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宫,浮碧亭。
浮碧亭落于碧蕖池上,与洞石桥相连,亭开三面,檐下绘苏式彩画,正值深冬,琉璃宝顶上覆着雪,与红漆绿瓦相映,煞是好看。
只是立于亭中的少年天子却无心赏景,他眉头微蹙地看着才回来的小太监,低声问道:“外祖父那边是定下了吗?”
相比起前些年那个拘谨的幼童,如今的少帝无论是眉眼还是身形,都抽长开了不少。
他一身金织盘龙圆领服,褪去了粉雕玉琢时的稚气,故作老成地板着一张脸,装出一副威严的模样。
小太监福临赶忙躬身道:“回陛下,说是明日朝会见分晓。”
闻言,少帝忽侧过头,目光垂落于一片寂寥的碧蕖池上,迟疑道:“会不会,太急了些?”
说话间,隐约可见天子眼神飘离,即使刻意沉下脸来,也难遮他内心的惶恐。
燕王顾瑾玉是一座无人可逾越的大山,如今忽说要将这山平去,少帝怎能不心焦。再是早慧,心思也终不敌成人稳重。
“陛下宽心,老侯爷已是做好万全准备,只等明日朝会那御鼓一响,陛下日后就可高枕无忧了。”福临见少帝不安,轻声安慰道。
保皇党行事急切,是因年节后定有十五日休朝,若是拖到翻过年去,难免夜长梦多,故而打算赶在节前成事。
许是高枕无忧实在太动听,顾渊不再盯着萧条的碧蕖池,反而问起了燕王近况:“皇姑母她好些了吗?”
听到这话,福临会心一笑,道:“燕王病了好些日子,一直不见好,明日怕也不会来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顾渊年岁尚小,却已明白了这个道理。他自是厌恨燕王的,厌她嚣张,恨她专权,可对其同样是惧怕的。
惧怕那个永远坐在自己左侧,永远穿着一身刺目的朱红滚金凤袍的女人。
顾渊听宫人说过,大燕亲王衮服本该是绛紫色,但因那人说红色好,说血染在红衣上不显眼,于是燕王的衮服便成了朱红色。
随着年岁渐长,少帝方才知晓那人意图。她这是要所有人都记住,记住她是怎么平的当年叛乱,她手上身上染了多少鲜血,而只有记住,才会心生恐惧。
奉天殿上唯一一抹朱红色,是大燕朝的摄政王,却不是他的臣。当顾渊明白时,那颗帝心中除了憎恨,便染上了无尽的惧。
他害怕与摄政王当面冲突的场景,故而听到福临说其不会出现在朝会时,少帝微不可查地舒了口气。
与此同时,燕京九里巷,鱼龙混杂之地。
藏在九里巷深处的偏僻院落,里面生生挤下了数个彪形大汉,他们围着一间平平无奇的柴房,神色戒备。
而柴房中捆着一个蒙住双眼的男子,他手被反绑在身后,嘴里塞着布,凡是露出的皮肤均布满了血痕,正是凌晖。
隔着厚厚的黑布,人甚至无法分辨出白天黑夜。
就在这永无边际的黑暗中,凌晖嗅着空气中散不开的血腥气,感受着杂草扎进皮肤的微痛,仿佛回到了多年前。
回到了十五岁那年,他因忤逆不孝,被父亲鞭三十,也是这般皮开肉绽的痛;又或是七岁那年,他因不禁尊长,被大夫人关在马厩思过,鼻尖也是这般的枯草味;又或是六岁那年,他失去了母亲——
父亲给母亲灌下了药,之后府中就挂上了喜庆的白色,人人都是掩不住的高兴,唯独他失去了母亲,却懵懂不知。
杀妻除名,贬嫡为庶,永和侯长得何尝是一颗人心。
出了那吃人的侯府,他不择手段的往上爬,所图不过是叫那些伪君子为母亲偿命。
故而,害了永和侯府上人命,凌晖没有一刻后悔过。
当年之事,他唯一后悔的就是没早早舍了这条命,到母亲膝前尽孝。现如今嘴中的布塞得这般紧,连咬舌自尽也做不到,只怕要为那位惹麻烦了。
正想着,突然被推门声打断了思绪。
哪怕是巽卫枭厂表现得毫无知觉,罗柏迟还是放心不下,便吩咐人不可长留一处,壮汉此时上前架起凌晖正是要换地。
而被罗柏迟小心提防的枭厂提督元时此刻刚过燕京城门,风尘仆仆。
竟让人从他手中安然回了燕京城,终是他失了职。
思及此,元时面色一白,竟有些惶惶不安。
翌日,奉天殿朝会。
罗柏迟望向上首那张空荡荡的漆金凤椅,悬了数日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定了下来。
同罗老大人一样,天子甫一入殿也是先看向了凤椅处,见人没来,面上喜色难掩。
可这高兴只持续了片刻,顾渊刚坐好,便听得殿外通传——
燕王到!
一时间,朝会上的大臣都有些耐不住了,殿中瞬间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而少帝嘴角陡然一凝。
今日竟是来了。
相比起少帝的失态,罗柏迟显然要更沉得住气,他眯了眯那双浑浊中混着精光的眼,满心肃杀。
奉天殿外布好了伏兵,若是摄政王敢乱来,正好将其就地格杀。
菜市口般的哄乱最终止在了摄政王踏入奉天殿的瞬间。
随着顾七剑一步一步走向龙椅左侧,众人目光几乎黏在了她那满头白发上。
朱红色的滚金凤袍衬着那头银发,让她周身的气质更疯了几分,扎眼得直叫心怀鬼胎的朝臣瑟缩。
摄政王罢朝这些日子,朝中风气又松泛了起来,竟是叫有些人忘了她的好。
相比起朝臣,少帝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勉强扯出一抹笑意,道:“皇姑母身子可好些了?”
“承蒙陛下挂念,现已大好了。”顾七剑微微颔首,除此之外,再无行礼的意思。
如此无礼,顾渊却也只得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一般,端坐在龙椅上。
朝会倒是同往常并无太大变化,只是天子总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少帝正走神,突然听身侧传来一声:“陛下以为如何?”
摄政王冷冷的声音钻入耳中,吓得少帝连忙收回看向罗柏迟的目光,正色道:“皇姑母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
他虽没听刚刚在议何事,却知道该怎么糊弄过去。
闻言,顾七剑嘴角勾起一抹笑,却不言语。
少帝被看得心下发毛,正打算开口,却听殿外响起了重重的鼓声。
是御鼓!
知晓今日内情之人均是面色一变,朝堂上的气氛忽变得不同寻常了起来。
而猫在人群中神游天外的罗柏迟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可下一秒,罗老大人就有些笑不出来了。
摄政王的反应太过平淡,平淡到让人心生不安,而这不祥的预感终是在告状之人踏入大殿时成真了——
那不是他们的人!
罗柏迟看向凤椅上笑意不减的摄政王,瞬间捏紧了手中的笏板,眼皮狂跳不止。
然后,他听到那告状之人跪于殿上,高声道——
“民妇要告发圣崇德皇太后换子求荣,混淆天家血脉!”
圣崇德太后,为天子生母。
举朝哗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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