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新遂最近的农庄,祝桥在此监考。
榆宁学院与新遂的分院每学期进行两次学业考察,一次期中,一次期末,两次成绩与平时实践分决定了他们能不能升入下一年级。每次考试学生都如临大敌,因此当田野间找不到东奔西跑的农学生、医馆内看不见闷头写病历的医学生、城内找不到廉价好用的土木泥瓦匠学生时,大家就知道:哦,学院要考试了。
学院外分布于各庄各村的“散学”,考试次数更多。不仅期中期末,每月老师下乡,第一件事便是进行月考,摸清过去一月学生的自学程度。百姓认为这些平时成绩在考学院会被用作参考,因此耳提面命自家学子不能松懈,每一次月考都要全力以赴。
这场月考的主监本该是汪老师,但他的腿伤了,祝桥要求他必须回榆宁养伤,向新遂分院递说明,由自己代替监考。
默背病理,祝桥两眼有些呆滞地盯着底下的考生。
有作弊的吗?当然有,散学的学生不好管,大的滚刀肉混不吝,小的被家人撺掇跟着学,怎么罚也罚不住。后来县主写了新规,凡犯禁作弊,发现的皆写入“档案”,跟随一生。不管是考学院还是将来考县衙、进官办铁坊,都会有妨碍。
新规一出,虽仍有心存侥幸、以身试法者,但比起从前到底少了许多。
铜漏滴水,祝桥喝道:“停笔,两手放到桌子下面,每排最后一人往前收卷!”
教室里响起了细细碎碎的哀怨声,祝桥置若罔闻,收齐卷纸数清份数,用一张巴掌大的白纸放在写有名姓的左上角,当着众人面订装完好。
“好了,可以走了,”祝桥望了眼天色,叮嘱道,“下雨天注意安全,女生结伴一起走。”
教室里几个女学生朝他鞠了一躬,相携一同离开,有男生与她们一起,大约平日关系不错,边走边讨论答案,抱怨题目太难。
祝桥笑了笑,将卷纸夹在腋下,撑伞往临时住处去,心中盘算今晚批卷子要批到几点,他的病理还没背完。
尚未走远的学生发出惊呼,马蹄震震,片刻便到了庄前,来人抬起斗笠刷脸过关,祝桥见是云桐,心中哀叹一声:他的病理算是背不完了。
“就知道你在这儿。”分院将更换监考的情况说明与其他一般事务送交唐显过目,云桐扫过一眼,留了个印象。她勒住马,解开蓑衣让侍卫先把谢九娘抱下去。
祝桥端详谢九娘的神色,正疑惑她不似发病,忽听雨声中夹杂着微弱的、犹如猫叫的婴儿啼哭。浑身猛地一个激灵,祝桥望向声音来源,云桐身后勒马的少年解开蓑衣,小心翼翼捧出一个婴儿来。祝桥见是楚霆已觉得不好,看他与侍卫都小心翼翼将这孩子护在怀里,心中大呼不妙。
“愣着干什么,”云桐冲他说,“儿科急诊,怎么处理?”
“先进屋,外面凉。”祝桥不敢问这孩子的身份,努力保持平常心,上前用最标准的抱姿接过孩子,摸到厚厚的襁褓,眉心一皱。
再摸孩子烫红的脸蛋,祝桥不敢贸然动作,一手抱着孩子,一手疯狂翻动自己的笔记:“这是中暑还是风寒?急疹前兆?最近吃过喝过什么不妥的东西,排便情况如何?”
云桐答不出,楚霆勉强能回忆起今天幼弟除了奶水还吃过巫医给的草药药丸,至于排便情况,他也是一无所知。
只能由祝桥根据知识与经验判断,云桐虽有理论知识但实践不足,不敢乱行医,因此帮不上忙。根据系统规则,这种情况系统不能主动为她提供帮助,比如向她指明这是什么病症应该如何治疗。她能做的只有当祝桥没有办法的时候,在系统商城花巨额积分兑换万能救命药。
希望走不到那一步,云桐看着祝桥解开孩子襁褓,观察小儿排泄情况,轻轻摸了摸谢九娘的头。
谢九娘看得津津有味,忽被摸头,茫然地看向她。
云桐朝她笑笑,问:“你的运气怎么样?”
谢九娘不知她为什么这么问,认真思考几息,犹豫道:“不太好。”堪称倒霉——她得了虫病后人人都这么说。
云桐看看她再看看幼弟,啧了一声。
祝桥俯下身,侧耳叩听心音。
楚霆蹲在门口,呆呆愣愣的,云桐过去踹他一脚:“去里屋把湿衣服脱了,烘干再出来。”
楚霆不想走,眼眶通红,可怜巴巴地看着她,云桐感到头痛,再踹他一脚:“那就把火盆端出来,在这儿烤衣服。”
谢九娘啪的将两只小手捂在眼睛上,通过指缝贼溜溜地盯着云桐。
云桐:“……那你给我进屋去待着。”
谢九娘捂着眼睛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云桐被她气笑了:“你现在是人质,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知道吗。”
有一个算一个,她身边的怎么都是这样的倒霉孩子,云桐不客气地掐住小女孩的脸蛋,阴恻恻道:“你不怕我吗?”
谢九娘松开手,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认真地摇头。
云桐看出她的小脑袋瓜里似乎转过了什么思考,好奇问:“为什么不怕我?我现在可是偷小孩的人拐子,你哥哥要是不来赎你,我可是会把你丢去挖矿的。”
谢九娘歪头说:“哥哥也偷小孩。”
“嚯?”云桐来了兴趣,蹲下问她,“他偷了谁?”
“谢十三,”谢九娘伸手按云桐的嘴,要她保密,“我偷看了哥哥的信,谢十三是被他偷出来的。”
“他不是你弟弟吗,”云桐嫌弃她手脏,拨到一边,问她,“他是后妈生的?那也是你弟弟,为什么带他出门要说‘偷’?”
“哥哥没告诉父亲和夫人,”谢九娘低声跟她喜欢的大姐姐分享小秘密,“哥哥怕我就回不了家,就把谢十三偷出来了。”
云桐琢磨了好一会儿才弄懂这其中的逻辑,啧了声说:“他还有这一手呢。”
谢玉言其人,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蓬莱上仙,哪知也有九转玲珑心窍。
谢九娘闷声道:“是我拖累了哥哥。”
不孝在这个时代是犯罪,谢九娘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她知道谢玉言挟持弟弟威胁生父是多么严重的事情,正是因为知道,她才难过。
“我不想治病了,你去与我哥哥说,我治不好的。”谢九娘扯着云桐,她被云桐抱走没什么挣扎,就是想与她说这句话,“让哥哥早日回京,别惹父亲生气了。”
云桐任她拉扯。
她想起白日谢玉言来找她时的情形,她肆意惯了,平日谁有事也是满街到处找她,如今回头去看才发现:以谢玉言的教养与行事风格,他应该是先备薄礼递帖子,预约时间上门拜访,还要有长辈在旁监督,绝不会与她独处、说话直入主题,必然铺垫一大串寒暄,兜兜绕绕隐晦地表达有事相求。
云桐有些出神。
她确实喜欢谢玉言的皮相,因原剧情而好奇,因皮囊而关注,但从未深究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对她不重要,他好看,能用脸愉悦她便够了。行事有分寸,说话不会踩到雷区是他的加分项,云桐待他特殊,冒了占有的念头,不代表她真会将他放在多重要的位置。甚至因他的家世有些麻烦,她盘算着哪日美人按原剧情落难蒙尘,她便能顺理成章将人捡回来,为所欲为。
一个没脾气的老好人,无聊到原剧情都懒得多着墨,这就是云桐之前对谢玉言的印象。
现在云桐听了谢九娘的话,想起她虽喜欢但从未细看过的谢玉言的眼睛,清澈干净的眼底掩埋着数不清的疲惫与无奈。
云桐知道他这样的人。
他们聪明通透,看什么都透彻,能看得清人心,也能看得清世事,是难得能在虚伪繁荣中察觉到大厦将倾之危机的人。
但他们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他笑着,没什么棱角、对谁都没什么脾气的样子。
可他们认命又不认命,竭尽力气试图保全一二人,乃至更多的人。
他们这样的人,历史长河不知淹没了多少。
云桐微微垂眼,扳起谢九娘低垂的脑袋,直视她,平静道:“不行。”
河水汹涌,她辛辛苦苦造船,就是要把这些人都捞起来。
祝桥随身带着药箱,斟酌着开了方,楚霆亲自去煎药。云桐望着他跑走的背影,转回目光看着谢九娘,重复道:“不行。”
她要捞起来的,一个都不许跑。
祝桥又叫侍卫去庄里找羊奶:“看谁家有圈就去问问,越多越好,回来煮开。”
云桐问:“饮食不当?”
祝桥怀疑是巫医喂的乱七八糟的草药坏事,但又怕是别的症候,未敢肯定:“不知,总之先催吐试试。”
云桐吩咐侍卫去雇马车,若孩子状态平稳下来他们便马上赶回榆宁医治。
“对了,”云桐又叫来一人,“你们知道新遂的巫庙在哪吗。”
侍卫互相看看,他们追随她多年,对她的脾气与行事也有了解,犹豫问:“您要做什么?”
祝桥怕她一气之下去砸巫庙,即使他们不信鬼神,耐不住宁州多数人都信。即使是楚戈每次出征、收兵也得到巫庙祝祷,逢灾年要祈福,以安人心。
“我有数,”云桐眉目冷冽,“本还想忍她两年,谁让她自己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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