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碎裂的铮鸣似乎还回荡在大厅里, 宫铖盛怒的吼骂宛如平地惊雷,一干保姆管家纷纷垂下了头,呼吸都放轻。
黎洛的眼中却没有一丝惧意, 反倒是带上了一点混不吝的惫懒。
“你还是只会说这么一句?”
宫铖气急攻心,抬手抽出身后玻璃展柜里封存的顶级斯诺克球杆,就向黎洛身上劈来。
这套流程他很熟悉。
甚至在年幼的黎洛那里, 这根棍子有另一个名字。
『家法棍』。
——专门用来杖责不听话的晚辈的。
迎着棍风,黎洛还能依稀感到一点生理性的恐惧, 肾上腺素飙升,肌肉不自觉地紧张。
但他已经不再害怕了。
多年已过, 实力地位早已颠倒, 他清晰地知道,眼前的老人也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的一块不起眼的绊脚石头。
在球杆砸破他脑袋前, 黎洛的身体极快地后仰,紧跟一个挡击别臂, 轻易地卸下了宫铖的武器。
“你——”宫铖没有想到, 几年的功夫,这逆子居然敢如此犯上!
“给我来人啊!!”
持械的保安极快地冲进屋内,红外狙击锁定黎洛的方向。
黎洛早有预料, 单手别住宫铖, 将球杆的细窄尖头怼向宫铖的太阳穴。
冰凉的金属紧贴头皮, 宫铖难得地感受到一点可怕的怖意。
“你还在闹什么!居然敢对父亲不敬!”
宫铖疾言厉色,却浑无方才的颐气, 喘息声粗重,宛如外强中干的老牛垂死挣扎:“你的一切都是我给的!你究竟还想怎么样!!”
黎洛没有松开, 反倒是用更大的力气擒住了他, 几乎勒出他脖颈上的动脉血管。
他淡淡掀起眼皮,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周围的持械者,缓声重复:“你给我的?”
宫铖艰难地吞了口唾沫,破口大骂:“难道不是吗!”
“你的学校、导师、你的事业、乃至你母家的资源,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姓宫!你是我的儿子!!”
“我把一切最好的资源给了你,你就是这样回报你的父亲的吗!”
“回我的话!宫洛!!”
黎洛轻嗤一声,毫不犹豫地将球棍抵上他的脑袋。
金属尖头压出一个凹陷,血脉鼓噪。
“别叫那个名字。”
“真难听。”
“你——”宫铖终于明白,眼前的黎洛已经不再受他控制,就是个油盐不进的叛徒。
他忽然放弃了挣扎,抬起的眼眸里浑浊带着血色,笑意阴鸷。
“你真的以为,你那些小把戏,能给我造成什么伤害?”
分明被黎洛压制得不能动弹,宫铖却笑了起来:“你还记不记得,五年前的你,是个什么怂样?”
“那时候你真乖啊,还会哭着跪在我面前,求我让你进玻璃花房里,看看你妈妈。”
“我当时就想,倘若你一直这样乖,我倒也不介意,在我的保险单上,加上你的名字。”
被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起最黑暗的回忆,黎洛的眸色深了深,划过一丝狠厉。
手肘用力,被紧锁喉头的老人呵出哮喘般的哼鸣,面颊泛起紫红。
听见持械瞄准的警告声,黎洛才神情冷硬地收回手臂,眼里尽是嘲讽。
忽然,他将老人破麻袋似地扔在一边,宫铖向后跌倒,眼冒金星,几步才撑着桌案站定。
而黎洛握着长杆,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小把戏?”黎洛饶有趣味地盯视着他,“你倒是等等看,我给你准备的惊喜啊。”
他拿杆头指向宫铖的心口,高高在上,笑容肆意邪气:“可把你这颗金贵的心脏保护好了。”
“一会儿你要是昏着被法院带走,我可就不尽兴了。”
他的语速极慢,目光里是令人胆寒的森冷。
语毕,黎洛甩下球杆,朝屋外走去,再不给桌前衰颓的老人一个眼神。
没了宫铖的允准,满屋保安竟无一人敢拦住他。
等到宫铖从方才心头的巨震中清醒,才大吼着向满屋保安迁怒。
“Your b**h!F**k!Your mother F**king!”
“给你们一个小时!”
“给我去查!告诉我、这个叛徒都做了什么!!”-
玻璃花房。
仅仅通过私人医生的几个词,黎雅便已经明白了眼前事态。
这些年来,她作为人质,被宫铖囚于这座完全透明的监狱里。
而黎洛,则是在宫铖的严格掌控之下,替他出面处理宫家的业务。
在枫山富人区,宫铖有铺天盖地、无孔不入的监视网,逼得他们母子不能相见。
而他却能利用这份亲情,将二人尽数拿捏于掌。
五年前的那场变故,本因她而起。
宫家敛财多年,早已手染罪恶。
宫铖不愿伏法,试图将所有过错都推在知情人身上。
而未成年的儿子,显然是最好的替罪羊。
——利用未成年保护法判处缓释之后,待风声过去,议员换届,他又能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计划很完美,宫铖本欲令其嫡子替他顶罪,结果那人却因为畏罪出逃,太过害怕,居然失足跌下山崖,当场死亡。
没多久,宫铖的原配妻子也因为丧子之痛病故。
一时间,宫氏动荡,股市前景惨淡,资金链断裂。
加上全球金融危机影响,宫铖所持有的大批风险资产首当其冲,一时间百年基业面临天翻地覆动荡。
宫铖焦急如焚,却在离开交易所时,撞见了一对老夫妻。
那两人递来了一张名片:“宫先生,您好,我姓黎。”
宫铖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曾经被人设计,顺水推舟地要过一个姓黎的女人。
那个人似乎叫……黎雅。
她还生了一个儿子,在他宫家宅邸呆过好几年。
宫铖眯着眼,目光自下而上地扫视。
姓黎的老头谄笑着说:“我是黎雅的父亲,也是当初,咳咳,让二位有了一段缘分的人。”
宫铖冷笑。
这样的人他见得多。
毕竟他有钱有权有势,倘若哪个小家族能和他攀上关系,无异于一步登天。
这个名叫黎雅的女人,就是被面前的这两人,当成了筹码,送上了他的床。
“废话不用多说,我确实记得那个女人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宫铖抚摸着下巴,笑容逐渐加深。
这两人的提议不错。
他有很多儿子,但宫洛,当真是他很满意的一个。
至少他继承了自己多半的聪明,不像那群自乱阵脚的废物。
可惜,那个叫黎雅的女人性子很烈,当初住在自己宅子里的时候就不安分,后来更是跑出了国。
而他当时还有正妻,也没法大张旗鼓地去找。
“你们有什么办法,把那对该死的母子骗回来?”宫铖眯着眼,笑问。
……
之后的事情,就不必再提。
黎雅听闻父亲“暴病”,急需亲属配型。
继母说,黎老先生膝下数子,只有她一人的肝脏能够救命。
作为医生,黎雅知道,肝脏取出部分也能再生,捐献者不会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害。
念在生养恩情,黎雅告了长假,回到美国,接受查验,准备捐肝。
然而,两人却趁她被麻醉后,干脆地将她送往了宫家。
同时,医院出具了她身患精神疾病的证明。
紧接着,宫铖以“黎雅与我育有一子”的事实证据,联合黎雅亲生父亲及继母的证词,无视黎雅本人的意见,利用“事实婚姻”法律,强行认定二人的婚姻成立!
黎雅醒来时,就已经被厚厚棉带紧捆在了床垫上,自此被囚于玻璃花房,手无寸铁,求死不能,长达数年。
而远在中国的黎洛,也被他暗箱操作,按照引渡条例,被迫送来了美国。
十七岁的“宫洛”成为了宫氏未来的继任者。他卓越的才华和潜在的能力一度挽救了危危欲坠的宫氏股价。
而经济法犯罪的罪名,也被宫铖尽数推到了还无法履行责任人义务的“宫洛”身上。
没两年,经济恢复。宫铖靠扶持政治势力,官商勾结、里应外合,顺利渡过了危机,事业蒸蒸日上。
再等到议员换届,先前的旧案也不了了之。宫家仍旧在枫山作威作福,无人能敌。
宫铖非常满意。
对他来说,这大概是个皆大欢喜的局。
因此他不介意出让“宫太太”的位置,顺便由着那对老夫妻打着“宫氏亲家”的名义,四处吸金。
甚至就连黎洛试图创立自己的事业,还修读一些不着边际的数学算法课程的时候,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毕竟他很乖。
宫铖这样安慰自己。
很多年之前,他养过一只猎犬。
很名贵的品种,有流畅的肌肉线条和漂亮的牙齿。
宫铖舍不得那狗吃生肉弄脏牙齿,就把它关进了狭小的笼子。
结果有一天,那只狗死了。
它咬断了精铁的链子,代价是崩掉了牙。
一段碎铁链被它吞了进去,导致了胃穿孔,大出血而死。
宫铖一直引以为戒。
所以他在玻璃花房里没有留下一点儿硬质的东西,黎雅如厕、洗浴、或者使用任何尖锐物品,都必须在旁人的看护之下。
而黎洛,则在他严格的监视与培养之下,偶尔捡起他嗤之以鼻的一丁点特权。
所以,宫铖大概想不到,黎洛竟然能渗透他身边的那么多人,甚至还一直和玻璃花房里的黎雅暗通款曲。
他更不会想到,他因为厌恶改变,而多年不曾升级换代的宫氏防火墙,在黎洛的智能算法下,有多么不堪一击。
宫宅。
黎洛快步走在花园里。
北半球的深冬,花园里的郁金香却开得极艳。
只有从很近的距离看才会发现,原来所有的花坛四周,都被安上了恒温的控制网。细密的线穿过花丛,以滴管灌输水和农药。
在合适的温度和培育下,这些远离故土的郁金香开得娇弱又烂漫,无知无觉。
而一旦宫宅断电,不出几个小时,这些娇美的花朵,就会在西海岸的冷潮晚风里尽数凋败。
没空再耽搁时间,黎洛很快走向了自己暗中结交的一位管家,向摄像头死角的旧水房走去。
“我需要一台电脑。”黎洛冷静道,“有网络就可以,余下的都交给我。”
黎洛既然敢提前回来,自然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
这些年,他扎根宫氏,又有算法暗助,对于宫家的资产和漏洞心知肚明。
除去旧日未判的经济罪案,黎洛还收集到了一些更加可怕的证据。
一些甚至能上溯到世纪之交的人口偷渡、金三角毒案……
所有的信息和证据,他都在加密暗网里有永久备份,一旦他涉险,随时都可以向议会提起紧急诉讼。
原本,黎洛是计划,在五年合约期结束之后,以这些资料为筹码,逼迫宫铖退位,却不破坏他一手构建的商业帝国。
毕竟宫家在此树大根深,一下全盘倒塌,遭受最不可承担冲击的,还是那些最底层的民众。
但是,意外把这场最终博弈提前,更激化了宫铖与他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
在帮助宁茜处理秦笑阳的事件里,黎洛顺藤摸瓜,将盛宇的几位大股东都拽了下来。
除去程总、秦笑阳之父一流的腌臜分子,居然还有一个,疑似混迹金三角的毒贩。
黎洛手握加密算法,在“清网行动”期间,违规收集了不少证据,通通匿名丢进了警方信箱,自然也包括那名疑似毒贩的地址。
发现自己被警方追踪,毒贩只好向自己的老东家宫氏求助。
宫铖接到消息,本打算出钱赎人,让盛宇的“新东家”作保,却发现——
重组的盛宇集团,新股东名为SP资本。
法人代表,黎洛。
宫铖怒不可遏,又担心夜长梦多,干脆加紧了对黎雅的看管,逼迫黎洛马上回国。
黎洛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关窍。
贩毒一事一旦曝光,他就拿捏住了宫氏最大的污点。
从此以后,和平退位不再可能,他与宫铖,要么同流合污,要么你死我活。
而黎洛选择后者。
为此,黎洛很快便写下了一行代码。
——当他的位置定位在枫山富人区、宫家主宅位置的时候。
算法会自动将所有已经收集的证据,提交给州立法院。
他将以黎洛的名义,上诉宫氏宫铖,在过去的数十年里,犯下的恶性商业竞争、跨境人口买卖、贩卖毒品、骗婚及侵犯人权等多项罪名!
这一次,拥有议员支持的,不止有官商合污的宫铖。
上议院提案修订“事实婚姻”法案的要员,正是黎洛埋下的人脉。
所以黎洛说:“我将提起诉讼。这是通知。”
波谲云诡之下,暗流潮涌。
这场王不见王的厮杀,早已经在旧君尚未醒悟之时,吹响了号角!-
宫氏主宅边缘,旧水房。
“少爷,抱歉,我的电脑实在老旧……倘若需要证人,请随时传唤我!毕竟,我们一家人,都是您救下的……”
拿出电脑的管家看着缓慢滚动的旧版Windows辨识,着急得直抹汗。
黎洛却神情平淡,轻车熟路地输入一串开发者密码,将纽扣里的算法轻轻连上外接口,手指飞动。
电脑莹蓝的光倒映在他的瞳孔里,黎洛目光沉稳,代码飞速滚动。
他输入了州立法院的暗网地址,暗中控制了陪审团人选。
紧接着,他介入了州立储备银行,按毫秒计的亿万单位的货币交易,忽然陷入了提单卡顿,而后又如常地恢复。
忽然,侧面的风铃传来响动。
叮、当——,叮叮叮、当……
是玻璃花房外的女佣,在用长长短短的摩斯电码,一边浇着水,一边偷偷传递信号。
管家和黎洛都听清了代码,那些字母组合成了一句话。
『证据已带出』
玻璃花房里,被捆住的女人躺倒在地垫上,面容脆弱苍白,像一朵毫无力量的菟丝花;
而拎着药箱的私人医生一如往常地离开,同女佣点头相互致意。
宫铖不会知道,他的药箱里,有方才黎雅趁乱递来的,一枚小小芯片。
上药之后,私人医生解开棉带,为她进行例行检查。
而黎雅假装撒泼闹事,胡乱挥舞剪刀。
直到医生在花园里将她抓住,“不经意”地在一株玫瑰的根部,摸到一枚纽扣大小的芯片。
……
自此,所有诉讼证据齐备。
等待宫铖的,只有气数将尽、日薄西山。
门外,宫铖手下的持械保安终于发现了黎洛的踪迹,虚张声势地喊叫着,让他滚出来。
黎洛款步而出,目光平淡。
天际有客机起落,引擎轰鸣噪响。
他遥遥看着熟悉的标志——那是飞往中国的航班。
黎洛安静地环视眼前的众人,没刁难他们。
“走吧,宫铖有什么命令?”
方才,他介入了暗网,已经知道了不久之后,将来查封宫宅的监察官员会是何人。
那是位从美东调来的新任法官,年少有为,刚正守法,很难包庇罪徒。
黎洛不急不慢地跟在一众保安身后,仰起头,看客机拉出漂亮的航迹云。
分明是大战将至,对他来说,却是水到渠成。
黎洛的眼底染上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真想赶紧乘上那班飞机。
回去抱抱他的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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