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小姑娘并没有醒过来,只是在他胸前蹭了蹭,便继续昏然睡去。
卫旸长长吐了一口气,紧绷的腰背也松散下来,颇有一种绝处逢生的欣慰。不过是躲过了她的追问罢了,竟也能把他高兴成这样?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般没出息了?
他自嘲地提了下唇角,俯下身,轻手轻脚地将人安置回榻上,仔细盖好被子。
十八岁的少女,诚如豆蔻初长成,曾经的娇憨经岁月精雕细琢,化作难以遮掩的妩媚。即便褪去妆容,五官和骨相还在那里摆着,多看一眼,就好看一点。
惊的是他的心,动的是他的魄。
他竟生出几分留恋,钉子似的扎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就这么干干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都要以为,今晚他们的确发生了什么。而他也只是一个心头万般不舍、又不得不离开的男人。
*
华相寺。
慧贤方丈近来有场重要法事,需提前沐浴焚香,闭关三日。
今日是最后一天,他从静室出来,正想去看看明日法事的用具可都准备齐全。刚拐过月洞门,就被大雄宝殿前的男人愕住了脚。
他应是漏夜策马急赶来,鬓角尤沾着露水,衣裳也透出几分湿冷的寒潮之气。
他却仿佛不知,只默然站在大雄宝殿前,还是不进去,只隔着一整个大殿的距离,朝殿内佛像无声数着手里的一串奇楠。
凤眼轻合,侧影清隽,似玉般明亮,如松般英逸。
都说当朝太子目下无尘,最是清高,在皇帝面前都没什么好脸。可每每来寺里参拜,他却虔诚至极,不着华服,也从不端皇族的架子。
今日也是一样,白袍如雪,不染浮华。墨发只用一根乌木簪定住,大半披散在肩,被月色浸润得清贵高华,比他们这些斩断七情六欲之人还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
只是这念珠拨得,到底没有他往日那份淡然。
倒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心虚了,在借经文努力压制自己体内的心魔。
慧贤不由想起五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
那天正是腊八,帝京大街小巷都张灯结彩,准备过年,连空气里都弥漫着祥和气氛。
他受宁国公夫人邀请,去府上小住一段时日,为来年诵经祈福。
起初一切都无恙,府上照常升灯起居,吹灯安置。他在客房抄了会儿经文,也准备歇下,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原本已经熄下的灯火也逐一燃起,直到东方破晓也没停歇。
出家人不问俗事,他也没去打听,吹了灯便歇了,只在次日,于府上佣人的谈话中偶然听说,章家长房那个失踪了快一年的外孙、当朝的皇长子回来了。
这原是天大的喜讯,合该大张旗鼓好生庆贺一番。可国公府上下却都讳莫如深,别说庆贺,连过年的心情都没了。不仅将事情摁下,没上报禁中,还打死了几个多嘴的丫头。
造孽。
他于佛祖门下清修多年,常怀济世救人之心,实在没法坐视不理。当晚,他为那几个无辜之人超度完,便径直去找章老太爷,欲劝说他们莫要再以一己之私,妄生杀孽。
可他还没进去大堂,那位章老太爷便手拄龙头杖,带着一家老小从堂屋里出来,直奔偏院——那位皇长子的住处。
举家数十余口人,上至耄耋老者,下至襁褓婴孩,全都在,把不大的院子挤了个满满当当。
待屋门打开,他们便齐刷刷跪了下来,由老太爷领着,向门里那位少年磕头。
“望殿下开恩,饶过您的姑母,也饶过我们吧!
“您母亲的事,曾外祖父心里也不好受,这么多年都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可人到底是要向前看的啊,事情已经过去,人死不可复生,活着的人还得活下去,您又何必穷追不舍?便是您母亲还在世,也不希望殿下为了心中一点仇恨,连骨肉亲情也不顾了。
“曾外祖父我如今也是黄土埋脖之人,不能再为殿下做什么。但只要殿下肯放过您姑母,放过章家,无论什么要求,曾外祖父都答应您。便是您要那东宫之位,曾外祖父豁出这条命,也一定拥您上去。”
老太爷的话一落地,院子里的“饶命声”便响成一片,夹杂着婴孩的啼哭。
有那哭不出来的,还被自己母亲狠狠掐了一把,硬生生把眼泪逼了出来。
彼时寒意萧萧,砭人肌骨。
檐下的灯笼在风雪中摇晃不定地打横飞起,流苏纠结纷乱,灯光也明暗不定,仅剩的一点明亮也叫满院的哀嚎声浸泡得分外凄凉,仿佛随时都要随风而去。
那少年站在灯下,一声不吭,扫了眼满院的“血脉至亲”,便拔腿往院外走。
院子里又是一阵哀嚎,更加凄厉。
他却无动于衷,一张脸叫暗红灯光映得赤红。五官线条较现在要稚嫩些,人也没练出沉稳老练的气度,什么情绪都摆在脸上。矜骄又桀骜,有着如何也不肯弯曲的脊梁。
怒气冲冲的模样,似要和他们同归于尽。
直到章老太爷颤颤巍巍站起,高声朝他喊:“殿下不顾念血脉亲情,难道连那丫头的性命也不顾了吗?”
少年才豁然停下。
众人皆一脸茫然,不知他在说谁?
老太爷也没解释,一双老眸虽已昏花,可依旧灼灼有光,隔着大半个院子径直望着他的背影,平静追问道:“殿下这么要强,在外辛苦熬了一年都不愿回来,眼下肯来寻我们,不就是因为实在没钱,给那丫头治病?今日您要是就这么离开,不就前功尽弃了?
“殿下身强体健,受点苦不觉得如何,可她呢?都已经烧了两天,再不看大夫,只怕连年关都熬不过去!
“殿下难道当真忍心看她因为您一时的气盛,而惨死在您面前?”
……
“深夜贸然造访,给方丈添麻烦了。”
清冷的声线划破寂静的夜,慧贤冷不丁从回忆中惊醒,望着面前淡漠清贵的男人,五官还和记忆中一样,却又那么不一样。
他不禁恍惚,一时间忘了回话。
卫旸也没将他的失态放在心上,只看了眼客房方向,道:“云雾敛之事,多谢方丈出手相帮。他可有给寺里添麻烦?若是有,孤替他跟您赔个不是。”
慧贤合掌念了声佛,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殿下客气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看了眼他手上那串奇楠,慧贤又直言不讳道:“老衲应当说过,殿下身上的杀孽太重,穷尽一生怕也难以消除,诵经修庙也是无用,不如早日放弃执念,皈依佛门,或许还有一线希望,为来世修个善缘。佛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他是真心规劝,希望他放过别人,也放过他自己。
卫旸却笑了,盘弄着手里的奇楠,道:“孤不是在为自己。”眸光隐约温柔。
慧贤微讶,以为自己看错了,正待细瞧,他已转身离去,只丢下一句:“若是得空,也烦请方丈为舍妹诵经消灾。”
慧贤一愣,这才想起近日京中流传的一段真假皇嗣的传闻,心中颇为震撼。
前些年,因今上有意皈依佛门,太后盛怒之下,将京畿一带的庙宇浮屠都悉数拆除,僧侣也被赶被撵,尽数凋零。唯有他们华相寺,在东宫庇佑下,幸免于难。
不识卫旸真面目的人,以为他是君子之风,日行一善;而知卫旸的人,只道他是想给自己今生所造杀孽寻一个善果。慧贤属于后者,除此之外,他至多就认为,卫旸是在给那位云施主寻个避难所。
而今回头再看,竟是都会错了意。
*
太后是个雷厉风行的人,那日说过会给元曦撑腰,果然不出两天,懿旨就从北苑送了过来。
当时御书房内,杜首辅正抱着柱子,打算撞第二回,嘴里还不忘慷慨陈词,说什么:“倘若这等欺君罔上、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都能姑息,还谈何礼法?谈何吏律?北颐还有什么将来可言?”
其余几个阁臣跟着附和,又是“陛下明鉴”,又是“杜大人莫要冲动”。
饶是建德帝今年念佛念得脾气甚好,也忍不住捏着鼻梁,抽了眉梢。
然就在杜首辅高高扬起下巴,欲给大家磕出点血的时候,太后的懿旨来了。先是例行慰问了下建德帝的龙体,紧接着便开始请罪,把当年假冒皇嗣之事揽到自己身上。
说是亲眼目睹建德帝思女心切,龙体总是抱恙,她这做母亲的于心不忍,便想了这么个法儿,为他纾缓心病。太子也是出于孝道,帮她行事,便是而今事情败露,也不肯说出实情,还把她瞒得死死的。若不是她留了个心眼,只怕就要酿成大祸。
一整套说辞,有理有据,严丝合缝,叫人无可指摘。
几个阁臣都傻眼了,杜首辅更是直接闪到了脖子。
明知里头古怪,可太后金口玉言,谁又敢反驳?便是想反驳,这字里行间都是拳拳孝心,谁又好意思反驳呢?你看看我,我瞅瞅你,都乖乖闭上嘴,做锯嘴葫芦。
建德帝更是乐得清闲,就势感念了太后几句,还顺带脚把元曦夸了一通。
说她虽不是真的公主,这些年却一直在御前尽孝,并未敷衍。即便事情败露,也没把太后供认出来,可见是个有情有义、忠孝两全之人。于是御笔一挥,不仅把这桩案子给消了,还封元曦为“曦和郡主”,一应礼遇照旧。
赏赐一箱一箱地往铜雀台运,将屋子挤了个满当,都快没有下脚的地方。
相较之下,宁国公府就没这般好运了。
恶意揭穿太后的爱子之心,又假意落水栽赃他人,甚至还胆敢伪造太子书信,随便哪一条,都够章夕樱喝上一壶!
禁中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荒唐事?别说太后生气,连昔日的章家党羽也颇为震惊。
为平众怒,建德帝特特遣人上门递话,把宁国公府上下训斥一通、罚俸半年不说,还将章皇后禁足坤宁宫,抄写经文。和亲之事也不做他想,随意赐了章夕樱一个封号,就把她打发过去。
无嫁妆,无仪仗,天一黑就迫不及待将人送出城,仿佛她是什么火雷,不及时送走,便会爆炸似的。
如此草率,那位眼睛长在脑门上的二王子如何肯应?在金殿上就发作起来,嚷嚷着不把北颐踏平,他便不姓完颜。
满朝文武皆惶惶不安,最后还是卫旸站出来,请他吃了一盏茶。
二人具体谈了些什么,是没人知道了。只看见那位完颜二王子进去前有多张狂,出来后就有多狼狈。一张脸白得像纸,整个人抖成风中枯叶,都不等晚上宫里为他摆饯行酒,就立刻带着他的新王妃,拍马北上,唯恐迟一步,小命就会搭进去。
“哼,叫他们猖狂,这就是报应!”银朱对着窗户啐道。
这几日她可谓扬眉吐气,走到哪儿都有人奉承巴结,去内廷司领春衫,都能多得二两茶叶,以至于她走路都呼啸带风。
元曦看她一眼,失笑摇头,倒也由她去。
建德帝的千秋在即,她忙着准备双面绣屏风,也实在抽不出空闲管这些。前段时日,她一直在研究绣线面料,以及那副千里江山图。眼下这些大体都已确定,就剩去跟卫旸习字,整幅绣品便可敲定,正式开工。
快到约定的时辰,元曦也准备过去。可看着镜子里右耳下的一小块红,她又皱了眉,“到底怎么回事?都几天了,竟还没消下去。”
窃蓝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猜测,“山上蚊虫多,会不会是那日您留宿归云山,不小心叫虫子咬了?”
虽有些牵强,但也只能是这个理由了。
红斑虽小,拿头发遮一遮也没事,可到底膈应人,元曦不由嗔道:“什么虫子,真讨厌!”
某只正在书房磨墨等人的虫子忽然鼻子一痒,“阿嚏。”
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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