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京,楚国皇城,上阳节。
城内悬灯结彩,火树银花,人群攒动,仍是一派新春的气象。
品香楼内坐客以满,二楼靠窗一处雅间坐着一个墨袍男子,男子一手缠着黑纱腕带,正阔腿坐在矮案前品着一盏茶,他目光穿过人群,此时正落在湖岸对面的一位白衣女子身上。
玄明湖上漂浮着盏盏花灯,花灯随着水波荡漾轻摆摇曳,有如掩面羞笑的女子,婉约绮媚。
湖边立有一亭,此刻亭前许多人正在猜灯谜抢花灯,一钿银子一道灯谜,连猜三道灯谜便可获得一枚花灯,从而投放于玄明湖中。
见人群过于拥挤楚怀瑜不愿近前,挽月先是埋头往里钻了钻,其效无果后,索性背靠着众人拼命往后挤:“小姐,快来!”
众人受到一股推力,又听这一声唤,纷纷回过头来望向人围外的女子,见到众人投来敌意的目光,楚怀瑜故作扶额掩着面往旁侧退,试图撇开和这糟心丫头的关系。
可大抵是他纤弱身姿以及面纱外那一双漂亮的眼太过招人,拥堵的男人们主动侧身让出一条道,连围观的女子们也禁不住退开几步。
事已至此,楚怀瑜只得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入人围最前端,即便是万民朝拜时他都不曾这般不适,此刻却浑身都是别扭。
见有美人近前,主持猜灯谜的中年男子也来了兴意:“姑娘可是来猜灯谜的?”
楚怀瑜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却不好正眼瞧他的眼睛。
出谜人也不甚在意,而是取过一旁一枚金锡纸折出的雕空花灯示给众人瞧:“此枚花灯可是邺京独一无二之作,这花瓣取材西域进贡的锡金纸,烛光一映便是金光闪烁,其美无比,而这底盘亦是西域棹青木,燃之烛灯,纷香四射,因此以此烛灯祈愿者,必然是这玄明湖中心愿必成的首位。”
放花灯讲究的便是个“诚”字,众人见此是心之踊跃,摩拳擦掌。
那出谜人又道:“不过此花灯原材昂贵,因此猜题金额外加十倍。”
“十倍?”围观人一时聒噪起来,“那这一道题便是二两黄金?”
有人附声感叹:“三题猜不对,还需重猜,便又需另加银钱啊。”
“猜对了也需六两黄金啊……”
身后人群攒涌,袁沃瑾立在楚怀瑜肩后侧,挡开拥挤的群民,附唇轻语:“陛下要猜吗?”
楚怀瑜:“朕……”
“黄金在此,先生出题吧!”楚怀瑜话还未出口,挽月已经掏出腰间的银袋摆在了眼前的案上。
低眸见楚怀瑜面无表情地瞧着挽月,袁沃瑾低声解释:“放心,金银皆已换成民银,不会叫旁人发现。”
楚怀瑜抬头正要质问他怎筹备这般仔细,仰头抵上他低垂的眉眼,想到不久前的那个吻,又匆匆别开脸,索性不问。
众人见之阔绰,又见此行几人身穿皆非凡匹布锻,暗中猜想定是哪家贵小姐带着情郎来此游街赏灯,便都兴兴观望。
出谜人见到挽月爽快地拿出银子,将灯笼放置一旁,这便提笔在宣纸上写谜题。
谜题既出,他抽起那张纸示给楚怀瑜看:“猜一词。”
纸上仅有一字:皇。
众人见此字难免有些惶恐,邺京城位于天子脚下,平民百姓谁又能用到此字,便是用之也会刻意避开,更何况是在大庭广众的花灯会上。
面向出谜人,只见他目光精锐地瞧着自己,似乎在揣测自己的胆量,楚怀瑜取过答题的笔,在答题纸上写下四个字:白玉无瑕。
众人探头瞧见他的答案,再一仔细瞧那“皇”字,恍然顿悟,连连点头赞赏。
那出谜人也是笑道:“答得不错,正是白玉无瑕。”
说到这里他抱拳对着皇宫的方向:“我大楚帝王便为一‘皇’,如这白玉一般,清俊无伦,貌美无暇。”
对他此番夸赞,众人我望望你你望望我,不知如何应同,毕竟传闻皆说楚皇暴虐,至于样貌倒是不曾有人传闻。
只有挽月在一旁暗暗拍手,还偷觎了几眼楚怀瑜的神色。
楚怀瑜微微眯了眯眼,目光细酌那出谜人。
此时耳旁忽有一人低语:“他在夸你美。”
楚怀瑜:“……朕不是傻子。”
袁沃瑾屈唇而笑:“可臣瞧陛下着实不太聪明。”
“……”
“那么,我便出这第二题了。”说罢,出谜人又在纸上写下第二道谜题,“此题猜一字。”
题谜:一只黑狗,不黑不叫。
楚怀瑜不假思索地提笔在纸上写下二字:袁琼。
袁沃瑾:“……”
“陛下认真的吗?”
楚怀瑜随手揪掉那张纸,重新认真地写出一字:默。
而后搁笔。
出谜人见他答毕,抽过那答纸,点头赞赏,而后示给众人看:“这‘黑犬’,说得便是咋们这楚国夫人,袁大将军,这袁将军偷盗仙草一事想必诸位也有所听闻,可陛下对这袁大将军却是恩礼有加,怎奈良将他不为五斗米折腰啊,那是一身傲骨可言,可正因如此,咱们陛下才欢喜得紧,故而有‘黑犬’叼‘白玉’一说。”
“黑犬叼白玉”,“无暇染墨”,忠贞傲骨自此有了软肋,白玉无暇再无了洁净,好一个指桑骂槐,一箭双雕。
当事二人心中皆是明了,却谁也不言说。
而围观众人本是对那楚国皇帝避之不及,自然也不愿言谈这郑国大将军一事,可多少难免闻绯而动,见这出谜人毫无忌惮畅说此事,也都交头接耳暗中猜测绯议。
见小皇帝眼角弯弯,袁沃瑾有几分不解:“陛下在高兴什么?”
楚怀瑜似是得意地哼笑一声:“朕都说了是你。”
后知后觉的袁黑狗:“……”
“这最后一题,亦是猜一字。”转眼出谜人已写下了第三题。
题谜二字:勿言。
楚怀瑜盯着那一词,陷入沉思。
众人也是疑惑,挽月抓抓脑袋是怎么也猜不出。
那出谜人目光狡黠地看着楚怀瑜:“这位姑娘可是猜不出?”
楚怀瑜抓着笔,一时并未作答。
不知是否当真难到了他,袁沃瑾凑近他耳边轻声问:“猜出来了吗?”
“……”
楚怀瑜并非不知道,只是方才脑海里突现某些令人面红耳赤的画面便有些心不在焉,此刻温热的鼻息喷洒在耳旁更是不自在了。
发觉他耳根微微发红,袁沃瑾低笑:“陛下在想什么?”
楚怀瑜退让半步正要弃笔不答,一双大手忽然覆来包住了他的手,而后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字:吻。
此情此景,在场之人无不羡煞,郎才女貌恩爱有加,叫苦了多少单身儿郎少女。
连挽月也禁不住春心萌动,只有一旁的啊蕴双臂环胸,冷朝鼻哼。
一字题完,楚怀瑜快速抽回自己的手,只觉手背都在发热,袁沃瑾低觑他一眼,轻笑一声,置了手中笔。
出谜人见答毕,抽过那张纸瞧了一眼:“不错。”
他向众人示了示:“这‘勿言’二字,便是有言勿提,传闻楚王陛下偶次醉酒回宫,袁夫人见之不悦,为讨夫人欢心,陛下便夜跑皇宫十圈,而后一身酣畅淋漓回了寝宫共享香浴,这后来之事也便不言而喻,此后这床笫之事,便是‘勿言’之行。”
楚怀瑜目光冷冷地锁着眼前出谜人,听及耳旁调笑窃喜,心中涌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有言勿提”,当真是蛊惑民心,加深他这个昏君在百姓心中的不堪与肮脏。
出谜人放下题纸,取过花灯递给楚怀瑜:“姑娘连对三题,这花灯便归姑娘所有了。”
挽月替他接过花灯,满心欢喜:“陛……碧小姐,咱们有花灯啦!”
她兴冲冲地抱着花灯往湖边跑:“小姐,我们去那里放花灯吧!”
湖边水阶前,挽月递过手中的荷花灯:“这花灯要亲自放才能灵验,小姐来吧。”
楚怀瑜近前,不情不愿地接过花灯,挽月又双手合十示给他看:“小姐许愿时要这样,然后闭上双眼诚心祈祷,那样天上的神仙就会听到小姐的愿望,从而让小姐心愿成真。”
见她这般兴奋,楚怀瑜也没抵了她,索性抛却心中那份不快,便照她所说去做,他行至湖边,借着挽月适才一并取过的火折子点燃花灯灯芯,然后矮身而下轻置花灯于水中,便起身双手合十对着湖心许愿。
见他这般顺从,袁沃瑾随在身侧不免有些好笑。
到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方才那出谜人句句皆是针对他,他竟还能这般泰然处之,与婢女同放花灯。
这天底下最是阴晴不定的主,今日倒也是能憋得住。
烟花骤起,星光四散,忽闪而过的光映着面纱下的一张脸若隐若现,虽为男儿身,这一身女装穿在他身却并不显违和,半散的发间那一串湖蓝的琉璃簪花反倒衬出他俊美的面庞雌雄莫辨,虔诚的模样乖巧又安静。
一撮烟花余苗落来,袁沃瑾下意识伸手挡在他头顶,恰于此时楚怀瑜抬头看他,他立刻收回手偏脸面向湖面。
楚怀瑜抬手摸摸自己的脑袋:“你对朕做了什么?”
袁沃瑾攥着手心双手负背,看着湖中远处的花灯静默不语。
想来战场的将士很少会穿这种广袖衣袍,与初见那日相较,此刻的他却是异常的英姿飒爽,眉骨虽与皇兄相似,俊朗的面庞却格外健朗。
袁沃瑾低头间,楚怀瑜匆忙收回视线,转身回岸。
湖岸对侧的品香楼二楼,一黑袍男子此刻目光正落在此处,袁沃瑾抬头间陡然撞见,见他掀了掀袖子露出一截藏着暗箭的箭袖,他以眼神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然而那男子却似视而不见,抬袖对准了他身后的人。
意识到事情不妙,袁沃瑾转身上岸,然而此时岸上迎面飞来一支箭,他推开楚怀瑜,眼见那只箭侧肩袭来,却忽被身后另一支箭穿空,钉在一旁的桅柱上。
熙攘的人群似乎还未注意到这一刻的突变,楚怀瑜踉跄扶住桅杆,只见一孩童与家人走散恰好流连于此处,耳边“咻”地一声,抬眼便见对岸一支弩|箭破夜色而来,袁沃瑾俯身抱过脚边孩童,起身忽见一道人影覆身而来——
噗!
利箭没入他的背骨,穿过胸膛,雪白的衣襟顿染一片血色,人群惊叫而起。
未及伸手,那一袭雪色便向后倾去,直直坠入湖中,溅起满湖的水花。
“陛下!”挽月惊叫出口,想要靠近湖边却被人群冲撞得近前不得。
袁沃瑾向前一步时被人扯住手臂,啊蕴拉着他:“将军——”
袁沃瑾扭头问他:“本将军如何吩咐你的?”
啊蕴蹙眉:“可方才那只箭的目标,似乎不是小皇帝,是将军你……”
人群纷踏,惊叫声四起,啊蕴认真道:“将军,楚怀瑜心思诡异,这或许是他的计谋,你不要被他骗了。”
袁沃瑾甩开他的手,转身纵身跃入湖中。
……
“玉儿,别怕。”
纷乱的人群中,她一身胜雪的白衣被血色染红,斑斑血珠打在面颊上,泛着温热,她却笑着伸手抚摸自己的脸:“姨娘会保护你。”
胸口传来的疼痛麻痹了所有的思绪,湖中仿佛有千万只手在拖拽着他下沉,湖面上漂浮的花灯映着烟光剧烈地荡漾着,仿佛在为他送葬,隐约间湖中涟漪再起,花灯骤散,似有一人跳入了湖中,向他游来……
皇兄,是你吗?
他想要伸手抓住他,但是他动弹不了,没有力气,冰冷的湖水浸灌着口鼻,死亡无限放大,眼前的人也越来越模糊……
皇兄……好痛。
是不是只有这样,就可以弥补我曾经犯下的错,让你原谅我了?
模模糊糊中有一只手将他拽住,拥入了怀中。
水波浮起他的面纱,半露出那一张姣丽面庞,袁沃瑾捞住不断下坠的人,一手折断他背上的箭,透过浮起的面纱找寻他的唇……
楚怀瑜,我不会让你死得这么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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