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达拉对体育老师笑了笑。
体育老师似乎没有进来的意思，只是把脸放在以她的身高来看，恰到好处能够塞入的狭窄窗框中。
为了透风而打开的窗户，厚重的帘布虚虚放落下来，将对方的面庞遮掩了大半。唯一全须全尾暴露在他人视线中的，只有那双稍显肿胀的眼睛。上课时，她是一个穿着体操服的中年女人。典型的古典派长相，深邃的眼眶中拥有着碧色的眼睛圆润而大。现在为莉亚所看到的是，在这剪裁过的制片般狭窄的画面中，存在着肿泡的眼皮包裹着金鱼般外突的眼球。
有如镁光灯一般聚焦在莉亚的身上，她下意识的偏过头去，与对方的视线对上。
嗯？一种读不懂的情绪被莉亚读取到，但这种未知比起“存在”更是接近于“无”的。
不存在任何情绪的目光，却凝聚在单一的角色身上。带着一种指向性，并不像具有主观意识的人会做出的事情。而她，用这种眼神看过来，是要对我说什么话么？莉亚想。
体育老师的话，随着她发散的神思——接踵而来。
“你刚刚在做什么？莉亚.底比斯。”
“只是在同这位女士聊天，老师。”莉亚回答。
体育老师用一种愤怒的声音，像是被冒犯到了。她眼球没有波动，更像是玻璃珠镶嵌在框架内。而眉眼骤然上挑，横亘在眉骨上的皮肉不断地痉挛颤抖，像是对这种神情支持不能。她咬文嚼字都很低沉，生硬，硬邦邦的像往下丢了一块砖。
莉亚听到体育老师，对她这般呵斥道：
“我可从不知道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是能够被称之为聊天的。难道学校上的礼仪课都被你扔到脑后了么？人是我带进来的，帮助他人是主会赞美的美德。难道你对此有什么异议么？或者说，对我本人有什么意见？”
“不不不，怎么会呢老师，我从没有这么想过。”
莉亚慌乱地摆手摇头，心底却不断地泛着嘀咕。这种词语的训斥，并不像是寻常的对老师的权威挑衅后受到的教训。反而更像是某种警告，叫她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不要去打探不属于她应当触碰领域的事情。
忽然间，肩头一沉。眨眼，达米安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拍，已经错身从莉亚的身旁走了出去。
这是在安慰我么？莉亚感到莫名其妙。
他们的站位发生调转，换做达米安挡在了莉亚身前。他抬起下颔，碧眸中颜色沉静，声色却冷冽：“作为学生，见到外校人如此堂而皇之的进入没有教师的课堂。这么荒唐的事情，难道连质疑也要被训斥么？”
“既然自我保护都不允许。那我想，作为大股东。韦恩应当也有权，择日同本校的行政阶层进行一番交谈了。”
虽然年仅十岁，但达米安身为韦恩财团未来继承人的气势已初见雏形。体育老师不再接茬，而是选择用目光与达米安进行无声的交锋。眼见氛围逐渐焦灼，抹达拉看看这边、又瞧瞧那边。良久，她像是终于意识到这场矛盾因她而起，急急忙忙地开口打断了这场学生和教师之间的较量。
“天哪，我并没有感觉到被冒犯啊？不过，我倒是一件事有些好奇。”
既然事主发话了，体育老师也不好坚持。她将目光转向抹达拉，说：“既然你没有觉得被冒犯的话，那这件事暂且作罢。不过，我也该去替你们联系一下艾米，她今天可没请假。”
金鱼眼嘀嘀咕咕地从窗户旁撤离了，同一时间，原本充斥着整间教室的被注视感也随之烟消云散。
莉亚松了口气，她下意识扶了扶自己的脖颈。她被达米安护在身后，对方寸步不让，让莉亚只好保持着这种站位与抹达拉进行对话。她问：“是对我好奇么？”
“嗯嗯。”抹达拉一抿嘴角，眼角笑弯出月牙。她俯下身，与莉亚保持着视觉上的高度平等。她用温柔的声音，包裹着近乎于调笑的语气，同莉亚说：“这位保护你的，是你的小男友么？”
莉亚：......
达米安：......？
达米安转过头去，盯着莉亚。
莉亚措不及防被达米安平静的目光一照，两面夹击让她打了个颤。她登时觉得世界有些魔幻，只好硬着头皮回答：“当然不是，为什么这么问？”
达米安收回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实际放在身侧的手指勾弹了一下，无人察觉。
抹达拉直起身子，一丝碎发从耳廓滑落，被她重新捋了回去。她耸了耸肩，拉过了教师座椅坐下。从方才开始她就一直站着，抹达拉的小腿有些酸胀，这让她不得不一面捶着小腿肉一面讲话。
“开玩笑的——我想问的不是这个。只是因为这位小先生一直保护着你，总让我认为这是你的骑士呢。”
“所以你想问什么？”莉亚嘟起了嘴，让自己看起来像是被冒犯的小女孩。她将眼微微上挑，余光不间断观察着抹达拉的反应。抹达拉的手在手包里摸索着什么，最终一枚水果糖被摆在了桌面上。
“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你会知道艾米的画没有画完？”
通常应对孩子的手段，给一颗蜜糖是最为管用的了。抹达拉收回手，她先是五指收拢高举于额际，然后放下改伸小指，在胸面点了几下。一直关注着这边的达米安，将这一动作暗暗记下。
这边，莉亚同抹达拉的对话开始了。
“在做笔录的时候，我们听艾米老师与带您进来的那位老师交谈过，她说过这幅画还差一些才完成，甚至给我们展示过。”
莉亚做出思考的神色，像是斟酌着语气，带着不确定感对抹达拉说。
抹达拉：“那你也看清楚内容了是么？”
“嗯。达米安说，那是《丘比特与塞姬》。虽然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莉亚肯定的回答，并cue了一下沦为背景板的小伙伴。
抹达拉在莉亚说完后，短暂的暂停了两人的谈论。她嘴唇闭合，从此时的神情来看，抹达拉的确是美的。她的美不仅在骨，更是在皮。当那双眼睛低垂时，睫毛会像羽毛一样收敛起来，浸满了忧郁且悲伤的流光。这份苦痛而压抑的神色，在她的眼眸中转瞬即逝，很快便转化为附着在虹膜表面的雾气。
抹达拉将双手合拢，凑到唇瓣前亲吻了一下。她的笑容在柔缓中，带了几分苦涩的味道，同时用恳请的语气征求着面前女孩的意见：“愿意听我讲个故事么？甜心。”
莉亚附身凑近了。
女人这才小小的露出缓和的神情。她原本有些耸起的肩膀放松下来，手臂大框架的摆开。达米安分析，从肢体语言上，开放性的姿态也说明内心的防备正在松解。
可她为什么会对两位先前素未谋面的孩子卸下防备？
抹达拉已经开始了自己的演说，娓娓道来：
“罗马有个国王，他拥有三个女儿。其中小女儿塞姬最漂亮，甚至连女神维纳斯比起她来也要逊色几分。”
“塞姬的成长，让男人们不去再去参拜女神的神殿。神庙漂零，触怒了女神。于是她命令自己的儿子丘比特——”
“我的儿子，我命令你拿着弓箭去射杀人间的那个妖女塞姬，我要让她爱上全世界最丑陋的怪物。”
“丘比特接受了命令，拿着弓箭飞到了人间。可是只一眼，塞姬的美貌同样深深的吸引住了神子。弓箭不小心划伤了丘比特的手，他从瘦弱变得异常强壮。为了不伤害爱人，丘比特回到了母亲身边。见到儿子变得如此强壮，女神什么都明白了。愤怒灼心的女神，对塞姬下达了最恶毒的诅咒。”
“我要让她，这辈子永远无法找到真爱。”
“此后，一千朵玫瑰，一千封情书，一千位青年才俊。无论是谁，都无法复活塞姬的芳心。国王害怕塞姬再拖下去到年老之时，便无法出嫁。于是国王向阿波罗神庙求助，神告诉他，塞姬的丈夫是一条大蛇，大蛇现在已经再山顶等她了，你快将她送过去吧！”
“无法违抗神的人，只好将塞姬带到了山顶。西风之神卷起大风将她卷走，塞姬被安置在了森林深处的一间奢靡的宫殿。她认为到了夜晚，大蛇一定会前来将她折磨致死。可到了夜晚，来的不是大蛇，而是一位成年男子。”
“原来这一切都是丘比特设计好的，他为了得到塞姬，串通阿波罗布下了这个谎。塞姬得知真相后，心便被丘比特俘虏了。相爱的两个人，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
“某天夜里，塞姬想到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家人了。她恳请丘比特让自己两个姐姐来宫殿里参观，丘比特纵然有千般不愿，却无论怎样也无法拒绝爱人。一切，都答应了。”
“不久之后，西风之神也将两个姐姐带到了宫殿中。看到妹妹如此奢华的生活，两个姐姐一个因妹妹不知丈夫的身份与样貌而担忧，另一个嫉妒于塞姬的所拥有的一切，说起了风凉话。”
“大姐说，神是最诚实的人，你丈夫一定是个怪物，他很快会现出原形的。二姐说，你最好今晚就准备好刀和油灯，你要先下手为强，把它炖成蛇肉羹才对。”
“天真的塞姬听信了姐姐们的话，在爱人熟睡时拿着灯和刀凑近了。这时她才发现，丈夫并不是恐怖的大蛇，而是天仙般美丽的少年。灯油一不小心滴到了丘比特身上，他被烫醒了。丘比特看见了塞姬手中的油灯和刀，颇为失望。他说：爱情是无法在怀疑中生存的，就算是爱神也是一样。”
“丘比特，离开了。”
“失去爱人的塞姬追悔莫及，她发了疯似的要追回爱人，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可所有神都不愿得罪维纳斯，纷纷闭门不见。走投无路的塞姬，只能去找丘比特的母亲维纳斯。维纳斯看见塞姬，心中的无名之火便立刻升腾起来了。她刻薄的说，想要见丘比特没问题，但从现在开始，你要对我唯命是从。维纳斯命令塞姬，去找冥后泊瑟芬讨要一些青春魔药。”
“要如何去冥界呢？塞姬除了自我了断，别无他法。”
故事讲到这里，便再也没有讲述下去的机会。因一阵沉重而规律的敲门声响起，抹达拉适时止住了自己的话尾。
无论是抹达拉，莉亚还是达米安，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目光落在了门口。
从门外走进来的，是体育老师。她仍保持着接通电话的姿势，捏着手机离耳稍微有些远。
她神色难看地，环视过整间教室后将目光停在抹达拉身上，咬字艰难地说到：
“艾米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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