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帮忙之后,林、谢二人都没有问祝桥麦地在哪——那么大片的田地,想看不见都难。


    谁知,不是所有结穗的植物都叫麦。


    在糜子田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他们两个在村人善意的哄笑声中有些灰溜溜地往麦地去,为确保这次找对了,他们特地找了两个学生确认。


    现场的乡人和农官、郎中、学生们很好分辨,郎中们身着制式服装,上短下长,有些像胡服,瞧着怪异却方便行动;学生们亦衣着便利但各不相同,只齐齐在肩头缝了红布条,一级生缝一条,二级生缝两条,以此类推;至于农官,与先前在新遂附近看到的不同,不仅在斗笠顶端系了条,还在短褐正反面缝了大块红布,像是披了层布甲。


    一眼望去,灰蒙蒙的天地间,农官的身影醒目极了,他们分散在田间地头,乡人一旦遇到问题,很快就能找到人询问。


    林茂之大致点了点农官与“农学生”的数量,啧声道:“真是大手笔。”


    “我听说这些学生都能识文断字,有的甚至还能写一手好文章,”林茂之不无惋惜地说,“耗这么大花费培养的人才,只是让他们与庶民、黄泥水打交道,何其浪费。”


    恰在这件事上,谢玉言与他有不同观点。


    “他们不会一辈子与黄泥水打交道,何况,谁说与庶民打交道就是浪费了?”


    他望着乡民拿着棵麦穗急匆匆跑来与农官交谈,目光延伸向更远的地方,“他们从学生时候就与百姓打交道,与百姓同耕同苦,同进同坐。他们经常轮换人手,但即使见了不熟悉的面孔,只要他们肩上缝着红布条,百姓就认识他们、信任他们。渐渐的,除了农事,其他事情也来找他们拿主意,有纠纷找他们调停,有盟誓找他们见证,有罪行找他们惩治……”


    简直就像一个隐于乡间的,新的官府。


    谢玉言为他预见的东西略感不安,他感觉自己似是窥见了什么新的道路,以他的才学阅历,竟很难为这种“道”做一个确切的描述。


    搜肠刮肚半天,他低低喟叹:“可能,这就是王道吧。”


    林茂之没有他心思敏感,虽隐约有些感悟,但未能成形,便无言。


    赶到麦田旁的“临时收粮站”,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乡民,空屋置了两张桌子,一个肩头缝一道红布的学生对着账簿抓耳挠腮。


    乡人们见他半天还没算出结果来,失望道:“这娃娃平时学习不用功啊。”


    学生哭丧脸说:“我是特招入学的,还不到半个月,三位数乘除我还不会啊!”


    乡人急了:“什么特招?我家娃子考了两次都没考进去,你连数数都不会,凭什么能上学?”


    学生嘴唇颤颤,声音不自觉弱了下来:“我爹当兵去了,先前胡人打过来……烈士子女,背得下校规就能入学了。”


    闻言乡人们静了静,先头发问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声音也降下来:“那什么,不着急,你慢慢算。”


    “就是,这大雨也干不了别的,你慢慢算。”


    “我听我家娃说乘法简单,从一一背到九九,反复背就行了,背出来比十大的就记个一加到前面,你试试。”


    谢玉言和林茂之走进来,学生见到他们像是救星似的:“您们可算来了,汪先生可有大碍?”


    俨然是把他们当成了来帮忙的官吏或是老师,不过他们世家子弟的身份这里没人在乎,谢玉言也不觉得有强调的必要,回想了一下祝桥的话:“被石头伤了腿,但应是没有大碍,”


    林茂之嫌弃学生字写得难看,束起有些碍事的大袖拿过笔给他改了两个错字。


    学生脸色臊红,忙起身将座位让给他:“我给老师打下手就好。”


    林茂之扫了一眼学生写在废纸上的奇怪字符,看不懂,转回视线落到簿子上,大约看懂是要计算总亩产。他心算了一下,很快得出加出一个数字,学生连连点头:“对的,我算也是一百二十八。”


    “嗯,还有什么。”也没有很难,林茂之暗暗得意,朝谢玉言使了个眼色。


    谢玉言默默替他翻了个页,不知他的乐观是从何而来。


    林茂之轻哼一声,低头去看。


    ……这是什么?


    学生没看出来他双目茫然,扯出一张纸,上面是他记录的步骤,有些苦恼地说:“先前未有登记田地面积的,需补充记录。第一步判断田地形状,根据大致形状代入面积公式……你们这三块地彼此相邻,一块是梯形,一块是钝角三角形,一块是不规则扇形,这我不会算啊……老师您看呢?”


    林茂之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若视线有形,他已然将纸张盯穿了。


    以他傲誉京城的才华,竟不能明白那是什么东西。


    他抬头望向谢玉言,不料好友已然转开视线,若无其事地与乡民攀谈起来:“这房顶有些漏雨,可有修补的打算?”


    乡民说:“这屋子平时不住人,漏就漏吧。”


    “话也不能这么说,常漏雨对房梁也不好。”


    他一脸严肃,写满忧国忧民。


    林茂之:……如何不好,你倒是说出个一二来?


    顶不住他的目光,谢玉言只得转回来,轻咳一声对学生说:“实不相瞒,我们是外乡人,对此没有了解。我见附近有不少农官,何不请他们来指点一二?”


    有乡民忽然说:“他们走不开,县主不是来了吗?”


    有人应和:“我刚才看见,好像去棉花地那边了。”


    又是一个听不懂的东西:“棉花?”从未听过这种花。


    “那我去请楚县主来一趟吧。”谢玉言沉吟不久就做了决定,他与楚云桐算是见过一面,找人便宜些。


    顺乡民指的路去找“棉花”,与成片的麦地相比,棉花地面积很小,与糜子地也不能相比。望过去光秃秃一片杆子,也不知花是什么形状。


    棉花地里有很多农官和农学生,忙碌开沟排水,反而少见村民。坎上支了个小棚,云桐和几个农官挤在里面。


    “这一季恐怕又要绝收了,”他们估算了一下损失,云桐有些暴躁,“榆宁那边的棉花田因为河流决堤给淹了,我刚过来的村子被泥石流埋了,还有地方种在了泄洪区,去年闹虫害今年闹水灾,我跟棉花八字犯克吗?”


    有个农官年纪轻轻,模样斯文,看起来刚刚毕业没多久,小声说:“还是能收一点的。”


    “收一点?”云桐冷笑,“都不够我做个大人偶。”


    “兔子也很可爱啊,”农官弱弱道,“人偶要给他画一张什么样的脸才能抱着不奇怪?”


    云桐抬起头想跟他争论棉花娃娃和棉花兔子哪个更可爱,棚中光线忽然暗了。来人意识到空间狭小,往旁边退了一步,让光进来。


    他的衣裳不适合这种天气出门,蓑衣也挡不住宽袖半湿,下摆浸了泥水颜色。然而这无损他的气度风仪,只是让蓬莱客,沾了人间烟火气。暖白指尖将斗笠扶起一些,露出他有些苍白的容颜,双目澄净通透,像九天玄使下凡,刚刚挨过雷劫,脆弱不堪折,即将羽化而去。


    云桐下意识问:“你冷不冷?”


    谢玉言微怔,在那双璨璨如星的眼眸注视下,忘了客套措辞,下意识说:“还好。”


    他只是湿衣贴在皮肤上,风雨吹过有些不舒服,盛夏天里,还不至于冷。


    云桐随手将炭笔搁到地图上,走去他身前,近的让谢玉言忍不住退了一步。


    目测了一下他潜意识中的最舒服的社交距离,云桐没有再靠近,笑问:“来找我?”


    谢玉言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云桐捡起搁在一旁的斗笠,朝他抬抬下巴:“走吧,我们过去。”


    “请。”


    背后农官按住往险些滚落的炭笔,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们并肩走远,知直到听不见他们说话声音,斯文农官小声说:“县主想要的大人偶,应该就长这样吧。”


    “嘘,”旁人说,“别提醒她。”


    “我觉得种棉花还是很重要的,”农官用气音说道,“有棉花至少她要的是人偶,没了棉花谁知道她会想要什么。”


    “那就快点想想这棉花还有没有救。”


    云桐和谢玉言回临时收粮点的路上,许是阡陌泥泞,她走得很慢。谢玉言也不得不放慢脚步,花了将近两倍的时间才走了回去。


    然而他们都没有说话。


    他们两次见面,两次都是这样,谢玉言听了许多关于云桐的传言,却没有一条是关于榆宁县主少言寡语的。恰恰相反,不少传言中,楚云桐是个相当牙尖嘴利的人,很少有人能辩得过她。


    谢玉言用余光瞥了云桐两眼,她外表不甚体面,穿着不符合她身份的短打衣裳,被雨水、湿泥染污。她也有一件无袖红布甲,不知为何,穿在她身上看起来就是比旁人鲜亮些。与方才在棚内不同,她面上阴郁的情绪一扫而空,眉眼微微弯着,看得出她心情不错。


    因为麦田的抢收看起来很顺利?谢玉言如是猜测。


    林茂之留在收粮点,听学生碎碎念算术问题听得身心俱疲,好容易挨到他们回来,忙起身将座位让给云桐。


    不必谁指挥,乡人们自发向两边撤,给云桐让出一条路来。


    学生手忙脚乱收拾桌子,将他写满乱七八糟字迹的草纸拿开,守住桌边研墨的位置,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云桐。


    “这三家田地面积没有登记是吗,”她拿过簿子就发现了问题所在,娴熟落笔,头也不抬地问,“户主是谁?”


    乡人便上前回答,未免妨碍到人,谢玉言让到一旁,站在云桐身后,想看她的字。


    目光微垂,还未越过如瀑的乌丝,就在鬓角处微顿。


    两丝血痕蜿蜒而下,已然干涸,尾部像是被人随手一抹,淡淡薄红有如胭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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