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惜禾
2022.4.20独家发表于文学城
第一章
1997年，6月，晴。
这一年北城热得特别早，五福胡同某个院子里，两个10岁男孩齐齐仰头望着天，巴望着赶紧下雨。
宁放刚剃的寸头，挑了下很英挺的剑眉，捣捣身边的小分头：“你们家唐老师不会反悔吧？”
小分头宋亦仰起脸，很笃定：“肯定不会，我妈说了，再下一场雨就让咱俩去游泳，还给零花钱！”
从后院绕出来一位老人，肩膀稳稳停着一只胖嘟嘟的灰羽鸽子。
老人坐在藤椅上，笑问：“小放，我考考你，这里头有什么门道？”
宁放从前到后把头一贯，似乎瞧不上这么简单的问题：“越下雨越热呗。”
“哎，对喽！”老爷子从蓝衣兜里翻出两块奶糖，摊在粗糙的掌心，“现在什刹海那池子里的水还寒凉着呢，再忍忍，新闻联播说了，这礼拜准下。”
北城的天气就是如此，年年那几场雨下完就到了真正的夏天。
宁放摸走两颗糖，分给兄弟一颗。
宋亦懂事地说：“谢谢岳爷爷！”
老人动了下肩膀，那只肥鸽子就晃悠悠顺着袖管走到了手腕上，任主人为它梳理羽毛，宁放好奇，伸手怼了怼鸽子脑袋，这鸽子温驯，也不叨他，他就来劲了，又戳了一下。
鸽子脑袋有点软，有点热，这种感觉顺着他的手指传进心里。
老爷子看着他：“爷爷跟你俩商量个事？”
宁放：“有事儿您说话。”
他打小受老爷子不少庇护。
宋亦也更往老人脚边蹭了蹭。
爷仨像在密谋什么大事，声儿压的很低，苍老的手指指里屋：“你俩去的时候，能不能把妹妹捎上？”
宁放嘴里的奶糖咽也不是吐也不是，手指也不戳鸽子了。
他扭头看宋亦，微微蹙着那双眉，使个眼色。
宋亦却没领会，笑着点头，一点都不勉强。
爷仨齐齐看过去，门边漏出来一条胖嘟嘟的小短腿，嗖一下又藏起来，不一会儿后，探出一颗圆滚滚的小脑袋，浓眉大眼，好奇又胆怯地打量两个哥哥。
老爷子：“小放，你给个准话。”
宁放找借口：“爷爷，您为什么不带她去？”
“爷爷老啦。”
“她会游泳吗？”
“不会，爷爷给她买了游泳圈，她在池边泡泡就行。”老人抚了抚小小少年的肩膀，“佳佳过完暑假要上一年级了，她这样怕生，以后怎么上学……你俩多跟她说说话，爷爷给你们做红烧鸡腿，好不好？”
宁放踩着一双偏小的趿拉板溜达过去，他肃着张稚嫩的脸，端详这个小不点儿，像一只危险的狼，嗅着食物的气息。
那娃娃忍了忍，到底是站住了……
宁放问：“你想跟我们去吗……那里很远！”
岳佳佳紧紧攥着门边，手背有一排肉窝窝，第一次鼓起这么大的勇气，坚定地点点头。
眼睛亮亮望着哥哥。
宁放：“……”
虽然大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但他对她一点都不熟。
而且，他一点也不想带女孩儿玩。
宁放：“你真的那么想去吗？”
小不点儿再次点吧点吧脑袋。
得。
小小少年扭头看向岳老爷子，也很仗义，一锤定音：“成，那天肯定带她。”
老爷子眼见着高兴起来，冲小娃娃招招手，她不好意思地又把脑袋缩回去了。
...
宋亦的父母都是老师，晚上前后脚回来，老爷子办事周到，来家把事情再说了一遍，唐老师刚烫的小卷，挂在耳边颤颤巍巍，一听，笑起来：“哟，还真没想到！”
老爷子也笑：“喜欢着呢，每天小亦他们去上学，都扒着窗户看。”
唐老师望出去，对面窗户上长出一个小娃娃，捧着脸，安安静静望着天，在猜什么时候下雨。
高大的宋老师感慨：“一转眼都7岁了。”
老爷子也唏嘘：“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这把老骨头还不知道能陪她多久。”
“瞧您说的！”宋老师不赞同，“您的福气在后头呢！”
老爷子乐呵呵：“承您吉言！”
于是，这院儿里期盼下雨的孩子多了一个，老天爷似乎听到他们许愿，没过几天就下了一场大雨，那雨势大得折弯了路上的小树，路面泛上凉气，一时竟有些冷。
第二天太阳升起，将凉气晒得透透的，气温更往上攀升一节，知了扯着嗓门嘶吼，阳光洒在皮肤上甚至有被灼烧的感觉。
唐老师转头给了儿子五块钱，宋亦捧着钱等在岳家门口，没一会儿，身边多了个宁放。
他把钱交给宁放，扬声：“妹妹！一块去玩吧！”
老爷子拉开门，这门有些年头了，嘎吱响，门板上探出一只白净的小肉爪，小娃娃腼腆地，却又坚定地，走了出来。
腰上缠着个粉红色的游泳圈。
宁放一瞧，笑了。
小娃娃不好意思，摸摸头顶。
她头发长得不好，又黄又细，只能在头顶攥一撮，爷爷手巧，用红绳特别为她扎了个小啾啾。
老爷子跟出来，把五块钱塞宁放手里。
唐老师专程等着呢，忙推让：“我给了我给了，您这是干什么！”
老爷子虎着脸：“你给是你给，我给是我给，咱俩分清楚！”
在大人们的客套中，三个孩子慢慢走出小院。
唐老师叮嘱：“小亦！放！看好妹妹！”
老爷子也在交代：“佳佳啊，不怕啊，跟着哥哥们！”
门一关，里头的声音听不见了。
宁放迫不及待，脚步又快又干脆，兜里揣着十块巨款。宋亦跟着他，说想吃奶油面包。
两人都还没习惯，是宋亦先回头，看见费劲抱着游泳圈迈着小短腿急急忙忙生怕被落下的妹妹。他停下来，等她追到身边了，主动牵住她，帮忙拿着游泳圈。
女孩一愣。
除了爷爷，这是她第一次牵别人的手。
宋亦见她不反对，牵着她去追宁放，小孩迎着风，忽然笑起来，圆圆的脸蛋绽开灿烂的表情，紧紧回握住哥哥。
前头，宁放一回头，撞见她带笑的小脸蛋。
小不点儿朝这个哥哥伸手，想牵住他，小小少年挑起剑眉，顽劣地扯了她的啾啾。
不疼，她老实地把小爪子收回去，紧紧攥在腿边。
宁放转身，大步走前头。
小女孩这才敢抬头看他，看见哥哥泛青的发茬，细瘦的身板，蓝色的拖鞋。
阳光洒在他肩膀，金灿灿的。
她再费劲仰头看宋亦，他的头发被汗打湿，堪堪搭着眉眼，朝她友善地笑着。
...
全北城的孩子都在期待这一天，宁放到的时候海子里已经飘满了小孩，他迫不及待踢了拖鞋想下水，却又想起什么，回头看。
宋亦站在池边，将游泳圈套在小妹妹圆滚滚小西瓜似的肚子上，满池子的孩子没几个正儿八经穿泳衣的，都是小背心小裤衩，岳佳佳今儿穿小兔子的四角裤，躲在宋亦身后，怔怔望着一池子的人——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人！
又吵又闹，但大家都很开心，她也跟着开心，被哥哥牵着手，一步步顺着台阶往下走。
宁放在水下接她，那么胖个小孩，到了水里浮起来，两条腿蹬不到实处，害怕地紧紧扒着他的手。
宁放一想，又把人带上岸，先把泳圈放下来，再和宋亦一起扶着泳圈，把这小不点弄到泳圈上坐好。
他难得听岳爷爷家的小崽说话，这回得着她一句：“谢谢哥哥！”
嗓子又软又糯。
“不许乱跑。”他小大人一个，叮嘱着。
“恩！”小崽乖乖点头。
他又忍不住扯了下她的啾啾。
爪子和脚趾豆小心翼翼触碰水面，沁沁凉，泳圈上的娃娃再大胆地划了划，发现自己能划着走，但她是个老实孩子，想起哥哥凶狠狠的叮嘱，不敢乱动了，安静待在池边。
她远远望着，看两个哥哥比赛凫水，他们像图画本上的小鱼，跐溜没影了，一会儿后在对岸冒出脑袋，嬉笑着玩闹。
然后又不见了。
她激动地期待着哥哥们从水里窜出来，围在她身边。
水面涌动，水珠在太阳下五光十色的，她没注意到有人正莽撞朝这来，踩水的时候一脚掀翻了她的小船。
小女孩连叫都来不及就沉入水中，她想抓住游泳圈，却怎么都使不上劲，她能看见没过头顶的水面，看见上面玩闹的人，但上面的人却没发现她正在往下沉。
那个年代游野泳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什刹海这一片一年到头都是人，当然，每隔几年都有一两个上不来的倒霉蛋。
岳佳佳喘不上气，胡乱挣扎，觉得自己回不了家见爷爷了——
蓦地，有人攥住她的手，狠狠向上一拉，水的浮力有时候会变成阻力，她上不去，也已经看不见。
但那股狠劲没放弃，她知道至始至终有人抓着她的手，再后来，能感觉谁抱住了她，将她往上托。
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刻，她不由自主地大口呼吸，胸口又疼又闷，害怕极了。
还没反应过来，被宁放吼：“我让你不许乱跑！！！”
他回来只看到掀翻的泳圈，吓的脸都白了。
岳佳佳张了张嘴巴，她想说哥哥我没乱跑，我乖……可她说不清楚。
宋亦拥着她上岸，问：“谁撞了你？你指出来。”
她记不得了。
宋亦小心地拿掉散开的红绳：“你是想去找我们吗？”
她摇头，眼里噙着泪。
宁放这会儿还在后怕，跟宋亦宣布：“以后再也不带她玩了！”
宋亦张开手一搂，小小的女孩趴在他怀里颤抖着窄窄的肩膀，哭也是小声地哭。他稳稳抱着妹妹，低声哄她：“哥哥是担心你，不是生气，不怕。”
...
水里那般阴冷，到了岸边晒一晒，衣裳马上就干了。
回家的路，宋亦抱了半程，还有半程岳佳佳下地走，牢牢牵着哥哥，吓坏了。
谁都没记起买奶油面包这件事。
宁家没人，宁放很自然地走进宋家。看都不看远远躲着他坐的小不点儿。
唐老师在家改作业，见三个小家伙回来了，忙把食堂打的饭菜热上，她今儿特地托大师傅开小灶，拎回两盒糖醋排骨和炸带鱼。
宋亦站在厨房里把事情说完，唐老师也是后怕，擦了擦手出去，一会儿后把小闺女牵来，好好检查检查，确定没受伤，抱在怀里，使唤今儿也特地早回家的宋老师出去跑腿。
宋亦倒没觉得妹妹讨厌，主动挨着妈妈逗妹妹。
宋老师一气揣着三个奶油大面包回来，头一个给这屋子里最小的孩子，宁放瞧不上，心里嘟哝这个妹妹忒娇气。
他也得了个面包，被宋老师问：“不喜欢小妹妹？”
宁放狠狠咬了口面包。
宋老师实在不理解：“佳佳多可爱啊！”
把碗筷摆好，大家一起吃饭，这时候有人回来，宁家的灯亮了。
宁放瞧都不瞧一眼，背对着门。
刘珊过来露了个脸，跟唐老师笑着说话：“又麻烦你们了，这小放也是，一点不听话，我都留着饭呢，就是不肯回家吃。”
唐老师都不惜得搭理，宋老师作为男同志，大方一些：“小刘，要不要一起吃点？”
说完被唐老师睖了眼。
刘珊忙摆手：“不用不用。”
进来看看碗里的菜，感叹：“还是双职工油水足，不像我们家老宁，成天忙来忙去就挣那点。”
唐老师往小闺女嘴里塞小排骨，眼都不抬：“你要是不打麻将把菜钱输光，你们家也伙食好。”
这话说的刘珊讪讪，转头回去了。
当天晚上，宁家又闹了起来。
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哭诉搅得小院不得安宁，岳佳佳趴在窗户上，探头望。
宋家也敞着窗户，唐老师不忿：“老话说的没错，有后妈就有后爹！”
岳佳佳听不懂，大眼睛直勾勾看着唐老师。
宋老师着急：“孩子在呢！”
唐老师忙朝小闺女温柔地笑了一下，回身拍拍自己嘴。
下一瞬，有个瘦瘦的男孩从宁家冲了出来，一口气冲出院子。
可有人还不消停，哭得那般委屈，唐老师翻个白眼，宋老师无奈地叹了一息。
院门口台阶上，岳老爷子挨着宁放坐，布兜里掏出一盒鸡腿和一把钢镚，全塞给他：“孩子，家里待不下，能有容你的去处，拿着，去玩吧。”
爷俩心照不宣，胡同深处有游戏机厅，高手一捧钢镚能玩一宿。
宁放不愿抬头：“我可不带岳佳佳玩。”
老爷子笑起来：“行。”
他默默又坐了一会儿，低低道了谢，揣着东西走了。
老爷子推门进去，站在宁家外头唤了声：“山河呐。”
他是这院子辈分最高的，宁山河警服还没来得及换，赶紧出来，喊了声岳叔。
“不能这么打孩子，打坏了。”
宁山河一对浓密的剑眉紧紧簇着，说到这个就来气：“不打拗不过来了，他妈对他这么好他非对着干，让刘珊在咱院子头都抬不起来……”
岳老爷子一抬手，止住，看了眼屋里亮着的灯：“我看小放是个好孩子。”
屋里，女人又委屈得直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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