院中摇着扇子,抬头打量着家中种的果树。她飞奔上前,到了跟前后双膝一弯跪地滑行一段,然后猛地抱住了温梨笙的双腿,张口哭嚎:“小姐啊!你可算是回来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温梨笙的腿被她抱得死死的,挣脱不开,她没站稳往后倒摔了个屁股墩儿:“干嘛!放开我!”

    鱼桂又哭又喊,眼泪鼻涕糊在她衣袍上,温梨笙嫌弃的不行,用扇子打她的头:“快点放开我听到没有!”

    扇柄“邦”的一声敲在她头上,鱼桂当即松了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哭喊:“好疼啊——”

    温梨笙整了整衣袍:“哭什么哭,我还没死呢。”

    鱼桂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将她上下看看:“小姐你真的快把我吓死了,这几天我饭吃不下觉睡不好。”

    “我好得很。”温梨笙道:“就是吃的不怎么样,还是咱们温府的东西好吃。”

    鱼桂听闻连忙招呼府上的下人给她准备吃的,正招呼的时候,温浦长回来了。

    他气色倒是很好,几步走到温梨笙面前看了几眼,语气平常道:“回来了?没受伤吧?”

    这语气就好像她出去玩了半天回来似的,温梨笙一下就不乐意了,指着旁边一个哭得鼻涕眼泪一把的婢女道:“这个刚进府还不到两个月的下人都哭得这么厉害,爹你好歹表现得伤心一点吧?”

    温浦长瞥她一眼:“你跟世子在一起,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温梨笙一愣:“你知道?”

    “你失踪的那日晚上就有人传信来了。”温浦长道:“世子说本来安排你回城的,但你执意要跟着他,你这几日,没给世子添麻烦吧?”

    温梨笙双眼满是疑惑:“他什么时候安排我……”

    话还没说完,突然想起来还真有这个可能,毕竟当时给她报信的戏子也是谢潇南着手安排的,他早知道贺府会在那晚遭遇袭击,所以一开始就已经安排好她的去处,只是当时她误打误撞的遇到了易容的谢潇南,以为只有他能救自己,所以死皮赖脸的跟着。

    难怪当时的他一直让自己别跟着!

    温梨笙顿时心梗:“但凡他多说两句,我也不至于非要跟着他。”

    他娘的什么都不说,害得她一路胆战心惊的跟着!

    温浦长啧了一声:“你还埋怨起世子来了?”

    “我不敢埋怨他,我埋怨爹!”温梨笙龇牙咧嘴:“都怪爹你非要我去贺家送生辰礼,不然我也不会遭遇这些事!”

    温浦长难得好脾气道:“好好好,怪爹怪爹。”

    他用手抹了一把温梨笙头上的汗珠,把有些乱的发丝归到耳朵后:“你看看你这汗,赶快去洗洗。”

    温梨笙哼了一声:“我要吃城南的蟹黄糕。”

    “马上给你买。”

    “还有城北的水晶冻葡萄。”

    “都买都买,想吃什么都买。”

    温梨笙洗去了一身的疲惫,抱着冰凉的果汤在房檐下坐着,鱼桂站在边上给她摇扇子,在酷暑的夏日里格外舒坦。

    “还是回家好呀。”她发自肺腑的感叹。

    “小姐受累了。”鱼桂附和。

    她咂咂嘴,忽而问道:“你还记得咱们在梅家酒庄那天晚上在树边碰到的扒手不?”

    鱼桂点点头:“记得记得。”

    “你绝对猜不到他是谁。”温梨笙压低声音道:“我也是昨天才发现的,他就是世子。”

    可鱼桂听后却并未露出惊讶的神色,温梨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她震惊的声音,一转头见她面色如常,顿时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不简单:“你早就知道?”

    鱼桂坦诚道:“当日在树下的时候我就已经看出来了,我们习武之人若要认人,并非只看脸。”

    温梨笙惊得声音都变了:“那你不早说?你居然敢瞒着我?!当时你改直接告诉我的!我还去抢他的玉佩,我还在他面前诋毁他,还用头撞他的鼻子……”

    鱼桂低下头立马认错:“对不住小姐,只是当时世子殿下易容成那般模样,肯定是不愿暴露身份的,若是我说出来了,万一被灭口了怎么办?而且我当时也劝过你的……”

    温梨笙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我后来对他做的事够他灭口十次的?”

    鱼桂缩着脖子说:“后来我被打晕了,并不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而后就再也没有听小姐你提起过他,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他为什么能给自己换脸?还换了声音,完完全全看不出端倪。”这个问题困扰她一天一夜了。

    鱼桂便说:“奴婢在幼年的时候曾随着戏班子去过奚京,在那里偶然听说过,据传皇宫中有一种秘技,能够用特殊的泥土捏造人脸,薄如蝉翼,覆在人的脸上就能改颜换貌,失效虽然不长,但几乎与真脸无异,寻常人看不出区别。”

    “皇宫中?”温梨笙疑惑的皱起眉,那座远在奚京的金碧辉煌的殿堂里,藏着无数不为人知的神秘。

    江湖间有着无数的教派宗门,其中不乏各种千奇百怪的秘技,但天下任何一个宗门都比不得皇室所培训的组织。

    皇族手中的顶尖人手与价值连城的宝贝,远远高于任何一个民间组织,这便是皇族特权的便利。

    温梨笙想着鱼桂竟然早就知道这事,不由气不打一处来,她伸手夺下鱼桂手里的扇子:“滚蛋,我不想看见你。”

    鱼桂只好委委屈屈的撇嘴离开了。

    温梨笙喝完了果汤,气哼哼的回了房中,在床头留了一盏灯。

    她白日里睡得太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从枕头下面摸出了今日在草地上捡的哈月克铜币,放在眼前看。

    据说当年谢家授封时,谢家家主曾说的一句话:“只要谢家仍有一息尚存,梁旗便永远不会落地。”

    这是谢家的家训。

    谢潇南今日一脚踹翻了巴萨尼族的人,用那人的身体接住了落下的梁旗,正应了那句话。

    她问他,不是说不管闲事的吗?

    谢潇南却说这不算闲事。

    她一下子就听懂了,哈月克与巴萨尼之间的族群斗争,他若插手就是管闲事,但维护大梁国威却不算闲事,这是谢潇南的家族世代所做的事情。

    她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谢潇南初升的朝阳之下,头顶是白云和湛蓝的天,脚踩着无边无际的绿野,抬头仰望那张飘扬的梁旗时的景象。

    恍惚中,她好像看到一个对这大梁无比热爱与忠诚的少年。

    当时哈月克的族人都在欢呼,温梨笙却只想知道,那时候的谢潇南在想什么。

    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她记得。

    半年前谢潇南领兵砸破沂关郡的城门时,在城中休整了八日,最后一日他亲自扛着谢字旗走上了高大的城门,将城墙上飘扬数年的梁旗折断,换上了新旗。

    他真的是心不容情,手段狠辣的反贼吗?

    一个谋朝篡位,踩着尸山血海,亲手折断了梁旗的人,竟然也会说出守护大梁,保家卫国。

    前世温梨笙对谢潇南的了解,全部是靠听来的,从各种人的口中的描述里,她拼凑出了一个野心勃勃,凶狠无情的谢潇南。

    所以她畏惧害怕,觉得当初大梁那么多将士与重臣,千方百计都未能阻挡谢潇南夺王位的脚步,那场他与诸多人的博弈里,他是不可战胜的。

    但这几次误打误撞的相处中,她已经完全看不透谢潇南了。

    重生回来之后,许多事跟前世都不一样了,她隐约感觉到自己触碰到一张网,网中有梅家,贺家,火狐帮的帮主阮海叶,还有她爹温浦长,编织这张网的人,是谢潇南吗?

    分明是一样的时间,同在这沂关郡之中,前世的她竟对这些事毫无所知,那时的她除了招猫逗狗就是寻思着如何偷懒旷学。

    如今想来,当年活得可真像个傻子。

    温梨笙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暗暗下定决心日后绝不再旷学,从今日开始改头换面,重新做人!

    她壮志突发,干脆拿了一本书充满干劲的捧读,看了两页那书就砸在了脸上,她掌心握着铜币,呼呼大睡。

    次日一早,鱼桂按照早课时间来喊她,喊几声之后才有了回应。

    隔了几层纱帐,温梨笙懒懒的声音传来:“我昨夜起夜的时候摔断了腿,去不了书院了。”

    鱼桂:“……小姐,你就算不想去早课,也别撒这种马上就会被戳破的谎言,况且老爷……”

    “别烦我。”

    温梨笙睡到日上三竿。

    温浦长一早去了官署,整个温家又剩她自己,她吃饭的时候冲身边的人打听这几日的事。

    贺老太君死了,在自个屋子里被杀的,此事翻起了不小的浪花。隔日贺家封宅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独独温梨笙不见了,于是立即将贺老太君被杀一事推到温梨笙的身上。

    但温浦长却也不是个软柿子,得知温梨笙在贺宅失踪后,立即就派人将贺宅围了起来,里三层外三层,一只鸟都飞不进去。

    贺家自是斗不过温浦长的势力,无奈之下先将鱼桂和管家一众人给放了,并一再强调不知道温梨笙的去向。

    温浦长并没有撤人,直到昨日温梨笙归来之前,贺宅还有包围圈。

    温梨笙一边吃饭一边听着鱼桂说这些事,立即就察觉出了不对劲之处。

    起初她以为那晚上刺杀她的人是阮海叶派来的,但后来一想,阮海叶是想从她身上获取一部分剑法,不可能一上来就派人杀她,所以那晚的刺客的主子另有其人。

    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时的贺家的宾客之中,只有她失踪了,其他人却安然无恙。

    就说明,那些杀手是奔着取她性命而来的。

    所以到底是谁,想要她的命?

    一想到这,她顿时饭都吃不下了,心凉了个彻底。

    前世她虽不大老实,或多或少结了些仇,但那些也都是小打小闹,根本没有人会派杀手来。

    原来她竟在无形之中,惹了这样大的一个麻烦。

    温梨笙心慌的不行,搁了手里的筷子匆忙起身想去找沈嘉清商量对策,刚走两步肚子就有些疼痛,她又坐下来,喘了口气。

    “算了,肚子好撑,等会再去。”

    她派了人给沈嘉清传信,却得知沈嘉清已经闭关习武六七日了,还需几天才能出关。温梨笙知道他每隔三个月就要闭关一段时间,跟着他师父一起练功,所以也没再继续打扰。

    她在家中休息了三日,最后还是被温浦长赶去了书院。

    临近武赏大会,长宁书院的纪律也越来越松散了,有些人甚至以练功为主,为武赏会做准备。

    温梨笙琢磨着,这段时间长宁书院应该是最放松的时候了,于是就算她早早出门,也并没有着急去书院,而是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子去北湖边上的一家面点铺买了几个热腾腾白嫩嫩的蟹黄包子。

    就为了排队买这个,早课快要结束了的时候她才姗姗而至课堂。

    谁知道刚一踏进去,就看到瘟神姨夫坐在三尺讲台之上,手里捏着一根细细的竹棍,肃着脸。

    温梨笙一看情况,顿时知道不妙,转头就要跑,却听姨夫唤道:“笙笙,进来。”

    她只好停住,扭头对姨夫笑眯眯,忍痛把蟹黄包交了出来道:“姨夫啊,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吃过早膳了吗?我这正好买的有包子,还热乎着呢。”

    这人名唤许檐,其实是她表姨夫,他媳妇与温梨笙的娘都是表了几表的远亲,几乎沾不到血缘的那种,但温家如今只剩下温浦长和她,温梨笙的娘家中也是人脉单薄,有个舅舅也在她几岁的时候出事故去,连个孩子都没留下。

    所以温梨笙的亲戚少得可怜,就这么个表姨夫,也跟亲的似的,尤其是在管教她的时候,极其认真。

    起初温浦长把她调来长宁书院的时候,简直没人敢管教她,即便是在夫子授课时,她也是说溜就溜了,夫子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的,完全无视她。

    旷学早退跟沈嘉清在书院里胡作非为,长宁书院的院长看了,也只能道一句活泼。

    最后还是她自个旷学的时候在大街上闲逛,碰到了外出办事的温浦长,而后拎着她回了长宁将所有罪责问出,当时罚她在房中抄文章抄了好几日。

    等再回书院的时候,表姨夫早就等着她了。

    学堂里安静的很,许檐总是在早课的时候来逮温梨笙,一逮一个准,所以这种戏码很常见。

    许檐笑着点点头:“确实早了,若是再晚点就不知道你早课都快结束了才来。”

    温梨笙嬉皮笑脸的走进去:“姨夫……”

    “嗯?”许檐威胁的瞪她一眼。

    “许夫子。”温梨笙立即改口,说道:“我这不是前几日出了点事嘛,这几天没休息好,所以起来的有些晚了。”

    前几日她失踪的事闹得动静很大,几乎没人不知道。

    许檐在她回府后的第二日就登门拜访了,知道她其实生龙活虎的很,但还是放缓了声音,只道:“下不为例,快进来吧。”

    温梨笙松了一口气,嘴上却还欠:“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夫子你拿个竹棍又要敲我呢。”

    许檐扬了扬手里的竹棍:“就想挨两下是不是?”

    她嘿嘿笑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刚坐了没一会儿,早课结束的钟声就响起,学堂内的人纷纷站起身往外走,不消片刻就剩下几人。

    温梨笙疑惑的走到许檐身旁问道:“夫子,怎么人都走了?去哪啊?”

    许檐说道:“去年的新科状元前几日回城来,温郡守便请了他为千山书院的学生开私课,传授中举秘诀。”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她仍是不懂。

    许檐道:“咱们院长见温郡守偏心千山书院的学生,心中自是不忿,于是找郡守闹了一番,郡守便让步准许咱们的学生也能去听。”

    温梨笙顿时无语了。

    千山书院武斗不行,偏偏温浦长还非要让他们习武,长宁书院文学不行,偏偏院长也不乐意落千山一头,两个书院不对付久了,什么事都能杠起来。

    她一时嘴快:“这不是纯纯的折磨吗?”

    许檐瞪她一眼:“新科状元亲授中举诀窍,是多少学子求而不得的,你们有这等福分还不好好珍惜!”

    温梨笙忙认错,心想着这福分谁爱要谁要,她是不稀罕的,本打算路上开溜,谁知道许檐早就算准了她的心思,一路上寸步不离,半点不给温梨笙溜的机会。

    就这样一路盯着她到了城南苑的乡试大殿。

    乡试大殿三年一开,占地广阔,能容纳来自五湖四海的众多考生,每个大殿都极为宽广,坐个四五十人也绰绰有余。

    温梨笙跟着众人进去的时候,千山的学生早已落座完毕,殿内隐隐有他们低低议论的声音,听到长宁学生闹哄哄的进来之后,那些声音逐渐停下,皆回头看。

    窗户大开,阳光从四面八方洒进来,殿内照得透亮无比。一排排座位早已摆好,统共分为六排,每排八个人,千山的学生占了前三排,一眼望去全是雪青色的衣裳。

    温梨笙对这种授课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的,一想到要在这里枯坐很久就心情不大好,连带着她走路的姿势也变得吊儿郎当,没个正形。

    她顺着人群落座,坐在了第四排,一看前面坐的竟然是她的冤家之一施冉,便忍不住撩闲:“这不是施家大小姐吗?怎么的,对考取功名也有兴趣?你们施家不是奔着做后宫的娘娘去的吗?”

    施冉一听到她的声音,当即就恼了,转头冷嘲热讽:“温小姐都能来这地方,就是街边目不识丁的乞丐来了也不算稀奇。”

    她笑了一下:“你这是把千山的学生都比作乞丐吗?”

    施冉暗讽道:“自然是比不得郡守大人的独女高贵,不然怎么能让风伶山庄的少庄主跟条狗似的巴结你呢。”

    温梨笙听这话,突然想起来当年施冉在千山书院说的那番惹得她大怒的话,不由得叹一口气:“如今沂关郡里,我爹的官是最大的,你看不起;沈家的风伶山庄在江湖上声誉拔尖,你也看不起,还没当娘娘呢眼界就抬得这般高,这郡城里怕是没有你看得起的人了吧?”

    “哦,还有一位……”说着她顿了一下,而后往前凑了凑,问道:“那从奚京来的世子爷,你看得起吗?”

    话音一落,施冉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没有回答反而是下意识朝某个方向看去。

    温梨笙在余光中,也看到有个人转脸看来,她一时疑惑的转头,就看见第三排的边上正坐着谢潇南,此刻正偏着脸看她,面上没什么表情。

    这些人都穿着雪青色衣裳,从背后看去大致都是差不多的,加之温梨笙进来的时候兴致缺缺,倒没有仔细去看,是以竟然没发现谢潇南也在殿中。

    她几乎是立即把脖子缩回去,飞快的说了一句:“当我没说。”

    施冉冲温梨笙勾起一个满带嘲讽的笑,“温小姐也有怕的时候?”

    温梨笙这人,是最禁不起挑衅的,她盯着施冉片刻,而后再次往前凑,这次学聪明了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怕,是想给世子爷一个好点的印象,我比不上施姑娘有野心,若是让我争一个世子爷的妾室,日后他回奚京的时候把我一并带回去,再生个大胖儿子,那也是泼天的富贵,若是再有幸扶正成了世子妃,哇——”

    后面的话温梨笙没说,仅仅几句话就编织一个极其诱人的美梦,施冉听后怔然。

    参加选秀,一层层的筛选挑拣,甚至一不小心就会被筛下来导致十几年的教导前功尽弃,就算是侥幸进了宫,在那个尔虞我诈的深宫里一步步往上爬也是极难的事。以前施冉没得选,现在皇城里的大贵之人就到了眼前,且又这般俊俏夺目,气质脱尘,谁能不动心思呢?

    温梨笙侧头看她,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打量,只一眼就看出施冉掩藏在眸中的急色与野心。

    她轻轻哼笑一声,说道:“我可得抓紧机会,不跟你说了。”

    她站起身,指着坐在边上的一个学生道:“来,我跟你换个位置。”

    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坐到了谢潇南的身后。他身量高,即便是坐下来,也能将温梨笙的视线挡个干净,只能看见他束起的墨发,垂下来的发丝中夹杂着薄如蚕丝的发带,再往下就是被遮了些许的白皙脖子。

    温梨笙盯着他的脖子看了一会儿,余光瞥见施冉一直朝这边看,便俯身往前凑,笑眯眯道:“世子爷,您怎么也来听这些东西啊,以您的才学和聪慧,不用开私课也准能一举高中的!”

    谢潇南语气随意道:“来看看有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愿意做我妾室,日后好带回奚京生个大胖小子。”

    温梨笙脸上浮现震惊的神色,这都能听见?

    她看向谢潇南的耳朵,这是什么耳朵,狗耳朵吗?

    谢潇南眼风一扫:“你倒是真不怕死。”

    她更加震惊了:“你还能听到我的心声?”

    第34章

    周遭人都不知道温梨笙与谢潇南说话的内容, 只是看到她笑眯眯的与世子爷攀谈,且世子爷还有回应,一时间众人心思各异, 殿内的议论声也慢慢停了下来。

    温梨笙没注意那些,只是小声说:“世子爷,你怎么能偷听别人讲话呢, 此非君子所为。”

    谢潇南往后一靠姿势有些随意:“那你何不管好你这张嘴。”

    “我嘴巴欠是天生的,你偷听也是天生的吗?”温梨笙毫不避讳的承认自己的嘴欠,认真的反问。

    谢潇南轻动,发丝微微晃了一下, 那股子微弱的甜香又传来, 只听他说:“我天生喜欢打人,尤其是那种天生嘴欠的人, 一拳就能打得哭上三日三夜。”

    温梨笙默默闭上嘴。

    殿内所有人落座,半刻钟之后, 一个身着竹青色长袍的男子持着书卷缓缓入殿。他看起来也很是年轻,约莫二十四五的样子,走路时腰背挺直脚步轻缓, 带着微微的笑容。

    虽相貌看起来普通寻常, 但有着状元的身份加持, 他就是与路边的书生大不一样。

    温梨笙却在看到他后惊讶的瞪着眼睛, 竟是她认识的人。

    此人名唤游宗, 字子业。

    前世谢潇南进城之后,杀尽孙家人, 血流得到处都是, 下人们整天都在清扫, 所以他们一同住在一个庭院之中。温梨笙那段时间提心吊胆, 生怕脖子上悬的刀落下,所以晚上睡不好。

    但有个人一大早就会站在院子里叮叮当当的打铁铸剑,烧得灼热的红刃泡在水里发出滋滋啦啦的声响,一连好几日她都没睡好。

    那个打铁铸剑的人,正是面前这个持着书卷笑得温和的新科状元。

    回想起前世,游宗曾与她闲聊:“温郡守数年之前自沂关郡考去奚京,不曾落榜一口气高中状元,不知令多少学子钦慕啊,若有幸能遇见,还请温姑娘能帮我引荐一下。”

    她当时纳闷的很,心想你一个打铁的钦慕一个读书人干嘛?帮你引荐什么?引荐你起得早,还是你打铁的声音贼响?

    如今却才想明白,这人他娘的也是个状元啊?!

    可真行啊,谢潇南。

    竟然能把一个文质彬彬的状元变成面容黝黑胡茬满脸的打铁汉子。

    他走到众人面前,将书卷放在桌上轻声道:“诸位久等,昨日细说了三礼之中的《周礼》,今日就细细讲一下《仪礼》这些年主考的内容。”

    温梨笙勉强听了一会儿,只觉得头疼的很,浑身跟起了疹子似的西扭扭东扭扭,怎么也坐不住了,她便又去招惹谢潇南。

    “世子爷,前几日跟您说的事,您考虑过了吗?”她凑过去小声说。

    谢潇南一时没应声,而是陷入了短暂的思考。

    什么事?

    温梨笙的嘴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说话,叭叭个不停,她说的事实在是太多了,但凡她能安静一会儿,整个世界都会清静很多。

    温梨笙见他不说话,就提醒道:“就是那日我说要带着我的一票小弟归顺您的事啊,虽说我手底下的人不多,但是个个都是能打抗揍的,办事也利索,且日常混迹于市井之间,消息最灵通啦。”

    谢潇南不置可否,只是问:“个个都像你这般话多吗?”

    “那倒不是。”温梨笙的语气有些骄傲:“这是我独有的优势。”

    她就刚说完,前方在授课的游宗便突然开口道,“那个身着桃花色衣裙的姑娘,还请回答一下我的问题。”

    温梨笙听到了,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见自己穿的正是桃花色,啊了一声抬头,就看到游宗微笑的看她。

    霎时间殿内的所有人同时扭头,将目光投向温梨笙。

    她有些怯怯的站起来,手指搭在了前面的座椅上,与谢潇南的肩膀仅有一拳之隔:“夫子方才问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还没问呢。”游宗弯眸笑了笑。

    温梨笙尴尬道:“夫子请问。”

    “仪礼之中的燕礼是在什么地方举行的?”他问。

    温梨笙直接当场一个大傻眼,表情也呆滞了,眼神也木了:“什么?”

    且不说平日里上课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更何况长宁的文学课进度本就慢,压根就没讲什么仪礼方面的学识,她自是半点不会。

    这样的反应引起窸窸窣窣的小笑声,施冉便抓着这机会,想出一口气:“夫子有所不知,温小姐志不在文,进书院也不过想多识几个字罢了。”

    笑声一下子大了许多,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他们长宁的人,贯是如此。”

    殿内一时间哄闹起来,长宁与千山积怨多年,自是处处争锋相对,场面有些不可控。

    温梨笙却不在意这些,她弯着腰,继续去烦谢潇南:“世子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吗?”

    谢潇南目视前方,像没听见似的。

    温梨笙真想问一句:你聋了?

    游宗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手持书卷颇是无奈的站着。

    正在这时,众座位的后方传来温浦长的声音:“游少卿见笑,我这女儿自幼不喜读书,对书院所授内容都一知半解,你方才的问题她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温梨笙一听这声音,当即乐开了花,扭头喊道:“爹!”

    温浦长身着颜色深沉的官袍,身量修长面容白净一点胡茬都没有,眼中含着浅淡的笑意,是个典型的读书人。

    他看上去十分温和:“听闻笙笙来参加游少卿的授课,我知她性子调皮怕她惹事,正巧也路过此处,便顺道来看看。”

    说是顺道看看,其实在场的人心里都清楚的很,这温浦长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人欺负他的宝贝女儿,别看他从表面上看上去板板正正的,总是严厉的样子,实际上若不是过分溺爱,温梨笙也不会被养成这个样子。

    游宗一见温浦长,当即双眼发亮,忙放下书卷大步迎来:“郡守大人说笑了,方才这姑娘一进门我就察觉出她与旁人不同,难怪瞧着模样标致又行事端庄,竟是郡守大人之女,姑娘家不喜读书也无甚大事,毕竟百无一用是书生嘛。”

    整个大殿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之中。

    温梨笙:“……”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坐了一屋子的书生?

    游宗丝毫没察觉自己拍马屁拍的有问题,对温浦长满是崇拜,书也没心思教了,恨不得化身一只小狗狂摇尾巴:“郡守大人一直忙于官署之事,不知道今日可否有幸能够邀请大人共用午饭?”

    温梨笙早就知道他脑子是有问题的,不然前世也不会一连好几日都赶在日头刚出之时站在院中砰砰打铁。

    温浦长愣了一下,而后道:“我来这边是有事情要做。”

    游宗的表情瞬间变成失落,他搓搓手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谢潇南站起了身,对温浦长说道:“温郡守整日忙于官署,也该适当休息,正好我也有事相告,可能留郡守同吃午膳?”

    温郡守立即颔首应道:“世子既开金口,下官莫敢不从。”

    “爹,我也要一起吃!”温梨笙赶忙往上凑。

    “你过来。”温郡守冲她招手。

    温梨笙便离席,屁颠屁颠的跑过去,跟着他走到了殿门外,两人的影子印在殿门内,隐约看见温浦长敲了一下她的头,她抱着脑袋缩起脖子。

    殿内顿时议论声起,惊奇羡慕的语气混在一起,有些杂乱。

    “看见了吗?沂关郡的郡守对世子这般尊敬……”

    “这从奚京来的状元大人,好像有点钦慕咱们郡守哇。”

    “这些我们平日里挤破了头都不能攀谈一句话的高贵人物,温梨笙随随便便一个撒娇就能一起吃饭,到底是人同命不同。”

    声音入耳,谢潇南觉得有些吵了,他唤道:“子业,继续授课。”

    游宗叹一口气,将目光从门口依依不舍的收回来,敛了敛神色走回原位,接着方才的讲授继续。

    议论声止,殿中安静下来。

    温梨笙头上挨了一下,虽然不重,但还是捂着脑袋哼哼唧唧的装:“我说我怎么就记不住授课内容,原来是爹你给打的。”

    温浦长瞪她一眼:“你这脑袋本来就是猪油做的,记不记得住跟我打的没半分关系。”

    温梨笙控诉道:“怎么能骂人呢?”

    “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贼头贼脑的伸着个脖子搅扰世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这怎么能是搅扰,我是在跟世子进行友好的交流。”温梨笙为自己辩解。

    “世子不喜陌生人靠近,你如此烦他,当心惹怒他。”温浦长道。

    温梨笙却狡黠一笑:“放心吧爹,前几回我惹怒了他时只要说我是温郡守的女儿,他就不会生气了。”

    温浦长凉凉道:“哪天我们温家毁在你手里,我是一点都不惊讶。”

    温梨笙谦虚道:“怎么会呢,眼下我若是与世子打好关系,对我们温家也是莫大的帮助是不是?现在郡城里都像攀谢家的高枝,咱们温家也不能落别人一头啊!”

    温郡守听后觉得很有道理,认同的点头:“不错,世子是谢家嫡系单脉,他就代表整个谢家,与他交好自是百利无一害,正午你随我一起吃饭,你多多奉承他,我教你几个词,类如‘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才貌双绝、气度不凡’等……”

    温梨笙点点头,若有所思道:“爹,你可真是也一个合格的昏官。”

    胆小、贪财、谄媚一个不落。

    温浦长抬手要打她,温梨笙忙说自己记住了,缩着脖子跳进大殿内,冲他摆手:“爹,我先进去畅游知识的海洋了,回见!”

    温浦长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身影,双眼微弯泄出些许笑意,而后一拂官袍转身离去。

    回到殿中后,温梨笙倒是没再继续打扰谢潇南了,瘫在座位上听了一会儿,就开始天地不分的呼呼大睡。

    游宗授课的声音偶尔钻进耳朵里,其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的,鼻尖萦绕着谢潇南身上的那股微弱的甜香,她换了好几个姿势,等被人叫醒的时候,上午的授课已经结束了。

    许檐负手站在她面前,还没说话,就见她捂着脖子杀猪似的惨嚎:“我的脖子!好疼!”

    他叹一口气:“让你在这坐一上午真是委屈你了,起来吧,你爹在外面等着。”

    她扭着脖子站起来,发现殿内的人已经走空了,就站起来说:“姨夫,我下午能不来了吗?”

    “不成。”许檐一口回绝:“你不在书院好好呆着就要出去惹事,你爹整日忙于官事,就指望我能管着你些。”

    温梨笙失落的叹一口气:“我的脖子又要遭罪了。”

    许檐嘴角一抽,点了点她的脑袋:“就知道睡,狗都比你勤快。”

    温梨笙不想听他的说教,加快了脚步小跑出了殿门,外面的阳光铺洒而下。她桃花色的锦衣拢着一层细微的光华,头上戴着蝴蝶粉玉钗,跑起来的时候小辫俏皮的摆起来。

    脚刚踏出门,她就喊着:“爹!”

    于是站在一旁树下的三人同时转脸看她。

    温浦长道:“怎的别人走完了,你才出来?”

    就见她顶着半边脸睡出的红痕欢快的走过来,对着温浦长道:“我谨遵爹的教诲,回去之后认真听讲学习,琢磨授课内容一时入了迷,这才出来晚了。”

    谢潇南视线落在她脸上的红印,神色如常道:“确实费心了。”

    温梨笙的睁眼说瞎话倒是没惊着两人,反倒是谢潇南的一句搭腔,让游宗和温浦长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温梨笙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就说道:“世子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才貌双绝、气度不凡,只有您能理解我的刻苦……”

    温浦长眉毛一抽:“闭嘴。”

    温梨笙:“好。”

    游宗忙笑着说:“天气炎热,我们还是莫要在此久站,快些去吃饭吧。”

    谢潇南早就对她这副模样见怪不怪了,转身朝马车的地方走去。

    游宗紧跟其后,温梨笙刚要走,就被温浦长拉了一下,待两人走出几步远他才小声道:“你脑子怎么愚笨到这种地步?”

    “怎么了?我不是按照你说的那样吹捧世子了吗?”温梨笙无奈的撇眉。

    温浦长啧了一声,满满的嫌弃:“我教了你四个成语,你若是一句用上一个,不就能吹捧四句了吗?”

    温梨笙忍不住鼓掌,感叹道:“猪还是老的辣。”

    温浦长:“?”

    “呀,说错了,是姜还是老的辣。”温梨笙抬步往前走,信誓旦旦道:“放心吧,我还有别的词能吹捧世子。”

    “真的?”温浦长满脸不相信。

    温梨笙:“爹你实话告诉我,我在你心中到底文盲到了什么地步?”

    温浦长:“跟城北街头的乞丐差不多了。”

    温梨笙:“那群乞丐连东南西北都不会写。”

    温浦长:“你也好不到哪去。”

    父女俩一句接着一句的斗嘴,到了马车跟前时就不约而同的闭嘴了,温梨笙大孝子躬身道:“父亲先请。”

    温浦长关切道:“你上车的时候小心点,别磕着了。”

    说着撩帘进去,游宗立马说道:“温郡守果真是慈父啊。”

    温浦长温和的笑笑,“我这女儿愚笨,需得时时叮嘱。”

    就这么在门口停了片刻回话的功夫,温浦长的后鞋跟差点被温梨笙踩掉,他赶忙走进去坐下。紧接着温梨笙就进来,嘴里嘀咕着:“踩到什么东西了……”

    马车内窗户大开,阳光透过窗子探进来,大面积的洒在谢潇南的身上,他半边衣袍卷着日光,半边衣袍覆着阴暗,亦明亦暗。他抬眸时,阳光将他眼底里的墨色渗透分解,眼眸的颜色变浅了,如泛着光的琉璃。

    温梨笙看他一眼,然后连忙坐在温浦长的身边,姿势板板正正。

    马车缓缓启动,朝着闹市前去。乡试院位置偏僻,周围基本无人来往,路边杂草丛生显得有些荒凉。

    她盯着窗外的风景,忽而看到隔了一条小溪的对面有一座大宅子,宅子周围站满了官署的人,她疑惑道:“爹,你来这边,就是为了那座宅子吗?”

    温浦长循声望去,沉声道:“这地方近日又闹腾起来了,所以今日带人来看看。”

    “不是闹腾了许多年了吗?”温梨笙纳闷:“何不一早就拆掉呢?”

    温浦长摇摇头:“拆不得。”

    两人的对话让对面坐着的游宗很是感兴趣,他伸长脖子往外看:“难不成是沂关郡的传闻趣事?”

    温梨笙道:“不算趣事。”

    关于那座鬼婆婆宅已经的传闻持续了十多年了,是温梨笙打小就听说过的。

    二十多年前还没有这座宅子,小溪的那边还住着不少人家,算是沂关郡里绝佳的居住位置,多户人家之中只有一个房屋很是破败,简陋到逢雨漏水的地步,屋子里住着的是一家三代,家主叫牛铁生,有个六十余岁的老母亲和个二十多的儿子。

    按理说家中两个壮丁,人口又少,不该穷到这般地步,但牛铁生酗酒又好赌,他儿子又多次赶考落榜整日只想着读书,以至于六十余岁的老婆婆还要靠买菜补贴家用。

    后来牛铁生酗酒过度,喝醉之后一头栽在自家水缸里淹死了,他儿子悲痛之下离家而去,不知所踪。

    过了几年,牛铁生的儿子带着人回来,原是在外地科考中了个举人,想接老婆婆去享福,却不曾想老婆婆早就饿死在屋中,只剩一把皮包骨。

    牛铁生的儿子顶不住众人的责骂,为老婆婆打一副棺材,想草草下葬离去,但后来这棺材停在院中死活抬不动了,紧接着那屋中的人接二连三暴毙,牛铁生的儿子吓了个半死,忙找了道士前来渡冤魂,将小破木屋改建成一座阔气的大宅子,而后一走数年再也没有回过沂关郡。

    但是后来这座宅子周遭的人总是离奇失踪,也经常传来怪声,有人说路过的时候能听见老婆婆不甘的哭声,还有人说站在墙头上能看见老婆婆在院中游荡的印在墙上的影子,还说若是在那附近听到有人叫你名字,千万不能回头应声,否则会被老婆婆当替死鬼抓走。

    于是住在溪边的人几乎全部搬离,最后只剩下了这么一座宅子。

    一连数年,关于那座鬼宅的传闻从来没有断过,温浦长曾经也派人拆除院子,但那些施工的人总是莫名其妙的死亡,邪门的很,再后来就没人敢靠近这一带了。

    这鬼宅期间也有过几年消停,这老些年都没什么动静了,结果近日又闹起来。

    其实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温梨笙和沈嘉清带着一票狐朋狗友曾经去那个地方玩过,在大白天去的,印象中那地方十分萧条,院子当中停放着一口大棺材。

    当时也就走到门边,同行的一个男孩不知道看见什么了,吓得又哭又喊,转头就跑出了宅门,吓得其他一伙人也接二连三的跑了。温梨笙却觉得来都来了,若是不进去看一番就走岂非白来?

    于是拉着沈嘉清硬是在里面逛了一圈,结果沈嘉清吓得差点尿裤子,直挺挺的栽倒在地上,最后被风伶山庄的人扛回去的。

    这事还被温梨笙笑话了好长时间。

    想起幼年趣事,温梨笙忍不住笑了一下,却被温浦长看见,警告道:“你不准靠近这个地方。”

    温梨笙道:“我又不是小孩了,还对这些东西感兴趣?”

    温浦长却十分了解:“你对什么东西不感兴趣?你看见风干的马粪都蹲在旁边研究半个时辰。”

    温梨笙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谢潇南和游宗,非常尴尬:“爹,这些小时候的事,就别提了!”

    且这事是不是真的还两说呢!她记忆中完全没有这事。

    温浦长轻哼一声:“怎么,我还说不得了?”

    温梨笙磨了磨后槽牙,短暂的安静之后她便开始打击报复:“之前你不也捡回几块狗屎说是名贵的药材,要泡水喝吗?我拦着你你还要揍我。”

    温浦长道:“你八岁的时候去隔壁家偷桃子被蜂追,半张脸肿了四五天。”

    温梨笙:“你吃了我偷的桃子之后过敏,整张脸肿的像个猪头,姨夫上门来看望还以为你是隔壁邻居。”

    “你少在世子面前造我的谣。”

    “有世子在此,我自是不敢说一句谎话的。”

    谢潇南:“……”

    父女俩就这么旁若无人的斗嘴,游宗听得津津有味,想笑又不敢笑,憋红了一张脸。

    谢潇南眸光一转,忽而说道:“到酒楼了。”

    温浦长这才与她休战:“总之你记住了,不准再去那个宅子。”

    “好好好。”温梨笙连声应道:“知道了,我若是去了,就罚我抄劝学一百遍。”

    话音刚落下,马车就缓缓停住,温梨笙第一个撩帘出了马车,前方几步远就是沂关郡相当有名的酒楼,名为“十里醉”。

    酒楼平日里接待的客人杂而繁多,郡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倒不会在这里,只是因物美价廉才颇得郡城百姓的喜爱,白日里生意热闹。

    温家在郡城中虽然名声不大好,但是郡城的人都认识这一大一小父女俩,不管是走到何处身旁的人都会退避三舍。

    是以不需要侍卫开路,拥挤的酒楼中也主动让出一条道来,由谢潇南打头,乔陵断后,一行人在店小二殷勤的带领下上了二楼的雅间。

    雅间不大,但干净敞亮,门窗一闭也能阻隔绝大部分的声音,几人落座之后,由温浦长做东点菜。

    温梨笙算是第二次与谢潇南同桌吃饭,先前的两次他都带着人皮假面,温梨笙当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依稀记得他吃饭很讲究。

    很快地,店小二就送上了一套牙白色的餐具,每个人面前摆着两双筷子,其中一双是公筷。

    游宗开始跟温浦长闲聊,无非就是一些崇拜仰慕温浦长的话,温梨笙听着也并不觉得无趣,偶会也会问游宗一两句话。

    谢潇南则是一直安安静静的做个旁听者,他应该也是有话要对温浦长说的,但是温梨笙还在,他就不会开口。

    菜很快被端上桌,店小二将菜名一一报过,道声齐了,退出去顺带关上了门。

    温梨笙虽然平日里跳脱,但是饭桌上的规矩还是有的,她从动筷子起便很少说话,抬头的次数也少了,专心的开始吃饭。

    房中安静下来,街道上的吆喝偶尔传进房间里,伴着游宗与温浦长的几句闲话,温梨笙很快就把面前的一碗米饭吃光了。

    温浦长见状立马下了逐客令:“吃好了就先出去吧,下午的授课记得安分点,不可再捣乱。”

    温梨笙本想着他们中午吃饭的时候商量些什么事能让她多少听一点,结果三个人跟防贼似的,聊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就是不肯说正事。

    她也只好作罢,起身一一行礼告辞,而后出了房间。

    恰逢乔陵上楼来,她站在当间挡了路,乔陵侧让而避,等她先过:“温姑娘先请。”

    温梨笙见只有他一人,顺嘴问道:“为何只有你,那个叫席路的呢?”

    一想,确实好久不曾见到这个人出现在谢潇南身边了。

    乔陵笑着道:“他一直都在。”

    温梨笙有些疑惑,但没有继续追问,哦了一声便下楼离开了。

    剩下的时间里,她随便找了茶馆听书打发,下午再去听课的时候,才发现前面的座位空着,谢潇南没来。

    温梨笙更觉无趣,但又碍着许檐的盯着,硬是在殿中坐了一下午。

    虽然这一日什么事都没做,但温梨笙却倍感疲惫,回家的时候整个人都是蔫的。

    第二日也没再去游宗的授课,毕竟那些东西对于她来说太过难懂,而且从一开始,温梨笙就对科考没有兴趣,前世如此,今世依旧。

    在屋中闲玩了两日,沈嘉清的闭关结束了,第一件事就是跑来温府寻她。

    不过时机不巧,正被温浦长撞了个正着。

    沈嘉清自小到大谁的话都不听,唯独对温浦长尊敬有加,每回一见到他就站得端端正正的,礼节半点不落。

    但即便是如此,温浦长也极其看他不顺眼,一是他总觉得是沈嘉清带着温梨笙整日鬼混惹事,教了她一副流氓做派;二是温浦长与沈嘉清的爹有着几十年的旧仇,至今关系仍旧没有缓和。

    于是这日沈嘉清连门都没进,被温浦长赶走了。

    不过等温浦长去了官署之后,沈嘉清从墙头翻了进来,直接爬到温梨笙房门外,把屋子敲得砰砰响。

    温梨笙正无趣,见是他来了,立即让鱼桂把人放进来。

    沈嘉清每回闭关都要瘦一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被饿了这么些日子。

    “梨子,我听我爹说你前些日子在贺家的时候失踪了几日,这事是真的吗?”沈嘉清一进来就问。

    温梨笙忙点头:“是真的,这事我正想跟你说,我被盯上了,有人想杀我。”

    沈嘉清露出惊疑的神色:“什么时候?”

    温梨笙道:“我仔细梳理了一下,感觉还是从上个月那次梅家酒庄的事开始的,当日我不是被一只大黑狗追吗?是因为当日有人在梅庄主的夫人房中偷了东西,引出了大黑狗,导致梅家人误以为是我偷拿了那个东西,后来梅兴安越狱而出,又绑了我一次讨要,但是没有成功,还将这个消息散了出去。”

    沈嘉清道:“是个什么东西?”

    温梨笙沉声道:“我推测,可能是霜华剑法。”

    沈嘉清表情一怔:“霜华剑法?”

    温梨笙解释道:“是当初第一剑神所撰写的那本剑法,江湖上只有一本,后来随着剑神的销声匿迹而消失,但是我怀疑当年这本剑法是流落到了别人的手中。”

    沈嘉清道:“你如何得知?”

    温梨笙便说:“我在贺家被追杀时,后来被阮海叶劫走,在山上的时候她亲口告诉我的,那日梅夫人丢失的东西,正是霜华剑法的一部分。”

    沈嘉清问:“你给她了吗?”

    温梨笙只想把他脑子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我他娘的就没有那东西,怎么给她啊!”

    沈嘉清愣愣道:“哦,是哦。”

    她按了按脾气,又道:“我猜测,霜华剑法至少被分为了三个部分。”

    沈嘉清:“为何?”

    她道:“当初梅兴安放出了消息,现在郡城的人都知道我手中有一部分霜华剑法,若是有人打这本剑法的主意,肯定会想办法抓我从而逼我交出来,但不会派杀手来刺杀我,因为我一死,这部分剑法就彻底没人知道在哪里了。所以,肯定是剑法的另一部分的持有者想杀我。”

    “何以见得呢?他杀了你的话,他自己手里的剑法也不完整了啊。”

    沈嘉清疑惑不解。

    温梨笙眸光一沉,肃声道:“因为他发现了,谢潇南正在寻找这本剑法。”

    她将这些日子发生的事一串,几乎是立即得出了答案:“谢潇南先去了梅家,拿走了梅夫人房中的一部分剑法,而后去了贺家杀了贺老太君,又去了火狐帮,拿了另一部分,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那伙要刺杀我的人,因为他们知道,谢潇南要找上门了。”

    沈嘉清接着道:“所以他们着急了,以为你与谢潇南是一伙的,便想杀了你警示谢潇南。”

    “不错。”温梨笙道:“我觉得应该是如此。”

    “但是你爹是郡守大人,若是动了你便是与温家为敌……”

    “所以他们之前做的事情会有极其恐怖的后果,以至于他们甚至不惜与温家为敌。”温梨笙道:“是关于江湖第一剑神的事。”

    沈嘉清立马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此事我必须参与。”

    说着,他便从怀中拿出一个绢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温梨笙:“这是我爹让我转交给你的。”

    “沈叔叔?”温梨笙疑惑的将东西接过来,倒是没有立即动手去拆,而是确认一般问道:“是特地让你送来的吗?”

    沈嘉清点头:“若非如此,我也不会执意翻墙头进来了。”

    温梨笙沉默了片刻,心中明了,沈嘉清的父亲沈雪檀乃是风伶山庄的庄主,消息灵通到哪条街上的流浪狗下了几个崽都清楚,所以他让沈嘉清转交的这个东西,肯定是与她现在的困境有关。

    她将绢布慢慢拆开,发现里面包着的是一封很旧的信封,甚至有火烧过的痕迹,上面隐约写着:程友亲启。

    她小心翼翼的将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已经泛黄,老旧到温梨笙害怕自己手劲一不小心大了就能捏碎信纸。

    这是一封看起来至少有十年以上的信,上面的字体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稀能够辨认一二,其连起来大概意思就是:我觉得我快死了,因为我不小心撞见了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此事一旦泄露将会引起江湖上不小的动荡,但知道真相的可能就我一人,所以我还是决定讲这件事写下来寄存在埋葬梅花之地,若是哪日我真的死了,务必请你来将东西取出,将真相大白。

    落款:牛铁生。

    温梨笙惊道:“牛铁生?那不是鬼婆婆的儿子吗?”

    沈嘉清琢磨了一下,说道:“梨子,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信已送到这里没我事了,我就先走一步。”

    他起身就走。

    “站住。”温梨笙冷眼看他:“你要是不想顶着一张猪脸回去,就现在回来坐好。”

    沈嘉清只得倒回来,哭丧着脸:“那宅子太可怕了,我不想再去。”

    温梨笙:“既然沈叔叔已经指明了方向,那我必须要去看看,我不可能坐以待毙,等着别人来杀我。”

    她拳头紧握,眉眼尽是寒霜:“我要主动出击。”

    牛铁生当年到底看到了什么秘密,埋葬梅花的地方又在何处,只有去那座鬼宅里探一探才知虚实。

    但为了不打草惊蛇,也为了不惊动温浦长,两人约定夜间去。

    温梨笙将之前买的一柄嵌了蓝宝石的短刀带上,剑刃已经被鱼桂磨得极其锋利,她用小链子串着绕在手腕上,短刃就藏在袖子里的挂兜处。

    她直叫了鱼桂一个人,两人趁着夜深无人,爬上树翻墙出去,成功逃出温府。

    街道上寂静非常,无人来往,只有稀疏的几盏灯挂着,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白日里就备好了马,温梨笙和鱼桂牵着马走了半条街,才翻身上马前往郊处的鬼婆婆宅。

    越靠近北郊,路上的灯就越少,离市之后的荒郊基本上没有灯盏,鱼桂便拿出准备好的灯笼点上了火,两人的速度慢下来。好在温梨笙和鱼桂对路都熟,路上并无走错,虽然时间耽误了些,但也成功到达。

    结果没想到了鬼宅时,就看见沈嘉清牵着一头牛站在宅门前,一身黑色衣袍,后腰挂着把合鞘长剑。

    温梨笙大为不解,下马走到他身边,举着灯笼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发现就是一头牛,指着问:“这是什么意思,你解释一下。”

    沈嘉清支支吾吾道:“毕竟也是来别人家做客,我那些东西做礼。”

    “一头牛?”

    “人不是叫牛铁生嘛?”沈嘉清振振有词:“我牵头牛来,跟牛铁生也算是远亲了,看在这亲戚的份上,他也得给咱们点面子。”

    温梨笙满脸写着疑惑:“你确定不是在骂人?”

    沈嘉清却很是认真。

    温梨笙没忍住,当场破口大骂:“你脑袋是被你家王八拉的屎糊住了吧?你家姓牛的跟牛是远亲啊?”

    沈嘉清小声道:“我家没有姓牛的。”

    温梨笙点头:“嗯对,你家是没有姓牛的,但你爹用了十多年的时间养了头猪。”

    沈嘉清表情相当不服:“你空着手来,当心别人不待见你。”

    “谁说我空着手来的?”温梨笙哼了一声,唤道:“鱼桂,东西拿来。”

    鱼桂已拴好了马,提着东西走到面前来,往灯下一递,竟是一个看起来相当奢华的食盒。

    温梨笙拍了拍食盒,得意道:“牛铁生他娘当年不是饿死的嘛,我备了好多好吃的东西,他娘肯定喜欢。”

    沈嘉清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拜服道:“还是你聪明!”

    第35章

    月明星稀。

    牛宅一片死寂, 被黑暗笼罩。

    屋顶上一人影飞快的闪过,如风一般轻的穿过宅院进了屋内,停在一个小房间外。

    片刻后, 房门轻轻打开,一人从里面走出来,皎皎月光透过窗子洒进来, 照亮他绣着云纹的衣摆。

    门外候着的人低声道:“少爷,温家小姐与沈嘉清在宅门外。”

    清风徐来,窗子被吹得大开,月光覆在人的脸上, 勾勒出谢潇南俊俏的面容。

    他眉梢微动:“他们来这里做什么?”

    乔陵摇头:“不知, 他们现在正在争论要不要将牛牵进来。”

    谢潇南皱眉:“还牵了牛来?”

    “沈嘉清牵来的,但温姑娘也提了一个食盒。”

    谢潇南:“……”

    门口处, 温梨笙与沈嘉清争执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拗不过沈嘉清, 只得将牛牵进了牛宅中。

    这座宅子的大门常年无锁,只需一推就能推开,许是年久的缘故, 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在寂静中尤其突兀。

    沈嘉清手里牵着牛绳, 跨门槛的时候, 那头大黑牛无论如何也不肯迈蹄子, 任沈嘉清怎么拉都纹丝不动。

    温梨笙等得极其不耐烦,最后骂骂咧咧的绕到黑牛后面, 抬腿就往牛屁股上踹了一脚。

    这一脚的力道是实打实的, 黑牛毫无知觉, 温梨笙却被这力道撞了一下, 仰面栽了个跟头。

    鱼桂惊了一跳,忙来扶她。却不想温梨笙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气恼的往黑牛屁股上猛踹,边踹边凶道:“你他娘的,再不进去,明日一早就拿你做牛骨汤!”

    一连四脚下去,温梨笙累得气喘吁吁,大黑牛终于动了,迈着蹄子慢慢进了宅中。

    沈嘉清看得目瞪口呆,温梨笙翻一个大白眼,小声骂道:“跟你主人一个猪样。”

    沈嘉清没听见,欢欢喜喜的将大黑牛牵进去,行过门堂后,一个宽敞的院子隐隐出现在眼前。

    由于屋内极度的黑暗,所照明的东西只有天上的月亮和鱼桂手里的一小盏提灯,所以三人的视线看到的东西极其的有限。

    温梨笙对鱼桂道:“把灯熄了。”

    鱼桂立即动手将灯盏灭掉,周围唯一的光源也消失,眼前猛地一暗,片刻后他们适应了黑暗和月光,就隐隐看见整个庭院的轮廓。

    沈嘉清把牛绳拴在一旁的石柱上,轻声说:“铁生大哥,我把你远亲牵来了,你跟它亲热亲热。”

    温梨笙斜他一眼,说道:“我爹说这宅子最近又闹腾,所以咱们小心着点,可能会有人出现在这里。”

    沈嘉清满不在乎:“人有什么好怕的。”

    安置好了大黑牛,三人继续往前走,约莫行了六七步,豁然看见前方摆着一个模糊的玩意儿,方方正正的,就在庭院中央。

    温梨笙和沈嘉清同时脸色一变。

    他们仍旧记得,幼年时来这里玩的时候,就看到庭院里摆着一口棺材,上面挂着素白的绸布,棺材板被钉死了的,当时沈嘉清一靠近这东西就吓得鬼叫起来,非说这里面有声音。

    后来就是沈嘉清吓得差点尿裤子,他们就没往里面走。

    温梨笙往前几步,走到了棺材边上,耳朵贴着棺材板仔细一听,半点声音都没有,随即她有曲起手指敲了敲。

    “咚咚咚——”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中尤为突显,把沈嘉清吓得都打哆嗦了:“梨子,你干什么?”

    温梨笙直起腰,一脸失望道:“没什么动静。”

    她将棺材上下打量一下,忽而发现先前记忆中挂在上面的白绸布不见了,她咦了一声,绕着这棺材开始走动。

    便在棺材的另一方看到了掉落在地上的白绸,她蹲在地上摸来摸去,最后捡了个东西站起来。

    沈嘉清疑惑的凑过来:“你捡的什么?”

    温梨笙看了一眼棺材板,歪着头观察片刻,才说道:“原本钉在棺材上的钉子,被人起掉了。”

    这句话直接打了沈嘉清一个措手不及,他脸色剧变,浑身都抖了起来,“我之前在话本上看过,这种情况就是诈、诈……”

    “诈你个头啊。”温梨笙给了他一拳,“有人来过这里,撬开了棺材。”

    沈嘉清捂着侧腰委屈的撇嘴:“谁那么缺心眼啊,还把别人棺材上的钉给拆了。”

    温梨笙的手大咧咧的撑在棺材上,另一只手将钉子拿到面前细看,若有所思:“有人拆了钉子,应当是为着这棺材里的东西,牛铁生的信中所说的‘埋藏桃花的地方’,既然是埋,那肯定是在这地下的……”

    说着她眸光一动,倏尔道:“过来帮忙,我们把这个棺材板掀了。”

    沈嘉清惊道:“梨子,虽说咱们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尽做些缺德事,但也不能这么缺德吧?”

    温梨笙说道:“你不懂,那什么绝学秘籍啊,名器宝贝啊,都藏在这种看起来不起眼的地方,牛铁生的这个宅子为什么一连闹鬼这么多年,肯定是有人在守着这块地方,不准别人靠近,所以才故意造势,吓跑了所有靠近的人。”

    “所以你是说,只要这谣言还在持续,那么这宅子里的宝贝就还在。”

    温梨笙点头:“不错。”

    沈嘉清出身自风伶山庄,数不清的宝贝从小玩到大,见到什么都不觉稀奇,只是他继承了他爹的一大爱好,那就是对各种各样的宝贝感兴趣。

    一听到这话,他直接来了兴致,伸手试了试,觉得这棺材盖颇为沉重,于是道:“这破盖子何须费力抬它,我找块石头直接砸烂了这棺材不就好了。”

    说着还伸手比划了两下,似乎在找什么位置下手合适。

    温梨笙没搭理他,拿起袖灯点上,挂在了手腕处。

    袖灯小巧玲珑,坠着金黄色的流苏,瞧起来极是好看,灯身比一个拳头还要小,用袖子拢上就能把光遮上大半,而温梨笙也特意穿了黑色的宽袖上衣,用起来很方便。

    她将蓝宝石的短刀递给鱼桂,两人一左一右的站在棺材边上,短刀顺着缝隙刺入盖子里,同时一扭,登时就将盖子顶起来一条缝。

    沈嘉清深吸一口气,蓄力一推,只听木头摩擦发出的声响,棺材盖就被推得错位一小半。

    温梨笙看了一眼,见推开的这段缝隙也足够钻进去一个人,就知道自己的推断八成没错。

    真正的棺材做的极为沉重,仅仅是盖子也需要几个大老爷们一起使力才能搬动,但眼前这个被她和鱼桂很轻易的就抬起来,就说明这棺材做来本身就是用于掩人耳目的。

    只见棺材里一阵漆黑,像吸了光似的,月光也洒不进去。她抬手,将袖灯往里探,还没伸进去,忽而有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来,猛然扒在了棺材边上。

    温梨笙被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急急的退了好几步。

    沈嘉清看到这从里面伸出来的手,当场就不行了,扯劈了嗓子嚎了一下。

    他这一嗓子,算是彻底划破了夜色,打碎了荒郊的冷寂,甚至惊起了几只在树梢上停歇的鸟儿。

    温梨笙也没时间去管他,仔细一看,就发现扒在棺材边上的却是是个人手,在微弱的光下显得很是惨白,但肯定是活人没跑。

    随后就见一个人从棺材里钻了出来,撑着棺材边跃出,轻盈的落在地上,动作没有一丝声音。

    温梨笙将袖灯举高,光亮一抬,就看隐约看见面前是个束着丸子头的少年,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袍子,因着光线昏暗,看不清脸。

    “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温梨笙率先发问。

    对面少年并不吱声,却也没有对他们出手,只是静静的立着。

    沈嘉清被吓得心脏乱跳,深呼吸了几下一见跳出来的是个人,立即就怒了:“敢在小爷面前装神弄鬼!”

    他摘了腰上挂着的剑扔在地上,一抬手就冲那少年打去。

    少年立即接招,动作既轻又快,次次能闪躲沈嘉清的进攻,转眼间两人过了十几招。

    温梨笙并没有阻止,站在旁边看了会儿,心知这少年没在沈嘉清手底下吃一招,说明功夫也是不低的。

    但是他没有继续与沈嘉清交手,而是卷着宽松的袖子就地一个翻滚,往宅子内堂跑去了。

    沈嘉清咬牙气道:“你她娘的别跑!”

    喊着也跟了上去。

    鱼桂见状,拿不定主意的问道:“小姐,现在怎么办?”

    温梨笙捡起沈嘉清扔下的长剑掸了掸灰尘,看着面前快有两层高的内堂:“方才沈嘉清闹出的动静太大,宅子里若是还有其他人,肯定也都听见了,咱们再留在此处怕是会被人找来,走吧,咱们进去看看。”

    牛铁生的信是沈嘉清的爹给的,沈雪檀虽然与她爹温浦长是有恩怨的,但是他与温浦长的态度不一样,沈雪檀打小就宠温梨笙。幼时温浦长忙于官署之事,温梨笙就时常跑去风伶山庄,沈雪檀都会搁置手里的一堆事,亲自抱着她在山庄里玩。

    一些别人争破了头的宝贝,就随便丢给温梨笙捏着玩,毫不夸张的说,温梨笙能养成如今这般性子,沈雪檀要承担绝大部分的责任。

    所以沈雪檀送来的东西,温梨笙都是十成十的信任的,她知道这个宅子里一定有可以解开她面前谜团的关键。

    踏进内堂之后周围一片空荡寂静,沈嘉清留下的声音也消失了,不知道往何方去了。

    温梨笙抬了抬袖灯,照着面前的路,见往前走了十来步之后,地上的铺的石板就消失了,变成了光秃秃的土地,她心觉疑惑。

    再往前走一段路,就看到面前豁然出现了一扇两开的门,是正常大小的木门,门的两边都围着半人高的栅栏,往两边延去。

    走近了看,木门上已经斑驳不堪,看起来年代久远,破旧而寒酸。

    眼前的景象有些匪夷所思,鱼桂转头想问问温梨笙,只见她盯着木门眸光轻动,显然是在思考,便没有开口,保持安静。

    紧接着就听见温梨笙低语:“原来如此。”

    鱼桂顺势问道:“小姐可是看出什么了?”

    温梨笙道:“这才是牛铁生的房屋。”

    牛宅的内堂从外面看倒是看不出什么,但进去之后才知道是大有乾坤。

    整座宅子是后来修建的,但并不是推翻重建,而是在原本的牛宅上加盖了一圈,所以内堂里的,才是原本真正的牛宅,是有人为了掩藏什么,特意将原本的牛宅遮掩住。

    肯定不是牛铁生的儿子。

    若是他想改建自己家,不会保留原本的模样,所以加盖牛宅的另有其人,关于鬼婆婆宅的传闻里,恐怕有大半是不对的。

    她伸手推了一下门,刚开一条缝隙,身后就传来了声音:“又一个来送死的。”

    温梨笙和鱼桂同时转身,就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一个人,身着黑衣蒙着面,长发编成辫子垂在左肩上,身量不算高,是个女人。

    温梨笙飞快的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反问道:“那我是第几个来送死的?”

    大约是没想到她会问出这种问题,女人愣了一下,而后接下了后腰上挂着的长鞭道:“这问题对你来说不重要。”

    “嗯。”温梨笙点点头:“但是对你来说可能有点重要。”

    女人疑惑:“什么?”

    话音还没落下,鱼桂身形猛地一闪,下一刻就出现在女人面前,猛然挥出的右手上握着那柄极其锋利的蓝宝石短刀。女人大惊失色,下意识往后下腰躲闪,却还是被短刀削去几缕碎发。

    她后翻落地,还没站稳,鱼桂的攻击又到了跟前,速度快到她根本无法反应,女人这才意识到,面前的两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是不能招惹的人物,可还没等她发出求救信号,下巴就猛地一痛!

    因为实力差距过于大了,温梨笙都没看清楚招数,那女人就被鱼桂卸了下巴,刀柄猛烈敲击侧颈,巨大的力道当场让她晕死在地上。

    鱼桂收起短刀,气都不带喘的:“小姐,这人要处理了吗?”

    温梨笙走过去,在她身上看了看,忽而问道:“我跟她谁高?”

    虽然早就习惯温梨笙的路数跳脱,但鱼桂还是没忍住满脸问号:“什么?”

    “就是我跟她,我们俩谁的身量比较高。”温梨笙看起来很认真的问。

    鱼桂回忆了一下,“好像差不多……”

    温梨笙道:“确实差不多,我也看出来了,你把她外衣扒了,我突然心生一计。”

    鱼桂动手很快,眨眼间就把女人的外衣扒了下来,温梨笙脱了外袍换上,将她的辫子卷了卷扣在后腰处,又让鱼桂将她的长发编成辫子,再撕了块外袍用刀随便裁了一下,就蒙在了脸上。

    此处没有光源,袖灯落在地上照得不分明,黑暗之下她竟与方才的女人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温梨笙将袖灯捡起挂在手上,倒是没继续进那扇木门,而是转头沿着篱笆走,手中的等宛若黑暗中的明星,十分显眼,隔了老远也能一下子就看见。

    她走了一段路之后,见面前的地上好似有一片被人刨过,明显与周围压实的地面不同,她蹲下来想细细查看时,身后突地传来一声低喝:“你点灯干什么!”

    温梨笙扭头,就见一个男子正大步走来,指着她手里的灯气冲冲道:“这宅子里进了人,现在还没找到,你点灯岂不是先暴露自己的位置?”

    温梨笙没应声,像是假装不懂的晃了晃挂在腕子上的袖灯。

    见她不灭灯,男子有些急了,走到近处劈手就要抢夺,温梨笙却将手一扬躲过了他的争抢。

    就这么一个动作,男子立马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右手就往藏在身上的刀刃摸去,同时带着疑问的口气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还没机会动手,就突然有人从后面给他来了一闷棍,男子忍着剧痛转头,发现砸他的是个面色清冷的姑娘,手里的木棍因为太过用力而断成两截。

    男子扭过身的一瞬间,温梨笙坏笑一下,举起刚才从地上捡的石头,用力朝他后脑袋砸了一下。

    眨眼间他头上就挨了两记,只觉得双眼猛地一黑,身形一晃摸出的刀刃随便往前一挥,却没碰到任何东西。

    他踉跄了两步,再一摸后脑,就感到一片濡湿。

    鱼桂持刀与他过了几招,一刀刺进他的肩膀处,男子自知不敌,捂着受伤的地方飞快的奔着黑暗逃去。

    鱼桂用绢布仔仔细细擦干净短刀上的血,问道:“小姐,为什么不杀掉他们呢?”

    温梨笙扔了石头拍拍手上的灰尘:“我们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杀掉一个还会有下一个,若是能用这种方式引起内斗,岂不是更方便?”

    方才那男子已经受了重伤,若再是遇见其他同伙,在这种黑灯瞎火的地方,又能有几分信任呢?

    温梨笙不善权谋,却也知道人心最不可靠。

    她回到方才的地方,将袖灯挂在木门旁,才动手换上自己的衣袍。

    等穿好了衣裳一回头,却发现鱼桂不见了。

    温梨笙心跳一停,取下袖灯左右走了两步,仍是不见鱼桂的身影。

    竟是在她身边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温梨笙有些慌张了,低声喊道:“鱼桂,鱼桂?你出来,别吓我!”

    没人应声。

    她指尖有些发凉,恐惧从心底漫出来,被她几个深呼吸压制着。

    鱼桂不可能突然丢下她,更不会在这种地方跟她闹着玩,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在她换外袍的时候,将鱼桂掳走了。

    若是鱼桂连发出声音的机会都没有,那就表示来人相当的厉害。

    温梨笙攥紧了袖灯,四处张望着,这地方没有一点光源,哪怕是月光也没有,所以温梨笙不能灭灯,一旦熄灭了袖灯她什么都看不见,寸步难行。

    巨大的黑暗像是要将她吞没一样,仿佛有什么致命的危险隐藏在其中,一点点吞噬着她手中的灯光。

    温梨笙站不住了,她推开面前的木门抬步跨进去。

    真正的牛家其实规格很小,就一个小院子和并在一起的三个屋子,厨房茅厕都在木门的左侧,与卧房隔开,整座屋子都透露着贫穷二字。

    温梨笙靠着有限的灯往前走着,期间没有看到任何东西,牛家的院子空荡荡。

    也只走了十几步,脚下出现两层泥石台阶,她跨上去就看到面前出现破旧的木门,门上粗糙的窗花已经破烂不堪,她伸手轻轻一推,木门就发出摧枯拉朽的声音,在静得没有一丝声音的地方,一束光照进了黑暗的屋子里。

    温梨笙先是小心翼翼的将头探进去,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后,她才轻手轻脚的跨进屋内。

    屋内极空旷,但屋顶修得很高,几根柱梁支撑着屋子。

    温梨笙不知道这屋中有没有什么线索指向“埋葬桃花的地方”,只是猜测若是有人故意将牛家隐藏起来,肯定是因为牛家之中有着特殊的东西。

    她极其小心的在屋中挪动,手撑着墙慢慢往前走,将目光所过之处都细细查看,想从中找出什么发现。

    但绕了一圈,却发现这贫穷的宅子里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桌椅都少得可怜,除却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像之外,别的都没有了。

    温梨笙停在画像面前盯了许久,有把画取下来凑到眼前看,无论如何翻看,都是一副再普通不过的老人画像,什么发现都没有。

    她一时有些着急,沈嘉清不知去向,鱼桂也神秘失踪,在这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她哪里都去不了,也不能大声喊,若招来了其他人,那身处在最危险境地的其实是她自己。

    她耐着性子打算再仔细将画看一遍,却忽然听到房中有声音响起:“你在找什么?”

    因为周围太过安静了,突然发出的声音把温梨笙吓得浑身一抖,转头用袖灯探查:“是谁?”

    “你捧着别人祖宗的画看半天,到底在找什么?”那声音又出现了。

    温梨笙的视线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也完全听不出声音从哪个方向传来,吓了个半死,说话竟有些颤抖:“你,你是这画上的人吗?”

    “嗯,我是。”那声音回答。

    温梨笙差点跪下来给别人认错,她赶忙颤颤巍巍的把画挂好:“莫怪莫怪,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冒犯的……”

    那声音轻笑一声:“这你都信。”

    温梨笙一听,当即明白自己被耍了,顿时恼怒不已,又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于是道:“你到底躲在哪?”

    “上面。”

    温梨笙闻声抬头,同时将袖灯举高,光影扩散之下,她看见头顶上方有一根很大的横梁,横梁上坐着一个人,一条腿支着一条腿垂下来,依稀能看见绣着云纹的衣摆。

    温梨笙说:“我看不清楚,装神弄鬼的搞什么,有本事站在小爷面前……”

    话才说了一半,那身影就动了动,一下就从横梁上跳了下来,落到了几步之外,站在模糊的黑暗中。

    “到你面前来如何?”

    温梨笙没想到这么高的距离他竟真的二话没说就跳了,她改口的非常快,竖起自个的大拇指:“到我面前来让我好好夸夸你,简直太厉害了竟然能爬那么高。”

    说着她举着袖灯往前走,光影一点点攀上那人的身体,照出一张极为俊俏的脸。

    竟是谢潇南。

    只见他好整以暇的抱臂而站,眸光映着袖灯的微芒,嘴角一扯,俊俏的面上显出几分轻佻:“怎么,白日里还说跟我回京生大胖小子,现在倒是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原来是世子爷呀!”温梨笙知道他肯定有一种对声音伪装的技巧,否则她是不可能听不出谢潇南的声音的,但这并不影响她的高兴,满是惊喜的往前凑:“您怎么在这里啊,不早说,我当时哪路神仙下凡呢!能在这碰到世子,简直是久旱逢甘露,荒漠遇绿洲!我的喜悦之情如滔滔江水……”

    见她说起来没完,谢潇南打断:“行了,用不着说那么多。”

    温梨笙欢欢喜喜的跑到他身边来,连道了几声太好了。

    谢潇南瞥她一眼:“大半夜你来这里做何?”

    温梨笙答道:“我来这牛宅里找个东西,但这里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瞎摸。”

    “这座宅子什么东西都没有。”谢潇南道。

    “怎么会呢,肯定还有。”温梨笙笃定道。

    沈雪檀是不会耍着她玩的,他既指明了这里,就说明这牛宅肯定有什么东西让她来寻。

    谢潇南嗤笑一声:“捧着别人家祖宗的画,能找到个什么东西。”

    温梨笙又看了那画一眼,这才知道这画上的可能是牛铁生的祖宗,牛家贫困潦倒,自是建不起祠堂的,只能将祖宗供在这窄小的堂屋里。

    她卷了一下手中的袖灯,一抬头见谢潇南脚步在动,两三步就能走出光照范围,于是也连忙跟了过去,黏在他的旁边,问道:“世子,你来这里带了多少人啊?我方才在外面遇见了一男一女,模样还挺凶的,没说两句就要杀我。”

    谢潇南并不意外,几步就跨出了堂屋:“我只带了乔陵。”

    温梨笙心道果然这个宅子里还有一批不知来路的人,算上她和沈嘉清,这里存在着三伙人。

    温梨笙随口道:“那这里还挺危险的。”

    谢潇南目光掠过她腕上挂的袖灯:“你才是最明显的目标。”

    她也知道在这无任何光亮的环境下,她提着一盏灯极为显眼,但是若熄了灯她就跟瞎了似的,别说找东西了,什么时候被人从背后砍了一刀,都看不见是谁做的。

    但谢潇南并未让她灭灯,那就表明这行为不算很危险。

    见他一直往外走,马上就要走到木门了,温梨笙急忙问:“世子爷,你要离开了吗?”

    谢潇南漫不经心的嗯了一声,显然这里是没有他要找的东西了。

    温梨笙觉得她的东西肯定就在牛宅里,但她一个人在这样的地方属实危险,她万分需要帮助,于是道:“先等等,我这里有个东西,或许世子会感兴趣。”

    谢潇南脚步一停,侧目看她。

    温梨笙极有颜色,马上把那封信掏了出来双手奉上:“这是当年牛铁生不知道写给谁的信。”

    谢潇南起初并未接,目光在温梨笙的脸上晃了一圈,如墨玉一般的眼眸像是一下就能看透温梨笙的小算盘,正当她心中忐忑,怕他拒绝的时候,他却伸手接过去了。

    信一展开,温梨笙立马上前一步,踮起脚尖将袖灯举高,给他提供照明。

    她的头凑到边上,伸长脖子也去看信上的内容,然后伸出一个指头轻轻点在信上的一处:“你看这,说的是‘埋藏桃花的地方’,这里藏的肯定有东西。”

    袖灯的光线扩散,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地上,让她看起来好似依偎在谢潇南怀中一样。

    他很快就将信看了一遍,然后抬头在黑暗中左右看了看,仿佛在辨别方向,随后抬步往回走。

    温梨笙跟在他身侧,仅用了几步就到了围着屋宅的篱笆处,停在一片被凹凸不平的地方。

    方才她在外面的时候就注意到了,这里其他地方都被压实平整,只有这一处像是被谁刨过一样,土地松软。

    她蹲下来用手扒拉扒拉土地,就见里面夹杂着断断续续的根,显然是这里曾经种了什么东西,然后被人挖走了。

    谢潇南看出她心中的疑虑,说道:“是桃树。”

    温梨笙一激灵,扭头问:“那这下面岂不是埋藏桃花的地方?”

    谢潇南道:“你没看见这里已经被人翻过了吗?”

    桃树都被整个拔走了,土地也被翻了个遍,这里若是藏了什么东西,早就被人找到了。

    温梨笙摇头:“不对,谁藏东西会藏的这么简单?”

    牛宅这样小,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桃树,再简陋也不至于把东西藏得这样随便。

    肯定不是这里。

    温梨笙站起来,正想跟谢潇南说一下心中猜想时,却又听他道:“牛铁生酗酒如命又好赌,穷得连一杯温酒都买不起。”

    “我知道了!”温梨笙沉默片刻后,忽而眼睛一亮,拍手道:“牛铁生穷得买不起酒,所以他种了桃花树,自己酿酒喝,那埋藏桃花的地方,指的并不是桃花树下,而是他藏桃花酒的地方!”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她转头向谢潇南求证:“世子爷,是不是这样的?”

    她的半张脸拢着袖灯柔和的光,漂亮的眼睛弯成月牙似的,满脸写着期冀,像一只雪白软糯的兔子。

    温梨笙的外表极具欺骗性,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她每次都能不用什么技巧的骗人,不管嘴里说出多离谱的话,脸上都是真诚温良的。

    谢潇南低眸看她,嗯了一声,应证了她的猜想。

    温梨笙开心极了,摇头晃脑的笑起来:“牛家这么小,牛铁生若想随取随喝,肯定会把酒藏在自己房间里,所以这个信上指的地方就是牛铁生的卧房的地下。”

    完全猜对。

    谢潇南的几句提醒,让温梨笙的思维衔接上了,两人又往堂屋去。

    堂屋的左右各连着一间房,温梨笙并不知哪一间是牛铁生所住的,但谢潇南的脚步未有停顿,径直往左边一间去。

    推门而入,一股陈旧的霉味扑面而来,温梨笙皱眉在面前挥了挥手,刚进房间光线就触壁,房间窄□□人,约莫只能放得下一张床和桌子了。

    床榻被人打烂,隐约能看见下面有两个破碎的坛子,堆积了厚厚的灰尘。很显然这里也被翻找过了。

    温梨笙不死心,蹲在床榻边将其中一个破碎的酒坛拉出来,还没上手摸,那厚厚的灰尘里就突然钻出个东西,一下伸到了温梨笙的面前。

    她定睛一看,顿时头皮发麻,全身的冷汗在一瞬间就出来。

    这是一条花斑毒蛇!

    温梨笙全身僵住不敢动弹,见面前的毒蛇支着躯体在她面前左右轻晃,仿佛下一刻就要张开獠牙咬过来一样。

    毒蛇与她的距离非常近,她不敢贸然后退,万一刺激了这玩意,绝对会在她来不及撤退之前给她一口。

    温梨笙对蛇一类的东西本身就怕得很,加上这蛇身上花斑点点,一看就是那种剧毒无比,一口能放到门口的大老牛的那种。

    她也不敢出声喊,只缓慢的挪动身体,想一点一点远离。

    谢潇南原本站在边上看,但目光就错开了一瞬,再转回来的时候,温梨笙面前就多了条蛇,他神色微沉,低声道:“别动。”

    温梨笙闻言立即停止动作,僵住身体。

    余光看见谢潇南动身,落地一点脚步声都没有,两步就走到了坛子后边,那条蛇还在盯着温梨笙,完全没有察觉。

    他慢慢俯身,温梨笙视线一抬就看到了他的眼睛,沉着镇定,不起波澜。

    他动作很快,一下就捏住了蛇头,将它提了起来。

    蛇身细短,像是幼蛇,被捏住之后瞬间卷住了谢潇南的手臂,长大了蛇口。

    温梨笙重获安全,深吸一口气,惊险落下之后她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汗,腿也有点软。

    谢潇南看了一眼蛇口,然后随后将蛇扔到了一旁:“蛇牙被拔了。”

    也就是说,方才只是虚惊一场。

    看着那条花斑小蛇飞快的蹿进角落逃走,温梨笙双眼又浮现迷茫。

    她起身,将身上的灰尘拍了拍,忽而问道:“世子爷,你说,真的有人会醉到溺死在水缸里吗?”

    “大醉会让人失去行动能力,意识不清,微醺……”他顿了一下,继而道:“你不是尝试过吗?”

    温梨笙听后想起先前在山上,为了蒙骗阮海叶降低她的警戒心,她愣是喝了好几大口烈酒,当晚就晕乎乎的,但她尚有自己的思维,只是感觉飘飘的,情绪有些不受控罢了。

    牛铁生酗酒多年,定是每回都喝得烂醉如泥,自己起来走两步都困难,更何况跑去水缸边上。

    说明他当年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杀了,杀他的人后来或许是发现了这封信,知道他曾经留下了东西,所以复又回来盖了一座牛宅将这屋子笼罩住,然后在里面翻了个底朝天,最后找到了牛铁生藏着的东西。

    正如谢潇南所言,这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然而沈雪檀要她来寻找的,其实并不是牛铁生藏的东西,而是那条被拔了牙的小毒蛇。

    当初杀了牛铁生的那伙人在把牛宅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拿走了东西,然后在这里放了毒蛇,为的大概就是杀死来这里找东西的人,那小蛇剧毒行动又极快,若不是毒牙被拔掉让它没了攻击能力,方才那一个瞬间温梨笙就已经被咬了。

    擅毒的,只有胡家。

    胡家大概是整个沂关郡里,温梨笙最不敢招惹的了。六七岁的时候沈雪檀就经常在她耳边警告,让她离胡家的孩子远一些,那些孩子自小就会在身边养一些毒物带在身上防身,幼蛇毒虫一类的,只要距离过近就防不胜防。

    温梨笙不愿意招惹,但若真的是胡家想对她下杀手的话……

    她握拳砸在一旁的床榻上,气愤道:“我温梨笙也不是吃素的!”

    谁知那床榻早已破败不堪,就这么被她一拳捶了个稀巴烂轰然倒塌,灰尘四起顿时将她笼罩其中。

    谢潇南见状后撤两步,刚想说话就见温梨笙惊叫一声飞快的从地上爬起来,躲到了他的身后。

    定睛一看,原来是她捶塌了床板惊动了藏在床角落里的几条小花斑蛇,在地上乱窜起来寻找躲藏的位置,才把温梨笙吓了一跳。

    低眼看了看她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谢潇南没有说话。

    这些被留下的毒物都被拔了牙,已经没有半点威胁,沈雪檀给温梨笙指了一条路,但却将路上的危险都铲除了。

    这的确符合沈雪檀的作风,小时候去山庄玩,他就经常用一些不难完成,且没什么危险的机关让温梨笙去玩。

    温梨笙已经解开了牛铁生信上的谜题,觉得是时候离开了,朝谢潇南看了一眼。

    这地方他之前就探查过,并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便一边掸着身上的灰尘一边往外走,脚刚踏出房门,外面就传来了轰然声响,声音无比巨大,如惊雷一般。

    两人先后走到院中,就见院中竟然着乔陵与鱼桂二人。

    鱼桂喊道:“小姐!”

    温梨笙连忙上前,拉起鱼桂的手左右看看,又冲乔陵道:“好哇,果然是你劫走了鱼桂!”

    先前鱼桂被无声无息的掳走,功夫这般厉害若要杀她们二人是轻而易举却并未动手,温梨笙就猜到那人并无恶意。继而又听谢潇南说只带了乔陵来,就已经猜到这事可能是乔陵干的。

    乔陵并未讶异她如何猜得,只微笑道:“温姑娘见谅,是少爷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温梨笙一听,脸顿时黑了,插着腰指着他道:“什么意思?世子不允许有人进入你把我放了进去,你的意思是我不是人?你拐着弯骂我呢是吧?”

    乔陵笑了一下:“并非如此。”

    谢潇南适时的打断两人的对话,问道:“外面出事了?”

    乔陵神色一正,说道:“又有一批人进了牛宅。”

    “是谁?”

    乔陵道:“胡家人。”

    温梨笙暗暗惊讶,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认识胡家人?”

    还没等乔陵回答,忽而有一人从房顶上跳了下来,落在地上的时候喘了一口气。

    温梨笙一看,发现居然是许久没见的席路,他穿着一身黑衣仿佛融在夜色中一样,跨了两步才走到光下,对谢潇南道:“少爷,方才的巨响是沈家的小公子在追打别人时造成的,现在已经有人往那边去了。”

    “沈嘉清?”温梨笙想着也该是他,这家伙动起手来确实不知轻重的,她向席路询问道:“请问,他在什么方向?”

    席路看向她,抬手指了个方向,而后道:“需要我带你过去吗?”

    温梨笙心中泛起疑惑,这人怎么对她态度这么好?

    迄今见了席路三次,每回他都是站在谢潇南身边,虽然脸上笑嘻嘻的,但眼睛里的敌视却没能完全隐藏,温梨笙能感觉到。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一见,他的敌意似乎消失了。

    温梨笙思绪一散,回应就迟了一些,席路又道:“他一直在移动,光凭你自己可能找不过去。”

    她点头:“行,不过你先等一下。”

    她对鱼桂使了个手势,鱼桂就立即将手里一直提着的大食盒给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了盖子,在几人的注视下从里面拿出了一件雪白的外袍递给了温梨笙,然后又取出了一件自己披上。

    温梨笙换掉了黑色的衣袍,刚一披上素白外衣,在袖灯的光照下身影变得模糊,看起来有几分森然。

    “你食盒里装的就是这东西?”谢潇南忍不住问道。

    “不然呢?”温梨笙反问:“难不成还真的装一盒子吃的给牛铁生他娘吃啊?”

    乔陵道:“那沈小公子的牛也别有用处?”

    “不,他跟我不一样。”温梨笙整理好了素白的衣袍,翘着嘴角笑道:“他是真蠢货。”

    谢潇南精准的评价:“他是真蠢货,你是假聪明。”

    温梨笙嘻嘻一笑,将袖灯又挂在腕子上,取出一副面具拿在手上,而后道:“世子,你的事情若是办完了,就快些离开吧,莫要被牵扯进我们沂关郡的恩怨之中。”

    话音刚落,乔陵和席路同时笑了一声。

    谢潇南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那张面具上,就见那是一张与人肤色很相近的面具,只是上面没有五官,只有几条被画出来的皱纹,乍一看跟真的似的。

    看得出她早有准备。

    乔陵忍不住问道:“温姑娘是想干什么?”

    温梨笙神秘一笑。

    第36章

    温梨笙觉得好不容易半夜出来一次, 不整点好玩儿的,那就算是白跑一趟。

    本来是想吓吓沈嘉清的,但是没想到这个牛宅里竟然会这么热闹, 来了那么多人,那她可太有发挥的空间了。

    温梨笙提着袖灯,走出了三步又停下, 转头回望谢潇南,就看到他的身影已经被黑暗笼罩了大半,只能看见侧脸,模糊不清。

    察觉到她停下后又回头, 谢潇南偏头看她:“又怎么?”

    温梨笙突然道:“世子爷, 你想要的东西,我会帮你拿到的。”

    谢潇南眉梢轻动, 没有说话。

    温梨笙也转身,跟着席路出了牛家的屋子, 随着那一抹光点越来越远,逐渐消失之后,谢潇南才道:“点灯。”

    乔陵从袖中拿出一个纸折的小灯笼而后展开, 中间有一根极细的灯芯, 却很耐燃, 一点燃便发出了光, 比温梨笙方才的袖灯还要亮。

    “少爷, 可有什么收获?”乔陵问道。

    “本来是没有的,但温梨笙倒是带来了一些。”谢潇南伸手将小巧的灯笼接过来, 说道:“牛铁生这一家当年都是因为那件事死的。”

    “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东西了。”

    “东西不重要。”谢潇南目光一抬, 视线融进了前方的漆黑之中, 声音轻缓:“人才重要。”

    ——————

    再说沈嘉清。

    当时他被从棺材里跳出来的少年吓得魂飞魄散, 恨不得一嗓子从这里喊醒风伶山庄正在睡觉的亲爹,但是得知是个人后,他怒上心头,追着少年跑进黑暗之中,就这么一下跟温梨笙走散了。

    进入内堂之后,屋顶遮住了月亮,眼前几乎没有一丝光,不消片刻他就完全追丢了那少年。

    牛宅当初建的随意,窗子都开的很少,沈嘉清贴着窗边走,偶尔能有一些透进来的月光让他得以识别路的走向。

    在这样黑的地方,他虽然看不清路,但若是谁靠近,他能第一时间听到声音。

    往前走了百来步,身后突然一阵疾风袭来,他连头都不用回就接下了自后方刺下来的利刃,手指精准的抓住袭击者的腕处,使劲一扭,只听骨头的脆生响起,袭击者闷哼一声,立即抽身而退。

    沈嘉清转头,视线里大半的黑暗,没有看见人影,他说道:“你一直在这里,有没有遇到一个比我矮很多,跑的很快的小子?”

    没有回应,但是沈嘉清没听见那人离开的声音,知道他还在,于是又说:“以你的身上,伤不了我的,但你下一次进攻就会死。”

    或许是这话起了些威胁的作用,那人转身就要跑,同时吹响了一声低音哨,像是给同伴报信。

    沈嘉清走了这么长的距离才遇见的一个人,自然是不会让他跑掉,立即动身追赶上去。

    他的速度很快,虽然不清楚这里的地形,却能清晰的从那人的脚步声里辨别出方向。

    追了一段路,周边突然出现了另外的脚步,是偷袭他的人叫来的同伴,他仔细听了一下,粗略估计有三四人。

    几人汇合之后便朝着沈嘉清同时进攻而来,沈嘉清急停脚步身子往后一仰,躲过一个冲着他脖颈划来的利刃,而后弯腰一个旋身,闪躲的同时抓住一人的手臂,手肘往关节处一砸,骨头的脆生伴着痛喊响起。

    短短的一下交手,沈嘉清已经摸出他们的实力,摇摇头说:“住手吧,你们差得远了。”

    那些人约莫是受过专业训练的,他们出手皆是一击毙命的杀招,也不会轻易发出声音,比寻常的打手要狠厉的多,是杀人的惯犯。

    沈嘉清平常不会轻易动手,但沈雪檀曾教导过,遇到这种人什么都不用管,只一个“杀”字就完事了。

    周身风动,又有人不怕死的扑上来,沈嘉清曲起手臂以肘为击,精准的撞到来人的太阳穴处,骨头碎裂的声音在这寂静的环境里显得尤为清楚。

    把人打得不能动弹需要很多下,但杀人只需要一下就够了。

    沈嘉清手一撤,那人的身体就扑在地上,再不动弹。

    正当他还要出手的时候,耳尖一动,方才那个少年的脚步声又传来。他记得这种声音,这少年轻功很是不错,所以跑起来的时候几乎只有脚尖落在地上,频率很容易分辨,比这些躲在暗处里杀人的脚步轻上很多。

    他立即就放弃了眼前的这些人,转头奔着那几乎快要离开的脚步声而去了。

    但是他走前,还要跟人打个招呼,十分嚣张:“你爷爷我就先走一步了,跟你们玩没意思。”

    他速度很快,一下就甩掉了身后那些人,追到了少年的旁边:“出来跟小爷过两招。”

    少年起初也是不理睬,一个劲的跑,想把他甩脱,虽然跑了一段路确实能把他甩掉,但沈嘉清跟一只鼻子贼灵的狗一样,不一会就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黏上来了,还总要伸手来抓他。

    前几次没得手也就罢了,但这次沈嘉清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胳膊,他终是有些脾气了,抬手朝沈嘉清打去。这正合沈嘉清的意,当即与他过起招来。

    期间他一脚踹翻了不知道什么柜子,柜子竟直接将木柱撞裂了,柱子所支撑的东西立即摇摇欲坠,再被少年趁机补上了一脚,立即就发出了巨大的声响,房瓦扑啦啦的往下掉。

    沈嘉清连忙后跃几步闪躲,却还是被落了满身的灰尘,他打着喷嚏拍打身上的灰尘时,那少年也趁机跑得没影了。

    这一处的房顶塌了一小部分,月光披落进来,沈嘉清的眼睛终于能够看清楚周围的环境了。

    牛宅虽然从外面看上去还挺气派的,但实际上只是一副空壳子,这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建造房屋用的材料也是极其劣质的,经过年岁的打磨之后,才被他轻易给撞裂了柱子。

    但这里发出了那么大的响动,用不了一时片刻,那些藏在暗处杀人的团伙会很快朝这里聚集,沈嘉清也不做停留,拔腿就跑。

    他转头往外而去,路过来时的那一片窗子,眼看着快要出内堂的时候,突然看见进来时的门槛处有着一抹白光。

    沈嘉清疑惑的走过去,发现那处竟站着一个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个人身上的一身白色衣裳,头上被大大的帽兜给罩住,隐隐发着光,虽然光线不亮,但将那人的身影拢在一层模糊之中,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沈嘉清一下子就停住了,咽了咽口水,张口问道:“前方何人,莫挡小爷的路!”

    那人一动也不动。

    “喂!你聋了?”沈嘉清又叫。

    声音还没落下,忽而旁处传来了一种幽幽的乐器声,分不清是什么乐器,但是音调缓慢而沉重,徐徐盘绕着耳朵,在这种情况之下更让人毛骨悚然。

    沈嘉清气道:“是谁,敢在小爷面前装神弄鬼!”

    正喊着,门口的那抹白衣裳突然轻轻一动,森然的声音传来:“你在我家大闹了半宿,这就想走了?”

    沈嘉清一听,当场就中招了,差点给跪:“你是谁?是牛铁生?还是鬼婆婆?听闻你生前是饿死的,我给你带了牛来的,你可以饱餐一顿了,就让我出去吧!”

    “你不是说那牛是我们牛家的远亲吗?”那人声音一厉:“你想让我这老婆子追着远亲啃?”

    沈嘉清咧着嘴哭道:“你想啃就啃,不想啃当远亲招待也行。”

    “我就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伙子,我一口吃两个!”

    “别吃我别吃我!”沈嘉清叫道:“跟我一同来的有个姑娘,她长得白,一看就是肉嫩,吃她吧吃她吧!”

    温梨笙听到这鼻子都气歪了,这王八犊子。

    她抬脚往前走:“我就爱吃你这种背信弃义忘恩负义无情无义之人!”

    沈嘉清吓得汗毛倒立,情急之下拔了自己的靴子下来使劲的面前挥舞,乱无章法道:“别过来!别过来!”

    他转身就想跑,谁知道一回头,那白衣袍的人竟有出现在了身后。

    他进退两难,手上的靴子抡得飞快,吓得脸色都要变形。

    温梨笙走到几步前停下,陡然将盖着脸的兜帽给掀了,嗷呜一声:“我要吃了你!”

    沈嘉清一见这张脸,赫然是一张没有五官,只有一张面皮的脸,他当场惨叫出声,嗓子都给喊劈了,惨声划破天际,惊动牛宅里的所有人。

    温梨笙绷不住了,扬声大笑起来,一边把脸上的面具摘下来,一边笑得前俯后仰:“吓死你个小王八蛋。”

    沈嘉清本来吓得冷汗连连,结果一看居然是温梨笙假扮的,立即面红耳赤的吼道:“梨子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万一我尿裤子了怎么办!”

    温梨笙重重的哼了一声道:“那也是你活该!谁让你丢下我自己跑了,方才还想把我卖了。”

    沈嘉清气得咬牙切齿,回头一看,站在身后的那个白袍子人,竟然是鱼桂,他抹一把头上的汗:“娘的,还以为真碰上那些东西了,吓死爷爷了。”

    温梨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总算是狠狠报复了沈嘉清一把:“让你少看点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你就是不听,这种拙劣的骗术也就能吓到你了。”

    说着,温梨笙还恶劣的模仿他被吓到的模样,打着磕巴道:“诈、诈……”

    沈嘉清不服气,但想起自己方才被吓的确实丢人,没好气的问道:“你守在这门口,就是为了吓我?”

    温梨笙将拢在衣裳里的袖灯拿出来重新挂在手腕上,说道:“那倒不是,只是他们都没有上当,只有你一人被吓成这样。”

    “那些人呢?”沈嘉清问。

    温梨笙往旁边走了几步,地上就出现几个叠落在一起的人,躺着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她颇是遗憾道:“这些人都太凶狠了,不管有没有被吓住,都冲上来要杀我,所以我的骗术还没表演完,就只能把他们先收拾了。”

    她如此结论道:“还是骗你好玩。”

    沈嘉清重重的哼了一声,把鞋套在脚上蹬了几下。

    温梨笙把面具又重新戴在脸上,对沈嘉清道:“把这衣裳穿了,我们出去会会胡家人。”

    沈嘉清正疑惑,就见鱼桂已经将白袍和面具递了过来,面上忍着笑:“沈小爷,请吧。”

    胡家在沂关郡中地位很高。

    胡家的祖上是自南疆而来,据说在那个年代,胡家人的毒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悄无声息之间就能取人性命,且查不出半点破绽,所以当年的胡家在江湖上横行霸道,胡作非为。

    后来江湖上的人集结为盟,一同制裁胡家,使得胡家地位一落千丈,人人喊打。

    不过这都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就连温浦长都说这是他祖爷爷那一辈的事,传到现在可能大多消息都不属实,甚至有可能夸大了胡家当年的用毒本领。

    后来的胡家很长时间在江湖上没有声音,直到几十年前胡家的大房有一子在朝中为官,虽是五品,但在沂关郡这种地方,也是十分了不得的,再加上胡家经常布施救济郡城周围的乞丐与难民,于是胡家声誉渐起。

    后来温浦长被调至沂关郡为郡守,胡家与温浦长的交集也密切起来,现在胡家的大房有不少人身负官职。

    胡家的二房继承擅毒的本领,也因大房的帮持下崭露头角,重出江湖且站稳脚跟,时至今日胡家算是沂关郡中最为枝繁叶茂的家族了。

    她和沈嘉清戴好面具走出去的时候,就见庭院里那座棺材还板板正正的放着,只有两人站在棺材边上,一盏小巧的灯笼悬在棺材上方,好像在探查什么。

    温梨笙立即摘了脸上的面具快步走过去,往旁边一站,伸长了脖子往里瞅,侧脸一下撞到了谢潇南的胳膊上。

    谢潇南低头看她,不咸不淡问:“什么都好奇?”

    温梨笙笑嘻嘻道:“世子爷,您在找什么呢?你跟我说说,说不定我能帮到您。”

    “找一种草药。”谢潇南道。

    “什么草药?”温梨笙诧异道:“棺材里还能也有草药?”

    他说:“一种吃了能让人变得聪明的草药,记载在野传上,若是我寻得,便能高价转卖给别人。”

    “啊?”温梨笙双眉一拧,满脸写着难以理解:“真的有人会买这种一听就不大靠谱的药草吗?”

    谢潇南煞有其事的点头,说道:“温郡守。”

    温梨笙一听,当下反应过来谢潇南竟然在一本正经的胡诌,小声控诉道:“世子怎么能骗人呢?”

    谢潇南将这个问题好好的思考了一下,最后得出结论:“约莫是入乡随俗。”

    温梨笙叹道:“原来沂关郡在世子眼中是一个充满谎言的地方啊。”

    谢潇南看了她一眼,没接话。

    正说着,席路便从棺材里探出了头,把温梨笙给吓了一跳,后撤两步,目光变得惊奇。

    “少爷,下面全是些已经腐烂成骨的尸体,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这个包袱看起来像是新东西。”席路一边从里面爬出来,一边递出个包裹。

    鼓囊囊的,但看起来并不重,想来装的是一些衣物什么东西。

    谢潇南看了一眼并未接下,而是转头看向一旁的院墙上,说道:“应该是他的。”

    温梨笙也循着方向去看,就见那院墙上坐着一个人,丸子头,衣袍松松垮垮,不知道坐了多久。

    更重要的是沈嘉清不知道什么时候贴着墙无声无息的摸到了那少年的下方,举着手一蹦,就抓着了少年垂下来的一条腿,将他直接从墙头上扯了下来。

    “这下看你怎么跑!”沈嘉清大喊一声,然后与少年打在一起。

    追了好长时间,回回都被他甩掉,沈嘉清憋了一肚子气,这回可算是有得出气了,缠着少年不放,从庭院的这头打到那头。

    那少年身影似鬼魅也一般,沈嘉清的每一招他都能接得住,正当两人马上就要打到面前来时,忽而有一抹银光一闪而过,直奔沈嘉清的后背而去。

    沈嘉清跟后面长了眼睛似的往前一扑,与少年一同栽倒在地上,滚了几圈后停下,抬头一看那一枚不知从何方打出来的短刃正钉在墙上。

    这一击杀意很重,温梨笙立即紧张起来,抬头朝四周张望。

    就见庭院两边的墙头上一个接一个的跳上来人,皆身着黑衣遮着面,温梨笙只看了一眼,就连忙动手解束着腰的衣带,又飞快的解开几个盘扣。

    就听见墙头上有人道:“不留活口!”

    紧接着墙头上的人甩出十几柄小巧的利刃,目标直指庭院中的几人。

    最后一刻,温梨笙解开了扣子将衣袍拉开,转身朝谢潇南猛地扑过去,雪白的衣袍一展,被温梨笙拉着搂紧了谢潇南的腰身,将他也裹在其中。

    温梨笙突如其来的动作造成了巨大的冲力,将毫无防备的谢潇南整个扑在地上。

    感觉到背摔上了坚硬的土地,也感觉到身上的人身体娇软,并不重的头压在他的胸膛上,腰身被两条胳膊圈紧,谢潇南心口的位置好像被她撞了一下。

    只听温梨笙痛喊一声。

    谢潇南心中一紧,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得分明,有几柄直奔而来的利刃十成十会击中温梨笙的背部。

    他抬手攥住了温梨笙手腕,坐起来时将她往上一提,另一只原本搂着他腰的手就被迫撑在他胸膛上,他低眸问:“受伤了吗?”

    温梨笙盯着那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亲密无间,热意用上头,她摇头:“没有,就是有点疼。”

    谢潇南身子略往前倾,看向她的背后,雪袍仍旧干净无暇,没有半点损破。

    他心下了然,温梨笙虽然确实贪玩,但她带来的这身雪衣并不是为了单纯的吓唬沈嘉清,而是这衣裳本身就大有乾坤。

    谢潇南身上那股一直被她惦记的甜香扑面而来,绕在她的鼻尖上,让她心头一烫,立马从他身上爬起来,像是掩饰什么似的在背上揉了几下:“我没事,这衣裳能挡刀刃,那些暗器伤不到我,就是穿起来太重了,行动不大方便。”

    谢潇南按了按心口,难怪方才那股力道那么重,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

    这种利刃并不算小巧,若是刺中身体定能狠狠的钉在骨头上,所以来人携带的数量也不多。

    全部扔完后就从墙头上跳了下来,一人持着一柄长剑,呈两面包围式的朝中间逼近。

    乔陵和席路随身带的武器都是短小精简的,分别列在谢潇南的前后两边,摆出随时发动攻击的姿势。

    温梨笙目光掠过那一柄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一下就抓住了谢潇南的小臂,踮着脚尖低声道:“世子,咱们还是去内堂吧,等会他们打起来难免要伤及无辜。”

    谢潇南低头看她,见她缩着脖子左右张望,她不会功夫,站在这被包围的中央地带,自然会心生紧张。

    横的时候是真横,怂的时候也是真怂。

    他想起温梨笙瞪着眼冲他一脸凶相,又高举双手跪在地上高喊“世子息怒”的模样,漂亮的眼眸中荡开一层笑意,他道:“那你跟紧了。”

    话一落便抬腿往前走,温梨笙连忙跟上。

    包围而来的杀手见他俩要走,登时同时动作,分别朝着几人飞快的发动攻击。

    谢潇南反手抓住温梨笙的手腕,加快了脚步。他步法迈得大,温梨笙跟得踉踉跄跄,冲鱼桂喊道:“鱼桂,把剑扔给沈嘉清!”

    声音传过去,就见内堂处飞出来一柄合鞘长剑,在空中极速的旋飞而去,沈嘉清踩着一人的肩膀借力一踢往空中跳去,轻而易举接下长剑甩了剑鞘,锋利无比的长剑挑着月光而下,一剑封喉。

    温梨笙很快就被谢潇南拉着走回了内堂的檐下,身上沉重的衣裳加倍消耗她的体力,就这十几步的距离她扶着柱子喘起来。

    稍微平复后,她一边脱身上的衣袍一边道:“把我衣裳拿来,这袍子太沉了,穿着费事的很!”

    鱼桂闻声便从食盒里拿出叠好的黑色外衣递给温梨笙:“小姐,这种宝贝也只有你会这般嫌弃了。”

    “好用又方便的才叫宝贝。”温梨笙脱去了雪袍之后只觉得一身轻松,再转脸的时候,就发现有另一批人鬼魅一般从四面八方出现,疾风似的加入了战斗。

    那一批人皆身着雪白的衣裳,衣摆添了一抹鹅黄色,在光线不足的夜色下也极为醒目,动作狠厉而迅速,攻击都是奔着一刀毙命去的。

    是风伶山庄的人。

    温梨笙看到后笑了一下:“原来我们还有帮手。”

    有了这批人的加入,乔陵与席路便没了用武之地,两人一前一后的回到谢潇南的身边,方才动过手,他们身上或多或少的沾了血腥气。

    “嗯?”乔陵刚站稳,就发出疑惑的声音:“浪卷飞鱼?”

    温梨笙听见,登时看了乔陵一眼,像是确认什么似的问道:“你说什么?”

    乔陵对她笑笑,摇摇头却没再说话。

    但温梨笙听得分明,目光望向在人群中的沈嘉清,他长剑握在手中一个翻转,剑气卷起地上的落叶一掀而上,寒光乍现,剑刃眨眼挑至对方面前,落叶如淅淅沥沥的刀刃一下就刮破衣裳割开血肉,瞬间逼退了围在他面前的四人。

    正是霜华剑法的第七式——浪卷飞鱼。

    沈嘉清自小习剑,学的就是霜华剑法,霜华剑法一共二十七式,其中四式失传,剩下的二十三式沈嘉清学了十多年。

    当年许清川被誉为天才少年,不过十八岁便使得一手剑术出神入化,二十五岁在武赏会上一战成名,自那以后的十多年里,他战无不胜,任何挑战他的人皆败于霜华剑,被奉为江湖第一剑神。

    人人都以为许清川的霜华剑法不外传,但却并不知道他曾经收有一个徒弟何沼,只是后来许清川赴约而神秘失踪,何沼也并没有学到完整的霜华剑法。

    而何沼就是沈嘉清的师父。

    只不过霜华剑法当年在江湖上多次掀起大风波,后来许清川又不知所踪,且这剑法本身就让很多心怀不轨之人惦记,为了惹来麻烦,沈嘉清出门在外并不佩剑,但凡用剑,必是杀招,不留活口。

    所以知道他练霜华剑法的人并不多,温梨笙就算一个。

    说来也有趣,温梨笙幼年看见沈嘉清练剑的时候,一时兴起也要跟着玩,但习武的基本功她都练不下去,累得坐在一旁的石头上跟沈嘉清斗嘴。

    沈嘉清习得二十三式,云燕掠波就是那失传的四式之一,于是温梨笙颇是不要脸的用给了自己的三流剑术当剑招。

    可乔陵为什么会知道?

    温梨笙原本以为谢潇南冲着霜华剑法而去,只是跟其他人一样对这本剑法感兴趣,现在看来恐怕是没有那么简单的。

    谢潇南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沂关郡的?

    这个问题从前世到现在你,仍然没有答案。

    风伶山庄的人加入之后,这场战斗结束的非常快,满院子横七竖八的尸体,在月光的照耀下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只有一人还在与那丸子头的少年缠斗。

    沈嘉清出声制止,七八人便一同半跪在沈嘉清面前行礼:“少庄主。”

    沈嘉清将沾满了血迹的剑随手扔给领头的人,说道:“你们给这里清理干净。”

    他抬步走到内堂边上,脱下了身上的雪袍:“这玩意儿也太沉了,你就不该带着东西,我爹让你来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

    “没这衣裳我方才早就死了。”温梨笙指着自己的肚皮,绘声绘色道:“几个暗器从我背后刺进来,扎断脊骨,然后从我肚子穿过去,当场开膛破肚……”

    这描述引得周围几人都侧目于她。

    她却只看向了谢潇南:“是吧,世子爷。”

    谢潇南顿了片刻后才答:“或许吧。”

    几人的目光又同时投向谢潇南。

    院中挂在墙上的灯盏被一个个点亮,无边的黑夜终于被驱赶,眼前一片亮堂。

    森冷的棺材,横七竖八的尸体,寸草不生的庭院,还有拴在庭院那头的大黑牛一盖收入视线之中。

    丸子头少年也走到边上来,直勾勾的看着席路手中的那个从棺材上带上来的包袱。

    温梨笙起初没注意,但是仔细一打量,才发现这少年竟然还是个熟面孔!

    她将席路手里的包袱接过来,走到少年面前递给他,笑着说:“你一定是刚来沂关郡没多久,若是没有落脚处,随时可以去温府找我,报上温梨笙这个名字就行。”

    少年疑惑的打量她两眼,随后将包袱一甩,跃墙离开了。

    “温姑娘倒是心善。”乔陵带着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温梨笙转头,就见一行五人站在檐下都在看她,她的眸光一动,倒映着檐下的灯笼光停在谢潇南的面上,然后笑嘻嘻道:“这都是在世子爷身边久了,耳濡目染的良好品德!”

    声音一落,沈嘉清啧啧摇头:“一段时日不见,你用成语的能力又提升了。”

    “多学着点!”温梨笙露出得意的小神色,转头对鱼桂道:“走吧,咱们回家去,出来久了万一被爹发现就糟了。”

    “已经发现了。”沈嘉清说。

    温梨笙脸色一僵:“什么?”

    沈嘉清耸耸肩:“方才他们给我传话,说我爹现在在温府,让我们快点回去。”

    温梨笙拔腿就蹿了出去:“你不早说!”

    此时的温府灯火通明。

    温浦长在正堂来回踱步,时常朝门外张望,几步走到门边询问下人:“回来了没有?”

    下人的回答依旧:“没有。”

    温浦长面上隐隐有急色,叹了一口气又转步回去,抬眼看见正堂里坐着的一个雪白衣袍的男子正用手支着头,昏昏欲睡的模样,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吼道:“你还有心思睡觉!”

    男子没被这声音惊到,只困倦的掀了一下眼皮:“你急什么。”

    “沈雪檀!”温浦长几步走到他面前,一把攥住他的领子往上一提,没提起来,气道:“你把我女儿骗去那个地方,你当然不急。”

    “我儿子不也去了吗?”沈雪檀坐得稳稳当当。

    “你儿子王八堆里养大的,小时候泥巴都吃过,哪有我女儿金贵。”温浦长怒道。

    “那倒确实。”沈雪檀没有反驳,只是道:“不过郡守大人,我当年好歹也养了你三年,你不叫我一声哥,也别直呼我名字吧?”

    温浦长冷笑一声:“沈雪檀沈雪檀沈雪檀。”

    沈雪檀困得不行,不跟他计较,打了个哈欠还要合眼,温浦长就抓着他的肩膀前后摇:“你不能睡!我还没跟你算账!”

    沈雪檀的身体跟没骨头似的让他摇个不停,语气却满不在乎:“那地方没什么危险,我早就派人探查过上百回了,且我的人也一并去了,只要他们敢动手,我的人就会执行杀令。”

    风伶山庄的杀令是最高等级的命令,只要条件符合就会触发,直到执行者完成任务或者全军覆灭,杀令才算结束。

    温浦长脸色这才好看了点:“你不早说。”

    沈雪檀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舟之啊,你就是太过谨慎小心,像小梨子这个年纪的孩子,正是探索心强烈的时候,你要培养孩子的探知能力,连京城来的小世子都知,你却不知。”

    “就你知道!”温浦长没好气道:“少在背后议论世子。”

    “梨子既然卷进了这件事中,光是保护是不够的,且她也不是安分的性子。”

    “你还好意思提!”温浦长说起这个就来气:“我家笙笙小时候多讨喜,性格温婉见人就笑,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就是被你教成这副德行的!”

    沈雪檀见他又要上火,不与他争辩。

    温浦长在屋中又走了两个来回,终是重重的叹一口气,有些懊恼:“早知笙笙会卷入此事,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带她去梅家酒庄。”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沈雪檀看他一眼:“且小梨子整日出门去哪里都有人暗中跟着,能有什么危险?”

    温浦长想了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其实整个温家最危险的还是他这个女儿,现在他去官署总有人会盯着他的鞋子看,好奇他的袜子是不是破了两个洞。

    正堂安静了片刻,下人忽而在门口道:“老爷,小姐回来了。”

    温浦长起身想去,但沈雪檀却说:“把他们带到正堂来。”

    少顷,温梨笙一路小跑而来,进门的时候还蹦了一下,看起来活蹦乱跳的,就是头发有些乱。

    她手里抓着一方锦帕,在鼻尖上擦了擦,一进门就哭喊:“爹——”

    温浦长拍桌而起,怒声道:“喊什么喊,跪下!”

    温梨笙自知有错,双腿一弯就要跪,沈雪檀却道:“别跪。”

    她膝盖又直了:“沈叔叔,你怎么也在啊?”

    温浦长瞪他一眼,又冲温梨笙道:“给我跪下!”

    温梨笙膝盖又弯。

    沈雪檀摆手:“别跪,姑娘家膝盖娇贵,要跪让我儿子跪。”

    话音一落,沈嘉清扑通一下就跪在地上,毫不拖泥带水。

    温梨笙看了一眼父亲的怒容,有些拿不定主意:“那我是跪,还是不跪?”

    “谁是你爹你知道吗?”温浦长气得鼻子都歪了,把自己的胸膛拍的砰砰响:“我才是你爹!”

    温梨笙怕给温浦长气得撅过去,只好跪下来,非常流利的认错:“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在回来的路上已经忏悔了千遍万遍。”

    “半夜跑到荒郊野外,成何体统!哪家的姑娘会像你这般肆意行事?!”温浦长怒声道。

    温梨笙撇嘴,双眸像蒙上一层水雾一般变得楚楚可怜,带着微微的哭腔:“我也不想啊爹,但我要是说去那座宅子,你肯定不同意,所以我只能偷偷的去。”

    “你还埋怨上我了是吧?”温浦长道。

    “行了行了,说两句得了,此事又不怪她,地上凉凉的让孩子总跪着干什么。”沈雪檀看不下去了:“小梨子快起来,我这次来温府,就是为了你的事。”

    温浦长仿佛是个特别好劝的人,一听了这话神色就缓和了很多,抬手道:“罢了,你先起来吧。”

    才跪了一会儿,温梨笙欢欢喜喜的爬起来,坐到沈雪檀的对面。

    沈嘉清唯唯诺诺,打一进门就没有说话,此时也跟着站起来,恭恭敬敬的冲温浦长行一礼:“郡守大人。”

    “混小子,今天又爬我家墙头了?”温浦长指着他道。

    沈嘉清挠挠头,坦然承认:“是啊。”

    温浦长冷笑一下,心说我等下有的是招治你们。

    他吩咐下人将门关上,堂中烛火摇曳,温梨笙和沈嘉清坐一起,温浦长与沈雪檀坐对面。

    温梨笙给自己倒了杯凉茶喝:“沈叔叔,你给我的那封信我今日看了,然后去了牛宅里找到了信中说的位置,但是只看到几条花斑毒蛇。”

    “嗯……”沈雪檀点点头:“你是如何找到的?”

    温梨笙说:“我起初没什么头绪,不过在牛宅的屋子里遇到了世子,是他看了信然后带我去的地方。”

    沈雪檀一整个大惊讶:“你把信给他看了?”

    “那封信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温梨笙也很惊讶。

    沈雪檀想了看,这才说道:“这些事你目前探知多少,都告诉我。”

    温梨笙道:“我的所有猜测是以世子为中心点的,我觉得是因为他,我才卷入了这些事。上个月在梅家酒庄里,我偶然撞见了有人盗取梅家大夫人的东西,我本以为是普通的盗窃并没有在意,但是后来才知道那日遇见的世子,他盗取的,是霜华剑法的一部分,也正因为此他们怀疑是我偷了那个东西,”

    “在贺家的时候,世子亲手杀了贺老太君,然后我与他一同被阮海叶给抓去了山上,从她口中我才得知梅家主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现在所有人都认为那部分的剑法在我身上。有一伙人曾派人杀我,就是在贺宅的那日,但是被我逃脱了。”

    温梨笙总结道:“我知道有人要杀我,但尚不确定是谁,根据沈叔叔的指引,我现在怀疑的事胡家。然后关于世子,我觉得他可能是奔着霜华剑法来的,所以梅家贺家还有火狐帮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啊?在我闭关练剑的这段时日,竟发生了这么多好玩的事吗?”沈嘉清大吃一惊。

    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瓜子,嗑得津津有味,吧嗒吧嗒的声音在正堂里尤为清楚。

    温浦长一忍再忍,最终忍不住:“瓜子给我!”

    沈嘉清腾地站起来,走到温浦长面前,把手里的瓜子全送到他手上,又拉开衣襟,掏了一把又一把。

    温浦长:“……”

    沈雪檀笑了会儿,而后赞许的点点头:“不错,基本都猜对了,你在梅家酒庄遇见的人正是那小世子,但是起初这事我和你爹都不知道,是后来世子来温府时亲口告知你爹的。”

    温梨笙讶然,想到前段时间谢潇南确实登门了一次,跟温浦长吃了顿饭才走,想必就是那时候告诉他的。

    那时候的温梨笙完全是被蒙在鼓里,并不知道自己因为酒庄里的一次偶然事件引火上身。

    “半年前世子就确定了要来沂关郡的行程,并给你爹传了封信,信上说如今沂关郡帮派杂多,渐压官权,你也知道你爹这个当官的,最讨厌我们这些江湖帮派,近年来他也意识到郡城中的江湖帮派越发杂乱,所以当即就同意了与世子的联手,开始设计梅家。”沈雪檀道。

    “半年前就开始了?”温梨笙大为震惊。

    沈嘉清掏空了瓜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也跟着说:“早说啊,早知道是盟友,我们也不用在南边的大峡谷上……”

    还没说完温梨笙狠狠踩了他一脚。

    沈嘉清嗷了一声。

    “别打扰我们的说话!”她警告的瞪他一眼。

    温浦长到现在应该还不知道当初她和沈嘉清密谋绑架谢潇南的事,若是知道了,温府今晚怕是彻底不安宁了。

    “二十多年前,被誉为第一剑神的许清川在沂关郡神秘失踪,我当年与他交情甚好,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他的下落,风伶山庄情报网遍布沂关郡的每个角落,消息如此广,却只能够查得一些蛛丝马迹。”沈雪檀说起当年事,带着笑意的表情也隐去了,有些凝重道:“只知道霜华剑法被分为了三个部分,由梅家和胡家各执其一,还有一部分不知所踪。”

    “原本在阮海叶的手中。”温梨笙道:“但是已经被世子拿走了。”

    “那世子现在手中已有大半霜华剑法,剩下的一部分则是在胡家的手中。”

    温梨笙问:“那他为什么要杀贺老太君?”

    “贺家持有霜华剑,他许是奔着那把剑去的。”沈雪檀道。

    也就是说当年剑神失踪之后东西被瓜分,谢潇南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正在将那些东西一一收集起来。

    其实这些东西,跟温梨笙拼凑的猜测也差不了多少,只是她不明白谢潇南做这些究竟是他心血来潮对霜华剑法感兴趣,还是因为他知晓二十多年前剑神失踪的真相?

    “这小世子,本事通天了,探不出底。”沈雪檀啧啧叹道:“胡家在郡城盘踞多年,扎根颇深,若想扳倒胡家,还需得靠这个奚京来的世子才行。”

    沈雪檀对温梨笙笑着说:“不过小梨子你也不用怕,只要在郡城里,胡家就不敢动你,否则他们一家老小也走不出沂关郡。”

    她点点头。

    她是绝对信任风伶山庄的。

    温浦长突然说道:“但是世子那边要盯着点,就怕有谁不长脑子动了他,若是他在这里出了差错,景安侯恐怕要带人将沂关郡整个铲平,到时候谁都跑不脱。”

    “跟不了,他察觉的很快。”沈雪檀指了指沈嘉清:“他俩不是跟世子年龄相仿嘛,让他们去。”

    温浦长不同意:“这两个一个比一个没长脑子,若是得罪了他,事情会更麻烦。”

    “一群孩子打打闹闹的很正常,总能玩到一起去的。”沈雪檀不以为意。

    温梨笙在这时突然举手道:“我经过一番呕心沥血的努力,成功与世子拉近了关系,他应该是看我越来越顺眼了。”

    温浦长和沈雪檀同时看她,都是不大相信的表情。

    温梨笙只好派鱼桂回房去取铁证。

    不一会儿鱼桂就小跑回来,手里拿着两条灰蓝的锦帕,温梨笙接过道:“这就是世子送给我的。”

    顿了片刻,她又在几人惊诧的目光下补充道:“或许……可能是算是送的吧。”

    第37章

    温浦长起初不大相信, 一把将锦帕夺过来,仔细看了几遍,发现这玩意儿确实是世子的, 流云锦是极其珍惜的料子,皇族特供,这种东西连奚京的名门望族都没得门径获得。

    朝臣之中也只有谢家会用这样珍贵的料子做锦帕。

    温梨笙一下子掏出来两条, 着实把温浦长惊了一把,他瞪着眼睛:“你怎么会有世子的随身东西?”

    “他给我的呀。”温梨笙实话实说。

    虽然第一条是用来塞嘴的,还沾满了沈嘉清的鼻血,不过后来被洗干净了。第二条曾经包过一口她实在咽不下去的老肉, 当晚也被反复洗了好几遍, 两条锦帕都被温梨笙收藏了下来。

    寻常东西她还真看不上眼,但这是谢潇南, 温梨笙总觉得可能会有用处。

    “不成体统,明日将东西还回去!”温浦长道。

    “我说要还给他的, 就是在从贺家出去的那几天,”温梨笙颇是无辜道:“但他说如果我把他气死了,就没人带我回郡城了, 我觉得他可能不太想要了。”

    温浦长一琢磨, 不大对劲:“你确定你是跟他拉进关系, 不是彻底激怒了他, 惹了他的厌烦和记恨?”

    温梨笙拿不准, 想了半晌才说道:“应该不会吧,至少的我现在跟他说话啊什么的, 他不会凶巴巴的让我闭嘴了。”

    温浦长简直不敢想自己这个女儿到底将世子招惹到了什么地步:“我不是教你多多吹捧他吗?”

    “我已经很努力的在吹捧了呀。”温梨笙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沈雪檀听到这里就笑了, 哈哈笑出声的那种:“你爹真不是什么好官。”

    温浦长瞪他一眼, 又对温梨笙道:“笙笙, 你往日在沂关郡捅的篓子都是小事,不关痛痒,但若是惹恼了这位世子,咱温家可真是要完蛋的,你懂不懂?”

    温梨笙道:“我知道啊。”

    岂止是温家,到后面整个梁国都完蛋了。

    温浦长把手中的锦帕放在桌上,朝沈雪檀看了一眼。

    沈雪檀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把瓜子在手中,慢悠悠的嗑着。

    温浦长转头对温梨笙道:“你只需记住,在世子离开沂关郡之前,绝不可与他交恶,若是实在与他相处不好就躲着点,听到了吗?”

    温梨笙认真的点头。

    温浦长道:“还有你之前说若是跑去牛宅牛抄一百遍的《劝学》,今日你半夜出去我看你也没什么睡意,就别睡了,现在去房中抄吧。”

    犹如一个晴天霹雳,温梨笙惊得瞪大眼睛:“爹——”

    “别叫我。”温浦长冷声道:“说什么都没用,言出必行,我会派人盯着你,若是偷懒明后三日顿顿白水煮菜。”

    沈雪檀道:“过了过了,小梨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温浦长剜他一眼:“别多嘴。”

    沈雪檀只好闭嘴,对儿子挥了挥手:“回家吧傻儿子,那个什么《劝学》,你也回去抄去。”

    一般这种时候,沈嘉清肯定是要跳出来辩驳的,但是有温浦长在场,他选择忍气吞声。

    自打小时候温浦长将他关在屋子里抄了三日的书之后,每回见到温浦长他就打悚。

    沈嘉清起身恭恭敬敬的又向温浦长行了一礼告辞,然后一刻没有停留的离开了正堂。

    温梨笙几次想给自己求情未果,最后被下人左右架着回了房间,老老实实抄《劝学》去了。

    正堂中一时寂静下来,沈雪檀嗑瓜子的声音尤为突出:“谢家在整个大梁的地位和名声都非同凡响,官家之地等级差如此分明,你还让小梨子多与那世子亲近,就不怕出事?”

    温浦长忽而负着手,微微仰头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许久之后才缓缓道:“笙儿顽劣,沂关郡的人她谁都不惧,大大小小招惹个遍不听管教。谢家人风骨峭峻,端重守礼,能教会笙儿一些沂关人没有的东西。”

    “比如呢?”沈雪檀好奇。

    温浦长没有回答,而是瞪着他道:“你还在我家干什么?还不快滚!”

    沈雪檀起身,走到温浦长旁边将瓜子塞到了他的手中:“你尝尝,我儿带的瓜子还挺好香的。”

    说完往门外走:“下次再来拜访。”

    温浦长将瓜子扔了一地,没好气道:“别来,来了也不开门。”

    “我翻墙。”沈雪檀道。

    温梨笙回房之后先是洗了个澡,换上轻薄的衣裳,然后在两个膀大腰粗的婢女的盯视下,趴在桌上抄写《劝学》。

    但折腾了大半夜,这会儿她一坐下来就已经是哈欠连天,刚抄上两行字,她眼皮就开始疯狂打架,瞌睡的不行。

    两个侍女见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也相视一笑,并不去喊她。

    温府的下人都知道,温老爷虽然每次都说罚小姐,但也只是模样装的凶,实际上这么多年来根本也没下过什么重罚,这么多年来都把她当眼珠子似的疼宠着,若不是如此溺爱,还真养不出这样娇纵的性格来。

    温老爷却每每都要责怪与沈家家主。

    眼看着温梨笙越来越困,到最后握着笔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两个侍女也悄悄退出房间去。

    鱼桂见她们走了,便轻声唤醒了温梨笙,见她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就道:“小姐,她们走了,你去床上休息吧。”

    温梨笙困迷糊了,什么话也没说,走到床榻边往上一扑就沉沉睡去。

    鱼桂将蚕丝被覆在她身上,又熄灭了房间的灯,轻手轻脚的退出了房间。

    万籁俱寂,沂关郡陷入安眠。

    一场大火平地而起,烧毁了闹了二十多年的鬼宅,由于地方偏僻又不敢有人靠近,这场火烧到天亮,被人发现时,牛宅几乎全部化成了灰烬。

    鬼婆婆宅闹了这些年,终于消失了,也算是沂关郡的一件喜事,只是牛宅里的那些秘密,也随着灰烬一同被风吹散,再无迹可寻。

    温梨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对着水煮菜发愁。

    牛铁生多年之前究竟看见了什么,写信给的谁,埋藏桃花的地方放的是什么东西,这些都不得而知了,也没有机会再探寻。

    不过谢潇南是可能会知道些内幕,日后有机会的话可以从他嘴里打听。

    温梨笙昨日也不算白跑一趟,至少她知道了暗中想要杀她的人是胡家人,只要还在这沂关郡中,胡家就不会对她动手。

    风伶山庄的眼线遍布每个角落,胡家一有异动,风伶山庄会先一步出手。

    但温梨笙向来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先前在贺家被追杀之仇她憋在心里,她虽没能力让胡家受重创,但给些让他们心烦的反击也不算难事。

    接下来的三日,温梨笙除了在家抄《劝学》之外哪都没去,一百遍终究太多了,她在温浦长的房门前哭了半个时辰,最后缩减到了三十遍,就这些还差点累断她柔弱的手腕。

    第四日一早,温浦长照常去官署,温梨笙就召集了自己的一帮混世小队。

    混世小队八个人虽然平时都混迹在郡城中做着自己的事,但每回温梨笙一说召集,他们总能很完整的排列在温府门口。

    “给老大请安!”

    八个人训练了无数遍,这才将这个流程展现的如此整齐完美。

    “嗯,不错不错。”温梨笙满意的点头:“咱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小队越发正规了。”

    八个人精精神神的站着,阿诚率先问:“老大,这次是有什么任务?”

    温梨笙道:“这次叫你们来确实是有正事的,你们去打听打听胡家二房的几个孩子平日里在郡城中的行事轨迹,性格爱好,然后整理给我。”

    “所有的吗?”大柿说:“胡家的子嗣很多。”

    “嫡出的,很得宠的那种就行,旁的也不需要。”温梨笙道。

    几人应了一声,温梨笙又道:“虽然最近没什么任务分派给你们,不过你们不要放松警惕,这些日子城中关于我的风评也有下滑。”

    “老大,上次我们散播了你温柔贤惠的传言,压根没人信啊。”大柿说道。

    “没关系,那些都不重要。”温梨笙紧握拳头,一脸坚韧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不被世人所理解也是正常的!”

    八人看着她,齐齐的没有说话,陷入了沉默。

    还是鱼桂最先反应过来,接道:“没错!小姐中午就吃了两口菜,已经符合其中一条了。”

    不说还好,一说温梨笙又觉得饿了。

    她咂咂嘴,而后道:“先前制定的一些传言你先搁一搁,你们等会儿散去之后就开始散播我与世子的传言。”

    “传什么?”鱼桂一听,当即兴奋的瞪大眼睛:“花前月下,美酒佳人?”

    “就传……”温梨笙低声道:“那世子与温家走得颇近,与我的关系也极好。”

    “这关系好是哪种好,好到什么程度?”阿诚问。

    “当然是好兄弟的那种,好到一颗梨子都跟我分着吃,我被罚了抄文章他都帮我抄一半,欺负我就等同于欺负他的那种好!”温梨笙道。

    “有点夸张了吧。”有人表示质疑。

    “你懂什么!”温梨笙啧了一声:“就是要夸张,越夸张越好,你说五分众人只会信一分,若要是让他们信五分,就必须说的十分夸张。”

    说着顺手打了大柿的头一下:“猪脑袋。”

    她说的振振有词,一副很有道理的模样,成功把几个小弟唬的一愣一愣的。

    她负着手,正想着还有什么事要交代的时候,忽而余光瞥见宅门的东边处站着人,于是转眼望去。

    就见一袭雪白金丝云纹锦衣的谢潇南立在那处,身后跟着乔陵,也不知站那看了多久。

    温梨笙惊得神色都变了,完全没想到谢潇南会在这时候出现在温府,还是走路过来的。

    这下完了,谢潇南的狗耳朵灵的很,肯定把方才的话听见了,只是听了多少,她就不得而知了。

    谢潇南见她脸色又开始变,冽如清泉的眼眸看过站成一排的八人,问道:“我来的不是时候?”

    温梨笙听到他的声音,立马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欢欢喜喜的蹦下台阶:“怎么会呢世子爷,您大驾光临我们温府,是我们祖上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别说是青天白日的来,就算是晚间我们都睡熟了您来敲门,我也要亲自给您开门。”

    “我没有那种嗜好。”谢潇南瞥她一眼,抬步往前走,上了阶梯后整个人就笼罩在屋檐的阴影之下。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八人垂首低眸,极有规矩。

    温梨笙跟在他旁边,兴奋的介绍:“世子,这是我先前给你提过的,我的一众小弟。”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们都看好了,这位爷就是我,”她拍拍自己的胸脯,扬声道:“的老大,也是你们老大的老大,日后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听到了吗?”

    谢潇南没说可以,也没说不行。

    大柿抬头,怯怯的问:“那老大,我们还要不要散播你与世子关系颇好的传言?”

    温梨笙一蹦三尺高:“把这没眼色的东西叉出去,乱棍打死!”

    阿诚与阿布同时架住他的左右胳膊,飞快的拖走,余下大柿的喊声:“老大我错了——”

    温梨笙忙挥手:“散了散了,麻溜滚蛋!”

    几人一颔首,一哄而散,熟练的各奔东西离开温府。

    温梨笙一转头,对着谢潇南嘿嘿笑道:“方才我与他们闹着玩呢,世子莫放在心上。”

    夏日的暖风穿着温府大门而过,撩起谢潇南墨黑的长发,衣裳上的金丝云纹若隐若现,他垂首问:“你爹在何处?”

    “他一早去官署了。”温梨笙从鱼桂手里拿过扇子,谄媚的给谢潇南扇着:“世子先进府中坐着喝些去热的凉茶,我这就派人去官署将我爹寻回。”

    谢潇南应了一声往里走。

    温梨笙跟在他身旁,扇着扇着,那扇子就冲自己了,她没话找话:“世子怎么今日得空来温府,是为什么事?”

    “为一些你不知道的事。”谢潇南这回答明显充满着刁难。

    要是知道,她还会问吗?

    温梨笙很是无语:“世子也会说废话了呢。”

    往常温梨笙这么随口一说,谢潇南大多时间都不会搭理的,毕竟她平常的话太多了,小嘴叭叭个不停,谢潇南只会挑些重点的话回应。

    不过这次谢潇南倒是接茬了,一脸正经道:“嗯,这叫温氏废话。”

    温梨笙当即不服想要反驳,但转念自省,确实她的废话是比较多的,于是又转了个话题:“我前几日从牛宅回家之后被我爹责骂的好惨,还罚抄了一百遍的《劝学》,这几日中午都在吃水煮菜,顿顿吃不饱。”

    她说得十分可怜,本意是想表达自己为了去牛宅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先为她要询问牛宅的事做个铺垫。

    谁知谢潇南听后,淡淡的问道:“你还真想让我帮你抄文章?”

    温梨笙愣了一下,思维跳转间,她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否认,只是小心翼翼的问:“可以吗?”

    谢潇南停下脚步,一把捏住了她的左脸颊:“我看看你这脸皮究竟是有多厚。”

    温梨笙痛呼一声,捂住自己的左边脸:“我说笑,说笑的!”

    接下来的路,她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一路老老实实的将谢潇南引到正堂中,吩咐人送上了温府中上好的凉茶。

    谢潇南斜倚在座位上,用手支着头,坐姿看起来有些懒散。他的手搁在桌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的点着桌面,堂中寂静,时间仿佛过得很慢。

    温梨笙坐了一会儿,觉得很热,就吩咐人又送了两桶冰块进来散热,没过多久她就又闲不住了,对谢潇南道:“世子,再过一些时日,就是我们沂关郡的武赏大会了,到时你会去围观吗?”

    谢潇南道:“不感兴趣。”

    “到时候咱们沂关郡的大小书院可能全都停课,街上买新鲜玩意儿的也特别多,跟过年似的特别热闹。”温梨笙兴致勃勃道:“就算你不想看武赏会,也可以在郡城中走走逛逛。”

    谢潇南道:“能有什么稀奇东西?”

    温梨笙想了想,前世武商大会开始之后,她和沈嘉清几乎就围着那一块地方转,一是因为沈嘉清也报名了武赏会,所以他俩每天都要关注谁被淘汰,谁又晋级,然后分析对手和应对招数,二是因为长宁书院的学生也参与了,作为书院的一份子,两个人在加油喝彩上提供了相当一部分的努力。

    不过既然已经知道结果,这次温梨笙也不想再去看了,于是道:“我对郡城比较熟啊,我可以带世子去玩玩。”

    谢潇南沉吟一瞬,而后问:“想诓骗我给你抄文章?”

    温梨笙:“……”

    “当然不是!”她大声否认:“你从奚京远道而来,我作为沂关郡土生土长的人,也该尽些地主之谊。”

    “倒是难为你为我操心这些。”谢潇南漫不经心的提起茶盏喝了一口:“难怪我们关系好得同分一颗梨子。”

    温梨笙坐不住了,起身往外走,喊着问:“我爹回来没啊?!”

    第38章

    谢潇南看着她匆匆跑出去的背影, 将茶盏轻放在桌上。

    乔陵在这时候开口:“少爷,方才那温府门口的八个人,你可有收的打算?”

    谢潇南大概是没想到乔陵会问出这种话, 他偏头,如画般的眉眼浮现疑惑的神色:“怎么,你是觉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八个字很衬我是吗?”

    乔陵笑着低下头:“不敢, 只不过这是温小姐所愿。”

    谢潇南轻挑眉:“那我便一定要如她所愿?”

    “并非,只是如果少爷不答应的话,她恐怕要一直为此事缠着少爷。”乔陵很是理性的分析。

    “那倒也是。”谢潇南给予肯定。

    温梨笙缠人的功夫跟她嘴皮上的功夫是一样的,一等一的好。

    乔陵说道:“可以先让席路带着他们。”

    谢潇南:“他人在何处。”

    乔陵指了指屋顶:“上面坐着呢。”

    谢潇南转头看了看屋外炙热的太阳, 声音有些低:“也不嫌热。”

    温浦长接到消息之后回来的很快, 正好撞见了往外走的温梨笙,问道:“世子呢?”

    “在正堂呢, 爹你快进去吧,他等你好久了。”温梨笙看见救星, 连忙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指着正堂。

    他一边往里走一边道:“世子在堂中坐着,你出来干什么?没做什么失礼数的事吧?”

    “没呢!”温梨笙道:“伺候的妥妥帖帖的。”

    温浦长不徐不缓,进正堂前用锦帕擦了擦头上的汗, 又洗净了手, 才进去向谢潇南行礼。

    恰在这时, 府中下人走上前来:“小姐, 温府门口有人报上了你的名字寻来。”

    温梨笙愣了一下, 而后朝外走去,就看见几日前那个在牛宅里屡次躲避沈嘉清攻击的丸子头少年, 正站在门外。

    几日不见, 少年身上的衣裳看起来脏了不少, 手臂处还有划痕, 像是利刃挑破的,大热天的出了一头的汗。

    温梨笙道:“你先进来吧,门口说话不大方便。”

    少年有些警惕,没有动身。

    温梨笙笑了一下,说道:“放心吧,我若想对你不利,便不会只给你留个姓名让你找上门来,且温府的墙都不算高,你可以轻易翻出去。”

    说着她对鱼桂道:“去准备些吃食。”

    少年约莫是饿狠了,听到吃的,脚步动了一动,然后进了温府。

    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武功看起来又不弱,鱼桂见温梨笙没有警惕似的,多次想开口提醒,却都被温梨笙轻轻摇头制止了。

    若真是什么来历不明的人,她肯定不会往家中带,只是这人她前世就认识。

    前世建宁六年,沂关郡举行盛大的武赏会,江湖各派高手纷至沓来,温梨笙在那段时间结识了不少人,其中有个叫蓝沅的姑娘与她交情颇好。

    她也是相识一段时间之后才发现蓝沅是个姑娘的,一开始蓝沅女扮男装,总是穿着宽大的袍子扎着丸子头,皮肤又有一种风吹日晒的粗粝,看起来与少年无异。

    她不说话,温梨笙原本以为她是个哑巴,却不想她是会说话的,由于声音太过软糯,一听就分辨得出是姑娘的声音,所以女扮男装期间她一次都没开口说过话。

    蓝沅出自一个无名的小门派,据说门派里就三个人,她和她的师父,外加一个少年时期就下山游历之后就再也没有上山的师叔。

    她年满十六被师父放下山历练,也是为了寻许久不见的师叔。

    只是在渡河来沂关郡的时候碰上了一伙盗贼劫船,她出手救了一个受重伤的貌美女子,趁着船上乱斗之时放了小舟逃了,结果那女子在舟上也没坚持多久,就重伤不治身亡。蓝沅拿了她的包裹上岸后,便想打听着女子家居何处,把她的遗物奉还。

    却没想到刚上岸被一批杀手追杀,那批杀手功夫很强,即便是蓝沅也招架不住,只得扮作男儿隐藏真容,一路逃进了郡城之中。

    温梨笙前世是在武商大会时期与蓝沅结识的,当时见她站在一处卖米糕的旁边流口水,身上却掏不出半个铜板,便好心给她买了几个,结果她就一路跟随。

    后来相熟之后,蓝沅也在温府住了下来,寻找自己的小师叔。

    只是后来还没能找到,她就在某一日无声无息的消失了,连句道别都没有。

    温梨笙当时猜测,她可能是被追杀她的杀手找上门了,没有时间道别,仓促逃离了沂关郡。

    这也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了。

    这次她们误打误撞,相识的时间提前了,温梨笙猜想前几日蓝沅肯定是被追杀得无处躲藏,才藏进了牛宅院中的棺材里。

    这孩子也是够辛苦够倒霉的。

    温梨笙朝正堂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带着蓝沅往后院而去。

    有一间房是温浦长专门给她准备的书房,房中是二进门的,还带着暖阁,温浦长说他选这个房间主要是为了温梨笙以后学习学的废寝忘食,好方便在书房进餐和休息。

    那是九年前的事了,后来温浦长每每想起,都觉得当年的自己尤为天真。

    温梨笙便将蓝沅领到了房中,一开门就能看到对面的墙上挂着温浦长当年亲手题写的: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房中很宽敞,当中摆着一张桌子,桌上铺着坠着流苏的锦布,许久不曾取下。

    这书房她没怎么用过。

    温梨笙把蓝沅安排在书房也是有用意的。

    蓝沅不识字。

    前世温梨笙就在教蓝沅认字,但她学起来很吃力,还没等学会多少就离开了。

    温梨笙让她坐下,屏退了左右的下人,关上书房的门后,整个屋子就安静下来,她的目光落在蓝沅的面上,发现长途跋涉让她的脸尽是干裂的皮,嘴唇也苍白,加上她身形瘦弱衣袍宽大,若是不仔细看,还真难发现是个小姑娘。

    她倒了一杯茶推至蓝沅面前,长长的沉默之后,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别怕,我是大好人。”

    蓝沅约莫是头一次见别人如此直白的夸赞自己,有些惊讶的看了她两眼,而后目光落在茶盏上,并不喝。

    温梨笙也不着急,慢悠悠道:“你来沂关郡也有好几日了,应当听过不少温家的传闻吧,我爹就是这沂关郡的郡守。”

    蓝沅十分慢的点头,算是回应。

    温梨笙道:“我就是他们所说的文静温婉,心地善良又好事做尽的温家独女,我叫温梨笙。”

    说完她还颇是认真的点点头,肯定了自己的说法。

    蓝沅这次没有点头,眸中飘上些许疑惑。

    名字是对的,但传闻是半点对不上。

    温梨笙轻咳了一声:“有些人嫉妒我们温家的优秀,所以故意出言诋毁,那些话你不必听。”

    蓝沅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温梨笙又道:“其实呢,世人所知的只是我的第一重身份,我还有第二重身份所知之人甚少,说出来足以在郡城中掀起轩然大波,那日在西郊观你面相觉得我们有缘,所以我才邀请你来温府的。”

    蓝沅的眼睛圆圆的,放下戒备之后有一种无知的傻态,看起来特别好骗,她愣愣的看着温梨笙。

    温梨笙俯低身子,凑过去神神秘秘的小声道:“我其实是修行多年的天师,有一手神机妙算的本领,什么事在我面前都不算难事,我只要掐指一算,就能立马得到答案。”

    蓝沅露出震惊的神色,眼睛瞪得大大的。

    “你别不信。”温梨笙一甩桂花色的雪纱袖,露出白嫩的手臂,带着蓝宝石镯子的手往前一送,开始大显神威:“我现在就给你算一算。”

    她闭着眼睛掐着手指,装模作样的喃喃半晌,而后一睁眼:“你的名字叫蓝沅,是个出自落羽派的姑娘,你只有一个师父和师叔,师叔在前些年下山之后再未回去,你便下山来寻找,是也不是?”

    一句话把蓝沅的老底都说出来了,她震惊得眼睛瞪得极大,嘴也合不上,盯着温梨笙久久没有任何变化,整个表情上写满了不可思议。

    温梨笙却摆摆手道:“不用过于惊讶,这只不过是我随手一算。”

    蓝沅突地站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粗粝的掌心覆在温梨笙柔嫩的手背上,把她吓了一跳。

    见她可能是想说话,温梨笙道:“你不是哑巴,可以开口说话。”

    蓝沅的心境简直不能用惊讶来形容,她激动得肩膀都发起抖来,终于开口:“你简直太厉害了!”

    她的声音很软糯,若是光听声音会以为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只要一开口就会暴露她女扮男装,这就是她一直闭口不言的原因。

    温梨笙得意一笑:“我早就说过我们有缘,几日前在那座宅子中,我就已经算到你的身世,所以对你说有需要便来温府,在这郡城中只有我能帮你。”

    蓝沅的手劲一直在收:“那你,你能算出我的师叔在哪里吗?我找了他很久,听说沂关郡有武赏会,所有江湖人都回来此地,所以才一路寻来这里。”

    温梨笙上哪知道去,她觉得手有些疼,赶忙从往外抽,结果用力抽了两下才从她手中挣脱,说道:“有些事能算,有些事不能算,若我泄露了天机,只怕会引起不可挽回的灾难。”

    “什么?”蓝沅听不懂。

    温梨笙换了种直白的说法,吓唬道:“若是我直接算出你师叔在何处,扰乱了命数,那你与你师叔就会发生命数之外的灾难。”

    蓝沅双眉一撇,失落了一瞬,而后又按上自己的肚子:“我从早上开始,这个地方就开始疼,大师你能帮我算算是为什么吗?”

    温梨笙嘴角一抽:“这个我算不了,要找郎中。”

    之前还疑惑怎么这天儿蓝沅能热的满头大汗呢,原来不是热的,是疼的。

    她赶紧派人传郎中,恰逢鱼桂端来了吃食,一并摆在了蓝沅的面前。

    这姑娘也不知道是饿了多久了,一见到吃的就两眼放光似的,狼吞虎咽吃的非常急,几盘菜不一会儿就让她解决掉了。

    不过好歹是吃饱了,蓝沅摸了摸肚子:“不疼了。”

    温梨笙转头冲着门外的下人喊:“郎中不用传了!”

    蓝沅吃饱之后,彻底相信温梨笙是个大好人了,且又因为她算出了自己的身世,整个人对她拜服得五体投地,圆圆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崇仰之色,当然也不怪她单纯好骗。

    实际上蓝沅下山还没多久,沂关郡只是她的第一站,涉世未深加上她平日装成哑巴不与别人交流,导致蓝沅根本不知道处世之道。

    在她的认知里,最厉害的人就是师父,其次大概就是面前这个掐指一算便无所不知的小天师,那许久不见的小师叔,也只能排第三。

    “我可以帮你找你的小师叔?”温梨笙说道:“但你这段时间要留在温府里,伴在我左右。”

    蓝沅忙捣蒜似的点头:“多谢小天师,你果然是个大好人。”

    温梨笙道:“不必叫我天师,我在外人面前是要隐藏身份的,你唤我笙笙或者梨子都可以。”

    蓝沅也乖巧应下。

    温梨笙的目的就只有这个,她说完之后就赶紧让下人备水,先给蓝沅好好清洗一下。这些日子她东躲西藏,脏得都看不出衣袍原本的颜色。

    她还安排了人准备男子的衣裳,叮嘱蓝沅跟之前一样,扮成一个哑巴少年,以防引来些不必要的麻烦。

    其实留下蓝沅的原因有两个,一是前世她们就相识,温梨笙不忍看她再被这样追杀得狼狈逃窜,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起。二来,则是因为她自己这段时间也处于不安全的状态,虽说沈雪檀说过只要在郡城内胡家就不敢动手,但胡家是出了名的阴险和疯狗,温梨笙必须要给自己多添些保障。

    蓝沅的功夫是非常拿得出手的,即便是沈嘉清与她过招,也有偶尔不敌之时。

    温梨笙答应会帮她找小师叔,做为交换,她留下来随身保护温梨笙。

    约定达成之后,温梨笙让蓝沅好好在屋中清洗,自个慢悠悠的转到前院去了。

    正逢谢潇南与温浦长谈完了事,两人正往外走,就看到温梨笙站在边上的树下张着大嘴巴大哈欠。

    大夏天里,温梨笙又是好动的性子,蹦两下就容易出汗,她却又受不了热汗黏腻在身上,喜欢清洗,所以有时候一日能换两套衣裳。

    这才一会儿不见的功夫,她就换了套衣裙,像是初开的梅花的颜色,有一种淡淡的粉在其中,耳朵两边垂着绾起来的辫子,发结上插着银簪,坠着妃色的流苏。

    她鲜少穿这种温和的色调,站在茂密的树下,光影随风轻动在她身上摇摆,些许落在白嫩的脖颈上,些许覆在她发上的银簪,少了几分俏皮却平添不少温婉。

    当然,如果她没有仰着头大张着嘴打哈欠的话。

    温浦长与谢潇南几乎同时看见她。

    两人脚步一停,温浦长扬声道:“你若是困倦就回去睡觉,站在这路边张着嘴,像什么样子?”

    温梨笙收了哈欠,眼睛里蒙着水雾转头看来,而后嘴巴一撇不满道:“爹,怎么现在我打个哈欠你都要说道两句啊?”

    温浦长道:“你没看见温府有尊客?”

    温梨笙抬步走来,从绿荫下走到日光中,笑嘻嘻道:“我当然知道啊,不然我站这干嘛。”

    谢潇南的目光随着距离渐收,等她走到面前,他才低着头问:“你在等我?”

    温梨笙点头:“是呀是呀。”

    谢潇南:“什么事?”

    温梨笙:“我之前不是说了吗?想带世子去郡城随便逛逛,我们沂关郡有些景色,只有在夏日里去看才是最美的。”

    谢潇南道:“我下午要去书院。”

    温梨笙懵了一瞬,没有接话反而是轻轻转头,朝温浦长看了一眼。

    下一刻,温浦长果然投来了死亡发问:“对啊,你今日怎么没去书院?我日升出门前不是叮嘱过你今日去书院的吗?”

    温梨笙立即后退了两步,对谢潇南做了一个恭送的姿势:“您请,祝您一路平安。”

    言下之意:赶紧滚蛋,你个告状精。

    温浦长抬手敲了一下她的头,温梨笙飞快的捂着头直起身,缩着脖子委屈道:“爹,你打我做什么?”

    “不思进取,不打你打谁?”温浦长当着谢潇南的面数落起来:“整日除了吃喝,就是玩乐,要么就是跟你那帮狐朋狗友瞎混。”

    温梨笙看了一眼谢潇南,而后说道:“我现在已经金盆洗手,只跟着世子爷混,爹你可不能说世子爷是狐朋狗友……”

    话音都还没落下,温浦长举着手就要打她:“你这逆子,胡说什么!”

    温梨笙一蹿,躲到了谢潇南身后,喊道:“爹!你当年也是状元出生,怎可在世子爷面前如此粗鲁动手!”

    温浦长差点被她气得撅过去,连忙拱手拘礼:“下官失礼,望世子见谅。”

    谢潇南没想到她蹿得这么快,动作颇是娴熟,偏头看了一眼左手臂旁探出的脑袋,而后对温浦长道:“温郡守不必拘礼,玉不琢不成器这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

    说完就感觉左衣袖沉了沉,一低头才发现是温梨笙轻轻拽的,她低声道:“世子爷,你可不能落井下石啊。”

    “你给我站出来!”温浦长瞥见她的小动作,赶忙让她从谢潇南身后离开。

    温梨笙不情愿的往旁两步:“不是我不想去书院,只是这些日子长宁都在忙着武赏会的事,我即便去了也是干坐着,基本没有夫子授课的。”

    温浦长道:“你总有理由。”

    “是真的!”温梨笙道:“我自打抄了三十遍《劝学》之后,本洗心革面誓要用功读书,未曾想时机不对,否则我怎么可能因为贪玩不去书院呢!”

    “当真如此?”谢潇南看起来像是第一个不信。

    她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的保证道:“绝无半句虚言!”

    谢潇南看向温浦长,两人视线相对,温浦长的思绪一动,说道:“千山书院不是不参与武赏会的吗,定是正常授课的,既然你求学之心如此坚决,那便随着世子一同前往千山书院学习。”

    温梨笙只觉得晴天惊雷打在头上,她整个脑袋瓜都糊了,连连摆手。

    还没说话,温浦长就对谢潇南道:“下官有个不情之请,望世子能盯着我这性子顽劣的女儿,若是她敢在千山胡作为非,世子只管告诉我,我定严惩不贷。”

    “郡守多礼。”谢潇南双眸一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好似蓄了些笑意,看着温梨笙道:“令爱求学若渴,怕是不用旁人看管也能勤奋习书。”

    两人相互客气间,把事情敲定。

    “爹,你不能这样对我啊。”温梨笙在心中大呼失策,压根就没想到还有个千山书院!

    温浦长眼睛一瞪:“少说废话,现在回去收拾好笔墨纸砚!”

    温梨笙还想再说,但这种情况下温浦长与谢潇南一同敲定的事,是不可能出尔反尔的,所以说再说也是无用了,她瘪着嘴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喊着鱼桂回去收拾东西。

    她以前就在千山书院读书来着,只是那地方的夫子沉闷古板,学生也自持身份整日一副让人讨厌的做派,乏味的很,温梨笙依稀记得在千山结了不少冤家。

    当初跟施冉打了一架之后转到长宁,她别提多高兴了,顶着被挠了一脖子用指甲挠出来的红痕傻乐好几天。

    如今又要去千山,她自是一百个不愿意的。

    “要不你一拳把我打晕吧。”温梨笙对鱼桂说。

    鱼桂收拾东西的手都没停:“小姐对我的服侍若是有什么不满可以直接说,倒不必用这种方法逼我滚蛋。”

    温梨笙啧了一声,正想着别的方法,温浦长已经站在门外催促了。

    她只好带上自己的小书箱蔫着脑袋出门,心想着等下半路上直接溜算了,反正她爹等下要去官署,管不着她。

    温浦长道:“动作快些,世子的马车还在门口。”

    温梨笙惊讶:“我为什么要坐世子的马车?”

    温浦长道:“以防你在半路逃跑。”

    温梨笙摸了摸肚子,感叹道:“爹,你就像我肚子里的蛔虫。”

    温浦长扬手又要揪她的耳朵,温梨笙见状连忙背着小书箱逃走,到了温府门口,果然见那辆极为显赫的马车停在不远处,车厢上的“谢”字在日光的照耀下颇显贵气。

    温梨笙走到车窗边,伸手敲了敲,帘子就从里面撩开,露出谢潇南那张俊俏的脸。

    “世子,我爹方才一想,坐你的马车还是太叨扰你了,便让我转告说请你先行一步,我自会坐温家的马车去的。”温梨笙搓搓手,笑眯眯的对他说。

    谢潇南敛着眼眸,眸光在她弯成月牙似的眼睛处略作停留,淡声道:“上车。”

    狡猾又愚笨的小骗子。

    第39章

    谢潇南不上当, 但温梨笙也不是那种轻言放弃的人,她仰着头,还想继续劝说的时候, 温浦长就从温府的大门跨了出来。

    看到温梨笙仰着脸鬼鬼祟祟的跟谢潇南说话,他扬声喊道:“逆子,还不上车!要世子等你到何时?”

    温梨笙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个哆嗦, 回头道:“爹你嗓门真是越来越大了,天气炎热,多喝些□□茶下下火,仔细嗓子!”

    温浦长回道:“你要是不气我, 什么茶我都不需要喝。”

    温梨笙在他的盯视下, 只好动作慢吞吞的爬上马车。

    刚一进去,她就闻到一股清淡的甜香, 那是她一直惦记的香味,多次在谢潇南的身上闻到过。

    打眼一看, 整个车厢特别宽敞,中间摆了一个雕花圆桌,两边的座椅也快赶上窄榻的宽度, 莫说是坐, 就是躺着睡觉也没问题。车厢的两边窗子都用帘子遮住, 但视线却不昏暗, 目光所过皆是各种各样的雕花与嵌玉的结构, 座椅两边的扶手也像是纯玉打造的,泛着一股温润的青光。

    倒不是说多么豪华, 甚至整个车厢都没出现一点金银, 却无端让人觉得奢贵无比。

    温梨笙左看看右看看, 又拱了拱鼻子闻闻, 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谢潇南坐在靠里面的座椅,掀眸看她一眼:“我可没让一只耗子上我的马车。”

    温梨笙随口接道:“耗子就是烧八辈子的高香,约莫也没机会上世子的马车吧。”

    谢潇南:“修炼成精都没机会。”

    温梨笙坐下来之后,马车缓缓启动,避闹市而行。

    马车的速度并不算慢,但温梨笙却觉得坐在里面极其的稳,几乎感受不到颠簸。温家虽然也不差钱,出行的马车向来是以华丽为主,算得上沂关郡最顶尖的出行载具了,但与谢潇南这个相比,确实差得有些远。

    她摸着光滑温润的玉扶手,啧啧叹气:“郡城中人人都说我爹为官二十余年,贪了挥霍不尽的财富,如今与谢家相较,却是一星半点都比不上的。”

    谢潇南原本低着眼琢磨别的事,听到她小声的嘀咕,便将眸子一抬:“你想说什么?”

    温梨笙道:“谢家在奚京世代为官,定是积累了丰厚的家资吧?”

    谢潇南:“?”

    谢潇南将头一撇,指向旁边的空位:“你坐过来。”

    温梨笙完全没意识到危险,笑眯眯的坐到对面,偏头对他道:“世子爷可是要跟我说什么悄悄话?”

    就见谢潇南一抬手,修长白皙的手中就握了一个杯盏,而后另一只手覆在她的后脑勺,将她一拉:“我把你脑袋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空的。”

    温梨笙吓一跳,见状大叫起来,双手按在他臂膀处推拒:“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怎么能动手打人呢!”

    谢潇南道:“反正这脑袋你也不想要,我敲几下也无碍。”

    “有碍有碍,你敲开我不就咽气了吗!可敲不得啊!”温梨笙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肘抵在他的胳膊上,见他俯身过来,两人的距离极近,那股淡淡的甜香覆在鼻尖处。

    “那你可知错?”谢潇南低头看她。

    温梨笙立即疯狂点头:“知错知错,我真的知错了。”

    他松了温梨笙的后脑勺,也放下了手中的杯盏,问道:“错在何处?”

    温梨笙忙贴着车壁而坐,缩着脖子老老实实承认:“我不该暗讽谢家,谢家世代骁勇忠心为国,乃是我朝为官的典范。”

    谢潇南轻哼一声:“知道就好,若是下次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的一口伶牙撬了。”

    温梨笙的舌尖舔了一下自己的牙,而后张开嘴道:“我这大牙很结实,世子可以试着撬一下。”

    谢潇南根本不用试,笃定道:“一拳就能把你门牙打掉几颗。”

    温梨笙想了一下自己门牙掉光的样子,觉得十分滑稽,说话的时候肯定口水一大把一大把的喷,如此场景竟把自己逗乐了,忍不住吃吃的笑起来。

    谢潇南奇怪的看她一眼,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马车行过街头,外面传来一声也抑扬顿挫的吆喝声,温梨笙听到后撩开车帘往外看,就见街边果然有她最爱吃的甜米粽,于是转头对谢潇南道:“世子爷,你饿不饿?”

    谢潇南一看就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回道:“不饿。”

    温梨笙摸摸自己的肚子:“可是我好饿啊,我早上都没怎么吃东西的,本来打算让鱼桂给我备些吃的,但没想到世子尊临温府,我忙着招待你去了就忘了吃。”

    谢潇南分明就记得他去温府的时候,就看到温梨笙站在温府大门口趾高气昂的训一众小弟来着,怎么到了她嘴里,肚子饿倒成了他的错?

    “你是在责怪我不该去温府?”谢潇南眉梢轻动。

    “那自然不是,”温梨笙道:“我只是想请世子品尝一下我们沂关郡的特色小吃。”

    谢潇南无情拒绝:“我不吃。”

    温梨笙听见外面的吆喝声,都馋得口水疯流了,耳听着声音渐远,她还哪里顾得上谢潇南吃不吃,一咬牙就站起身撩开帘子,将半个身子探出了车窗,对外吼道:“李大爷,给我两个甜米粽!包枣儿的那种!”

    谢潇南就一个错眼的时间,她半个身子都钻了出去,当即眉头一跳:“温梨笙,你坐好。”

    温梨笙假装听不见,探出一只手用力挥舞:“李大爷!李大爷!”

    声音传了半条街,街上的行人商贩纷纷伸头看来,就见那象征着身份的“谢”字上方,温家到处惹祸的小千金伸长了脖子和手臂,冲着卖甜米粽的大爷一直喊:“两个两个!包枣儿的!”

    温梨笙经常来买李大爷家的甜米粽,平日里走街串巷吆喝的时候,温梨笙总能从某个角落里蹿出来要上一个,李大爷不识字,也不晓得这马车是谁家的,只以为郡守千金又要吃粽子,于是挑着两个装粽子的木箱在马车后面吭哧吭哧的追赶:“哟大小姐,您可慢点,老头子我追不上啊。”

    温梨笙就转头对前面喊:“乔陵,你停车,我给世子买粽子吃!”

    谢潇南简直要被气笑,见她身子卡在车窗上不肯进来,便道:“乔陵,停下。”

    乔陵听令,慢慢将马车停下,那挑着米粽的老大爷追得气喘吁吁。

    温梨笙高兴极了,忙从车窗缩进去,但由于动作有点快导致她不小心撞到了车窗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她哀嚎一声却没有丝毫停留,捂着脑袋下了马车。

    这条街算是郡城中比较偏的了,虽没有繁华地带的人多,但大白日的,街上也哪哪都是人,听到这动静不管是街上的行人,还是商铺里的,街上流动的摊贩此时都凑热闹似的往这边看。

    郡城里没见过谢潇南仍是多数,但世子当初一入城,流言传遍大街小巷,多数人都知道这位奚京来的世子姓谢,再一看那奢贵的马车上印着大大的“谢”字,谁还猜不到这是哪家的马车。

    走在街上行人皆是要避退让路的。

    只见这世子的马车上跳下来个淡色衣裙的少女,抬手冲买甜米粽的人比了个“二”。

    这少女众人并不陌生,乃是郡城里的有名人物,温郡守的独女。

    紧接着,那马车上又下来容貌相当俊俏的锦衣少年。

    温梨笙对李大爷道:“给我两个,要那种冰冰凉凉的。”

    李大爷喘着气,笑着说:“大小姐平日里不是只吃一个的吗?”

    温梨笙道:“今日比较饿,可以多吃一个。”

    身后轻响传来,谢潇南也跟着下了马车,对刚拿出一个甜米粽的李大爷道:“别拿了,两箱都给我。”

    李大爷人懵了:“啊?”

    乔陵也走到跟前来,递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小银锭,温笑道:“你这两箱子米粽连带着箱子都被我家少爷买了,请收下。”

    李大爷卖了一辈子的米粽,从来没有摸过这样漂亮的银锭,临到了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突然发了一笔横财,当即担子一撂,擦擦手接下了小银锭,点头哈腰道:“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于是众人就见那两箱米粽被搬上了马车。

    箱子搁在桌子上,一打开,里面的米香就传了出来,地下垫了冰,冒着丝丝冰凉的白气儿。

    “吃,”谢潇南道:“吃不完今夜就别回温府。”

    温梨笙累死都吃不了这两大箱子,抓起一个拨开粽叶,先咬一口再说。冰凉的甜米进了嘴巴里,立即融化在舌尖上,驱散了夏日的热意。

    “那我去哪?”温梨笙边吃边问,看了谢潇南一眼,忽而有些害羞的笑了:“难道是世子所住的府邸?”

    谢潇南冷笑一下:“城南有个猪圈,吃不完你就抱着这两个箱子去猪圈找你的兄弟姐妹,给它们饱一饱口福。”

    温梨笙听出他暗讽自己是猪,一点也不在意,吮了一口滴在指尖上的甜水说道:“世子骂我爹是猪,我记下了,回去跟我爹说。”

    谢潇南道:“你要不想走出这个马车,就再多说两句。”

    说实话现在谢潇南的威胁对温梨笙基本上没什么作用了,以前那凶凶的模样还能震慑她,现在就跟耳边风似的,一吹而过。不过温梨笙还是闭嘴了,忙着吃甜米粽。

    甜米粽的甜水是用果水所制的,四季的果子都不一样,所以温梨笙很喜欢吃他家的米粽,只不过吃的时候甜水溢了出来,顺着嘴角慢慢往下流。

    谢潇南见了,立即拿出锦帕扔到温梨笙的身上,警告道:“别把甜水蹭到我的马车上。”

    温梨笙一点不见外的拿起锦帕就往嘴上擦了一圈,然后用锦帕包着甜米粽,另一只手举到面前来,握拳然后又张开,手指就被糖水粘在一起,她说道:“世子你看,黏糊糊的擦不掉,不会蹭到马车上的。”

    谢潇南说:“下车之前爪子别乱摸。”

    温梨笙应:“哦。”

    谢潇南又看了一眼折在温梨笙身上的第三条锦帕,而后闭上眼睛靠着车壁假寐,不再与温梨笙说话。

    温梨笙安安静静的吃着,吃了两个半就已经饱了,勉强把第三个吃完之后她是实在吃不下了,又惦记着谢潇南不准她的手乱摸,于是半抬着手靠在座椅上,发出一声吃撑了的叹气。

    马车慢慢停下,乔陵在外面道:“少爷,到了。”

    谢潇南睁开眼睛,就看到温梨笙可怜巴巴的望着他,呜呜咽咽道:“我实在吃不下了,能不能别让我去猪圈。”

    谢潇南:“……”

    温梨笙提着两个黏糊糊的爪子下了马车,一抬头发现不是到千山书院,而是一座屋宅前。

    宅门很是气派,这是当年温浦长被分到沂关郡做郡守的时候皇上赏赐的宅子,只是温浦长喜欢温家老宅那个地段,于是这宅子就一直搁置着,但几年就要翻修一次,而今檐下的牌匾挂上了“谢府”二字。

    谢潇南入沂关郡以来,就住在这里。

    跨过门槛,穿过有两根大柱子的门堂后,视线就变得豁然开朗,一个宽阔的庭院出现在眼前。府中没有侍女,只有四排护卫守在院中各处,还有几个零散的下人,见到谢潇南之后皆低头行礼。

    “给她打盆水净手。”谢潇南随口吩咐道。

    下人走到温梨笙面前,恭敬道:“姑娘请随小的来。”

    温梨笙看着谢潇南穿过庭院往后方走去,然后跟着下人走到了房中稍坐,一盆清水就端了上来,给她洗净了手上的甜水。

    她状似随意的问道:“你是跟着世子从奚京来的吗?”

    下人一边收拾一边道:“是。”

    温梨笙甩了甩手上的水,凑过去小声问:“世子这般天人之姿,在奚京肯定传闻不断吧?有没有京中哪家贵女与他关系很近的?”

    下人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小的久居府内,并不知外界传闻,姑娘暂坐,小的先行告退。”

    说完就端着水出门而去,动作利索极了。

    温梨笙觉得无趣,这些人嘴巴太紧了,一点消息都问不出来的。

    她百无聊赖的在屋中坐了一会儿,正想着要不要出去逛逛的时候,谢潇南便走来,身上换了千山书院同一的雪青色衣裳。

    这衣裳的颜色很像朝阳初升时的那缕薄雾,薄雾覆在谢潇南的身上将他的眉眼衬得精致非常,阳光洒下来的时候驱散了他周身的冷冽气息,颇有一股夏日里的勃勃生机。

    他站在门边,对温梨笙道:“走吧,勤奋好学的温聪明。”

    温梨笙跳下椅子,小跑几步到了谢潇南的身边,笑嘻嘻道:“除了沈嘉清,还是头一次有人夸我聪明。”

    谢潇南有些懒散:“你想明白了这是不是夸你。”

    温梨笙厚着脸皮道:“我不管,这就是夸我。”

    两人一同从谢府出去上了马车,车里的两大箱甜米粽已经被搬下去了,像是添置了新的冰块,整个马车十分凉爽,将暑气隔绝在外。

    马车行过几条街,停在千山书院的门口。

    前世温梨笙与施冉打了一架之后就被调到了长宁书院,从那之后就再也没去过千山,前段时间沈嘉清在这门口跟别人起冲突,当时光顾着看热闹,也没怎么注意。

    千山还是以前的老样子,坐落在人烟稀少的地方,门口一块两人高的石像,石像是个满脸胡须的人,左手持着书卷,右手握着长/枪,一派威风凛凛的模样。

    石像后方有一块长而高的青石,石头上刻着鲜红的四个大字——千山书院。

    石头后方几丈之远,则有一座非常气派的学府,两扇巨大的门敞开着,赤红的柱子左右而立,雕刻着龙飞凤舞的两行字: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尽人间书。

    这便是被誉为北部第一学府的千山书院,建成六十余年,出过不少进士状元,当年温浦长也就读于此。

    正赶上下午开课之前,不少人往学府中去,远远看见马车来了就让出一大片空地来。

    谢潇南在千山读书也有段时间了,他从不曾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所以千山学府的人基本都知道这位是谢家的世子,但因为他不喜说话,平日里面上也没什么表情,以至于很多想攀谈的人都望而却步。

    见到他的马车都要躲得远远的。

    马车停在石像的正前方,许多路过的学生都停下了脚步张望,就见车帘从里面被拉开,然后温梨笙背着小书箱从上面蹦了下来,脸上带着笑,叹道:“千山书院,好久不见了呀。”

    周围驻足观望的人无不大吃一惊。

    紧接着谢潇南也从马车上下来:“别站这挡路。”

    温梨笙往旁边错了两步,笑着道:“多谢世子爷带我一程,我以前就读千山,这里的路我熟悉的很,就不与世子一起了,我自己去找个地方学习去。”

    说着她就要转身,脚刚抬起来,后领就被人一拽,谢潇南不咸不淡的声音传来:“你跟我一起,我旁边座位刚好是空的。”

    “这……”温梨笙看起来很不情愿:“不大好吧。”

    谢潇南松了她的领子,把话说的明明白白:“接下来几日,你就别想着逃了,你不仅要跟我一起念书,还要一同吃饭,日落放课之后还要坐我的马车由我亲自给你送回温府,这是我对你爹许的承诺。”

    温梨笙一听,一个头两个大,啧了一声嘟囔道:“你说你多管这闲事干嘛。”

    谢潇南眼风一扫:“大声点。”

    她迫于威胁,立马换上一副笑脸:“是我不知好歹了,有幸得世子看顾,实在是我温家祖上积德,积了八辈子。”

    谢潇南见她老实了,便没再接话,转头让乔陵驱马车离去,然后带着蔫气儿的温梨笙进了学府。

    温梨笙出现在千山书院门口,还是从世子的马车上下来的,这一消息迅速在书院中疯传,完全炸开了锅似的,就连夫子也有所耳闻。

    教文的周夫子对温梨笙最是害怕,因为当初她与施冉大打出手的时候,正是在他的课上,一听到点温梨笙来了的风声,他当即吓得茶盏都端不稳了:“什么?!那小魔头回来了!?”

    千山学府里的学生,大都是郡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孩子,且大部分都是嫡子,是以他们天生带着一种优越感,且对不喜好读书的人十分看不上。

    当初的温梨笙在这里就尤为突出,当年她性子张扬,加上背景硬行事横,谁也不敢招惹,就导致招许多人眼酸和嫉妒。

    当初的她都能与沈嘉清密谋着去大峡谷半道上劫谢潇南,可见那时候是真的无法无天。

    现在的她乖了许多,跟在谢潇南旁边,一路穿过池塘花丛庭院,行过白石小桥,沿着游廊走了半刻钟,就到了授课习书的学堂。

    书院的钟在开课前会敲两下,一下是让学生都进入学堂之中坐整齐,将东西准备好,二下则是夫子入学堂,开始授课。

    谢潇南踏进堂门的时候,第一下钟声正好响起,浑厚的钟响一层层的在书院中荡开,仿佛盘旋在耳边,绕梁久久不息。

    他一进去,学堂里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就停了,但紧接着温梨笙踏进去的时候,那议论浪潮又卷起来,众人脸上尽是震惊之色。

    温梨笙停在门口没有动弹,等着她的哪个冤家率先开口讽刺她个一两句,届时她在佯装生气转头就走,名正言顺的找个理由旷学。

    谁知道小声的议论嗡嗡不断,却没有一人敢大声说话。

    谢潇南走到座位旁,见温梨笙还杵在门边,不由皱眉:“还不进来,站在门口干什么?”

    堂中的学生虽有幸与世子一同念书,但这些日子世子来书院的次数并不多,且就算是出现在这里也只是静静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既不与旁人交流,也不与夫子讲话,更多的时间里,他就像是学堂里的一个十分精致的摆件。

    如今这个平日里看起来冷冰冰的摆件忽而鲜活起来,皱着眉对门口的小魔头说话:“又打什么鬼主意?”

    温梨笙撇着嘴,一副颇是不开心的样子往里走:“原来在世子心中,我竟是这样狡猾的一个人吗?”

    谢潇南毫不客气道:“不仅狡猾,而且愚笨。”

    说着,看到温梨笙走到近前来,他又补充道:“话还很多,还贪吃,且厚颜无耻。”

    用得着说那么多吗!

    “好!”温梨笙气道:“那我决定从现在开始直到放课都不会再跟你讲一句话。”

    谢潇南心想若是她安安静静的待到放课,那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他反问:“若是你跟我讲了呢?”

    温梨笙嘴都气歪了,心说自己怎么可能那么没骨气,于是道:“那我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大声告诉夫子,我温梨笙就是一只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的猪。”

    谢潇南点点头,没再说话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学堂里安静到落针可闻,所有人震惊得连议论声都没有了。

    这温氏小魔头,竟然敢对世子这般无礼的吗?

    第40章

    当初世子进千山书院的头几天, 没人知道他的身份,只以为哪家从外地而来的小公子,直到他们看到千山书院的院长在众目睽睽之下对谢潇南行了大礼, 他的身份这才传开。

    他身份这般尊贵,自然有不少人想尽办法与他攀交情,然而他看起来并不好相处, 先前施家的嫡小姐只是喊了一声谢公子,就被谢潇南当场驳了面子,夫子也借机敲打,让所有人在世子跟前都必须要恭恭敬敬, 不得半分越矩。

    所以众人都只敢远远观望这个从奚京来的贵少爷, 谁也不敢再凑上前去。

    但温梨笙方才与他说话不仅话中含着些许抱怨加威胁,且还没有用尊称, 这样肆无忌惮的越矩,世子却仍然心平气和, 不见半点恼怒和冷脸,与之前的模样判若两人。

    温梨笙将小书箱往桌上一甩,把里面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拿出来随意摆在上面, 纸上还有她抄写一半的《劝学》。

    她将东西备好之后, 左右看了看, 发现这个学堂还有几个熟面孔。

    一个是先前在梅家酒庄见过面的庄莺, 她父亲是温浦长的下属, 在沂关郡为官多年一步一步爬上去的,快爬上郡守位的时候却被从天而降的温浦长给挤了下去, 所以庄莺的爹记恨温浦长, 庄莺也记恨温梨笙。

    这姑娘就是之前在梅家的饭局上吹嘘自己小时候曾去过奚京, 住的地方与谢府隔了半条街, 有时候一出门就能撞见世子。

    后来被吹捧的昏了头,在无人的地方喊住谢潇南企图用幼年的事套近乎,却被谢潇南的属下十分不给情面的嘲讽了一番。

    这事温梨笙清楚的很,她当初就是被狗追的躲在大缸听到的。

    如此一想,她停留在庄莺身上的目光就有些久了,被庄莺察觉,有些凌厉的眼睛瞪过来,很不待见的问道:“你看什么?”

    温梨笙与她向来不合,若是搁在以前,她这会儿肯定反唇相讥与她互呛起来,但温梨笙重生过一次,觉得自个也不是什么幼稚的孩子了,自不会与她争这些口舌,便道:“看你面熟,所以多瞧了两眼。”

    她也就是随口一说,但庄莺自尊心极强,觉得她说这话是瞧不起自己,当即气红了脸,冷声道:“温小姐这般大的架子,自然是记不得我们这些小人物。”

    温梨笙想了想,说道:“怎么会呢,城北那个瘸了腿不识字的乞丐我都记得清楚。”

    庄莺更怒了,眉毛紧紧皱着,满脸写着生气,自知嘴皮子是说不过温梨笙的,她拿着手中的毛笔撒气,狠狠在砚台中戳着。

    温梨笙啧啧叹气,老气横秋道:“这孩子脾气可真大。”

    堂内安静过一阵后,又响起了小声的议论,正在此时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踏进门来。

    走在前头的是施冉,她身着雪青色长裙,带着孔雀蓝的坠珠步摇,面上妆点粉黛红唇艳艳,走的时候耳坠轻轻摇动,瞧起来极为艳丽。

    温梨笙抬眼看到她的时候有些许惊讶,没想到她会打扮得这样精致来学堂。

    或许是前些时候在游宗授课的时候,她当时胡编的一番话被施冉听到了心坎里,打算放弃进宫选秀,将希望押在谢潇南的身上。

    施冉确实生得貌美,再用心装扮一下,站在人堆里就尤为显眼。

    走在她后头的也眼熟,是先前沈嘉清在千山书院门口起冲突的那个,被撕了半条袖子的高个子少年。

    施冉眼里仿佛没有其他人,进门的第一时间就朝谢潇南的位置看,见他正坐在那里,神色顿时有了微妙的变化,她脚步停了一下,朝后面的人说道:“看来咱们算是来得最迟的了。”

    她声音有些大,在低低议论声中的堂中显得很突兀,一时间众人看向她。

    谢潇南像往常一样挺着腰背坐着,头微微低下看着手中的东西,听到什么动静都没有抬头,让施冉失望的轻轻咬了下红唇。

    随即她目光一动,这才看见了谢潇南身边那个平日里空着的位置此时坐着个人,正用手支着头看她。

    视线对上时,把施冉的微表情全部收入眼底的温梨笙弯眸,笑眯眯道:“好些日子不见了,施小姐,今日看起来气色不错,像只花蝴蝶。”

    施冉当场惊得走不动道,倒吸一口凉气:“你怎么在这里?”

    温梨笙还是笑:“回来看看啊,指不定有人挂念我呢。”

    施冉道:“千山书院不会有一个人挂念你。”

    温梨笙道:“那倒也是。”

    施冉朝她走来:“你并非千山书院的学生,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问的这问题,也是在场所有人的共同问题,于是所有人都盯着这处吗,想看看温梨笙如何回答。

    那温梨笙必不会让他们失望,说道:“世子爷缺个伴读,所以就让我来千山陪他读几日书。”

    “怎么可能?”施冉失态的拔高了声音。

    温梨笙一双漂亮的眼睛狡黠,歪着头问:“为什么不可能?”

    施冉转头看了谢潇南一眼,见他还是没有半点反应,像是默认了温梨笙说的话一样,顿时表情难看起来:“世子尊贵,你不能这般不敬无礼拿世子扯谎,这肯定不是你来千山的真正原因。”

    温梨笙耸耸肩:“那我用什么理由来搪塞你呢?我并不想告诉你真正原因呀。”

    施冉被她的话一咽,当即说不出话来。

    温梨笙却动手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其实我也不想来这,你们要是实在对我来这里心怀不满呢,我也可以如你们所愿离开,不过我爹问起来的话,我就只能说我在这里不受欢迎,被赶出了学府……”

    砚台刚拿起来,一直安静的谢潇南道:“把东西放下。”

    学堂里鸦雀无声。

    温梨笙早就料到会这样,她撇撇嘴,把砚台又放在桌上,对施冉笑道:“是世子爷不准我走,你要是讨厌我留在这,可以去跟世子交涉。”

    施冉看似有些急了,她对谢潇南道:“世子爷,这温梨笙性子顽劣厌恶读书,你不知她去年在千山书院的时候有多么惹人厌烦,我们夫子……”

    话还没说完,谢潇南掀起眼眸,精致的眉眼泛着些许冷意:“人是我带来的,能不能留下也不是你说的算。”

    施冉仿佛被卡住了嗓子一般,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这是她第二次当着所有人的面被谢潇南下了面子,此刻脸红了个彻底,眉眼间都是惊慌与尴尬。

    施冉在众人注视之下站了会儿,觉得无比屈辱,眼中雾蒙蒙的含着泪,咬着牙扭头快步出了学堂。

    温梨笙见后,忍不住笑了。

    当初她不喜施冉等人的原因就是这,这些出生富贵和官宦之家的小姐少爷,总仗着有些家世摆出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总是欺压一些身世不如他们的人,将自己比作上等人。

    她正笑着时,谢潇南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偷乐什么?”

    温梨笙毫无防备,几乎是立即上当,接话道:“世子爷惩恶扬善,为我撑腰,我心里高兴呢。”

    谢潇南哦了一声,隔了片刻后道:“不是说放课之前不会再跟我说一句话的吗?”

    温梨笙猛然想起,倒吸一口气,惊诧的看着他:“你故意陷害我?”

    “这叫陷害?”谢潇南轻挑眉梢:“不是撑腰吗?”

    坏了,这个大坏种!

    温梨笙一想到自己先前说的那句话,心里一万个后悔,她本来就已经下定决心打定主意不会在放课之前与谢潇南说一句话了,却没想到没防住。

    “这不算。”温梨笙直接耍赖。

    谢潇南问:“为何不算?”

    温梨笙:“是你先跟我说话的。”

    谢潇南:“我可没立什么放课之前不与你说话的誓。”

    温梨笙自知理亏,讲道理是讲不过他的,索性把耳朵一捂往桌上一趴:“我不管,反正就是不算,你说什么我都听不见。”

    谢潇南道:“也是,我总不能跟聋子计较。”

    你才是聋子,你是正儿八经的大聋子!

    温梨笙在心中暗骂。

    “只是我本打算将剩下的甜米粽送到温府去,现在看来倒是不需要了。”谢潇南又说。

    甜米粽!

    冰冰凉凉的甜米粽!

    温梨笙又开始流口水。

    第二声钟响传来,周夫子别着书卷踏进学堂,神采奕奕道:“诸位,午好。”

    “夫子午好。”众学生齐声道。

    周夫子刚把书卷放下,打眼一看人群中坐个温梨笙,笑容顿时有些勉强。当初温梨笙在他授课的时候与施冉大打出手,谁也不敢上前拉,时候他被院长狠狠责怪了一番,如今想来还是对这小魔头有些畏惧。

    也不知道这小魔头会惹出什么篓子。

    正想着,就见温梨笙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把他吓了一跳。

    “温、温梨笙,你可是有什么问题?”周夫子连忙问。

    就见温梨笙一张口,声音颇为响亮:“我就是一只说话不算话,出尔反尔的猪!”

    “啊?”周夫子懵了。

    心说这又是这小魔头的新招数?

    温梨笙点点头,面上一本正经:“打扰了,您请继续授课。”

    说完她坐下来,歪身凑近谢潇南,不知道说了什么,谢潇南的眸中浮上轻浅的笑意。

    学堂中的其他人憋着笑,显得堂中有些细碎的声音,周夫子咳了咳嗓子,赶忙拿出帕子擦了擦汗说道:“咱们开始授课,先前讲了相见礼,今日就讲……”

    夫子的声音抑扬顿挫的在学堂中响起,周围顿时变得安静。

    堂内的几扇窗都开着,外面的檐下挂了镂空的空心铃铛,夏日的风一吹过就会相撞发出沉闷细微的声响,偶尔飞过的鸟会发出一两声的啼叫,午后的阳光缓慢的爬过桌角。

    风穿堂而过掀起桌上的书卷哗哗作响,温梨笙低着头提着笔,认认真真的在纸上写着什么。

    “吾未之闻也,冠而敝之。可也。适子冠于阼,以着代也……”郎朗读书声盘旋于梁柱之间,周夫子放下手中的书卷喝了口凉茶,缓一缓嗓子的疲惫。

    看见温梨笙正乖乖巧巧的低头写字,不由一惊,心想难不成小魔头转性了?

    于是往下走去,脚步轻缓的穿过正齐声朗读的学生,悄悄的来到了温梨笙的前方。

    他也不敢走得太近,怕惊动了满心满眼认真的温梨笙,只站在几步之前伸长了脖子张望,就见她聚精会神的挥动着笔杆——画了一个极为丑陋的人。

    有鼻子有眼睛,姑且算作人。

    周夫子先是惊了一下,而后又想,这才对嘛,这才是他认识的小魔头,怎么可能会安安分分的念书呢?

    他走过去,俯低身子,用和蔼的笑容道:“呀,这画的是什么呢?”

    温梨笙将手上这一笔画完,而后抬头冲他笑道:“夫子猜一猜呀。”

    周夫子看着她的笑脸,只觉得小魔头只要不惹事的时候,模样还是极为讨喜的,他便仔细瞧了瞧画,而后一拍手斩钉截铁道:“画的城北的乞丐吧?看着真像啊,这鼻子这眼睛,还有这乱糟糟的头发。”

    温梨笙笑得露出一行白白的牙齿,揭晓答案:“这是我的自画像。”

    “什么?”周夫子表情一僵。

    “看不出来吗?”温梨笙点了点其中一个地方,然后掂了掂头上那妃色的流苏道:“这是我发上的发钗,我特地画出来的。”

    “啊?那难道不是打结的头发吗?”周夫子大为震惊。

    温梨笙撇着嘴角,挫败道:“画得真的很丑吗?”

    周夫子忙笑着说:“不丑不丑,是我年纪大了,看东西不大清楚。”

    温梨笙被安慰了一下,又开心的笑起来,搁下笔拿起纸呼呼吹了两下,然后扬起来兴致冲冲的对身边的谢潇南道:“世子,你快看。”

    周夫子想阻止却已是来不及。

    谢潇南闻声转头,只在她手中的画上看了一眼,短暂的停留都没有就又转回去,说道:“把这丑东西拿走。”

    温梨笙气哼哼的斜眼瞅他,撇着嘴的模样看起来又凶又可怜。

    周夫子便说道:“世子从奚京而来,自然从小就见惯了那些名家之作,觉得你的画作普通也实属常事,依我看你未有师父教画成这样,已算是不错了。”

    “真的吗?”温梨笙眼睛一亮:“那夫子你喜欢这画吗?”

    “当然。”周夫子想都不想的回答。

    温梨笙道:“那这个送给你。”

    上面的墨迹已干,她将画几下给折叠起来,递给了周夫子。

    周夫子:“……”

    周夫子在下面转了一圈,回到授课桌前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画,他将画放下也不是扔掉也不是,最后在温梨笙热情炯炯的注视下,将纸塞进了自己的胸前的衣兜里。

    温梨笙抹平了纸,还想提笔再作画,谢潇南的声音传来:“你是一点都不打算学了?”

    她手顿了顿,而后道:“那些东西太繁琐了,我记不住,也学不懂。”

    谢潇南抬手将一本书扔在她桌子上:“勤能补拙,既然总记不住,那就一遍一遍的抄写,抄得多了,就能记住了。”

    温梨笙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那你还不如直接把我扔猪圈里。”

    “放课前抄三篇,若是没有完成晚膳就没得吃。”谢潇南的话显得很是冷漠无情。

    “我又不吃你的饭。”温梨笙嘀咕道:“学府里有食肆。”

    谢潇南轻嗤道:“你大可试试,能不能买到食肆里的饭。”

    温梨笙看他一眼,见他低头看书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暗自握拳。

    威胁我?沂关郡还没有人能威胁得了我温梨笙!

    我就不抄!

    她提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一笔一画皆带着脾气似的。

    半刻钟后,谢潇南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的太阳,忽而说道:“还有一个时辰。”

    温梨笙双手叉腰置气,姿势保持了一会儿后,她抬手把胡乱画的东西揉成团,然后拿起谢潇南扔来的书随便翻开一页,然后提笔抄起来。

    温梨笙是打小就被温浦长按在桌子上练字的,多少年过去了,她依然跟小时候一样最不喜欢念书,却一直保持着练字的习惯,所以写了一手极为漂亮的字体。

    一个时辰抄三篇,时间是非常紧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温梨笙的头没有抬过,认认真真的抄起书上的字,偶尔累了会停下揉一揉手腕歇息。

    给周夫子看得热泪盈眶,感叹这小姑娘是真的懂事了,竟然老老实实的抄起文章来。

    剩下的半个时辰,周夫子也累了,不再授课让学生自个看书,他端着自己的茶盏出门续茶去,众人得了片刻的放松,堂中小声说话的声音又起。

    谢潇南放下笔,觉得自己低头的时间有些长,他抬头舒展了一下脖子和臂膀,偏头看去,就见温梨笙还在专心致志的抄书。

    许是感觉有些热,她将袖子往上捋了些,露出小半白皙的手臂,白嫩的指尖沾了墨汁,纤细的手腕上戴着极细的金丝镯挂着一个小巧的长命锁,抄着抄着她像是脸颊痒了,便抬手挠了一下,忽而视线就瞥了过来,与谢潇南对上视线。

    谢潇南与她对望,就听她道:“世子,三篇太多了,能不能减少一点?”

    谢潇南眉眼舒展着,一副很好说话的样子:“你想减多少?”

    “要不抄两篇算了?”温梨笙试探道。

    谢潇南目光一落,看见她搁在桌角的,那张已经抄满的纸,于是长臂一伸将纸拿过来,定眼一瞧上面的字体虽略显急促潦草,但也算板板正正,一字一句都看得清楚,书面整洁字体漂亮。

    他抬眼应允:“可以。”

    温梨笙喜笑颜开,又低头去抄。

    第二篇抄完的时候,还剩下一刻钟的时间,温梨笙慢悠悠的两张满满当当的纸放在桌上,长呼一口气。

    虽然抄的时候很累,但抄完却是有一种成就感在心中。

    她慢吞吞的把东西收拾好之后,想起前世在千山念书那会儿,食肆里有个大婶做的肉卷饼特别好吃,那饼软乎乎的,跟她平时在街头买的完全不一样,温梨笙特别爱吃。

    但是那肉卷饼是限量的,学府里爱吃的人也不少,每回温梨笙只要去晚一会儿,就买不到了。

    所以她那时候总会在放课钟响之后飞快地蹿出学堂,奔向食肆,就是为了抢那一个肉卷饼。

    后来离开千山她还惦记过,派人去问问那大婶愿不愿意来温府做饭,结果把大婶领到温府门口的时候被温浦长拦住,不仅让做肉卷饼的大婶走了不说,还罚她背书背到半夜。

    现在想想,也很久没吃那个饼子了,难得今日有机会。

    她朝外看了眼天色,只间窗子外的天色已隐隐有霞红,太阳的光照也不再那么强烈,吹进来的风也稍微凉爽。

    这一日又快要结束了。

    她用手撑着头,透过窗子用目光描绘外面的景象,恍惚中就看到了谢潇南的侧脸,他的下颌骨很分明,白皙的脖子上的喉结也能看得清楚,垂着眼的时候显得十分人畜无害,在夕阳的暖光下极其柔和。

    当然,如果他没有强迫自己抄那两篇字的话,这时候看起来估计更讨喜。

    温梨笙的手指轻轻在桌上敲着,时间慢慢过去,直到钟声响起,周夫子道:“今日授课结束,望诸位勤勉学习。”

    温梨笙腾地站起来,在一片“恭送夫子”的声音冲,拔腿就要往外冲。

    然而还没跑起来,她的手腕就一把被人扣住,往回拽了一步。

    温梨笙转头,见是谢潇南,急道:“你放开我!”

    “干什么去?”谢潇南没松手,他觉得自己一松手估计就等不到回答,温梨笙指定一溜烟的跑了。

    “我要去买肉卷饼!”温梨笙道:“那玩意儿数量有限,卖完就没了。”

    谢潇南站起身,手上一用力,就将她轻易拉回了座位旁:“把东西收拾好拿上,今晚在谢府用饭。”

    周围偷摸看热闹的人听闻皆是一惊。

    紧接着就听温梨笙道:“谢府的饭还能比得上钱大婶家祖传秘制的肉卷饼?”

    众人又是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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