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春桃还不信今年上巳节能出门踏青,一边给应如准备竹篾制作纸鸢一边安慰不去也没关系,反正她家小姐往年也是不去的。没想到临到上巳节的前一天,老爷竟然允许她家小姐出府,这让小姑娘欢喜得连夜翻箱倒柜。


    “找什么呢?”应如见她简直像在清点家底,忍不住发问。


    “小姐你是不知道,上巳节这日男女老少全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奴婢给小姐准备明日穿的衣裳,保管让人眼前一亮。”


    应如见春桃挑出的几身外套颜色鲜艳,往身上一穿就是彩色绣球,光想象都觉得辣眼。


    她弯腰从箱底抽出一身白衫,“不用选了,就它吧。”


    春桃着急,“这身什么都没有啊?”清汤寡水的怎么行?出去直接给淹没在莺莺燕燕里,还怎么展现她家小姐的美貌?


    应如将那几身鲜妍的衣裳收起来,“要想俏,一身孝。”听她的,错不了。


    *


    澜水自上京西北方向流入,西南方流出,蜿蜒曲折,平静秀美。


    上巳节这日,两岸游人遍布,年轻男女或品酒宴饮,或放飞纸鸢,热闹非凡。


    应如不仅一袭白衣,连长发也披散开来,只堪堪以银色丝带轻轻挽住,在一众争奇斗艳,恨不得开出五彩斑斓的男女中独树一帜。


    她的出现让澜水旁的丽人们仿佛失去颜色,鲜妍多彩反而沦为寻常。


    跟在一旁的春桃从没同时被这么多目光注视过,不知不觉同手同脚起来。为缓解紧张,只能悄声说话,“小姐,您挑对了。”


    应如笑着拉起春桃的手,两下将小姑娘的同手同脚“治”好。


    她虽然样貌不俗,可是不同人对美的理解千人千面,有万般解读,既然不是倾国倾城,就得另辟蹊径。别人穿一身“花红柳绿”,她就来一身“寡欲清心”。


    关嘉玉生于上京,长于上京,对澜水旁每年的宴饮十分熟悉,此刻正与同科好友江晏介绍着周边景致,不防视线落在一女子身上。


    女子手持一张半人高的青碧色纸鸢,素纱白衣,烟霞轻笼,恍如月宫仙子飘然落入凡尘。关嘉玉看得出神,一时间竟忘了说下去。


    江晏一边赏景,一边听关嘉玉讲着上巳节趣事,走着走着忽然耳畔没了声儿。


    见好友呆呆望向某处,江晏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晚春的风卷起女子青丝如瀑,卷起白衣胜雪,应如垂眸含笑倾听一旁圆脸小姑娘说话,眉宇间是与春光相衬的暖意。


    芸芸众生,独其耀眼。


    “花树堆雪,新月清晖……”关嘉玉喃喃,一时间看痴了。


    江晏将目光从应如身上收回,“嘉玉兄?”


    “啊?啊!”关嘉玉回过神来,脸上浮现红霞,“让霁颜兄见笑了。”语毕朝应如望去,“也不知那位姑娘是谁家千金,从前竟未见过……”


    江晏抬眸,正巧应如的视线也朝他所在的方向扫过来。


    原本弯起的眸子视线定在他的身上,如清晨缓开的花,绽放出灼灼明朗。


    应如一手攥着纸鸢,一手提起裙角,笑着朝江晏跑过来。


    女子忽然而至的灿烂让关嘉玉身形不稳,一把抓住江晏的手臂。


    “她……她……”对他笑了,还朝他跑过来。


    见着“熟人”应如挺开心的。


    江同学!她的□□,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多久,而且凭借系统的指引,找到江晏轻而易举。不过演戏需要有代入感,自我催眠很有必要。


    应如及时在江晏身前两步刹住车,仰起头柔柔唤他,“表哥!”


    今日的江晏着一身黛蓝色长衫,稳重矜敛,风姿依旧。


    女子目光莹莹,眼中独此一人。关嘉玉愕然望着垂眸注视应如的江晏,连抓住的手都忘记松开。


    “表妹。”江晏亦轻声回应。


    听得这声“表妹”,关嘉玉赶紧撤回手,连看江晏的眼神都变得恭谨。


    江晏主动介绍,“嘉玉兄,这位是我姑母的女儿,应如;表妹,这位是上次提到的同科好友,关嘉玉,其祖父关老答应为姑母看诊。”


    应如当即收敛神色,端正行了个礼,“应如代家母谢过关老。”


    她方才就已经注意到江晏身旁的清秀男子,只是刻意将目光专注在江晏身上。


    “不用不用!”关嘉玉连连摆手,他祖父和霁颜兄处成了忘年交,答应下来的事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恩惠。况且父亲一直教导他医者仁心,本分而已。


    “关家精通医术,你气阴两虚,可以去看看。”江晏示意边走边谈。


    “好。”应如视线重又定回他身上,乖乖点头。


    与应如中间隔着江晏,关嘉玉不方便去瞧她,紧了紧拳道,“应如姑娘,关家医馆设在定安街,名曰‘倾元堂’。”


    “好,我记得了。”应如点头。她一定会去看的,把身体养好同样重要。


    “这是你做的?”江晏视线落在应如攥着的纸鸢上。很明显与周围游人带的,专门由手艺人做的纸鸢不同。


    青色颜料绘就、野草形的自制纸鸢足有半人高,看得出来花了心思,只是这形状不大好飞。


    “对。”应如将纸鸢举起,阳光透过青色水墨与叶瓣的缝隙落在她脸上,光晕流转,静影沉璧,是另一幅人间美景。


    “画得不好,也不知道飞不飞得起来。”


    “画得挺好!”关嘉玉几乎抢着说出来。


    江晏想起关嘉玉那一手师承名家的妙笔丹青,又瞥一眼应如这缺乏层次的野草纸鸢,一时间什么话都没说。


    关嘉玉抢着答完就后悔了,既说好,又没说具体好在哪里,显得有些曲意逢迎。他脑子里在刚才那短暂的瞬间,其实想到的是日后可以手把手教应如姑娘作画,郎情妾意,无所不谈……


    沿着澜水,身着华服的男女三五成群,逐水而聚,或吟诗作赋,或高谈阔论。


    带了风筝的不止孩童,还有年轻女子,这一日,她们可以抛却端庄,尽情奔跑。


    应如的纸鸢虽然不比专门的手工艺人做出来的精致,但胜在特别,只可惜试了几次都没能让四叶草纸鸢升空,往往飞不了多高就一头栽下来。


    跑动于她而言是件高消耗的事,没多会儿额头上便渗出一层薄汗。


    可是啊,能闻着青草香迈开双腿,感受清冽的空气灌满双肺,感觉好极了!


    不远处以目光追随的关嘉玉憋了许久,终于低声开口,“不知霁颜兄姑父家作何营生?应如姑娘……可有婚配?”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连他自己都觉得心惊。只一面,连对方秉性如何都不清楚便倾心,果然人都是“见色起意”。


    关嘉玉下意识觉得自家是衬得上应如门第的,一来江晏此前提到姑母,只说家住上京,未谈及其它;二来若江晏姑父在上京根基够深,早在赶考那会儿江晏就能得到举荐,不至于手中空空。


    江晏转过身来正视关嘉玉,那眼神让关嘉玉脸上更是火烧得厉害。


    没多会儿江晏开口,“姑父乃户部侍郎应永年,表妹已定亲大都督家二公子。嘉玉,晚了。”


    关嘉玉睁着秀气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江晏。不知道为什么,那声“晚了”好似不止陈述,同时也含了某种道不明的情绪,直说进他的心里。


    眼眶不知不觉漫上水光。


    “嘉玉,你……”


    察觉到自己失态,关嘉玉赶紧抬臂以袖擦拭眼角,“又让霁颜兄见笑了。”


    的确晚了,不仅晚了,且是他高攀不上的门第。原来应如姑娘是重臣之女。


    关嘉玉望向垂首摆动纸鸢的应如,心口揪得疼,良久低声道,“霁颜兄去帮下应如姑娘吧,你擅长这些。”


    江晏扫一眼怅然的关嘉玉,浅叹一口气,朝应如走过去。


    应如并非手艺不行,好歹高考力学满分全拿,让纸鸢飞上天原也不难。之所以这么惨不忍睹,当然是为了——给江同学机会。


    在她装模作样研究的间隙,一只白皙的手伸到她眼前,仍旧动了动食指与中指,“我看看。”


    身后的春桃早在江晏走近的时候已经偷偷撤远。


    应如抬起头,抿唇将四叶草纸鸢递过去,眼中闪动着梦幻般期待的光泽。


    江晏避开她的视线,一边调整线头一边开口,“姑父后来可有罚你?”


    咦?关心她?


    “打了一巴掌,关在府里直到昨日。”


    江晏调整线头的手一顿,修长的指尖缓慢轻抚过纸鸢边缘,改为检查竹篾。


    应如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拂过水墨,勾勒过轮廓,直至停留在浅黄色竹篾上。


    真好看。


    “为何不嫁?”


    江晏的忽然发问让应如收回神识。她抿唇不语,直到江晏也抬眸与她对视,才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道,“因为另外有想嫁的人。”


    孩童在欢笑,雅士吟唱诗文,风吹动鸢尾,时间仿佛凝滞。


    江晏递过纸鸢,“再试试。”


    嗯?这就没了?江同学你怎么不按套路出牌?不问问她想嫁的人是谁吗?就一点都不关心吗?


    眼看着江晏转身朝关嘉玉的方向走去,应如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


    这会儿显然不能再追上去说“是你啊,是你啊!”那得多败兴?


    [宿主这一招高啊,让目标人物猜,可劲儿猜!]系统的语气有些兴奋。


    应如:想多了。


    再次放飞,这次只一点点风便让四叶草纸鸢迅速攀升,没多会儿高悬于晴空。


    “小姐真厉害!飞得好高!”春桃激动得原地鼓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孩子。


    应如扭头望向江晏,递去个感激的微笑。


    苍穹之下,青草地映衬白衫,远空青墨如画,不及刹那展颜芳华。


    *


    应姝出门穿戴花了不少时间,待赶到澜水之畔,专门为皇室贵族、公卿大臣及亲眷们辟出的宴饮区时,已不算早。


    应大人上巳节从不出门,沈姨娘亦是,应姝便年年独自出门踏青。


    澜水河畔男子们聚在一起畅谈,贵妇贵女们成群说笑。男女各自成群,泾渭分明。


    明明一家人踏青的节日,越往权势上层走,越成了家庭外成员维系连接的契机。


    应姝抿了抿唇,默默靠近凑在一起的贵女们。


    “那日我也去了!放眼整个上京,除了国师大人,难寻比探花郎更好看的男子。”


    “可惜了,游街那日有事耽搁,不曾一睹风姿。”


    “家兄同为今科进士,打听到探花郎有门娃娃亲,也不知道哪位姑娘有这好福气。”


    “定了亲又如何?哪怕成了亲,若皇帝伯伯要他休妻尚公主,他还敢抗旨不遵?”说话的是翰王家的小郡主赵绫云。


    乾朝为数不多的公主均已送去外族和亲,在场的贵女都清楚,赵绫云就是仗着翰王受天子器重,才什么话都敢说,于是纷纷奉承身份高贵如郡主,定是想嫁谁就嫁谁。甚至有贵女打趣,“我看那探花郎就不错。”


    赵绫云也没说不行,只翘着嘴角,“你们传得这么神,本郡主改日倒真要看看这探花郎到底何方神圣。”


    应姝不远不近听了一耳,便连凑热闹的心思都没有了。


    谁不知道那翰王家的小郡主刁蛮跋扈,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若被小郡主看上江晏哥哥,她哪里还有机会?想到这里,应姝只想快些回府,逼爹爹赶紧把亲事定下。


    由于失神,应姝不小心踩到一位贵女的脚,呼痛声瞬间惹来密集的目光。


    “谁啊?这么冒失?”


    其中一个贵女认出应姝,笑出声来,“这不是御街夸官那日追着探花郎跑,户部侍郎应大人家的二小姐吗?”


    于贵女们而言,想看游街必会订下厢房雅间,居高临下观望。像应姝这种直接冲上大街的贵女虽然有,却不多。


    提到户部侍郎家的二小姐,在场不少贵女反应过来,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就是那个生母是勾栏女的庶女啊?当即就有贵女掩唇凑到赵绫云耳畔悄声说话。


    乾朝的妻妾制里,虽然妾统算是花钱纳的,却也区□□份。如应姝之母勾栏女,居最末流。


    按说只要是四品以上大员的妻女,都可以出现在皇室贵族、公卿大臣们选定的宴饮区,但应姝这种出生却不大受欢迎,因此尽管她年年参加,却只也只是露个面而已。


    “她来做什么?这是她能来的地方?”


    “有其母必有其女,难怪会干出跟寻常百姓女子一样追着男子跑的事。”


    “只怕这样的身份也敢肖想探花郎呢?”


    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如箭雨扎向应姝。


    不是的,她的生母很受宠爱,比应夫人受宠爱得多。她的血脉也不脏,江晏哥哥还夸她端庄娴雅、秀外慧中呢。这些人根本什么都不清楚。


    她攥拳闭眼,“我会嫁给江晏哥哥的!”


    一句话让贵女们忽然掩唇笑出声来,赵绫云更是嘴角翘了翘,“想男人想疯了吧?该怎么说,不愧是从勾栏女肚子里爬出来的种?”


    应姝没想到赵绫云竟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说出她生母的过去,气急之下含泪申辩,“你们凭什么这样说我母亲!”


    “妾生女只能管生母叫姨,看来应二小姐规矩没学好呢。”轻飘飘说出这话的正是位嫡女。


    其余妾生女虽然心中极不舒服,也不敢开口说什么。毕竟祖祖辈辈都是这样过来的,她们在家也照样得守。


    赵绫云鄙夷,“事实有什么不能说的?怕被说就别出来丢人现眼。”


    应姝听到这话急了眼,不禁脱口而出,“你才丢人现眼!”话刚出口赶紧捂住嘴。


    说翰王小郡主丢人现眼,她是不想活了……


    贵女们听到她这样回嘴,纷纷噤声。应家二小姐怕是要凉了。


    赵绫云何曾被人当着这么多人面骂过?当即柳眉倒竖,“来人!把她给我扔下水!”


    小郡主一声令下,翰王护卫当即上前架起应姝。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应姝惊惧,她不会水。“救命!救命啊!”颤音压在喉咙里。


    见小郡主要对自家小姐下手,随身伺候的两名丫鬟吓得大气不敢喘。


    没什么比四周明明围满人,却无一人施以援手更可怕。应姝看着或幸灾乐祸,或漠不关心的一张张脸,从内心升起一股深不见底的恐惧,这恐惧让她窒息。


    呼救没来得及多喊,“噗通”,落水声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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