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遂的夏天似乎格外短暂,晨风微凉,暑意一清。
门房接了一封打京城来的家书,传过几人之手,由婢女送到谢玉言桌前。
仙客皮囊的公子正带一弟一妹背书,接过信时温和的笑容不动,眼中神色却骤然黯淡,似是已知信内是什么内容。
两个孩子比谁背得快,谢十三铆足了劲大声背诵,听耳边谢九娘声音渐渐低下去,他一口气背完,得意非常。
“不错,”谢玉言对他笑笑,“去找楚家二郎玩吧。”
谢十三高高兴兴跑出去,仆妇连忙追赶,谢玉言看向谢九娘,耐心问她:“怎么了,哪句话又不明白了?”
谢九娘摇摇头,看向他手中拿的信。
“哦,没什么,”谢玉言笑道,“是送给茂之的,送信人以为茂之与我在一处,送错了,待会儿我给他送去。”
谢九娘不信,探身要去把信翻到正面看落名,谢玉言倒扣过来不给她看,佯装严厉道:“好了,这不用你管,把这段背完,就可以回去休息了。”
谢九娘抿唇,慢腾腾却流利地背诵出来,被谢玉言赶出屋前,目光还胶着似的黏在信封上。
四下无人,谢玉言才吐出一口气,再维持不住表情,颓然而缓慢地将信拆开。
算算时间,他们启程没多久这封信便送了出来。
是他们父亲写的问罪书。
不顺父母、不顺天意,非要带谢九娘遍寻名医,父亲固然恼火,然而在家时出行事宜筹备了一月有余,火气早就淡了,哪里需要快马写信来骂他。
父亲怒火更上一层楼,是因为他把谢十三“偷”走了。
他带谢十三出门没有经过任何人同意,未告知父亲,未告知后母。让仆人为谢十三收拾行囊,也是扯谎说“他闹得太厉害,装做要带他一起的样子,好歹让他消停些”。
如此小人行径,只是为了让谢九娘,还能回家。
他是家中儿郎,再胡闹父亲顶多申饬,想要惩罚他需经族老同意。他可以偶尔任性,谢九娘却不行,她本就没在家谱上,族中女郎太多,没有谁能让族老特意庇护。父亲重声名,除迷信之外也害怕让人知道自己的女儿得了怪病,进而揣测他德行有亏。谢玉言实在怕他前脚离开在京城,无人制止,后脚父亲就让谢九娘“病夭”。
他将谢十三带走,走时大张旗鼓,让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他带弟弟妹妹去新遂为生母旧友贺寿。他是想作为牵制,或者说……威胁,让父亲三思后行。
可,万一父亲不管不顾,将谢九娘的名分从世上抹杀,他又真的能用同样的手段报复在谢十三身上吗?
这个问题比忤逆生父更让谢玉言痛苦,他因此几夜未能合眼,林茂之与家仆以为是舟车劳顿所致,几次要留下休整,都被谢玉言拦下了。逃也似的离开京城数百里,追也来不及,他们才放慢速度,正常赶路。
房内静悄悄的,婢女借送茶的机会进屋看了一眼,发现谢家六郎以手掩面,家书扣在桌上,他另一只手扶着桌案,似是极累。
婢女有些担心,跪在旁边轻声问:“郎君身体不舒服吗?”
谢玉言深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手试图朝她笑笑,却有些勉强的意味:“冒昧问一句,榆宁县主在府里吗?”
婢女想了想答道:“应该在的。”
“县主有送过什么东西来吗?”谢玉言渐渐找回了状态,问她,“比如,药,或者药方?”
“没有,”婢女如是说道,“您身体不舒服吗?”
“哦,没有,我没事。”
“那是县主答应过您什么?”婢女似是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县主一言九鼎,不会反悔,但贵人事多,难免想不起来。不如奴去找县主身边的葛青姐姐问问?”
正常的流程应当是这样的,拜托下人敲敲边鼓,稍作提醒,绝没有直接去找人问“你答应给我妹妹治病还算不算话”的。
谢玉言今天却不想等这曲折迂回的流程了:“麻烦为我通传,谢某欲求见县主一面。”
短短一会儿,婢女去而复返,歉然道:“县主刚刚出门。”
若是平时,谢玉言会在府中等她回来再登门拜访,这次却从案边起身,拜托婢女为他备马,再将帷帽取来:“麻烦告诉我,县主平时常去什么地方。”
备马好说,将军府最不缺马匹,着人去知会一声便是;帷帽也容易,他们已经习惯了谢六郎出门需要遮面;最后一个问题却把婢女难住:“大约……府衙,城外,农庄这些地方吧。”
寻常女郎喜欢逛首饰店胭脂铺,楚云桐的爱好虽是不落俗套,却给谢玉言寻人添了无穷可能。
送他出门后婢女想打扫一下书房,刚整理好坐席,转身忽见背后悄无声息冒出一个小脑袋,一把捂住她的嘴不许她喊,低低道:“哥哥把信放在哪?”
闹市喧嚣,热烈阳光晒得人头脑发晕。
云桐是被迫跑出来的。
昨夜与楚戈画饼画到晨光熹微,她回屋睡了一觉,鸡鸣三声楚戈便派人来叫她起床,到正院与他和顾夫人一道用膳。早膳摆齐之前,楚戈指着她骂了好几句,语气虽然不善,但不难听出话里藏着的赞赏。
云桐稍微有些低血糖,不欲与他计较,耷拉着眼皮专心等吃饭。楚霆坐在她对面,神态差不多,困得点头如小鸡啄米。
顾夫人却不高兴。
她今早露面时状态便不太好,除了一如既往的疲态,眼底还添了许多晦色。目光扫过楚霆,看向云桐的眼神随着楚戈一句接一句的明贬暗褒越来越冷,直到桌上孩子们都被她的脸色冻走了睡意,楚戈这才发现气氛微妙。
然而楚戈常年不在府中,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用过一顿格外安静的早膳。云桐脚下抹油就要开溜,却被楚戈叫住,要她去书房等他。
清脆一声,顾夫人将榆宁进献的描金边白瓷茶盏重重落在桌面上,没有向云桐开火,而是看向楚霆,狠声骂他年纪大把,却胸无斗志,毫无长进。
便宜弟弟被这突如其来的喝骂吓懵在原地,云桐毫无助他脱身的想法,趁楚戈忙于灭火,赶紧溜回院子睡回笼觉。
……可,连回笼觉也睡不成。
顾夫人派了好几个婆子丫鬟来她房里烧符挂符,来来去去倒不是什么问题,只是她们闹得屋子里烟熏火燎,差点把云桐呛死。
云桐揭了一张贴在廊柱上的符纸,看不懂上面画着什么,她随手粘回去,揉着隐隐作痛的脑壳,真情实意地问葛青:“你说她是不是更年期啊。”
葛青听不懂:“您说什么?”
云桐长叹了一口气。
愤怒是有,但不多,她在此刻真诚觉得顾夫人需要心理医生。
这是病,真的。
“我出去睡吧,你把重要东西收一收,其他随她折腾,”适当发泄有助于病人恢复正常,恰好成为这个发泄口的云桐无奈道,“唐显什么时候能脱身了叫人去驿站告诉我一声,赶紧回榆宁。”
“叫楚霆也收拾东西,到时跟我们一起走,这孩子再待下去迟早也得犯病,”云桐从葛青手里拿过钱袋,想了想补充道,“叫他想好说辞,把他的谢世兄一起带走,不然让他等着去挖煤吧。”
葛青:“……谢公子毕竟是京城谢家的嫡支,您这样不太好。”
“你想什么,我是要带他妹妹去治病。”云桐的义正言辞维持不过几息,低头系紧衣带,忽又笑出声,“京城世家又如何,再过几年,什么王家谢家,都得分家。”
葛青无可奈何:“好歹到了那时,您再打这样的主意。”
一场冷冰冰的早饭吃得她胃疼,云桐估计下时间,打算去吃点热的直接去睡午觉。
新遂城中有座茶楼,掌柜到榆宁“进修”过,学来了清茶制法,还学来了说书评书吸引客流的手段。门外支出今日招牌,称请了榆宁学子来讲新书,云桐猜这是那群孩子新的勤工俭学手段,便贡献几个大钱进去听。
要称作楼,必得是二层以上,茶楼砖木结构,铺设木地板,可见掌柜财力雄厚。云桐要了个二层靠窗的雅间,说书还没开始,楼内已挤满了宾客,谈笑的声音喧闹却不刺耳。云桐听着人声懒懒昏昏,若非待会儿说书开始要敲醒木,这里倒是比客栈更适合睡觉。
楼下集市人声忽得嘈杂起来,多了许多喝骂声,云桐揉了揉眼睛,探头往下看有什么热闹。
却见惊慌勒马那人,头戴白纱帷帽。马抬前蹄,长长嘶鸣一声,他随之后仰,白纱向两侧垂落,恰与云桐对上视线。
惊鸿一面。
云桐心中闪过这四个字,暗暗唾弃英雄救美的老套桥段,然而脑子已经不受控制地估计过茶楼高度,她翻出窗户跃到一层与二层的短短平台,再从平台跳下踩在摊贩的桌凳上。
旁的英雄都是一跃而下,哪像她,跃了好几段才落地。
忒不威风。
如是想着,云桐拽住缰绳拉住马,谢玉言猝不及防,身子歪斜从马上摔了下来。
云桐连忙松开马,还没来得及思考怎样策划一个完美的公主抱,谢玉言已一个趔趄,自己站稳了。
虽然有些狼狈,还是不影响谢玉言的本能反应:“多谢县主搭救。”
云桐牵住马,目光下移:“……你腿挺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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