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61 至死相依的枕边人
太医说了, 有孕以后除了衣食住行方面都要谨慎以外,偶而的锻炼走动并不碍着孩子,反而有利于将来的生产。
恰逢今日秋色静美,慕容曜难得下午无事, 便说要带着相雪露在行宫之内赏玩。
瑶璋行宫占地甚广, 她只是前些日子在周边转了转, 便已是迷了眼, 再远的便没有去过了。
现今听他提起,有些意动,又有些犹豫,直到慕容曜道:“皇嫂还未去过弱水湖吧。那里常年云雾飘渺,似仙境之景。”
瑶璋行宫中最大的一处湖泊便是那个仿照山海经中弱水建造的大湖,其上有仿制的仙山, 坐落与渺渺云水之间,神秘而又莫测。
便是有幸来行宫之人,亦是很少有机会能寻得一座仙山上去游玩, 其上多为皇家禁地, 舆图密不外宣。
相雪露是真的因此心动了, 她这次没有想太多,一口应了下来。
两人来到湖边,她探头望去,湖水碧波浩荡, 上面很是清澈, 再往下便是望不清的幽深景象。
湖边只停着一艘不大不小的船, 近余两三人乘坐的那种。相雪露向四周张望了一番,茫然地问道:“还有其他人呢,怎么只有一艘小船。”
“只有我们二人。”慕容曜言简意赅, 轻甩袖摆,登上了船只,他坐下后,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来吧。”
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只有我们两人吗?”她并不是怀疑这艘小船不安全,慕容曜护不了他们,而是想着,不是应该有撑船的宫人吗,若是单只他们,那谁来划船。
“弱水湖的秋景最是静谧幽静之美的代表,旁的人带多了反倒喧闹,惹了赏景的兴致。”他微抬下颌,“上来吧。”
相雪露只好拎着裙摆,走上了船只。刚一坐稳,便见他从旁拿来两只船桨,以手握着,交叉放在两侧。
慕容曜轻摇手臂,船只便缓缓地行驶了起来,留下两道碧波的涟漪在身后。
“陛下竟然还会掌船。”相雪露的心里不只是有一丝的讶异,看他的动作,并不生疏,也不像是刚学或者刚上手的。
他这般之人,何时会屈尊降贵去练这些。慕容曜这个人很是令人无法揣度,每当你觉着离他似是更近了一步的时候,便又会发现,他还藏着许多你永远想不到的隐秘。
所幸除了心理上的波动外,船行驶得很稳,两侧的景物慢慢地移动,只觉还在平地之上。
慕容曜低声为她讲述着沿途中看到的风景,极其相关故事。
“皇嫂知道,此湖为何取名为弱水么?”他声音飘渺,似从悠远的地方飘来。
“为何。”她的眉微微动了动,从前她未来过瑶璋行宫,更别说是这等隐秘之地,自然没有听说吧。
慕容曜轻叹了一口气:“此湖为皇帝为皇后所修,为悦其心情,便于此地深采,引入活水,终成清波万里。”
“许多人猜测此地仿蓬莱弱水之景,是表示求仙问道之意,其实不然。”他忽然将桨放慢,伸手捞起了一捧湖水,“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之,太.祖皇帝是在向天下人昭告,他之意正为此。”
相雪露垂首望去,慕容曜修长骨节分明的大手捧着一小捧湖水,上面清波微荡,反射着阳光,浮着灿金色的碎片光辉,盈盈映着他的面庞。
她忍不住动容道:“竟是这般一个故事,头一次听说,太.祖皇帝实非寻常男子,非但武能建国,文能开朝,还有如此柔情的一面。”
相雪露向远处看去,突然觉得这渺渺的湖水好像在一瞬间被赋予了别样的情意,她看它们的目光都与从前不同了。
“只可惜,这样的男子世间罕有。”她惋惜地说道。世人常说佳人难再得,如意郎君更是难得。
慕容曜的目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他亦顺着她视线的方向一同看去:“其实也未必。”
船行了一会儿以后,两人总算在云雾中看到了传说中蓬莱仙山的影子,相雪露一眨不眨,看着越来越近的岛山,心中的期待似乎随时要溢出来。
直到靠了岸,她抬目望去,心中已有准备,却仍忍不住轻嘶一口气。
视野之内,从近到远,都是宛如阆苑仙宫一般的布置,亭台楼阁,直栏横槛,渡桥复道,均是精巧的布局,建筑清丽脱俗而不失规模,典雅精致笼罩着一层仙气。
慕容曜先行下了船,伸出一只手递给她。她迟疑了片刻,想到现在的身子不便,单靠自己怕是不太容易起得来,便将手递在了他的手心。
他微微一用力,她便借力站了起来,站稳了身子之后,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
相雪露走进了这座许多人朝思暮想的仙山,她之前没有想到,慕容曜竟然是一个十分优秀的导览,沿路配合着她的步伐慢慢走着,偶而遇到了坡度,还会拉她一把。对路程中的所见之景均做出了详尽的解释,对她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一面微笑着与她说着话,一面不时地问她身体可还受得住。
“开国帝后当年曾在此留下了一个寻宝游戏,皇嫂可有意愿参与?”
“是什么?”相雪露一下子便提起了兴趣。
慕容曜从袖口拿出了一张图纸,展开递给她看:“这张蓬莱岛的图纸上标注了在宝物可能藏着的地点以及探寻的顺序与线索,循序渐进,或许就可以找到。”
“陛下呢,您也来参与么?”她问道。
慕容曜摆首:“朕便不来了,不过可以路上协助你。”
相雪露想了想,他约莫是觉得太过简单,所以便懒得参加,要不然,这图纸怎会仍旧好端端地在这里。
这些天,他似乎总是变着花样替她寻开心,她甚至都有些怀疑,这所谓的寻宝游戏是不是他专门为她设置的了。
她拿到了图纸,便开始兴致勃勃的探寻起来,沿路经过了不少有趣或者美丽的地方,逐步获得线索的过程却是令人舒畅。
直到到达了最后的终点,似乎是一处高大的庙堂。她慢慢走了进去,发现这里竟然是一处主司姻缘的寺庙,只不过现今无人在此修行罢了。
寺庙的侧面,高悬着一副画像,画中女子明眸皓齿,男子高大轩昂,两人彼此相依,情意甚笃。她看向了画像的右下角,上书着“元明帝后赏春图”字样。元.明是皇帝的年号,画中二人约莫就是开国帝后二人了。
她低头看了看图纸,最后确定了一下,那传说中的宝物,就在此处。
她的手从画像背后伸进去,果然摸到了一个暗格,慢慢摸索,摸到了一个小盒子。
她有些惊喜,将小盒子拿出来,打开以后,发现里面躺着两枚不大不小的同心结。同心结中间有一个硕大圆润的东珠,泛着浅浅的金色,一看便是世间最顶级的那种。
这便是那传说中的秘宝吗,她一时有些呆愣,虽然这东珠的价值,是不可言喻的,但是她未想到竟然是此物。
相雪露眼尖地发现匣子下还有一张纸条,她将其展开,缓缓阅读完,眼神不由得有些复杂。
原来此结,乃是当年的天下佛法最深厚的方丈大师,慧能大师所开光赐福过的,因太.祖皇帝结束了多年乱世,解除了百姓疾苦,被大师感念,才为他们二人祝祷此物。
慧能大师在建朝之初,便是不知道何年出生的活佛般的人物,后来隐于山野,更是不知了去向,留下了神秘的传说。他所留之物甚少。如今这同心结便是一份。
根据纸条上所说,若是所来之人为一对男女,并且对彼此心中藏有情意的话,此物便可庇佑他们一世相知相守,鸳侣无双。
她面色有些古怪地将纸条折了起来,手中的同心结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等佛缘甚深的物品,也不可随意处置,只好暂且收到了袖口。
相雪露将剩余的小盒子盖好,放回了原来的暗格。
不知道是她的手不小心碰到了,还是这画像挂得本就不牢,她刚将小盒子放好,那副巨大的画像便刷地一下掉了起来。
相雪露呆了呆,低头望去,正欲讲其捡起来重新挂好,却看到了画像背面,写着许多文字。
她一路读过去,发现皆是开国帝后间的絮絮情语,似乎是游至此处时,情之所浓,随性书写上去的,你书一句,我接一句的那般。
看得相雪露都有些牙酸,不过,至画幅的后半段,二人突然谈起了刚修好的仙居殿。
她看清了内容,面上慢慢地露出了吃惊之色。
原来,仙居殿修建多年以后,皆无人居住的真相竟然是此,难怪历代帝王都未曾让妃嫔入住过。
明明是那般的华美宫殿,纤秾精巧,丽质天成。
她恐怕得知了一个在嘉朝只有历代皇帝才知道的秘密。
太.祖皇帝说,此殿为他为至爱所筑,凡此之外皆为尘土,元显皇后故去后此殿便封存起来,直至后世帝王遇见一生所爱,无可比拟之人,才可重开仙居殿。
仙居殿重开的那日,则为帝王找到了他的白月光,朱砂痣,心头血,无法割舍之人,与他共享荣光,至死相依的枕边人。
太.祖皇帝对仙居殿所视甚重,那里一定程度上代表着他与元显皇后深刻的情意,自然不愿让旁人随便玷污了,便立下了这条,看似简单实则苛刻的规定。
帝王之爱,何其罕有,何求可贵,说是奢求也不为过。不单是因为他们自己,亦与所处孤高莫及有关。
相雪露捏着画像边缘的指尖有些泛白。
62. 62 他要抢走孩子
相雪露默不作声地将东西放回了原位, 剩下的一部分收好放在了身上。
她调整好了自己的呼吸,尽量维持不动的面色,挪步走了出去。
远远地便看见,慕容曜立于门口等着她, 见她出来, 露出了一个微微的笑容。
“小心门槛。”在她出门的时候, 他适时地提醒道。相雪露脚步略微一滞, 随即很快恢复正常,抬脚走了出来。
“找着了么,里面有何东西。”他的笑容如明月清风,很是舒适怡人。
相雪露沉默了一瞬,点了点头:“找到了,是两个同心结, 应是太.祖皇帝和元显皇后留下的信物吧。”
说罢,她自袖口拿了出来,在他的面前晃了晃。
慕容曜闻言, 微微凑近了些身子去看, 有些微末的遗憾:“朕未想到, 他们二位老祖宗,竟然是如此吝啬之人,只留了两枚同心结。”
“还枉费皇嫂寻宝了半晌。”
相雪露在他说话的时候,默默地在一旁观察着他的神色, 不知道是不是他伪装的太好, 还是他真的对一切都不知情, 总之,她未在他的面上看到半分异常。
只是有着一开时的讶异,后来的微微遗憾, 与他话语中的情绪紧密结合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于是她也仍保持着不变的态度以及神色,轻轻说道:“也没有陛下说的那般。此物还是意义深重的,只是臣妇拿着无什么用。”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接碰撞了一瞬,双方都很是平静,后来,是慕容曜先开口:“那便先收下,然后再引你去别的地方游玩。”
今日玩的很是尽兴,或者是因为慕容曜的充分考虑和细心关怀,使得她无论是行进的路线,快慢,还是难易程度,都很是舒适,没有需要勉强的地方。
到了接近黄昏的时候,趁着天色尚且明亮,两人又在方丈岛边登舟。
回去的路上,她有些累了,到底还是双身子的人,今日又走了不少地方。她对慕容曜道:“臣妇有些疲乏了,担心到时候会君前失仪。”
慕容曜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那皇嫂便先休憩一番吧,有朕看着,醒来便到了岸。”
得了他的此话,她靠在船壁边上,看着头顶上蔚蓝的天空,身侧悠悠的湖水,一阵困意袭来,终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闭眼后没有立马沉入黑甜无梦的睡眠,而是接着先前做过的那个金龙梦,又衍生出一个光怪陆离的画面。
这一次的景象与从前有所区别,真应了先前金龙说过的话,她的肚子高高地隆起,甚至比她现实中的还要大很多。
为了防止被周边的人们发现她怀了龙的孩子,金龙在她显怀之际,就借势卷起一阵狂风骤雨,在黑雨巨雷的掩饰下,将她卷到了它的巢穴。
它的巢穴里面到处都是金灿灿的一片,堆满了各种金银珠宝,随便一样拿到人类的世界,都是让无数人疯狂的存在。
它为她拿来了珍贵柔软的丝绸,美味可口的食物,为她准备了人类所喜爱的一切,但她仍是瑟瑟躲在它巢穴的角落里,害怕地看着它。
金龙用它那双巨大的金黄色的瞳孔看着她,发出了人声:“你不吃东西,是想让肚子里的龙蛋将你的养分吸干吗?”
龙蛋?相雪露一时激灵,伸手向下摸着腹部,她仔细探寻着,有些悚然地发现,好像她怀的真的是蛋。
她隐约摸到了蛋的圆润轮廓。
相雪露颤抖着声音问道:“我吃东西,你便会放过我吗?”
“你可以提任何要求。”金龙盯着她,瞳孔收缩了一下,“只要你好好地生下龙蛋。”
自这以后,相雪露开始了每日混吃等死的生活,在生活方面一切都不需要她操心,物质方面的品质也很高,但深夜里,她独自摸着自己日益变大的肚子,还是忍不住忧愁地想着,这孩子若是生下来了,会是像人,还是会是龙形呢。刚开始,真的就是一个蛋吗。
她不敢深想,只是时间终究是一日一日地流逝了,在一个清晨,她生下了一枚圆润的,不大不小的,有着灿金色外壳的蛋。
金龙替她将蛋清理了干净,放入了她的怀中。
相雪露的心情很是复杂,不同于人类婴儿,它不需要她喂养,让她一时手足无措。这是她费劲生下来的孩子,但她却不知道要在未来用什么样的态度。
这个蛋的来历太过古怪,是莫名其妙淋到了金色的雨水,受上天感召而与龙所生的,但它毕竟在她肚子里待了那么久,是她身上割舍不掉的一部分。
她在这边暗暗纠结,可是怎么也没想到,有一日醒来时,发现前夜还摆在身侧的蛋,不见了,消失得连一片影子都没有的,还有那条金龙。她一下子慌了神,试图在周边寻找,却除了满地的金玉以外,别无他物。
一整狂风突然从巢穴外卷来,裹挟着她,将她一路带着,飞过了远山重峦,飞过了洋流万里,将她带回了她原本的家。
身边的人似乎不知道她离去的事情,她的一切都是和原来一样,但是她清楚地知道,她的蛋被夺走了。
……
相雪露猛地惊醒,大口大口地呼着气,她的意识还未回到现实生活中,耳边就传来了他的询问声:“这是如何了,犯了何梦魇吗?”
相雪露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半坐了起来。手里正抓着他的广袖。
她立马放开,抹了抹额头上出的汗,低声道:“无什么大事。”
尔后,她似突然想起什么一般,直直地看向慕容曜,问他:“你将来会带走孩子,不让我见到吗?”
那个梦境以后,她越发有一种现实和虚拟重合的荒诞感,她细细思来,慕容曜会是那种能让自己的孩子长在自己眼前以外的人吗。
尤其他先前说过,若是个女孩,就当作他的公主来养,那是不是意味着,以后她便要与孩子长久地隔离了。
“皇嫂为何要这样说?”慕容曜撑桨的动作微微一顿,神色有些不明,他看了看她,结合她先前异常的举动,反问道:“皇嫂方才做梦是梦到了朕把孩子抢走了?”
见她一时默然不语,他便确定了。
不由得有些哑然,半晌之后,才道:“皇嫂如何联想到了这处呢,这是你的孩子,朕不会将它从你身边夺走的。”
“朕保证。”最后一句话,他说的很是认真笃定,完全看不出虚假的成分。
相雪露轻咬红唇,仍是有些纠结:“但陛下先前也说过,若是个女孩,就要当作公主,养在您的宫中,那岂不是……”
“没这回事的。”他坦然地对她道,“朕决计不让你们母女分离。”
“旁的话,朕也不多说,言语不及实际行动,具体的,到时候你便知道了。”慕容曜朝她露出一个潋滟的,温柔的笑容。
相雪露猜不透他想要做什么,但既然他都这般说了,她也无话可说了。
此时,小舟已渐渐地离岸近了,她已经可以看到湖岸的轮廓,她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裙,为待会的上岸做准备。
因先前躺在船上休憩,不少地方起了些压痕褶皱,她用手慢慢将其抹平,忽然发现,衣裙上的飘带被打湿了。
慕容曜递给她一方帕子:“方才行舟的时候,突然刮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风,你的飘带落进了湖里,被湖水染湿了。”
“朕顾着掌船,没有为你擦拭干。”
相雪露摸了摸自己的袖口,没有带帕子,于是只好接过他的帕子,道谢道:“陛下费心了,臣妇自己来便好。”
所幸这飘带丝质轻薄,很快就被擦干了。
靠岸以后,临下舟的前一刻,慕容曜俯下身子,帮她将丝带巧妙地打了一个结,他的动作太快,她甚至来不及反应,只觉得好像一瞬他就又坐了回去。
“好了。”他说,“回去的路上小心些,别被绊着。”
她看向了腰间系着的那个漂亮的结,轻轻地嗯了一声。
***
随着季节的变迁,时间的流逝,相雪露的肚子里的孩子日渐长大。
慕容曜也来得频繁了很多。
不过他是借着孩子的名义,她也不好拒绝,所幸他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旁,直到她被看得快受不住了,便会允许他摸摸她的肚子。
“真是神奇,从前还是个没影的,看不出来什么迹象的孩子,如今竟然这般大了。”他隔着衣衫,轻轻抚摸她的肚子。
相雪露不语,这种时刻,她总是尽量保持沉默,只因这些天,他虽是借口看孩子,但他的目光仍然不对劲得让她慌张。或许是她想多了,怀孕后的人总是敏感些。
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肚皮上传来一阵撞击感。
她身心俱是一震,垂眸下去,紧盯着自己的肚子。
慕容曜的手也在一瞬间停了下来,相雪露感觉到了他突然出现的僵硬。
“陛下……”她轻轻唤了他一声,却没有得到他立即的反应。
只看到他喉结滚动,似是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良久,他亦缓缓抬眸,与她视线相对。
“它动了。”慕容曜的声音有些沙哑,说完这句话后,他抿了抿唇,似乎在整理自己的心情,又不知道如何接下句了。
“是的,它会动了。”相雪露如今的心情也很是复杂,这是她第一回感受到这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正在她的腹中生气勃勃地生长着,无论她愿不愿意承认,这都是她创造出来的一条生命。
63. 63 或许朕不是个好人
相雪露和慕容曜两人半晌都没有出声, 似乎还在回味当时那一瞬间的感受。
直到他覆在她肚子上的手微微动了动,喑哑问道:“它还会动么?”
相雪露亦不知道说什么:“不知,我也是头一回碰见。”
说来也是巧,这孩子今日白日里都安安静静的, 偏就慕容曜在的时候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慕容曜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 仍未见到有什么动静, 于是竟然破天荒地地做出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幼稚, 不符合他身份的举动。
他贴近了她的肚子,轻轻说了声:“乖,再动一动给父皇看。”
相雪露心想,胎儿哪里会听得懂人话,但见他一脸认真的样子,便不好出声阻拦了。
“刚才不是还闹腾么, 现在怎就不动了。”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别样的韵味,温柔又不失威严,“怕什么, 眼前的人是你的父皇, 又不是旁人, 还需躲着么?”
见他越说越上劲,还颇有杠上了的势头,相雪露看不下去了,开口道:“陛下, 哪有您这般的。孩子现在估计连外面的声音都听不清呢。”
却没想到, 慕容曜回头用手指抵在嘴唇上, 轻轻地比了一个“嘘”,他低声道:“先等等,也许过后便有回应了。”
随即他俯下身子来, 半蹲在她的身前,侧首用耳朵贴在她肚皮上,一边缓缓抚摸,一边絮絮低语,像是哄着婴孩一般的口吻。
“就不能给你的父皇几分薄面么,待你出来以后,锦绣珠玉,封邑食禄,还会缺着你不成?”他试图以利诱道,可过了半晌,还是毫无动静。
“罢了。”帝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平日里可以号令天下,驱使兵马的他,此时也只能无可奈何。
相雪露以为他打算就此放弃,不再纠结于此事了,未曾想到,他站起身来后,转首去了旁侧的书阁,抽出一本书,又回来了。
她瞥见了他拿的是《尚书》,有些奇怪:“陛下拿这个做什?”
却见他微微一笑,低头翻开了书页:“念给它听,现在提前做些准备,也不算早了。”
相雪露几乎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问题,他要念给谁听,肚子里的孩子吗?
但瞧了他的神色半天,也没有做伪的样子,她呆了呆。
这时候,慕容曜已经坐在了她的身边,微弯着身子,靠近她的肚子,声音清冽又不失柔和地,一句一句念了起来。
虽说他的声音好听,哪怕念的是这种枯燥无味的经义,也是一样的动听,但到底内容在那里,多听几句,就足以把人耳朵磨出茧子了。
孩子还没什么反应,相雪露已经快受不了了,好不容易才脱离了幼年时期,摆脱了学习四书五经的记忆,现在又要被迫回想起当时的痛苦。
“陛下。”她忍了忍,终还是忍不住说道:“别念了,臣妇都快睡着了。”
慕容曜闻言略微地一顿,然后转首看向她,拿来一旁的一块绒毯,披在她的身上,温和地说:“那你便先睡,朕继续教孩子。”
相雪露一时无言。
她干脆伸手想把他手中的书拿过来,换得一方清净,却就在这时,她感觉肚皮再次被撞击了一下,力度不失之前,甚至更甚,霎那间,她就愣了下来。
慕容曜见她神色有些不对,蹙眉问道:“怎么了?”
相雪露慢慢道:“它又动了。”
他闻言,立即放下了书本,将手快速贴在了她的腹部,可是却去晚了一步,此时已经没了动静。
慕容曜略有些失望,只好重新拿起了《尚书》,像个翰林院里编撰经义的博士一样,再次一板一眼地念了起来。
不过,这次被打断得更快。
“陛下,它又动了。”相雪露惊呼道,“还在不停地动。”
肚子里的孩子,不知怎的,突然就闹腾个不停了,像在里面打滚一样,甚至可以看到肚皮上的各处不时有微微的鼓起。
慕容曜这次把握住了机会,他贴上去的瞬间,刚好有一处力度撞到了他的手心,他失神了片刻,低语道:“它是在和我击掌呢。”
“陛下怎知道是它的手呢?”相雪露也沉浸在这种难言的感动之中,此时的气氛温馨又融洽,她与慕容曜说话也随性了起来。
“那便是它踢了朕一下。”慕容曜并不介意这种小细节,他往日或漠冷,或看不透的晦暗难明的面庞,在此时仿佛蒙上了一层淡薄的圣光,“整个大嘉,也找不出来第二个人,对朕行过此事了。”
相雪露看着他的面容,锋锐的眉目棱角在这一刻好似都柔和了许多,狭长的眼角,也不像平日一样,微微吊起,翘着一丝高高在上的睥睨,和淡淡的嘲弄。
而是含着暖光,蕴着春意。
她忽然觉得,也许他不仅是个好皇帝,也会是个好父亲,只是怪她,因为她,害得孩子不能光明正大地认父亲,她忽然心头涌上了几分歉疚。
“朕发现了。”他突然道,“念《尚书》时,这孩子便会动个不停。”
“看来这是嫌弃其枯燥呢,不想听下去,在母亲的肚子里都要反抗。”
“这可不行。”慕容曜将手搭到了相雪露的肚皮尖上,“你日后可是要保护你娘亲的,到时候贪玩不好学,怎么能立得住门户,保护她?”
他似乎真的将胎儿当作了听得懂话的孩子,还正式地训诫了起来:“你娘亲怀你不容易,日后还要受生产之苦,你只是听了两句经义便嫌苦嫌累了,怎对得住她的付出。”
慕容曜声音微沉:“以后的日子还长着,若朕不能护她,便要你日后护她一生,记住了吗?”
相雪露的指尖轻颤,心头不由得涌上来一股酸涩。本来,她留下这个孩子的目的就不单纯,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利益,她自己心里最是清楚。
慕容曜却因此对她怀着歉意,不仅言明要护着她,甚至还嘱咐教导孩子日后也要护着她。
这让她越发生出一种惭愧来,他们以真心待她,她却借助他们去达到自己的目的。
她微偏开头,不让自己眼中的泪意显现出来。
“你这是如何了?”见她半晌不语,慕容曜问道。
“没事,只是有些感慨罢了。”她努力收起声音里的哽咽,故作平静道。
今日过后,她要越发努力地生活着,不仅是为了祖父,姨母,妹妹,还是这个孩子。既然她一开始便亏欠了它,利用了它,往后也会加倍去补偿它,爱它。
对于慕容曜,她亦祝愿他日后一切皆好。
“陛下,祝你日后平安顺遂。”她说道,声音轻轻的,却很是真挚。
“怎忽然说起这话了?”慕容曜用有些微讶的眼神看着她,反复在她的面容上逡巡打量,似乎想寻找出问题的根结来。
“突然感觉到,虽然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周边一直有善待我,爱护我,关心我的人。”相雪露道,“陛下是个好人,理应也过得顺遂。”即使他们日后桥归桥,路归路,除了这个孩子以外,再无旁的关系,她也是这么想的。
她感受到慕容曜的目光有一瞬地复杂难辨起来,他盯着她,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浮浮沉沉。
他微微启唇,停顿了片刻,才问:“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是。”她答道。
“永远不变?”他继续追问。
“为何会变,陛下?”她亦不解地反问,“一个人的品行是不会变的,谁对臣妇好臣妇也是感觉得出来的。”
他凝望着她,似乎在确定她话语中的真假,半晌才垂下眼眸:“皇嫂可不要后悔。”
有何好后悔的,慕容曜含糊朦胧的话语,越发让她不明白了,她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眸,歪着头问他:“难道陛下不是个好人吗?”
慕容曜复又抬起了眸子,微笑着对她道:“或许朕不是个好人,但是会对你好。”
“只希望皇嫂永远都要记住这一点。”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接下来如何说,“不要在未来的某一天,突然就被外界不明晰的消息干扰了自己的思考。”
“朕永远都不想伤害你。”他一字一词地说道,“朕总是不想去伤害你。”
分明是两句极为相似的话,相雪露却从中听出了微妙的不一样的情感,但她能感受得出来,慕容曜此时是真心的。
他此时看向她的眼眸,仿佛无边的暗夜里裹挟着一颗星辰,身处黑暗,却偏偏在瞳孔闪烁着亮光。
相雪露微微咬唇:“我知道了。”
***
今岁的年节,皇帝以积雪难返,来往费时的说法,取消了往年在宫里过年节的惯例。
而是依旧待在瑶璋行宫,他下旨让宫中之人与朝臣无需前来拜见,各自待在原位守岁便好。而他自己,则是一切从简,在行宫度过了年节。
相雪露也未想到,有一日会和慕容曜单独过一个年节。
他们坐在一处楼阁之上的露台边,下面是一望无际的弱水湖,天色已暗,子时未过,气温有些降下来了。
慕容曜为她戴上一副狐皮手套,将一个小暖炉往她那边放了放。
“夜深露重,还是多保暖为好。”他声音淡淡,她却微微低下了头。
虽是一切从简,但那只是为了让闲杂人等不要进入瑶璋行宫,扰了相雪露的清净,年节该有的一切,在这里都有。
烟火在远处依次绽放,在明暗交错的光芒中,他突然拿出一个红封,递给了她。
相雪露怔了怔,反应过来以后,面色有些微红,“陛下,臣妇又不是小孩子了,如何还拿红封。”
64. 64 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话语一出, 慕容曜的手顿了顿,他回首,极快地扫了她一眼,然后道:“你从前可不是这般说的。”
她从前说了什么, 相雪露一下子迷糊了, 但是慕容曜看上去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图, 只是依旧将那红封放在了她的手心:“收下罢, 就当作是给孩子的见面礼。”
相雪露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
慕容曜含笑看着她,微抬下巴示意道:“打开看看。”
相雪露小心翼翼地撕开了红封的边角,从里面抽出几张纸来,摊开一看,她略有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是……”
看了好半晌, 她终于说完了整句话:“陛下,这未免太贵重了……”
纸上所载的不是其他,而是封邑的舆图, 包括食邑, 汤沐邑等等, 都是物产丰富,税收甚多的地方。
她以为他最多赐些金银财帛,或者再多不过一些虚名上的封赏,未想到他竟然费了这般心思。
相雪露为难地皱起了眉:“陛下, 它就算生下来了也还只是个小孩子, 担不起这么多。”
“再说。”她咬了咬唇, “若是养在晋王府,作为王府世子,却平白得了这么多赏赐, 不知会遭多少风头,也不知是否有旁人猜忌。”
“风声太大了,还望您谨慎考虑,收回成命。”
慕容曜微微将目光往下移了移,放在她被月光笼罩的小巧下巴上,心平气和地说:“朕说担得,便担得。”
“在朕这里,向来皆是言出必行,没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见他声音淡淡,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相雪露不由得苦笑道:“陛下……”
“你思虑的那些,也不必担心。”他斜睨着她,“就当作是你替他收下的。兄长早逝,关心寡嫂遗孤,有何不可?”
话是这么说的,但她仍觉得手里的东西有些烫手,最终还是勉强收下了。
他暗中注意着她的神情,缓缓道:“听说孕妇临产之前,最应保持心情愉快。”
“朕也是想让你开心,告诉你,一切有朕,不必有任何后顾之忧。”
“只是不知怎的,倒像是起到了反效果了。似乎无论朕是否关切皇嫂,皇嫂的心情都会不愉。”
他偏头过来,很是认真仔细地看着她,幽黑的眸子里此刻全是她的倒影:“如何能令你开颜,还望不吝赐教。”
夜风从远处飘来,温柔地抚过他们的脸颊,相雪露有些心情复杂:“陛下言重了,是臣妇想得太多,倒辜负了陛下苦心。”
她微低着头,十分恭敬地说道。慕容曜亦随着她垂首,看她做出一副君臣有别的样子,似乎有些烦躁般地用手指揉了揉眉心:“皇嫂如此便生分了。你我之间,何必谈这些。”
相雪露不语,虽然他们现在可以共凭栏,同守岁,但来年的此日呢,人不会总是停留在过去。
待那时,繁华宫宴上,他玄冠旒冕,凛不可犯,她端坐其下,恭敬为他祝酒,三呼万岁。他的身边繁花锦簇,春意满园,早已没了她的容身之所。
这个宁静而又安谧的除夕夜,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被彻底掩埋在记忆里。
***
时间一晃就到了三月中旬,相雪露估摸着自己五月便要生了。越发在各方面小心起来。
只是肚子似乎大得有些不太寻常了,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曾私下问过太医,是不是腹中所怀的是双胎,才会看起来这般大。
太医却肯定地告诉她:“王妃腹中只有一个孩子,这点您无需怀疑。”
相雪露有些讶然:“那这个孩子岂不是过大了,现在还有至少一个半月才生呢,现在就这般大了,那将来生产的时候,岂不是……”
“本王妃感觉自己现在有些超重了,是不是吃的太多了。”她捏着下巴,有些愁苦地想到。
“王妃,您现在身体一切皆好,不用太过担心。”太医替她把完脉,收回医箱,“孩子亦很好。”
“您若是实在担心,往后便多走动,饮食方面少些荤腻,注意膳补均衡,注意到了上面的问题,就不用过于忧心了。”太医细细叮嘱道。
“您现在的体形,并不比寻常孕妇夸张,属于正常范畴。”
太医都这般说了,相雪露也就安心了不少。只是约莫是到了孕晚期,她的小腿和脚踝,有些水肿,原来的绣鞋都穿不进去,要重新换新的。走路也总是有些不适。
她知道这是孕妇的正常反应,也没有多麻烦太医,心想着熬过去就好。
但是慕容曜像是注意到了她的难言之隐,不动声色地常到她宫里为她按揉双腿。
她靠坐在软榻上,看着他专注的神色,若是说心里没有动容,那是假话。
只是,也仅仅限于动容罢了,她清醒地知道,他们并没有太多可能。
慕容曜像是为她按腿的次数多了,得了些经验,如今是越发地娴熟起来,力道适中,节奏柔和。
若她有一丝丝的蹙眉咬唇,或者轻哼,他都会停下来,问她感觉如何,可有不适。
相雪露也曾对他说过:“这些事情自有宫人来做,何需您亲自动手,反倒是折煞臣妇了。”
可慕容曜却好似丝毫不觉:“那些宫人如何能与朕比,他们经手,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放心。”
相雪露一时哑然,半晌才道:“那您就预备着自己事无巨细地都揽过来吗?”
谁想,他竟然真的思考了她提出的这个可能性,微微挑眉:“也未尝不可,就是怕时间长了,皇嫂嫌朕烦。”
“别想那么多了。”慕容曜在她的耳边轻轻道,“就当是朕想亲自体验一下初为人父的感受,权当是圆了朕自己的念想罢了。”
“皇嫂若是因此有什么心理负担,那就是朕的罪过了。”
这样一说,相雪露反而不好拦着他了,她想着,慕容曜从小生于宫廷,长于宫廷,一路风霜疾雨,或许没有体会到多少亲眷之爱,因此格外仰慕最平常的民间感情。
他父母皆不在,现在这个孩子就是他血缘上与他最亲密之人,便是存在了想亲近些的想法,多为它做些事的心思,也并没有什么错。
人皆草木,孰能无情。她换位思考一下,也就体谅了慕容曜那些过甚的举动。
***
四月里的一个日子里,相雪露靠坐在宫苑里的秋千藤椅上,半闭着眼睛,感受着仲春温暖又充满倦意的阳光。
她慢慢悠悠地晃荡着,最近孩子动得越发频繁了,不过她并不是很担心。
因为按照着正常的生产日期,应在下月才是。
虽然她现在的肚子看起来已经非常大了。
她从一旁的托盘里,用指尖捏起一串葡萄,放入唇中品尝着,美人如玉般的指尖微带着一点粉红,比那饱满鲜艳的葡萄还要诱人。
怀孕并没有损耗她的丝毫美貌,反而让她的面上更是添上了一股柔媚之色,蒙着一层淡淡的光辉,增加了一丝母性的气息。
葡萄含入口中,刚吃了半口,剩下的半边还露着鲜嫩的果肉和汁液。
相雪露的面色却突然地僵住了,短暂地僵硬以后是瞬间产生的慌张。
“来人。”她唤道。
她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发生的异常反应,刹那的懵然后,赶忙唤来宫人。
很快便有守着的宫人和太医赶到,一番检查过后,太医低声道:“快把王妃扶入殿内,此为生产之兆。”
相雪露直到被安置在殿内的床榻上时,脑子里还是木然的,她感受到了身体上传来的一阵又一阵的收缩,忍不住紧张地问太医道:“不是还有一个月才生么,怎现在就发动了。”
太医的头上已是汗水密布:“您可能是早产了,但是尔等皆在,必当全力护佑您。”
早产。相雪露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词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毕竟孕期的几个月里,她的身体一向都很是正常,她也以为会按照预定的轨迹生产。
现在想来,莫非是怀孕期间进补太多,将孩子养得太好,以至于提前降生了?
第一次遇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况,说不慌张是不可能的,但是显然慌张也救不了她。
往常在医书上听到的早产案例,结果大多不太好,不是产妇有恙,就是婴儿早夭,她不由得紧紧地捏住了自己的手,
“王妃,还请您保留些体力,尽量少说话,留着待会用。”稳婆已经依次就位,开始熟练地在她身旁准备起来。
相雪露“嗯”了一声。此时,腹部已经传来一阵疼痛,虽然还不是很剧烈,但已足以让她皱眉。
她听太医讲过,第一阵疼痛只是一个开始。
她暂且坚持了下来,没有在面上流露出明显的痛苦之色。
思绪的间隙中,她忍不住想到,慕容曜此时在哪里,他知道她要生产了吗。
相雪露只知晓,这几日他军务似乎有些忙,时常召见军机重臣,前几日谈到了南大营的安排,说不定现在不在行宫中也未可得知。
不过就算他来不了,也怪不得他,毕竟按常理来讲,这个孩子该是下月出生的,却不知怎么回事,提前发动了。要怪就只能怪它来的时间太不巧。
现在已经不是计较这些东西的时候了,当务之急还是顺利地将孩子生下来。
“陛下现在在何处,可有人通知他王妃要生了吗?”远处传来青柠隐隐约约的声音。
相雪露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竖起了耳朵,打起精神,试图想听清回话。
“陛下今晨紧急去了南大营阅示,归期……我等也不知道。”答话的人大概是金吾卫在行宫的统领。
65. 65 朕是为了救她
“哎呀, 现在可怎么办,王妃要生产,行宫里一个主心骨都没有,若是有什么情况, 谁来拿主意。”青柠急得在原地踱步。
“本将已派人快马疾驰去通知陛下了, 至于陛下是否归来, 何时归来, 就不在本将的能力范围之内了。”金吾卫统领沉声道。他心里的急切其实并不比青柠等人少。
毕竟他的职责便是护卫行宫里的贵人,若是相雪露出了什么差错,虽然与他无直接关系,但也难逃其咎。
“青柠,回来吧。”相雪露唤她,“稳婆和太医都在这里, 不用太过担心了。”
她趁着现在自己意识还清醒,把青柠绿檬叫到眼前,吩咐一些重要的事情, 并且提醒她们待会无论发生了什么事, 都不要慌张。
绿檬眼圈有些发红:“王妃叫我们把心放到肚子里, 可我们如何能放心,当时王妃的母亲不也是好生生的,后来就……”
话语未说完,便被青柠打断了:“今日我们就该想些乐观的事, 别提那些往事。我们在这里着急, 王妃看了不定更急了。”
绿檬恍然清醒过来, 用帕子拭了拭眼眶,忙道:“姐姐说的是。是我浅薄了。”
于是两人忙着去协助稳婆操持各种事务了。
相雪露躺在床上,望着床边垂下的幔帐, 盯着上面的花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要去想身体上传来的疼痛。
这个时候,她突然又想起了慕容曜,想起漫长的孕期中,他是如何如何的体贴,想起他走前细细的叮咛。
估计要不是这个早产的意外,他应当是很愿意亲自见证孩子出生的。
只可惜……
不过其实也并不可惜,以后很多路程都只有她自己才能走。他陪得了她一时,陪不了她一世。对于这个孩子也是,以后的诸多艰险都需要它自己去克服,责任亦需要它自己去背负。
想通以后,心情都舒畅了许多,也不再像先前那般了。
但与此伴随的是,身体上传来的疼痛越发的清晰明显。相雪露忍不住轻呼出声。
稳婆替她拿来一块干净的毛巾:“王妃娘娘,这还只是个开始,若是待会实在受不住了,便咬住毛巾,切莫咬伤自己。”
相雪露微微点了点头。
这还只是个开始么,女人生孩子到底要经历多少才能结束。只能感觉,身上的疼痛,如潮水一般,一波又一般地涌起。
绿檬将一个稳婆拉到角落里,低声问道:“王妃还有多久能生,现在的情况还好么?”
“现在宫口才开了两指。”稳婆道,“按理说,离生产还早着,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趁现在将一切东西都预备好。”
“王妃目前看着,心理和精神状态都不错,你们为她准备些吃食,待会备给她补充体力。”
听闻这个消息,绿檬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相雪露没什么问题,忧的是现在还只是生产过程的开始,相雪露就忍不住低呼出声了,要是到了后面……
与此同时,相雪露也确实感受到肚子的疼痛逐渐加剧,她忍过了一波,然后在宫人的服侍下进了些易克化的食物,微微仰首,问道:“现在是何时辰了?”
“酉时过半了。王妃。”青柠在她的耳边低声道。
相雪露点了点头,天色已暗,路况难行,慕容曜今日可能是不会回来了。
她干脆闭上眼睛,将精神全部集中在生产上面,不再去想其他。
虽然有时候痛到了一定程度,还是忍不住轻哼出来。
绿檬半跪坐在她的身侧,用手帕帮她擦拭着额间的细汗,见她此时咬牙坚持的样子,更是心疼了。
“王妃,您若是实在受不住,不如就叫出来,也比这样强忍着要好。”尽情地发泄出来,可以减缓疼痛的感觉,强行忍着,反而会使疼痛越发难耐清晰。
相雪露却是摇了摇头。
绿檬懂了她的意思,此时她还要保持体力,所以尽量不能发出声音,以免后面生产艰难。
她看了看相雪露略显苍白的肤色,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旁的妇人生孩子,哪个没有夫婿或者是家人守在身边,也就只有她们王妃,要在行宫一个人坚持,拼了自己的命,不过是为了生下那个早死的晋王的遗孤。
晋王活着的时候,也没见他与王妃多亲近过,如今死了,反倒还要连累她。
不禁对早已死去的晋王产生了一股怨怼之情,也幸好他不在了,以后的王府,皆是小主子的了,也都是王妃说了算。
相雪露此时并不知道绿檬心里所想,因她还在和身体上不能忽视,愈演愈烈的疼痛做着顽强的争斗。
宫殿外不知何时刮起了风,风势渐大,气温陡然降了好多。
有宫人在外喊道:“要下雨了,速速回去。”
此时才看到,天幕已是堆上了一层厚厚的,透不过光来的浓重黑云,绵密厚重,与地面近到仿佛随时就要掉下来一般。
一刻钟以后,开始下起了雨,雨水刚开始还只是豆大般的,到了后面,就仿佛整个天庭将汪.洋径直泼下,轰轰烈烈的雨水垂直地打下来,将天地连接在了一起,一丈以外的景物已是看不太真切。
宫人们胆战心惊,将殿门关闭,担心雨水打了进来。
相雪露却已是对此浑然不觉。她从来不知道生孩子可以这么痛,以前只在医书上浅略地看到描述过。
她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掐紧了被角。
绿檬只能不断拿毛巾为她擦拭着面上的汗水,除此之外,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这般,却完全无能无力。
殿外暗沉的天幕间,骤然一道银色的闪电劈下,径直将相邻宫苑的假山石旁的一颗古树,劈成了通体焦黑之色。
片刻后,震耳欲聋的雷声,也轰隆隆地降临,让天地都为之在颤抖。
相雪露的身体忍不住微微抖动了一下。绿檬见状,替她捂住了耳朵。
青柠过去看了一眼,将窗棂锁得更紧了,她略有些忧色地说:“多年来,都未看见过这般大的雨,不知道来行宫的道路会不会受到影响。”
瑶璋行宫里的一切,都依仗着通往京城的道路供给,若是道路受了影响,自然会影响行宫的运行。
绿檬叹道:“哪里还顾得上那些,眼下王妃若能安稳,便已是莫大的安慰了。”
相雪露方才已经在有些混混沌沌的意识中,突然被一阵雷声惊到,一下子就令她全身瑟缩了一下。
脑海记忆深处的某个片段却似突然被唤醒了一般,在她的思绪中跳跃起来。
只是随着雷声散去,经历过短暂的活跃之后,那块记忆碎片又重新沉眠了下去。
甚至她还未来得及捕捉到关键的信息。
但因为这个插曲,在这之后,她的脑中竟然浮现出了慕容曜的身影,她暗自摇头,怕真的是思维混乱了,如今这个时候,慕容曜怎会在。
前些日子依赖惯了他,便事事都想着他了,忘记了自己从前一个人解决一切的日子。
此时,仙居殿外,随着又一道闪电横穿天幕劈下,从西往东照亮了半边天空,一玄衣银甲的男子乘骏马疾驰而来,出现在那慑人电光之下。
银紫色的光将他的甲胄照得越发熠熠,他的面容冷峻非常。
紧随其身后的还有紫衣卫东司的精锐,包括紫衣卫指挥使蔺玚。
金吾卫统领大惊,连忙跪地:“臣参见陛下,恭迎陛下回宫。”
慕容曜此时顾不上那些虚礼,他径直下马,毫不顾忌着剧烈的风雨,几步踏到了殿门口,冷声问道:“王妃的情况现在如何了?”
“王妃娘娘今日下午便发动了,此时正在生产。”金吾卫统领恭声说道。
慕容曜解下已经完全湿透了的披风,随意地丢给一旁的人,随后疾步跨进殿门。
殿内此时已是忙碌一片,太医,稳婆以及宫人来来往往,随时为相雪露的情况做出反应。
慕容曜没让人通报,以至于他们见到他时,慌乱地给他行礼,差点栽倒在地上。
他摆手道:“你们顾着王妃就行,不必在此时和朕讲这些虚礼。”
他人生得高大,步伐也跨得大,几下就走到了相雪露的寝殿之外,却在踏进去的前一刻,忽然意识到自身的不妥。
此时自己全身都是湿淋淋的,还夹带了外面的风霜,沿途的尘土,她现在正是虚弱的时候,就这样贸然进去,说不定会让她生病。
于是他只好暂且忍耐住心里的迫切,退到了一旁的净房里,以最快的速度沐浴了一遍,然后换上干净的衣物,这才重新来到了她的寝殿外面。
跨过殿门的瞬间,他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呜咽幽泣之声,不由得心脏都剧烈地紧缩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了她的床前,此时周边已是围了不少人,都皆看紧了她,她的身体都在衾被之下,唯露出一张看上去有些惨白的脸。
她的双眼半闭着,睫毛不住地发颤,眼中似乎有泪花要盈出,发丝已经散乱,有一缕被她的汗水浸湿,结成一绺搭在她的颊侧,她纤细无力的脖颈微微向后垂着,脖颈和脸颊上细嫩的皮肤已是覆上了一层湿汗。
此时,经过几个时辰的马不停蹄的奔波,真站到了她的面前,他反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千言万语,最终只是化为一句。
他喉头有些哽塞,声音微带着沙哑:“我回来了。”
***
相雪露在迷蒙之中,隐约听到绿檬激动的声音:“陛下回来了!”
她起初只以为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南大营距离这里少说也有不远的路程,现在又是下了暴雨,雷电交加,这时如何也是赶不过来的。
于是她略微的迟疑后,很快就放下了此事,后来,果然身边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再没听到他的声音。
可后来,陡然的又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之际,她下意识地掐着手下的被子,却发现用力下去以后,触感似乎有些奇怪。
她感觉有人贴在她的耳侧,用着缓慢又温柔,不失力量的声音对她说:“雪露,我回来了。”
是谁在唤她雪露,记忆中如此亲切的也只有她的亲人。
相雪露茫茫然地睁开眼睛,骤然映入眼帘的竟然是慕容曜的面庞。
他的面容上似乎带着挥之不去的淡淡疲惫,但是在她面前掩饰掉了很多。
他的眸子又黑又沉,此时只是单看着她一个人,眼里再无其他。
相雪露没有问他为何回来了,也没有问他怎么回来的。她只是从心底莫名涌现上来一股情绪,鼻腔与眼眶骤然一酸,心中的话语瞬间脱口:“你怎么才来。”
这时的情景,让她忘了称他陛下,只是用略带娇嗔的口气抱怨着他。
慕容曜也并不在意,反倒是捏着的手紧了紧,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喉结滚动了几番,喑哑出声:“对不起,是我来晚了。”
她听到这句话以后,反而更委屈了,此时身体上的疼痛已经支配了一切,感性已经支配了理性,她说话也不像平日那般顾忌。
“我真的好疼,你知道么?”说完这句话以后,她眼眶里不争气地滚落了一串泪珠。先前无论多痛,都没有流下的眼泪,却在此刻流下了。
“我知道。”他用两只大手,将她落在被衾外的一只手捧在掌心,“是我的不好,让你受苦了。”
慕容曜的声音有些低沉,似乎看到她现在的情状,心里也很是不好受。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此时此刻,她说话越发懒得考虑前因后果,用着对于他人来说堪称冒犯的语气对着慕容曜道,“你又不能替我受苦。”
她也只是发泄情绪般地随口一说,却没想到慕容曜反倒说:“我不能替你受苦,却能和你一起感受这份痛苦。”
他将自己的小臂露出来,放在了相雪露的手下:“你若是待会实在疼痛难忍,受不住了,便掐我。”
“发泄也好,转移注意力也罢,或者只是纯粹想掐,都没问题。”
他顿了顿:“随便你用力。你最好多用力一些,我的身体上感到疼痛了,心里便不会那么痛了。”
慕容曜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语气温温淡淡的,却一点都没有虚假的成分。
反而越发望着她,好似她不掐他都不肯一般。
相雪露当真用力掐了他一下,却又只是掐了他一下。
她的心里说不出来是什么滋味,只是哽咽道:“你总是这样,让我进退两难。错也是你,对也是你,神通计策在你,都由你一番说了算。”
无论他是真的心痛她,或者想让她心软,还是别的目的,他都达到了。
“我若是说多了就好似我无理取闹,若是不说又好似我冷淡待人。”她用手背掩在自己的眼睛上,“你真是心黑到最里面去了,本就不是什么好人,却总是对我好得不像样子,这是为了做什么。”
慕容曜能经历先帝朝时惊险的朝斗,作为不受宠爱的嫡长子顺利登基,又历经了两年的帝王生涯,说他单纯良善,那肯定是无稽之谈,说他心思不深,那也不可能。
但他偏在她面前表现得无比坦诚,凡是所能考虑到的地方,总是周到到了极致。她看不清真假,也很难在经历了这些以后,仍然心如铁石,不为所动。
“若是对我有什么目的,什么所求,就尽早说好了,总归我身无长物,都给了你也没什么。你到底是看中了什么呢?”
她忍不住泣道。
却忽然感觉到他的大掌放在了她的发顶,温暖又干燥,顺着她发丝的走向,一下又一下地抚摸着。
“朕有四海之富,什么东西没有。”他温柔又耐心地道,“雪露,你想多了。”
“现在你很虚弱,该是平心静气的时候,不宜太过激动。等你平安生下孩子,养好了身体,有什么想说的,可以与朕慢慢说。”
“以后的日子还长久着,朝朝暮暮,不在于这一时。”
“太医与我说了,你现在要省些气力,艰难的还在后面。当然,我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走开了。”
“朕已经下了旨意,此时无论何事,都要置于你之后,不得来打扰。”他低沉的声音响在她的耳侧,渐渐安抚了她那颗躁动心,令她平静下来。
接下来,他果然像她说的那般,一直陪在她的身侧,无论是她蹙眉轻哼,还是流泪尖叫,他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身边。
慕容曜与她一直同在,甚至接管了大部分宫人的工作,为她擦汗,替她喂水,帮她掩好被角。
相雪露不知道自己忍不住痛呼的时候,面上的表情有没有失控,有没有变丑,但是她始终知道的是,他一直用温柔如往的神色望着她,眼眸深处唯有深重的怜惜和心疼,恨不得以身替她受之的心疼。
先开始,她还顾忌着尽量不用手去抓他,但到了后来,疼痛难忍之际,她理智都失去了一大半,也就完全顾不上有没有去掐他抓他了。
他总是至始至终地维持的不变的表情,仿佛落在他身上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一般——与她相比。
最后总算是捱到了关键时候,几个稳婆和太医都围了上来,他们迫于眼前的形势以及帝王威压,皆是冷汗战战。
相雪露感觉疼痛几乎要达到了这段时间的巅峰,顺着她的小腹,从上到下地冲击着。
慕容曜见她痛苦地压抑的声音,心亦是狠狠地揪起,难受得不行,他眉头深深地皱起,眸中晦暗不明,沉声问道太医们:“她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太医们均是瑟瑟发抖,最终一个资历最深的上前说道:“王妃的宫口已经彻底开了,不出意外,熬过这阵,小世子便要落地了。”
说完便赶快退了回去,把头缩得像鹌鹑似的。
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此次生产总体来说比较顺利,过不了多久便要瓜熟蒂落了,也不知道陛下为何用这种吃人般的眼神看人。不清楚的还以为是陛下的亲生孩子呢。
不过,想到这里,太医突然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那边传来了稳婆的惊呼声:“不好,不好!”
所有人将目光齐刷刷地转过去,那稳婆眼神慌乱得不行,手抖得和筛糠一般,眼尖的人发现她的指尖染上了一片血。
“不好,王妃疑似出现了血崩之症,还请太医们速速来看诊下药。”
太医听了,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滚过去,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把完脉,然后叫人写下方子。
他一边念着药材的名字,一边汗如雨下,滴落在衣服上。
他此时念出来的每一味药材都是千金一两,世间罕有的珍奇之物,光听名字都知道是名贵到不可思议的那种。
但此时太医完全不在意那些,还只恨不能多加些,也好确保这药方的效用。
在陛下看重的人的性命前,那些药材就算有再珍惜,都无足轻重了,所幸行宫之前也备好了许多药材,更是在相雪露的殿内事先储藏了不少,因此快速取来熬制煎服问题并不大。
他这边念的时候,就有人已经赶忙过去取了。
念到一大半的时候,太医却突然停了下来,他的眉心继续纠成了一团,汗水流得越发多了。
“陛下。”他艰难地说道,“这个药方里,有一味最重要的药材,世间已经绝迹十余年了。”
“这么多年来,便是宫中,也未藏有过它。”
在场的气息一下子变得无比的凝重,其余之人大气都不敢冒,全部摒住了呼吸。
“是何药材。”突破所有人想象的是,慕容曜此时却看上去很是平静,甚至平静得有些可怕了。
“金乌草。”太医颤抖着声音说完,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这种药草,平日里总是生长在高山峻崖,人迹罕至之地,又因其生长周期长,长成不易,繁衍困难,还有许多特定的环境要求,先前又被采摘绝迹,世人已经十年来没有见过它的踪影了。
“金乌草。”慕容曜唇中将这个词辗转了一遍,随后冷静地抬首,对太医道:“你去取一碗药碗来。”
太医不知道陛下为何作出这个要求,但此时也只能照做,当他快速取来药碗,放置在慕容曜前面时,却见陛下突然挽起了袖子,拿出一只闪着寒光的锋利匕首,径直朝自己的腕间割去。
太医差点惊呼出声,他不敢上前阻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鲜红的血液自慕容曜的手腕上流下,涌到了药碗里。
“陛下,您这是在做什么,为何自伤龙体啊。”太医颤巍巍地问道。
回复他的是帝王冷冽如常的声音:“朕是为了救她。”
66. 66 扯着系带的手有些微颤
慕容曜割开的伤口不小, 似乎是生怕血流慢了一样。没过多久,鲜血就装了大半碗。他这才停住手。
太医赶忙上去替他包扎,脸色还发着白。
“朕年幼时,身体时常不好, 母后广寻名义良药, 日日服用, 其中就包括金乌草。”他淡淡开口。
“或许是服用的量过多, 时间亦长,以至于后来朕身体好之后,血里仍残留着当时的药性。”
“如今金乌草绝迹,世间也只有朕的血,可以抵其效用。你速去将其处理,与其他药材一同入药, 切不可耽搁了王妃的救治。”他的声音又冷又沉,十分肃重,太医不敢怠慢, 迅速去熬药了。
待太医走后, 慕容曜复又将视线投到了相雪露的面上, 此时的她紧闭着双眼,唯有又长又翘的纤细睫毛颤颤着,仿佛一朵随时都会被风雨打落的娇花一般。
她面上的血色快速地流失着,此时已经苍白得过了头。这时候, 他甚至不敢去拉她的手, 生怕感受到她的体温也在变低。
美人躺在塌上, 仿佛被雨打过的娇荷一般,经历的摧残,几乎快要零落, 她还是因怀着你的孩子,生产所致。换做任何一个人,再如何的冷酷无情,铁石心肠,也会在此时盈满了深重的担忧怜爱,以及后悔心痛。
他就这么看着她,不近不远,仿佛靠近一步她就会如云烟一般散去,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远一步便会彻底失去她,再抓不住她的手。
直到太医端着药碗上前来,他才微微侧身,让开了位置。
宫人小心服侍相雪露喝下药,他盯着药碗,里面温热流动的药汁里面,有他的血肉,她的肚子里,也同样有他的骨肉。
他没有亲自喂她,因为他害怕自己的手会颤抖,握不稳这碗救命之药。
或许是从前在朝斗,暗杀,战场或者夺嫡之争中形成的习惯,越是处境危险,心绪波动,他越不会表现出来。
因此在外人看来,此时的他依然沉静地坐在床侧,看上去对一切掌控自如。
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或许他可以对一切算无遗策,运筹帷幄,却唯独在她的事上面,永远无法确保万无一失,也永远在担心着她的心意归属。他所谓的底气,真到了她的面前,不过是一个可笑的泡影罢了。
相雪露在宫人的帮助下,半模糊着意识的情况下,喝下了那碗药。
喝药的时候,她残存的感觉让她觉得药的味道有些奇怪,似乎有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扩散在自己的唇舌之中。但是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很快一碗药便下肚,她又重新恢复了气力。
随后是熟悉的疼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比以往还要剧烈的多,她听从稳婆的吩咐,用尽了气力,她几乎感觉这是自己最后的力气了。
终于,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滑落,随后是稳婆激动的声音,宫人们纷纷的贺喜声。
不过这一切她都不知道了,因为在一切结束之后,她就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恭贺陛下,恭贺陛下,王妃顺利地产下了一位小郡主。”稳婆将接生到的婴儿用一块明黄色的绸缎包裹在怀里,就要递给慕容曜看。
其他的宫人亦是纷纷跪地,齐声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个孩子只是陛下的侄女,但是这么多天,他们也看到了陛下对她的重视,加之现今陛下还未有亲生子女,定是喜欢得紧,如此恭贺才是符合帝王心意。
慕容曜却是在第一时间注意到了相雪露闭上了眼睛,不再发出动静。
他没有理会刚刚出生的孩子,而是蹙眉疾声问太医道:“王妃现在可还有碍。”
太医连忙上前,恭声道:“王妃现在只是累着了,所以才睡了过去,并无什么事,只要产后注意调理身体,静心修养,便会恢复如常。”
他这才缓过了神色,将目光朝孩子身上看过去。
感受到了慕容曜目光中的指示,稳婆强忍着对帝王之威的天然惧意,慢慢挪着步,将手中的孩子递了过去。
或许是见他神色淡淡,不明喜怒,稳婆内心里有些惧怕,为了讨喜,便巧声说道:“陛下,小郡主生的很好呢,一看便是个美人胚子。”
“定是继承了王妃的美貌。或许是因为和您亦有亲缘关系,眉宇间也有您的影子。日后必定是汇集日华月曜,拥有绝悟天资。”
她这边说着,一旁的金吾卫统领却为她捏了一把汗。像稳婆这种不了解陛下的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清楚吗,陛下最厌恶别人在说什么事的时候,提及到他,扯上关系。
这稳婆也是太过大胆,以为能走近些和陛下说话,便什么都敢说了,也不想想,就算这小郡主再怎么得陛下的喜爱,终究也不是陛下的骨肉,有些话,是能说的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慕容曜并没有因此惩罚稳婆,反而轻抬下颌,示意她将孩子再往这边抱过来一点。
慕容曜接过了孩子,明明是十月怀胎在母亲肚子里长成的,抱在怀里却还是那样的轻。
对于他这种常年习武持剑的人来说,重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虽然如此,但是这个小小的孩子,又分明具备了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外貌特征。她确确实实是一个鲜活的小生命。
她有着挺翘的小鼻子,纤长的微卷的小睫毛,还有粉色的小嘴唇,可爱的小藕臂,白嫩的皮肤。
她闭着眼睛,还看不清她眼眸的样子,但可以猜到的是,一定也是一双极为漂亮的眼睛。
平日里用来御笔朱批,执掌江山的手,此时却竟然有种不稳的感觉,慕容曜小心翼翼地抱住她,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下意识地放轻了。
他在此时,听清了她细微到几乎要听不见的呼吸声。
他让多余的宫人先下去,然后自己慢慢地坐下来,坐在她的床边,一边抱着孩子,一边看着她,似乎在对比两人的相似之处。
此刻她依然沉睡着,还不知何时醒来,但是看见她安然的睡颜,还有同样安睡着的女儿,慕容曜的心亦是落到了极柔软的云朵之中,温柔到了极致。
或许他多年前就渴求的一切,不是他登临帝位的那一天,而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将女儿轻轻地放在她的枕边,用被衾小心盖好,看着她们母女俩一齐的面容,这里便是他的全世界。
也庆幸现在这里没有旁人,相雪露也是沉眠之中,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感。
明明孩子才刚出生,他却已经开始盘算起了很久以后的一切。
***
相雪露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都像是经历了一番劫难一般,很是疲惫无力,所幸身上的伤处得到了处理,并不是太疼了。
她敏感地感觉到了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又一声的细微呼吸声,下意识地顺着声音的方向偏头望去,她却在看清来源的时候,怔住了。
一个小小的婴儿,正靠在她的枕上,半蜷着身子,酣眠着。她可爱的脸蛋,让她在看见她的第一刻,便喜欢上了她。
她半怔住般的看了她半晌,直到一个低醇的声音传来:“是她吵着你了?”
相雪露闻声看去,慕容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的床边。
“这是我们的孩子。”他缓慢地说道,“你生下的。”
虽然心里早有猜测,但是当慕容曜当真亲口告诉她的时候,相雪露的内心仍是有一股热潮在涌动,似乎是感动,又似乎是别的什么情绪。
“她生得多好看啊。”他笑了笑,在她的身侧坐了下来,和她一同看着孩子,“像你一般。”
相雪露看着孩子的脸颊,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入手是极其柔滑的感觉,很有弹性,吹弹可破一般,她生怕戳醒了她,很快就收手了回来。
还好这个孩子乖得不像样子,被她一番触碰,也依旧香甜地睡着,小脸上似乎还带着浅浅的笑容。
“她的眉眼,看上去应该是像陛下些。”相雪露轻声道。
慕容曜眉间温软,目光柔和得看着她们:“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我们的孩子,是朕如珠似宝的公主。”
“公主?”相雪露愣了愣,先前她忘记问孩子的性别,心中被柔情尽数填满,此时才知道。
“是的,是个女孩,漂亮的小公主。”慕容曜道。
相雪露复又看向孩子,她心中对她的喜爱不减分毫,可还是难免有了些复杂的情绪。
本来,生下这个孩子的目的,便是为了承继晋王的爵位,以后也好作为她和国公府的依仗。
如今,却是一个女孩。
她并不是重男轻女,对女孩有什么偏见,而是她深知,在这个时代,做为一个女孩,即便身份尊贵,也难免在许多地方受到拘束。
如果是个女孩的话,也就意味着她原本的计划基本宣告破灭了。
相雪露的眼神不由得黯淡了些许,但她又不想表现出对孩子的情绪,孩子是完全无辜的,即便她现在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她便尽量克制着掩饰着,不在面上显露出来。
但还是被慕容曜敏锐地发觉了。
他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感受到了她的心思,抬眼看向她,道:“你不必过于担心,朕自然有别的法子。”
他这般说了之后,她的心倒是安了许多,虽然仍旧残存着计划被打破后,对未来的不确定。
“这个孩子比预先的产期早了一个月,倒是正好合上了原本计划宣称的生辰。”他慢慢说道,“不过既然是个女孩,原定的那些计划也就用不上了。”
“不知皇嫂是否还愿意如我们之前约定的那般,将她作为朕的公主养大。朕可以发誓,只要朕在一日,便无人可以伤得了她,她便是同龄人中身份最尊贵的,帝国的明珠。”他温声询问道。
“既然不能充作王府的世子,臣妇也对陛下的决定没有什么异议,只是——”她犹疑了片刻,“她毕竟还小,若是将她一个人放在深宫,臣妇实在是不放心。”
再怎么说,她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割舍不得的孩子,她这么小,将她独自丢在宫里,便让她升起了一股抛弃她的罪恶感。
慕容曜笑了起来:“皇嫂为何要这般说,先前你本就居住在宫里,在孩子长大之前,你亦可以一直留在宫廷内,无任何限制。”
“想去看她,见她,易如反掌。实在不必有所担忧。”
相雪露一惊:“陛下便不打算娶后纳妃吗,您有了自己的妻室以后,臣妇便不宜再留在宫中了,不仅招眼,易惹贵人不喜,便是出入得太频繁了,恐怕也不甚妥当。”
“不打算。”他沉稳冷静地说道,“目前朕的女儿才这么小,朕还有心思想别的打算?万一那些个女人里有一个心思不纯,见此生嫉,伤害了朕的女儿怎么办?”
“纵使事后追究,诛她九族,也难以挽回损伤了。”
他似乎越说越觉得自己想的很周全,微皱眉道:“在朝的世家里面,哪个不是满腹算计,想据宠生事,或者有了朕的孩子以后做文章。若是知晓了朕的女儿的存在以后,又送自家小姐入宫,还不知道要生多少事出来。”
慕容曜凝思片刻,终于想定了:“回去朕就下一道圣旨,三年之内,不必言明选秀之事,朕已有子嗣,更不必以此为由催促。”
“陛下。”相雪露微微睁大了眼睛,“您是打算将她的存在昭告天下?”
“不然呢?”慕容曜理所当然的说道,“朕的公主,有什么好遮掩的,就当令天下朝贺恭祝,方彰显其尊贵。”
相雪露一时有些哑然:“这样动静也太大了些,那些朝臣不定在心里怎么猜测,再者,她的生母那里,陛下准备如何说。”
“难不成因为旁人的猜测,就委屈了我们的女儿不成。”他满腹筹谋,“至于她明面上的生母,朕早有计划。”
“朕对外宣称,公主生母为朕之挚爱,因缘不在。”慕容曜顿了顿,“旁的就不再多说,言尽于此了。”
他说挚爱那个词的时候,语气同说其他词的时候一样,并没有什么变动,这才让相雪露确定,他只是在复述自己计划中的一环,并没有其他意思。
虽然她的心尖忍不住因此微微颤动了一下。
“陛下,连累您了。”她的唇嗫嚅了一下,终是道:“为了臣妇能时常看望孩子,陪着她长大,为了孩子的安全,您牺牲了不少。”
为此顶住朝臣的压力,三年不进行选秀,膝下仅有一女,储位空悬,想想便知道,要承受多么大的压力。
她是亲身经历过的,但是晋王府和国公府的承嗣压力,便要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更别说偌大的国朝,后继无人,在继承人出现之前,天下人要给予的压力了。
“这些都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慕容曜将孩子抱到了自己的怀里,低头看着她的小脸:“这是你千辛万苦,拼命生下的孩子,朕如何不应珍视。”
他虽然是看着孩子,但是话却是对她说的。相雪露看不清他眼眸中的神情,一时亦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总是这样,话语间意味不明,令她不敢想多了,亦不敢想少了。
相雪露沉默了一瞬,刚欲重新说话,却未想到,此时孩子却突然醒了,她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看向这个崭新的世界。
她第一眼便看到了抱着她的慕容曜,清澈的眼眸里清晰地倒着他的倒影,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小婴儿此时还不会发出笑声,只是软绵绵地哼唧着。
慕容曜的面上亦染上了不浅的笑意。
他将孩子抱得靠近了相雪露的身侧,轻声道:“你看看,多可爱。”
“你平日里就应该像这般多笑笑,有利于身体之外,还会更美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眉间沉淀着日月光华,即使抱着孩子,已经成为了父亲,却丝毫不掩他的惊艳容色。
甚至连眉宇间隐隐的慈爱之意,也并不影响在他身上流转的光彩。
相雪露看过去,确实很可爱,她的心亦忍不住软了下来,全心神都在孩子身上,以至于都没空去注意慕容曜是不是离得太近了些。
孩子贴近了相雪露,闻到了母亲身上的亲切的气息,便下意识地朝她身上拱了拱,用脸蹭着她。
这般幼小的孩子便像弱小的小兽一样,亲近你的时候,会让你感觉到自己全身心都被依赖着。
相雪露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全身不由得僵硬了起来。
慕容曜在一旁轻笑道:“她这是在表示喜欢你呢。”
“是吗?”相雪露闻言,更有些僵硬了,她从来没有做母亲的经验,这是她此生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
她从慕容曜手上结果孩子,孩子换了个地方,起初的一会儿,在她的臂间乱动了番。
可惜她手臂僵硬着,完全不知道应该做出何种反应,只是茫然无措地将胳膊撑在那里。
“要这样抱孩子。”慕容曜忍不住低笑了出声,他微微上前一点,握住她的胳膊,帮她调整着姿势。
果然,经过他的一番指点以后,相雪露觉得自然了很多。
“陛下怎么知晓这些的。”她微有些惊奇,很多都是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他也是头一回做父亲,怎就知晓了这么多。
慕容曜淡然道:“在得知有她时,便早早地预备好了一切。”
“朕凡事皆喜欢谋定而后行,何况这等要事。至于抚育孩子的细节,朕得空也会向太医以及上了年纪的有经验的宫人请教一番。”
他顿了顿:“实在算不上什么值得称道的大事。”
他越是这般说,相雪露越是感到了一阵羞愧,明明当初提出要留下孩子的是她,结果最终无什么准备的也是她。
生下孩子以后,便头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要不是有慕容曜操心着一切,她不知道还有多少要头疼的。
“让陛下多虑了。”她有些愧意道,“您平日里操劳国朝大事,就已是不易,还要分心思在这些事务上,替臣妇考虑自己的事,实在是臣妇的失职了。”
谁知,她说完以后,他却定定地看着她:“你永远不必这么想。”
“你受的苦,受的累,朕都历历在目,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与你相比,朕付出的一切,何足挂齿。”
相雪露可以感受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真心实意的。
不由得有些震动和感慨。这天下多少男子,都把妻子辛苦操劳,生儿育女,看作是理所当然。妻子受的苦累不但得不到丝毫的体贴,男人们反而会认为自己在外为生计奔波,妻子不前来体谅却抱怨自己的辛苦,便是不贤惠。
那些人又哪比得上慕容曜每日的工作强度,为嘉朝操劳的心思,便是如此这般,他先想到的都是她。
相雪露忽然觉得,慕容曜即便不是帝王,单作为一个普通人,也是极为耀眼的,定是一个优秀的丈夫。
可惜,却被她给祸害了。还累得他要几年不娶。
她这边心绪繁多之际,却不知道怀里的孩子,因为父母都没有关注她,而不满地撅起了嘴,微微地闹腾了起来。
相雪露赶紧低下头去,按住了她扭动的身体,轻拍着她哄了起来。
只是孩子却好似嗅到了她身上香甜的气息,开始往某个地方拱了过去。
相雪露面色突然有些微红。
慕容曜注意到了她神色的变化,也是低头看去,一瞬间便福至心灵:“她这是饿了。”他低笑道。
“皇嫂知道如何喂孩子么?”他问道。
相雪露有些警惕地抬头看向他,若她说不会,难道他打算亲自上手帮忙。
看清了她眼底的防备,慕容曜以手扶额,略有些无奈地道:“朕不会做什么,只是口头上告诉你罢。”
随即,他在她身侧附耳,低声说了一番言语。
相雪露面上的红潮更是明显了,偏偏慕容曜说完以后,还偏首问她:“现在知道了么?”
她贝齿轻咬红唇,有些羞意:“知道了。”
话一说完,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对上,又一触即离。慕容曜唇角微弯:“朕不会看,放心。”
说罢真就转过了身,不再面对着她。
虽然他看不见她了,但他毕竟就在眼前,相雪露扯着系带的手有些微颤犹豫。
67. 67 会很爱很爱你
孩子似乎觉得被冷落了, 越发地乱动了起来,在她的怀里蹭来蹭去。
相雪露的脸色越发鲜艳,涨红。
她最后还是妥协了,不过不忘与慕容曜说一句:“那陛下待会切莫回头。”
听到她如临大敌的叮嘱, 慕容曜只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朕保证, 你且放心吧, 孩子都快饿坏了。”
相雪露低头, 怀里的孩子半扯着她的衣襟,不时发出委委屈屈的哼唧声,确实一副快被饿坏了的样子。
她一边解着衣衫,一边略有些头疼地道:“难道没有奶娘,或者牛乳给她喝么,怎么饿成了这样子。”
“朕也是无办法。”背对着她的他轻叹了一口气, “这孩子不知道是遗传了谁的倔性子,无论是乳娘也好,牛乳也罢, 都不肯喝一口。”
“你若是再不醒来, 朕都不知道怎办了。事先准备的一切到这个时候, 却是落了空。”
相雪露将孩子抱得贴自己更近了些,直到她终于喝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食粮,才终于安静下来。
她忍不住气笑道:“还真是个喜欢挑挑拣拣的金贵人儿。这时候倒不抗拒了。”
那边传来慕容曜的闷笑声,似乎怕惹得她恼意上来, 他很快收了声, 轻咳了一声道:“作为嘉朝唯一的公主, 娇贵些也无什么,再者,她这是亲近你, 喜欢你。”
相雪露看着孩子乖乖巧巧地窝在她的怀中,一脸满足的样子,便是有再多的心烦,此刻也尽数平息了下来。
能怎么办呢,对待怀里这个她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要看到她安谧甜美的小脸,她的心就软得不成样子。
似乎感受到了娘亲的目光,孩子喝到一半,忽然停住,将小脸侧过来,对着相雪露,绽放了一个甜蜜的笑容。
她的心在一瞬间再次化作了水,也就是在这时,她发现孩子的眉眼,看上去真的很像慕容曜。
尤其那双眼眸。慕容曜因身居高位多年,心思缜密难测,眼睛总是难以窥探的深渊,但是不得不说,的确是一双极好看的眼睛,仿佛时间最顶级的黑曜石经造物主亲手打造细磨而成。
刚出生的这个小团子,有着一双和她父亲一模一样的眼睛。
却因初出于世,尚且稚嫩,眼睛里澄澈而透亮,仿佛有水波盈盈,又仿佛珍贵的宝石一般闪着光。
小团子的眼睛很大,眼尾如同她的父亲一般,微微地上挑,虽然现在还不太看得出来,但是已经可以预测到,她日后的眼角定然是狭长而微翘的,美人凤眸,魅惑多情,不知道会迷住多少人的眼。
所幸,以她的身份,只有她挑选别人的份,没有别人来觊觎她的份。相雪露突然感受到,做慕容曜的女儿,的确很有安全感。
似乎听到她那边忽然没有动静了,慕容曜微暗的声音从旁侧传来:“怎么了?”
相雪露轻声道:“她在看我。”
“陛下,她的眼睛真的好像你。”她忍不住道。
只见帝王的背影突然顿了顿,片刻后才道:“是吗?”
“其实朕觉得,像你才好。”
“不不不,”相雪露说,“陛下恐怕不常揽镜,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多少人艳羡的。您的眼睛,放在您身上,与面容互衬,便已经是时间绝丽了。”
“若是放在女子身上,更是惊艳无双。”
她说完后,便听得他那边沉默了片刻,仿佛听到他低声在口齿间碾磨着一些听不太清楚的字词。
“这句话你从前也说过。”他忽然道,“不过时间太久远,你恐怕记不得了。”
相雪露脑中一转,确实没有想起来与这相关的任何记忆,她下意识以为不是什么重要的,便没再多想了。
她轻咳一声,突然意识道方才的自己语气太激动了:“是臣妇多话了,现在才记起来,这么小的孩子,太远的景物是看不清的。”
“以后便会的。”慕容曜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传来,“记得最深的会是你,第一个唤的,也会是你。”
听他这语气,仿佛有一种莫名笃定的口气。相雪露也没闲暇去继续问他,只因为怀里的小团子,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了。
她一手拖着孩子毛绒绒的头,一手抱着她的小身子,她此时又闭上了眼睛,小睫毛便看上去更翘了。
此时室内空寂,只有他们三人。难免会发出一些声音,哪怕声音原来便不是很大,但是因为环境的寂静,就显得被无限放大了。
她的面色越发红了起来,额间似有细密的汗意渗出,她想拿帕子去擦,但是手里抱着孩子,并不能够到。
相雪露努力想让声音变小些,但是孩子却并不配合,越发用力,仿佛真被饿坏了一般。
于是她便只能颤巍巍地维持着这个姿势,僵硬着双臂抱着孩子,只能祈求慕容曜没有仔细听。
时间过得很是漫长,有些称得上是度日如年,所幸,最后的最后,终于结束了。
她轻吁出一口气,将衣襟掩好,将孩子放下,慢慢地重新系着系带。
“是好了么?”慕容曜适时地问道。
相雪露此时正在系着衣裙上的最后一颗扣子,闻言,指尖微颤了颤:“快了,再稍等等。”她用细弱的声音说道。
这时,她方想起,慕容曜从方才到现在,倒是一直秉持着君子之道,背对着她,并未转身,无论欲做什么,都会事先询问她的意见。
虽然,仍还是……很难为情罢了。
终于,当她最后理了理衣衫,才松了一口气道:“好了。”
慕容曜重新侧身过来,第一句话便是:“孩子也不轻,你初初生产,方才抱她也累了吧,接下来就让朕来罢。”
他主动上前分担,相雪露自然没有不允的道理,只是,才刚把孩子递给他,她就想起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她赶紧将目光投过去,可惜这时已经迟了。
慕容曜刚好低眸向孩子的脸蛋上看去,一眼便看到了她唇角残留着的,未擦拭干净的奶痕。
相雪露瞬间脸颊爆红。
“陛下……”她讷讷道,想说什么但是又说不出什么,最后只好干脆地闭上了嘴巴,不再多言。
慕容曜却好似并没有以此为意,他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轻柔地将孩子嘴角的湿润奶痕擦去了,动作细心又妥帖。
相雪露见他擦完以后,自然而然地将帕子叠好,收入怀中,忽然有一股莫名的羞意传遍了全身,让她恨不得立即逃离现场。
慕容曜料理完了孩子,顺其自然地偏首过来看她,见她面容红得吓人,俊眉一锁:“这是怎么了,是发热了?”
不少女子产后都会有发热之症,若是处理不好,留下病根是一回事,更是有可能危及生命。
没等她出声,他的手就搭上了她的额头。
慕容曜的手相比她的脸上的温度来说,有些微凉,因此他搭上的地方,温差的触感便格外的清晰。
相雪露的身子不由得在那一瞬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她突然想起他的那只手,方才是叠过那张帕子的,指尖划过了帕面……他现在隔她这般近,近到她好似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奶香味,就是不知道是从何处沾染上的。
他的眉微蹙了起来,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体温有些不对劲:“有些偏高了,朕去唤太医过来仔细问诊一番。”
说罢,他就将手拿下来,好似有些起身去传太医的趋势。
她在最后一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在碰触到他的那一瞬间,她自己都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急中如此。
“不用了,陛下。”相雪露的嗓子有些干涩,“臣妇没有大碍。”
“您若是实在不相信,放不下心来,可以问一下脉,便知晓了。”
她知道慕容曜略通医术,于是便主动提出来,让他亲自确定,好过去传了太医大老远过来,虚惊一场,闹一番动静。
慕容曜闻言,半信半疑地摸上了她的手腕。相雪露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搭在了她腕间的脉搏之上。
她的脉搏有活力地跳动着,散发着滚烫的热意,他的指尖略粘着凉意,沉静地放在她的手腕上。
半晌之后,他收回了手:“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慕容曜复又将目光逡巡在她的脸上,最终凝在了她的眉心,语重心长地说:“虽然身体没问题,但是皇嫂月子期间,同时也应注意心里的情绪变化,不易有过于激烈的变动。”
相雪露微低着头,细不可闻地回了声:“嗯。”
被衾之下的手,却几乎要将床垫抠烂了,她亦不想有什么过于激烈的情绪变化,只是……却由不得她。
慕容曜将孩子重新放回了旁边的小床之上,替她掩好被角,然后转身回来,对相雪露正色道。
“虽然孩子甫才出生,时日不多,但许多事朕已经考虑好了。”
“朕打算封她为荣昌公主,先前的那些封邑另算,赐她食邑万户,位同亲王,至于金银绸缎,亦一并列了单子,待会与你看。”
他的眉眼在此时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威肃,但天生的俊美让此等气质仿佛落入眉间的一缕流光,熠熠轩然霞举。
“朕的考量或许多有遗漏,因此这只是个初步的计量,你若是有哪里觉得应当改动的,直言便罢。”他抬手,微按了按眉心。
相雪露听完后,沉寂了好久,才终于出口,她深吸了一口气道:“陛下,请恕我不敬,您是不是有些太过夸张了。”
在她的印象中,史书千载,也没有哪个公主在一出生便得到如此高的待遇的。
前朝参摄国政,宰相有十,五出其门的摄政公主,也只是在其权力巅峰之际,才累封到了万户的食邑。
更别说封号。本朝以来,公主的封号皆是在成年以后,出阁之际才会赐予,封号的内容名称也大多在,淑,柔,贞,嘉,婉,乐,安这种谕女子的美好德行的字眼上。
还从未听说,有名为“荣昌”或者类似寓意的封号。对于一个女孩来说,它的意义太过惹眼,太过轩昂阔大了。
退一步讲,本朝即便是皇子,若非嫡长子,也是在成年之后才会封王,赐予王爵。现在,一个刚出生的皇女,便直接在礼仪形制上位同亲王了——还不包括她那些明显严重超格的规制。
“陛下。”她似有些头疼地用手半掩住了脸,“这样明显超格的封赏,传出去了,还不知道世人会怎么看呢,朝臣或许也会谏言弹劾。”
“再者,孩子毕竟刚出生,臣妇怕她福薄担不起。”
“这有何。”他淡淡道,“先前便是那些朝臣,天天催促着朕绵延子嗣。如今朕有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他们谁敢妄言。”
“孩子是他们催促要的,真有了,朕便是多厚待,疼爱偏宠几分,又有何不可。前朝的例子是前朝的事,朕立志要做千古帝王,朕的孩子,便是做了那千百年来的第一例,又能如何。”
“该是她的,便终究都是她的,谁也夺不走。至于福气?荣昌二字,便是庇佑她如这蒸蒸日上的嘉朝一般,永远永远的繁荣昌盛,华光无人能及。”他的声音富有力量,一声一声地敲击在相雪露的心上,她有些被震住了。
“朕乃真龙命格,天生压制一切邪祟,朕的女儿的命格,还怕担不起这些福气?”他嗤笑了一声,眉宇间尽是傲然之色。
相雪露这时忽然才想起,天生的自信傲然,睥睨天下的眼界,视万物为蝼蚁的张狂,或许才是慕容曜掩藏在深处的底色之一。
只是长久以来,被他过分成熟,过分稳重深藏不露的气质给迷惑,很多人总是忘了,那个九重宫阙之上的帝王,如今也不过十九而已。
放在寻常人身上,未及弱冠,真是少年气盛之时。偏慕容曜具备了这样的一切资本。
他为太子之时,与国朝太傅谈古论今,在猎场上紫衣烈烈,墨发飞扬,眉眼之中,也曾尽显不羁张狂,将万千河山月色笼于眸中的气度。
相雪露如今回想起来,也许,做出这些事情,却正正好是符合了慕容曜的性子,是他会做出来的举动。
见她似乎眸间有些微微的眩晕,他放低了声音,收敛了威压气息,在她的身旁,柔声道:“朕觉得颇对不起她,让她背负着生母不明的背景出生,虽然以荣昌的身份,谁也不敢妄言,但朕还是觉对她有几分亏欠。”
他缓了缓,继续道:“朕更觉对不住你。让你们母女不能光明正大地在世人面前想认,你辛辛苦苦生下了孩子,受尽了十月怀胎的苦楚,却不能听她在明面上,唤你一声娘。朕每每想起,都觉刀割般地痛心。”
“但若是将她作为王府郡主,难免夜长梦多,有人觊觎晋王府,她无能继承爵位的兄弟撑腰,反而日后处境不力,你亦要额外分出精力去保护她,顾及她。”
“不过你亦不用太担心,目前朕之所行,只是暂且的计划,总有一日,朕会找出一个能令我们都各得喜乐的法子。”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相信朕,那一天不会太远。”
“而在此之前,请允许朕弥补你们母女。这些,只是朕短时间想出来的略微心意,并不能使朕安心,皇嫂若是仅这些都不愿受,朕日后可如何是好。”
“她现在年岁还小,距离成年亦久,在此期间,封邑各项皆有你来掌管。”
“收下吧。”他说道。
听见慕容曜的声音里,满是肺腑真挚之言,甚至染上了一丝恳求之意,相雪露的心亦跟着有些动容。
都到了这份上,她也不好再行推拒,喉咙哑了哑,终还是道:“那臣妇便代替荣昌谢过陛下了。”
见相雪露答应了,慕容曜的俊颜上亦露出久违的笑容,他的视线在她和孩子之间转了转,忽道:“朕忽觉得,这样称孩子的封号,未免太疏远了些。”
“不如皇嫂来替她取个名字吧。”
“你是她的母亲,总不好事事都让朕做主。”
闻言,相雪露一怔,她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怀孕的时候,她不知男女,更是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将孩子顺利地生下来,旁的倒没有多想。
此时慕容曜陡然谈起此事,真让她愣住了。
她思索了片刻,有些为难地道:“孩子取名不是小事,尤其她将来的名字还是要上玉牒的,臣妇学识浅薄,实在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名字。”
以前,她曾养过宠物,取名字的时候也硬是成了一个选择困难症状严重的人,最后随便用路边看到的景物取了名字。孩子的名字当然不能如此随意,她搜肠刮肚也没有想到听得过去的名字。
“不如这样,大名还是由陛下来取,您懂得多些,取的名字也适合些,臣妇来取她的小名。”她想了半晌,还是决定将取名大事交给慕容曜来代劳。
慕容曜见她确实是一副为难得不得了的样子,倒也没有再推拒,应承了下来。
他的眸光微微一转,似乎是早有一些想法,沉吟片刻后道:“不如便叫“珺”,珺者,美玉也,公主玉质华光,璞玉初开,正是衬这个名。”
言罢后,他略微偏首,微笑看着她道:“皇嫂以为如何?”
慕容珺,听起来便是一个很美好的名字,这个字确实很衬她的身份,也适合女孩子。
不过,“可是陛下,若是照此说,如那琬,璐,琳岂不是亦可。”她问道。
谁知慕容曜微摇头道:“这些字或许有些俗气,或许已经被前代人用烂了,女子叫这些名字的,为数不少,再者,朕之所以取此名,也是……”
他话说到一半,便骤然顿住了,只是用带着淡淡宠溺之色的目光,在她们身上轻轻飘过:“日后你便知道了。”
他这边刚说完,相雪露也想好了女儿的小名,她的齿尖轻轻碰了碰唇珠,略微犹豫了一下,说道:“臣妇想叫她绵绵,您觉得如何?”
“绵绵。”慕容曜将这个词在唇齿之间辗转了一番,眉目间溢出盛大的华光艳色,他笑得很真心开怀:“此名十分好。”
“绵绵。”他又唤了一声,不过说这声的时候,是看着小床上的孩子说的。
绵绵此刻睡得正是香甜,小嘴在微微咂吧着,不知道梦里是梦见了什么好吃的,她浑然不觉,自己的名字已经被父母决定了下来。
慕容曜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抚了一下她的小脸,看着这张与她有些相似的脸蛋,他的眉目间更是温柔了几分。
相雪露亦是低下了头,一同看向孩子,她轻声解释道:“这孩子抱起来,就像是抱着绵绵软软的云朵一般,温温软软的,臣妇刚才,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个名字。”
她很喜欢这个名字,见慕容曜亦是很喜欢,心里头越发有些雀跃起来:“只希望孩子长大以后,也能喜欢我们为她取的名字。”
“她会喜欢的。”慕容曜温声道,“她也一定会很爱很爱你这个娘亲。”
“陛下为何这样笃定。”相雪露失笑道,虽说他说的话很是动听,她听起来亦是欢喜,但她还是不知道,慕容曜笃定的底气从何而来。
慕容曜不言,只是看着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世人皆言女肖父,若此言当真,她该是会喜爱她所给予她的一切,不论好坏。
他这般直接地望过来,时间久了,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微微地侧开了一点目光,先前被暂时放在脑后的事此时却是想了起来。
她回想起自己生产时唇齿之间蔓延的浅淡血腥味,她那时虽然意识不完全清醒,却隐有所觉。
相雪露朝慕容曜身上看去,在他的上下扫了一遍,试探性地问道:“陛下,臣妇昏迷之时,您是不是做了什么。”
“臣妇依稀记得,那时候口齿之间,仿佛有一股血腥之气。陛下是不是……”
她有了一个猜测,但是又不能完全确定,毕竟以他帝王之尊,贵重龙体,行此事怕是太医都要晕厥过去了。
慕容曜只是清清淡淡地说道:“只是流了一点血而已,比起你所受的疼,不过尔尔。”
果然如此,不知为什么,她心里没有缘由地突然一紧。他这般说,她却越是有些不信。
以他向来大事化小,对自己经历的事轻描淡写的风格,说不定,比她想象的严重多了。
68. 68 再生个孩子
相雪露知道慕容曜怕是不会轻易告诉她真相, 便第一次大着胆子,径直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
广袖滑落,露出了他的左腕,此时上面赫然包扎着一层白色的纱布, 绕了好几圈, 决计不是普通的伤口。
相雪露细瞧了两眼, 好像见到有隐隐的红色从最里面透出来。
她的面色有些发白, 好半晌才说:“明明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怎一句都不说。”
却见帝王将手复又收回去,慢条斯理地扯下广袖,重新将手腕处掩盖住:“不算什么,便没准备说了。”
他这边不甚在意,转眼却看见她不太正常的脸色, 笑意慢慢晕染开来,扩散至眼角以及其他地方:“月子期间,最忌胡思乱想, 忧思多虑。”
“你若实在想让朕少操些心, 便多多修养, 少做思考。待身体蕴养好了,再论旁的也不迟。”他的声音清润,话语间很有让人安定的力量。
相雪露的心无端地平静了许多,她轻声道:“是。”
接下来在行宫中的日子, 都是闲适惬意的疗养生活。绵绵平常多数放在她这里, 她生来便乖巧, 又有宫人帮忙搭手,相雪露几乎没费什么心。慕容曜时常过来探望,彼此之间气氛难得始终保持着和乐融融, 让她几乎生出了他们便是一家人的错觉。
可这行宫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远离尘世无纷扰,却终不能永远留在这里,毕竟,外面的世界里还有着相雪露的亲人,以及她其他的一切。
当慕容曜告知她很快便要启程回宫后,她足足愣了半晌,片刻后才反应过来,她确实在这里待得太久了。
他将绵绵轻轻抱起,她犹豫了一下,走到他的身边,细声问道:“陛下,回京以后,还是同先前那般吗?”
慕容曜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眸底似有微光闪过,他浅笑:“太后思甥女过甚,待其回京,邀其入宫相陪,时日未定,甚是合乎情理。”
他这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番话,便已是预示着,这便会是未来太后的意思,至少世人得知的是如此。命运的转轴,被他轻轻一拨,便轻而易举地改变了方向。
“皇嫂还需有什么可忧虑的呢。”他微笑着看着她,“朕早就说过,除了养好身体,别的都不需你担心。”
“日后回了宫里,也是日日都可以见到绵绵。你若是愿意,朕可以另为你辟出一处宫室,方便你们母女二人一同生活。”他将一切都掌握自如,天衣无缝。让相雪露连挑剔的机会都没有。
相雪露沉默了片刻,只得说:“陛下所思周到,臣妇实在没有还需补充的地方了。”
闻言,他的笑意更大了几分。
***
回京的路上,因带着一个刚满月的孩子,所以一路都是乘着最舒适的马车慢行,相雪露原本担心耽误了慕容曜的事,但后来见他气定神闲,便知道是自己多虑了。
回宫以后,相雪露先带着绵绵回到了自己的寝殿,因一路有宫人掩护,倒没有被宁寿宫的人发觉。
她先是将女儿安置在了内室的床帐里,尔后出去到了外室,预备着喝口茶润润嗓子,只是才一坐下,便听到了宫人在前殿的通传声:“太后娘娘到。”
相雪露有些始料未及,没想到自己连凳子都没坐热,太后便来了。她略略整理了下衣裳,刚站起来,太后就走了进来。
太后很久都没有见到相雪露了,此时甫一见到,很是有些激动,连眼眶都有些微红。
她上前两步,握住了相雪露的手,感叹道:“原先听你去行宫养病,还担心你在这些天里消瘦了,现在看来,倒是过得不错。”
相雪露闻言,面色有些微羞。可不是吗,她这大半年来,好吃好喝,锦衣玉食地养着,谁来了都要被养成富贵人了。
太后拉着相雪露坐了下来,与她闲话着家常。
“瑶璋行宫月余前的那场雨,可真是大,听闻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京城通去的道路都一度断绝。哀家当时听见了还很是担心,心想你在行宫里会不会受到影响。”太后有些后怕道。
相雪露笑道:“这便是您多虑了,再怎么我至多待在宫室里不出来,不会有什么事的。”
太后道:“当时陛下也是这般,认为无什么事,不顾群臣阻拦,坚决要回去,要知道,天气恶劣,路途艰险,沿道若是爆发了什么山洪,后果不堪设想,可陛下却仿佛被灌了什么迷魂汤一样,唯独在此事上决计不肯让步。”
太后叹了一口气,捏了捏鼻梁:“哎,陛下也是个固执的,说一不二的性子。”
相雪露心中一动,她之前只是知晓,陛下是从南大营赶回来的,却不知道中间还发生了这般的曲折和故事,内心很是有些触动。
“不过那日,也甚是奇异。”太后的语调一转,带上了几分惊奇的语气,“不知是不是极端天气的原因,那日雨后,在瑶璋行宫出现了异象。”
“雨过初霁之时,有一道紫光自最东边的天幕出现,降落在了仙居殿的顶端之上,伴有如龙凤之形的云雾在天边翻滚,有一行仙鹤相偕而来,依次落于屋檐之上,引颈高鸣之后便又施施然飞走了。”
“但凡见过的人,都终生难忘。”太后啧啧称奇,“钦天监说,此等天象,寓意着上苍赐福,我大嘉朝的国瑞降临,是大吉。”
她看见相雪露一脸茫然之态:“你未曾看见么?”
那日正是她生绵绵的时候,相雪露自不可能看见天象,她垂眸道:“是有听说,但未曾亲眼见过,当日雨势甚大,怕有冷风泄入,便在宫里未曾开窗过了。”
太后遗憾道:“那便有些可惜了。”
同时,相雪露心里也有几分纳罕,自古以来,有异常天象,均是有影响国朝运势的大事伴随发生,这又是要有什么事。
太后今日来见相雪露,也是因好久未见,才急步过来了,此时该说的话已经说的差不多了,思及她方结束路途奔波,该是早些安顿的时候,便不欲多留。
正要起身离开,内室里却传出一声极其低微的嘤咛声。
这声音本是极小的,平日里不认真听也听不见,只是不巧,现今室内其他宫人皆被提前驱离了出去,仅坐着她们两人,便幽静无比。
太后脚步一顿。
她半侧着身子朝内室看去,疑惑道:“雪露,里面可曾还有什么人,哀家怎么听见人声了。”
相雪露的心差点停跳,她的喉间轻微颤抖了一下,缓声道:“您恐怕听错了,若真有什么声音,那也估计是养在里的猫儿爬窗叫唤。”
她小心翼翼地解释,直到看见太后面上的疑窦渐渐消散,才终于长吁出了一口气。
太后方一离开宫室,她就紧赶着去了内室,见绵绵不知何时醒来了,带着几分嗔怪几分疼爱地捏了捏她的小脸:“净会吓你娘亲,刚才若是让你姨祖母知道了,要如何解释交待。”
绵绵浑然不觉,只是睁着那双清浚浚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她。
见她这样,相雪露哪还有责怪的意图。
思及此处,为了避免夜长梦多,该叫陛下早日将绵绵的存在公布,也好不用这般遮掩。
她一边这般暗自思索着,一边拿来了宫外收到的信件翻看。
随意打开一张,她的视线骤然一顿。信中说的是乔芊语前几日生下了一个男孩,江夏郡王府大喜过望,正欲广邀宾客前来庆祝一番。
好似最过高兴的便是老吴王妃,传闻其甚至一时失言,说出了先帝未有孙辈,我却已有长孙的不敬之语。
不过谅她辈分崇高,年岁已大,倒也没有人真和她追究。
相雪露的眉头深深地拧起,这是生了个男嗣便得意忘形了么。不过也能理解一二,江夏郡王先前的风评便不是太好,此时急于需要子嗣来稳固府邸,也尚在合理的范畴。
只是不知道为何,她心里没由来的就有些不舒服。
当晚,相雪露抱着绵绵去了慕容曜那处,彼时,帝王正微垂眸子,右手持朱笔,左手微放在太阳穴上,端正整肃地批阅着奏折。
她进来前,没人告诉她慕容曜正在理政,此时见到了,便慌忙着要退出去,却被他叫住了。
“外面风凉。”他缓声道,“别出去了。”
相雪露只好顿住了脚步,又走了回来。
慕容曜放下朱笔,伸手逗弄了几下绵绵,复对她道:“是出了何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漫不经心地道:“谁还能让你不如意?”
相雪露咬紧了唇瓣,半晌不语,过了良久才开口说道:“只是有些忧虑未来。”
“绵绵如今还小,有您庇护,臣妇自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以后岁月还长,她再怎么荣宠在身,也只是个公主罢了,无什么实权,也参摄不了朝政和宗室。”
“您以后再怎么也会有自己的皇子,来继承君位,将来时日久了,什么都不好说,绵绵又无亲生兄弟庇护……”
她的声音越说越是有些沉闷:“臣妇到了那时,恐怕也护佑不了她,将来国公府甚至是晋王府,还不知道是谁在做主呢。”
说完这番话后,似乎是怕他误解,她赶紧找补道:“陛下,臣妇没有不信您的意思,只是夜长梦多,臣妇难免多为她思虑几分,还请您体谅臣妇作为母亲的心情。”
一下子说完了一堆话,好似心里的压力一下泄出来不少,无论慕容曜打算怎么回复,她都感觉心头松快了几分。
“无事,朕怎会因此责怪于你。”慕容曜并没有生气的样子,反而身子朝她那边靠近了一些,声音低暗:“此乃人之常情,皇嫂有些担忧,再正常不过。”
“其实,朕倒有个法子,可以一劳永逸,从此皇嫂亦可安枕无忧。”他的声音渐缓渐沉,“只是或许有些冒犯到皇嫂。”
“是什么法子,还请陛下直言。”今日里,相雪露的整个情绪一直陷入一种低迷的状态,无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知晓那是她的心结所致。
此时听见他朝她透露几分幽微的希望,便很是想立即知道。
至于冒犯,若是能彻底解决掉她的心头刺,冒犯一些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曜却突然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她,嗓音有些微哑:“皇嫂确定要听?”
见她点头,他的唇角忽然扯出一个极轻浅的弧度:“皇嫂不是担忧绵绵未来没有同胞兄弟撑腰么?这其实不是个难事。”
“皇嫂还年轻,朕也还年轻,若真想未来有人顾着绵绵……”话说到这里,他便顿住了,没有继续往下说,却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相雪露微微睁大着眸子,似是听明白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听明白。她维持着这个动作半晌,才缓过神来:“陛下……”
心中已是掀起惊涛骇浪。
却发觉他的眸中并无作假玩笑之意,她忽觉喉间有些艰涩,此时连羞涩都顾不上了,大浪淘过后余下的只有不可置信。
“陛下……您是认真的么?”她努力做了一番心理建设,微颤着嗓音道。
“朕从不说虚言。”他噙着淡淡的笑意,看着她,“朕是结合皇嫂所忧,谨慎考虑过。”
相雪露此时最怕听到的就是他这副认真的,一本正经的语气。
慕容曜似见她有几分呆滞,在她耳边继续诱惑般地说道:“若是再有了孩子,是个男孩,养在宫里或者是晋王府,朕都无什么意见。”
“左右,孩子也就是小时候相差的有些大,皇嫂若是考虑好了,待孩子长至三四岁时,再认回晋王府,说是自小身体虚弱,在外修养,也无人看得出什么不对来。”
他循循善诱:“当然,孩子的实际年岁与明面上的年岁,自然是离得越近越好。皇嫂若是有所想法,当当机立断,抓紧时机。”
慕容曜的声音仿佛有什么魔障般,竟越听越觉得合理,相雪露差点便要鬼迷心窍地答应了下来,直到最后一刻,脑袋里好似被一声钟声震醒,才清醒了过来。
“陛下……”她的声线里此时都有些轻微的哆嗦:“请容臣妇,再想想……再想想。”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不敢再抬眸看他,总觉得今日的他,有些不同于往日一般,陌生得让她有些害怕。
“自然。”他轻柔地道,“此事非同小可,皇嫂自然要多想想。”
说话间,相雪露感觉到他的温热的大手,轻轻地抚过了她的后脖颈,虽只是一掠而过,没有多做停留,但她仍感觉到了一股不由明说的颤栗。
仿佛脖颈皮肤上的细微绒毛都跟着轻轻地颤动起来。
“那,臣妇便先行告退了。”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企图将之维持在一个正常的幅度,不让人觉出异常来,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此时她的内心是如何的波涛汹涌,激烈起伏。
她生怕多停留一刻,就会生出一些她预测之外的变数出来,于是,甫一得到慕容曜金贵的允许,她便最快地离开了宫殿。
出了殿门,一阵微冷的风吹过来,拂到她的面上,让她越发清醒了几分,知晓刚才的一切不是她的幻觉。
回想起他方才的神情,那般的温柔,那般的好说话,却也是那般的深沉,那般的莫测。
她抱着孩子的手不由得紧了紧,绵绵似乎感觉到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奶哼声。
相雪露低头看去,每每看到绵绵的眉眼,她便会想起慕容曜的那张脸来。两者最大的不同便是,绵绵的面容尚且稚嫩,还未长开,而慕容曜的眉宇与眼眸却是精致又惑人,潋滟无双,夺魂得很。
他方才与她说那些话的时候,语调平静,没有丝毫情.欲包含其中,似乎只是客观详实地为她分析各种可能。似乎,他只是真想为她解忧,才想出了那样的法子,还考虑到了她是否为难,只是单纯的建议一般。
一下子又将皮球彻底踢给了她。
相雪露忽然觉得,虽然看似一切决定权都在她的身上,但她又好像是那个完全不能自主的人。偏她又在他的身上挑不出什么错来。
慕容曜一直都对她甚好,像今日这个法子,对他无什么益处,却对她有很大的现实意义。他也不催促她,亦不强迫她,只是静静地待她选择,并且表示可以配合她的一切抉择,帮她实现计划。
她越发觉得头痛得紧,想着此事且先放放,容后再计,先回去睡一觉再说。
直到躺到了床榻上,才发觉压根就没有困意,满腹都是心事,尔后,莫名就想起从前做过的那些梦境起来。最后是如何在迷迷糊糊间睡着的,也不甚清楚了。
第二次晨起,还未完全清醒,便听到了外间传来的嘈杂的声音,她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想着,这又是出了何事。
直到出门以后,才发觉,他们悄悄议论的,正是绵绵。
“你听说了么,陛下在今日早朝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说话的是一个小内侍,瞧他挤眉弄眼的样子,便知道哪怕到了现在,这件事留在他心中的震动依然有多大。
“说他已有一女降生,赐名为珺,今封为荣昌公主……”他一说便有些停不下来了,极力渲染当时朝堂上的震惊,以及荣昌公主获得的封赏有多么夸张,多么离谱。
“听说,当时的几位阁老,脸色当场就变了,那几位可都是朝堂上的老狐狸,往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狠人物,这次见他们吃惊的样子,可知陛下瞒得有多死了。”
小内侍复又感慨道:“去年的宫宴上,陛下还和朝臣们说,一年之内,便会在子嗣或者婚配上有个结果,当时我还以为是用来堵臣子们嘴的一时之言,未想到,陛下果然是成就伟业的人,这边风声瞒得不知道有多紧,那边便已在不知不觉中解决好了人生大事。”
几个小宫女亦是听得一脸震惊,半晌都回不神来,过了会儿以后,才有一人低语道:“我从前见陛下就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清样,还以为他此生要就此下去,未曾想到……”
另一个宫女到现在也是有点不敢相信:“那那荣昌公主的生母,有透露是谁么,何方神圣,竟能引得陛下也为之折腰。”
几人又是一番絮絮私语,猜测着。
相雪露在旁听了半晌,倒没有打断他们,因她也想知,目前朝堂上对此事的态度是为何样。
她默不作声地回了宫,换了衣物,拿着出宫的玉牌,回到了卫国公府上,此时,正值卫国公下朝回来。
她站在府门口,刚好将祖父拦住了。
“雪露。”卫国公的面庞柔和了几分,“这几个月修养得如何,祖父事务繁多,又怕扰了你清净,就没有去看过你。”
她简单地与卫国公寒暄了几句,然后不着痕迹地试探道:“祖父今日朝堂上,可听闻荣昌公主之事。”
卫国公没想到她和他提起了这个,有些微讶地挑起了眉:“陛下今日突然说自己有了女儿,又封了公主,确实令我等有些始料不及。”
相雪露心中微微一紧:“听说荣昌公主的礼制超格,待遇逾制,就没有朝臣来反对么?”
“有是有。”卫国公道,“说实在的,古今以来,也未见过哪个宠爱女儿的皇帝,在女儿如此幼小之际,便如此大肆封赏。自是遭到了朝臣劝谏。”
“不过陛下的性子你也知道,越是在此时劝谏,便越是做无用功。今上虽年轻,未及弱冠,却极有主见,手段比起登极多年的先帝来说,还要更甚一筹。群臣自知劝谏无望,后续也没有再劝。”
卫国公徐徐说着,很有耐心地为相雪露解释着。
“不过——”他话音一转,“此事之所以没有人死谏到底,归根结底,因为不过是一个公主罢了,便是宠爱逾制,亦撼动不了国朝的根基,更影响不了大嘉的未来。”
“陛下约莫是初做父亲,才一时激动了一些,有了皇子之后,说不定这份头回的新鲜劲也就过去了,不会演变到比现在更甚。”
说到此处,他露出了了然的笑意,“从前,朝堂还很担心陛下真就独身一辈子,后继无人,现在,有了荣昌公主的先例,有一便有二,也说明陛下在子嗣婚配上并非是无可撼动的冷硬。”
69. 69 绵绵那次,便是恰好有了
“往大了说, 倒是个好事。至少群臣不会像从前那般忧虑,整日为嘉朝的未来担心了。”卫国公捻须笑道。
比起卫国公的乐观,相雪露的心却是一紧。
朝堂对此事没有过多的抵触,还不是见绵绵只是个公主罢了, 影响不了储位的确立, 亦干涉不了他们在前朝的利益。
她的绵绵, 在他们眼中, 便是再受帝王重视,也不过看作是一个如娇养的金雀一般的存在,千百年后,最多在嘉朝史书的列传之上,寥寥书写几笔,后人提起, 也至多是曾有个公主,颇受帝王爱宠,因此留名而已。
说不定很多家中有女儿的大臣, 反倒以为这是一个契机, 可以将自家的姑娘送入宫闱, 毕竟,皇帝如今在此事上的态度看似比以前是有松动了,要不然也不会有了绵绵。
卫国公是忠君爱国的典范,国朝的未来有了希望, 他的心情亦随之变得很好。转眼却见相雪露神色郁郁, 关切问道:“雪露这是为何事心郁啊?”
相雪露自然不可能说出心事, 只是摇了摇头:“无什么事。”
卫国公拍了拍她的肩膀:“雪滢也好久没见过你了,你这次回来,刚好可与她一见, 你们姐妹说会话,心情也会愉悦不少。”
相雪露颔首:“我也正有此意。”
她来到了雪滢的院子,进门后却没有马上寻到她,院里的侍女低头道:“二小姐在练剑呢。”
她循声来到了后院,果然看到了自家妹妹,一声雪衣,发丝用发带束起,手持宝剑,正在空中划出各种凌厉的剑势。
见她来了,雪滢挽出最后一个剑花后,收剑回鞘,很是有几分惊喜地奔向了她。
“阿姐,你终于回来了,这几个月可是有养好身体。”
被问到这个,相雪露下意识地有些心虚,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这大半年是去做什么了,因此她只是轻咳一声,含糊道:“好多了。”
雪滢将她的腰抱得紧紧的,依恋地靠在她的身上:“那便好,我也觉着阿姐这半年来身子似乎养好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般消瘦了。”
不知怎的,雪滢感觉相雪露抱起来比从前更舒服了,身上还似乎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奶香味,闻起来很好闻,令她下意识地不想松手。
相雪露身子微微一僵,想到最近半年来,自己似乎当真丰腴了不少,现在还在哺乳期,赶紧略微挣脱了妹妹的怀抱,生怕被她太近瞧出异常来。
她垂眸看向她:“你呢,这半年来可有做好功课,阿姐看你好似练出了一身腱子肉,想必在武学上下了不少功夫吧。”
说到这里,雪滢的眼中一下子有了光芒,她微有几分自傲地说道:“那是当然,这几个月,顾将军主动上府教我剑法,他说很少见到我这般颖悟的武学奇才,是天生学武的料子,仅仅这段时间,我便将他授予我的第一套剑法练得七七八八了,只是因为年纪尚小,还使不上全劲来。”
相雪露早就知道自家妹妹在武道上很有天赋,只是没想到,她甚至得到了顾南亭的认可,顾南亭是谁,少年将军,饮马瀚海之人,本身就是个绝世将才,在此上面的传奇人物。
她摸了摸妹妹的脸:“那你便跟着顾将军好好学。”
现今这个世道,虽然对女子多有拘束,提倡学习琴棋书画做大家闺秀,并不是很赞成女子打马射箭,但相雪露想着,自己愿意帮妹妹多争取一些自由的空气。
从前她不算是毫无顾忌地支持她,总想着,她这般过于武勇,怕是不太好寻夫婿。
如今有了绵绵以后,越发觉得,为何要束缚着自己,明日自有明日的活法,未来是怎样也还不知道,要紧的是过好当下,活得开心。现在锻炼得心性更加坚韧勇敢些,也好过将来面对变故哭哭啼啼毫无章法。
之前很少寻到专门教姑娘家的武道师父,练习骑马的地方大多鱼龙混杂着不少成年男性,也没有始终都适合去训练的地儿。如今既然顾将军愿意上门教学,相雪露还是十分欣慰的。
“隔日我去备些礼物,也好送给顾将军做为感谢。”她说道。
“对了,阿姐。”雪滢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顾将军教我的时候,还时常向我问你的消息,说是好多年未见,没想到你又去行宫了,倒是有些遗憾,上次叙话不多,未能尽兴。”
“只不过我也不甚清楚阿姐你的消息,倒没有答上个所以然来。”
“这样啊。”相雪露思索道,“那改日寻个空,我该是登门拜访一下顾将军,也好亲自表达谢意,顺便请他日后多多关照你。”
既然对方也有意与她叙话,她自然是顺水推舟了。
与雪滢闲谈确实很能分散注意力,缓解心情,但是,一离开卫国公府,先前的愁绪便渐渐地又涌上来了。
当马车重新驶入宫中时,夜色下大开的宫门口就像是一只蛰伏着的巨兽的漆黑大口,无声地吞噬着一切。
回到宫中以后,却不见绵绵的身影。青柠告诉她,陛下白日的时候派人来将绵绵接走了。
相雪露怔了一下,一想也合理,毕竟现在绵绵不同于往日,是昭告天下的帝王的长女,大嘉朝名正言顺的金枝玉叶,上了皇室玉牒的荣昌公主。
只是心里头不免有几分失落罢了,毕竟是亲自看顾了那么多天的人儿。
“陛下将绵绵安置在了哪里呢?”相雪露问道。
按理说,寻常公主年纪尚小时都是与生母居住在一起的,除非生母有罪在身或者身份太低,才会给其他的高位妃嫔教养。
公主年岁渐长以后,若是生母出身尊贵,自己又有封号在身,通常会另辟一宫室,供公主单独居住。
以她如今作为晋王妃的身份,定是不能光明正大地抚育绵绵。只是,若是被陛下带走了,又会交给谁教养呢。
绵绵现在太过幼小,若是单独居住在一处宫室,没有主位约束宫人,难免宫人们日常中会有惫懒疏忽,她也是放不下心来。
青柠回道:“这便不知道了,奴婢只知道是陛下将公主接走了,旁的消息,就再也没有听到传出来。”
相雪露听了,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这几日,女儿一不在眼皮子底下,她的心都会有些不安定,现在情况不明,更是令她坐立难安。
煎熬了一会儿以后,她决定,还是要去寻一下慕容曜,确定一下绵绵的下落。
于是夜里,她只是随意地披了件披风,便踏着月色,来到了紫宸殿。
即使是在深夜里,殿门口亦是守卫森严,大嘉朝最精锐的一批紫衣卫,面无表情,沉默而又岿然不动地立于宫殿的四周。他们不发一言,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身上随时散发出来的肃杀之气,提醒着一切心怀不轨之人冒犯的下场。
相雪露心里下意识地紧张了起来,以前她也去寻过慕容曜,但那都是在白日里,只需去他理政的地方寻就好。那时来往皆是人,虽然不隐秘,但是亦不会有一种仅她一人的紧张。
今日,还是她第一次来他的寝宫寻他,这也是实在无法子的举动。
紫衣卫们肃冷地将她的求见报给了内面,得到允许的答复后,才侧开身子,让她进去。
进入紫宸殿的前一刻,她最后抬首望了望头顶上的天空。
乌云半蔽着月色,今夜的月亮有些发红,不同于寻常的清辉。
紫宸殿顶上的琉璃瓦反射着一种奇异的光,似乎被月光染得也与寻常有些不太相同。
檐牙上的龙首威严,气势庞大地朝着夜空张口长鸣着,龙目上闪烁着暗沉森冷的光。
相雪露潜意识里冒出来了一些想法,关于这个夜晚的有些莫名的预感,徘徊在她的心底。
进入殿内,相比外面的微寒,里面温度适宜,宫灯在壁廊上悬着,发出明亮柔和的光亮,宫人上前来恭敬行礼,为她指引方向。
“陛下在东侧殿的书房等着您。”
紫宸殿的宫人皆很恭顺沉默,始终低垂着头,沿路遇到的其他宫人也都很是静默无声,见着她以后,只是在旁侧静静地行礼,待她走后,才离开。
可见这里的规矩森严。
相雪露跟着引路的宫人,并未走太久,到了书房的门前,宫人默不作声地退下,仅余她一人站在门口。
相雪露沉顿了片刻,轻轻地推开了门。
书房里面,有着一张极其宽大的书案,两侧的墙壁上安置着直达吊顶的书架,密密麻麻地放置着从古到今的各类书籍,散发着渊远的书香和时间的厚度。给人一种很强的压迫力。
书房的角落里,放着一个鎏金兽首香炉,正悠悠地朝四周喷吐着淡淡的香气。
她走进去的时候,慕容曜恰好也抬眸向她望来,他安然地坐在那里,像是早就预料到她会来一般。
相雪露给他行完礼,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陛下,请问您将绵绵安置在了哪里,今日回去以后没有见到她,有些着急,还请陛下见谅。”她低声道。
慕容曜将手中的书籍合上:“不必担心。今日白日里朕将她带到了紫宸殿,宁寿宫中怕有旁人的耳目,便没有留话。”
“现下,她正在偏殿睡着,很安好。”
相雪露闻言,心里吊着的石头放下来了一大半,她松了一口气:“那臣妇便放心了。”
“只是,臣妇有些心事,不得不问陛下。”她期期艾艾。
“臣妇斗胆想问一句,日后陛下是准备如何抚养绵绵的,她现在还小,单独居于一宫,也很不合适,臣妇亦是放不下心。”
慕容曜将看过的书籍插回了原来抽出来的地方,这才转首朝她道:“此事朕早有打算。”
“她确实还太小,朕也知道,皇嫂那里不方便养育,但左右放在旁人那儿,朕又不可能放心。”
他用修长的手指微撑着左侧的太阳穴,略斜着首看她:“思来想去,还是放在朕这里比较好。”
“在绵绵能独立生活之前,朕打算让她住在紫宸殿的偏殿,朕亲自抚养,亲自教导,如此,总还不会出差错了。”
他用着平常的语气说着这一切,却压根没有提,自建朝以来,还从未出过帝王亲自抚养皇子女的先例。
相雪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她读史没有慕容曜多,却也知道这是不合乎常理的,因此甚至之前都没有往这方向想过。
她如何也没有想到,他再次提出了一个如此惊世骇俗的提议。
若是被朝堂的那群大臣知道了,又要引起轩然大波。
虽然她的心绪此刻很是复杂,心湖亦是被一颗石子砸中,掀起不小的涟漪,但是她却并没有出声反对。
因为,她思来想去,竟然也想不到更好的折衷方案了。
交给任何人,确实都不如交给他这个亲生父亲养育来的好。
只是——
“若是这般,以后绵绵定然被无数人的眼睛盯着,出行甚至是一举一动都可能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朝廷。”紫宸殿,乃是大嘉的中心之一,帝王的寝宫,绵绵在这里以后的生活定然是众矢之的。
“臣妇身为宗室女眷,不太好总是来紫宸殿觐见陛下,如果以后臣妇思念绵绵,该如何得见呢。”
“陛下的安排都很好,臣妇无什么意见,只是难免有几分着急的私心。”
“这算不得什么私心。”慕容曜笑了起来,“绵绵的成长亦需要母亲的陪伴。”
“朕早就说过,一切朕都提前考量到了。”话语间,他从书案的一旁抽出来一张薄纸,递给相雪露。
“皇嫂看看罢。”
相雪露接过纸张,仅看了两眼,就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这是……”纸张赫然是一张图纸,上面刻画着宁寿宫,紫宸殿,以及在它们之间的一条……密道。
“皇嫂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微笑着看着她,“这条密道只有你我二人知晓,你以后想来见绵绵,随时都可以。”
不知道为何,听到此话过后,相雪露却莫名的,从头到脚地引起了一层颤栗。帝王之侧岂容他人酣睡,这句话适用在这里也很合适,他将这等隐秘告诉了她,几乎是将能威胁到他安全,宫要机密的事情告诉了她。
他就没有一点忌惮,一点迟疑么。
太过不了解皇帝,不是件好事,太过了解皇帝,也不是件好事。她现今有了这么多与他共同的秘密,她深感自己好似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是利益是保障,同时也是负担,威胁。
相雪露先前心里的那种惴惴不安越发明显了起来,她总觉得,若是交换帝王的秘密,总是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她咽了咽口水,有些艰涩地问道:“平素里来会不会太打扰了陛下,万一那时陛下正有要事……”
话说到一半,只见慕容曜站起了身子,他慢慢地朝她走来,直到走到她的身侧:“皇嫂为何总是有这般的疑虑,瞻前顾后。”
他似是不解般地反问:“你我做为绵绵的父母,你来看望她,不是很正常的么?”
他高大的阴影有半面投到了她身上,挡住了大半的顶灯光亮,相雪露攥紧了衣角:“虽是这么说……”
但她一个守寡的女子,频繁出入帝王寝宫,似乎,也听上去不是那么一回事……若是有旁人知晓,定不会认为他们清清白白。
见她一时沉默,他轻轻薄薄地在她的身侧笑了起来:“朕知道皇嫂在担心什么。”
他俯下身子,有只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不轻不重:“朕上次说过的话,依然有效。”
慕容曜这句话几乎是贴在相雪露的耳侧说出来的,她感受到了他温热的气息喷在了她的耳珠上,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既然有些事情,无论发不发生,旁人都会那般想,那……为何不就让它成真呢?”
“总归这件事,对皇嫂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就当是为了我们的绵绵。”他在“我们”这个词上,略微加重了一些。
相雪露忽然发现,慕容曜哪怕是在说着这种话的时候,语气也永远是温柔的,优雅的,冷静的。
她感觉到自己的下颌被他轻轻抬起,他微凉的指尖印在她的皮肤之上,引来了她的又一阵颤栗。
“皇嫂考虑好了么,朕随时奉陪。”
相雪露鬼使神差地抬眸朝他看去,才发现,在夜里室内灯火的掩映下,他的脸颊一半光亮,一半阴影,越发显得俊美绝伦,好似天人。
他的唇鲜红而薄,形似花瓣,很是精致,随着他的话语微微张合着。
他的那双幽眸,平素里都是明明灭灭,难以揣摩,此时却完完全全地倒映着她的影子,她感觉,此刻,自己正在他眸底幽深的大海中起伏,随时都要被卷入深渊。
“想好了么?”他又问道,然后用轻不可闻,只有她才能听见的声音说,“就当是为了绵绵。”
“是……就当是为了绵绵。”相雪露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她的语调末端,甚至都带上了一层细微的哭音。
她不知道前路为何,不知道此次的选择是不是又要将她扯入一个更深的深渊,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会有什么难以预料的深远影响。
她只知道,今夜,她要头一回放下自己这么多年来内心秉持的那一套道德约束,以及羞耻的边界。
她要清醒地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不再能像之前一样逃避,用记不清楚或者酒醉情非所愿来掩人耳目。她以为自己心理上做好了准备,但是后来才发觉并没有,她忍不住话语间带上了如同先前的轻微泣声。
相雪露也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明明是她自愿答应的,她也考虑好了前因后果,她只能想这怕是矫情。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世间有多少人想成为皇帝子嗣的母亲,下任帝王的生母,就只有她,亲口答应了最好却还好似显得不情不愿。
心里最后的固执与倔强,还有那一丝像是掩耳盗铃的坚持,化作了最后时刻之前,她从袖子里抽出了自己的手帕。
***
相雪露的两个侍女,青柠和绿檬,甚得她的心意。譬如昨日,她一夜未归,她们也替她掩饰了下来,没被他人发觉。
青柠沏好了一壶茶,倒在青玉杯里,捧在手心,放轻步子走入内室,隔着一层床帐对里侧轻声问道:“王妃,茶水好了,您要喝些吗?”
里面没有回应。直到半晌过后,才传来一道女子有些虚弱的声音:“先放在旁边吧,我待会再来喝。”
青柠应声说是,垂首又退了出去。
室内重归宁静。
相雪露有些出神地看着头顶幔帐上的花鸟缠枝纹路,昨夜,她看到的花纹比这更加的精致华贵,富丽堂皇。
九条飞龙彼此盘旋着,或怒目瞪视,或引颈长啸。它们身上的鳞片鳞次栉比,金光闪耀地排列着,龙爪锋利无双,口中衔着的东珠亦是散发着莹莹之光。
爪下踏着山海,头顶悬着日月,山海伏波,日月当空,正如她一般,不知天地日月。
她不知道躺了多久,直到觉着自己似乎躺够了,喉咙有些干涩了,才收起发散的思绪,半坐了起来。几乎是在动弹的那一瞬间,她就下意识地轻嘶了一声。半晌之后,缓过身来,她才从一旁的小几上端起茶杯,缓缓将温茶送入口中。
回想起自己所行之事,还当真有几分疯狂。绵绵还未足两月,她便……若是真因此有了,说不定两个孩子相差不到一年。回想起皇帝与元显皇后恩爱,长子和长女皆是同年所生,一个在年初,一个在年末,以致于一度有人怀疑,有一子不是元显皇后所生。
现在回想起来,又何不可能的,只要……想到一半,她便脸色有些微红了。
放在一年前,晋王未逝之际,她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年后的自己,生活会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已是成了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再过不久,也许会成为第二个。而孩子的生父,皆不是她从前的丈夫。她更加想不到,那个对她温文有礼,光风霁月的帝王,骨子里居然——。事已至此,只能朝前路继续看,她只希望这一次便能成,如此也不用再去继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应该——机会还是挺大的吧,绵绵那次,就是恰好有了。
70. 70 此事不可着急
相雪露从床上起来的时候, 放好了先前身下垫着的软枕,那是她先前意识模糊之际,迷迷糊糊间突然想到的。
微微整理了一下床榻,看上去不似太乱, 才慢慢换好了衣裙。
这次她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叫侍女前来服侍。
理好了一切, 她才施施然地前往太后的住处, 拜见她。同在宁寿宫, 距离也不太远,走了不过一刻钟,便到了太后日常休闲的偏殿。
她走进一处靠着花园的小厅,太后不知从哪里又得了几盆珍稀的名花,正用手半捧着,喝着茶慢慢欣赏。
见相雪露来了, 太后朝她招了招手,示意她坐过来。
相雪露顺势坐在了太后的身边,亲近地说:“姨母今日是得了什么雅兴, 大早上便在这里赏花喝茶, 看上去心情很不错, 不过这花儿也确实很绝丽。”
太后闻言,笑吟吟地看了她一眼,悠悠喝下又一口清茶:“是南疆进贡的今年新花种到了,看着便讨喜。”
“不过哀家倒不只是因为这个心情不错。”太后道, “今晨, 哀家去看了荣昌公主, 真是出奇的可爱,哀家第一眼见到就喜欢上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太后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 很是真切,是真心喜欢。
“若不是皇帝看得太紧,生怕有人跟他抢了似的,哀家都想将公主抱到宫里养几天。”太后有些遗憾地叹息道。
相雪露捏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她故意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遮挡自己微变的面色:“一个小孩子,竟然能得姨母您这般青眼,真是出奇,说得雪露都好奇了。”
太后笑意渐深:“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子,长得真是玉雪可爱,这么多年无论是在皇室还是宗室,抑或者是臣子家里,都没有见过这般讨巧的小姑娘。”
“那双眼睛看两眼哀家,哀家的心就跟着化了。”太后似乎还在回味当时的感受。
“外貌出众这点倒是承了当今圣上,看着她的脸,便很容易联想到皇帝,亲生这点是决计不会作假了。”
相雪露心里略微松了一口气,还好目前绵绵五官上更贴近慕容曜一些,第一眼看到她,总是更容易想到他,再加上他又是她公开在明面上的生父,大多数人应该都只会被潜意识引导着朝慕容曜那边想,不会联想到她。
谁知,太后下一句便是:“但真正让哀家越看越亲切的,还是荣昌公主让哀家想到了你小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姐姐也是刚生下你不久,哀家回府看你,便像个小雪团子一般被裹在襁褓你,哀家大着胆子去抱抱你,发现软得轻得不成样子。”
太后的面上露出了追忆和怀念的神色。
却让相雪露瞬间惊起了一身冷汗,她嗓音深处发着微颤,慌忙说道:“年岁太久,姨母怕是记错了吧。雪露从前只听祖父说,我小时候顽皮的紧,常常弄得没有小姑娘的样子,衣裙和脸蛋都弄脏,荣昌公主是金枝玉叶,听起来又乖觉的很,雪露怎敢与公主相比。”
太后闻言,摸着下巴,思索了一番:“太久远的往事确实有可能记得不太明晰了。不过哀家还是觉着,在第一眼看到公主的时候,就有一种似曾相似的熟悉感,然后恍然间便想起了你幼时的情景。”
她似有些伤感地摇头微叹:“只是时光如白驹过隙,一瞬间便都多少年了,姐姐不在了,你如今也很大了。唉,若非不是晋王早逝,如今哀家说不定能抱上你亲生的孩子,也好过馋别人家的孩子。”
相雪露听她提起晋王,莫名就想起被晋王养在别院的母子二人,心里下意识地升起一股抵触。像他那般所为,她甚至觉得,和慕容曜生个孩子,也比摊上一个像晋王那样不负责任的父亲要好得多。
于是,她在这个话题上没有多言,只是轻声附和道:“时光的确匆匆,不过雪露如今,倒也算是安稳度日,比起母亲,已经是堪称幸运了。”
太后想起自己早逝的姐姐,看着相雪露的眼神越发柔和了不少:“这几日宫中的花草都被换成了应季的,开了不少,繁华似锦,有时间便多出去转转,也比闷在宫里要好得多。”
“有空还可以去瞧瞧荣昌公主,也许你见了她以后也会觉得甚有眼缘。”
相雪露微微一顿,然后细声应道说是。
“对了,今日陛下要来宁寿宫中陪哀家用午膳,到时候你也一并同来。不用让膳房的人往你那儿送膳了。”
相雪露的脸微向旁侧偏了一下,没有让太后看到自己神色的变化,她未想到,昨夜一别,竟如此快又要见到他。她的心里尚还没有做好准备。
但好像也不太好推拒。
***
三人一同用膳也不是头一次了,但太后总觉得此次的氛围有点不同寻常。
雪露除了低头吃菜以外,总是不住地与她说话,连带着座椅,都朝她这边偏了很多。
“雪露,今日是有什么心事么?”太后微带着点疑惑问道。
相雪露夹菜的手一顿,微动了动眉,“姨母为何这么说?”她恢复过来,将那筷子菜夹到了太后碗里,“这个菜味道不错,您尝尝。”
太后见她自开膳以来,一直侍奉她用膳,自己却没有吃几口,有些无奈又宠爱地道:“你顾着你自己便好,哀家有宫人侍奉。”
“只是觉得你今天与以往相比,似乎过于开朗了一些。”
“是么?”相雪露笑道,“那应当是许久没有见到姨母的缘故,堆积了几个月的话,一下子就倾泻而出,不受控制了,叨扰了您,还望多多见谅。”
方才相雪露一直见缝插针和太后搭话,以至于坐在对面的慕容曜都没能有说话的机会。此时,他悠悠抬首:“皇嫂是这样的性子,您也应当了解。”
他一开口,相雪露就沉顿了下来,空气中有一瞬间的宁静。
这时,慕容曜吃得差不多了,从一旁侍立的宫人手中接过一张湿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指尖,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言:“皇嫂之前,将披风落在了朕那处,也未记得要回。”
“朕这次顺带着带给皇嫂了。”说罢,他微微一笑,从旁侧拿来了一件披风,递给了她。
相雪露有些慌乱地连忙去接了过来,拿到手中后甚至顾不上去叠,胡乱塞到了自己的座位边上。
太后有些讶异:“雪露近日去见了皇帝么,是有何事?”她用略微有些探究的目光在慕容曜和相雪露之间徘徊了一下。
相雪露差点被吃到一半的饭菜噎到,她一边捂嘴轻咳,一边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是很早之前了,不是最近。”
所幸,慕容曜并没有揭穿她,反而很是配合地微点头:“确实是有些时日了,最近才被宫人寻了出来。”
他唇角微微勾起:“先前藏着的位置有些不太好找。”
接下来的午膳时间里,相雪露一点用膳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随意吃了点东西饱腹。
结束之后,两人与太后作别,却在出了殿门以后的一处转角,被慕容曜叫住了。
他的声音温温沉沉,不算很大,但是她却在听到以后像是被定住了身子一般,再挪不开脚。
望见她僵硬的身子,以及手里抱着的披风,慕容曜微敛眼睫,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慢慢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抬手,从她的怀里抽出那件披风,轻轻地掸了掸,尔后展开,张开双臂,像是用一种远处看上去似乎是半环抱的姿势,为她搭上了披风。
慕容曜用他那低沉微喑的声音在她身侧道:“回去的路上正是风口,昨日都穿了,今日便不要忘了。”
听他提起昨日,相雪露的身躯不着痕迹地微颤了下。
她的脚后跟碾磨了几下地面,最后本欲克服内心向他主动提出告辞,却忽然被他握住了垂在身侧的几根手指前端。
“还有件东西,朕差点忘了。”他说。
下一刻,相雪露感觉手心被塞入一张柔软的物件,她下意识低眸望去,发现是一张手帕。
“你昨夜一并掉在朕那里的。”他微叹了口气,“昨夜非和这物件片刻不离,今日反倒是把它忘了。”
相雪露的手指尖狠狠地抖动了一下,她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力平复下自己不平静的气息。
她朝他微微一礼:“是臣妇的疏忽,谢过陛下了。”
比起之前,她在外面对慕容曜更为谨遵礼仪,好像是在掩耳盗铃一般,虚伪的要紧。但是她现在正是需要这种虚伪,来维持她的体面与尊严。
“别说谢。”他看着她似乎有随时要离开的架势,微张薄唇,“去一趟紫宸殿吧。”
“绵绵想你了。”
这么小的孩子当然不会有什么想念某个人的意识,甚至间隔的时间一长,都不太会记得先前见过哪些人。他这般说,多半是绵绵饿了。
相雪露有些为难,方才紫宸殿回来不久,她现在对那个地方简直便有种下意识地畏缩,可是——好像也不能干看着女儿挨饿。
经过短暂的思想交锋后,她最终还是妥协了。
“好,陛下,臣妇随您去紫宸殿,只不过恐怕待不了太久。”她事先小声提醒道。
“无事。”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垂眸道:“原也用不了多久。”
走去的路上,相雪露下意识地将身上的披风提了提,抚平了一下褶皱。却不期然间,因此闻到了其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
仅待了一个晚上,就尽数染上他的气息了。
***
随慕容曜去了紫宸殿以后,他将绵绵交给了她,然后很有自觉地退到了珠帘以外。
她轻解罗裳,绵绵的小脸就主动地凑了过来。
整个过程并不漫长,但是却难熬的很,她时时刻刻都提心吊胆着,绵绵会不会发出什么大的声音。
总算等女儿心满意足饱了以后,她才理好衣衫,重新将她抱在怀里,走了出去。
珠帘微动,他侧转过来,面色并无什么异常,只是主动上前去接过了她手中的女儿。
“绵绵这些天越发重了。”他低声道,“让朕来吧,你抱久了会手酸。”
两人一同看了孩子一气,因为注意力尽数在绵绵身上,倒是没有引发出别的旖旎出来。
直到她自觉待的已经够久,想要离开之际。他从旁侧的案几上拿来一本书,递给了她。
像是之前便找了出来,提前放在这里预备给她的一样。
相雪露接过,看了一眼书封,一瞬间,淡红色便爬上了她的后脖颈和耳侧。
她将那本书匆匆收好,便告辞道:“陛下,时间也不早了,臣妇便先回去了。”
慕容曜淡淡地颔首,这次倒没有再阻止她。
走在回去的密道之中,相雪露忍不住神使鬼差地又低头看了看那书封上的字,仅看了一眼,便赶紧地收了回来。其实也没有什么,或许是她面薄,经不住羞。这本书,约莫是讲妇科之道的,教人如何调理身子,或者注意些什么,更容易有孕。
只是,是从他手上递给她的,他面无异色,她也是浑然不觉地接过,事后想来,便有些过分亲密了。
回宫以后,相雪露本想将之束之高阁,但是又不知是不是受了某种催动一半,竟将那书页翻开,当真看了几页。合上的那一瞬间,她暗示自己,事已至此,只是不想让昨日做了无用功。
这般想着,心头才舒缓了不少。
***
本来,这段时间应当像之前一般平静悠然地过去,但相雪露却不可能保持如同先前一样的心境。
尤其是那日之后,她总是有些过度精神紧张,几乎时常出于一种矛盾的心态,既希望自己有孕,又希望没有。
但是日常各种方面却是比从前注意了很多。有些生冷的,过分辛辣的食物她是不太敢吃了,只因听说有些影响怀孕初期的女子。每日夜里也不太敢看书至太晚了,总是早早地睡下,整个人变得比太后还要修身养性起来。
这几日,她一想,觉着有些过于夸张了,怀绵绵的时候,她无知无觉,也没这般顾忌过,绵绵一样安好无事。最后只能归结于心境的改变,这次她有些求子心切了。
过了大约半月左右,她看了些医术,听说在这个时候,便可以诊出是否有孕,于是她叫来慕容曜为她专门配置的太医,请其为自己诊一诊脉。
太医悬丝吊脉,捻须沉思,她观察着太医的表情,心里紧张得不行。
半晌后,太医收回了手,恭敬道:“王妃娘娘,您的脉象一切正常,身子十分康健,并无需要疗养的地方。”
相雪露心中一沉,再次问了一遍:“你确定没有什么旁的要说的了吗?”
太医确定道:“您的身体安然无虞,并没有需要诊治的。”
相雪露很是失望,挥了挥手令太医下去,自己呆坐在窗沿沉顿了半晌。良久后,才慢慢回神过来。
其实此种结果,才应当是理所当然。之前那次,纯属是万中无一的运气,才恰好有了绵绵。若是真的能次次都有这般运气,天底下也没有那些求子困难的夫妇了。
她心里思索了很多,最终缓缓地从书匣里抽出一张纸来,铺在了桌面上,她悬着墨笔,犹豫了片刻,才落笔下去。
半晌之后,她写完了简短的一封信笺,将之封在信封里,在封口处加以纸条封缄,印上自己的印章,交给了宫人,让其送至萃英殿。
交出去的时候,她有一瞬间的迟疑,甚至想收回手,但最终还是目送着信笺被送了出去。
没过两个时辰,她便收到了答复——晚间于紫宸殿相见。
她闭了闭眼睛。
当夜幕降临,她提着灯,从宽敞明亮的密道中,走至紫宸殿时,她已经感觉到,手心里湿漉漉的一片。
紫宸殿内明光煌煌,从吊顶的顶灯,到壁灯,地灯,从东往西,日夜燃烧着无数灯烛,这便是帝王的寝居,嘉朝的中心之一。
相雪露陡然从密道中出来,虽然密道内亦不暗,也不是那种传说中一贯阴冷的形象,但还是被这帮宏伟辉煌的光明,刺得眼睛微眨了眨。
慕容曜还未换去白日里穿着的朝服,他眉目清肃,正襟危坐,仿佛在等待着哪位大国的使节到来一样。
垂眸看向她:“你来了。”
随后指了指身侧的位置,让她坐下。
慕容曜这般宏大的气派,让相雪露率先内心里生出了一丝怯意。他好似不是打算见她,而是要做什么十分严肃正经的正事一般。
似乎察觉到了她心中的想法,他微瞥了她一眼:“今日事多,另加了晚朝,方才才见过几位重臣,未来得及换上常服。”
他不解释还好,一解释,相雪露就觉着更为拘束尴尬了。显得她今日找他,像是那种史书上缠着帝王不上早朝的妖妃一般,耽误国朝正事。
不过看慕容曜的神色,他倒未觉得有什么。
慕容曜见她坐下了,提起一旁的青白釉莲纹壶为她倒了一盏茶,声音如水声般和缓,不紧不慢:“其实皇嫂无需心急,此事便是一个顺其自然。”
“半月前的那次没有成功,再试试或许就成功了。”
他见她低垂着眼,盯着茶水的涟漪看,不着痕迹地笑了笑:“但若是这般,万一这次又没成,半月后再测,就会显得很没有效率。孩子的年岁,自然是隔得越近,越容易瞒过世人。”
“皇嫂若是有心,就应当多试试,如此,成功的几率也应当大得多。”
相雪露眼睫的末端颤动了一下,她慢慢地抬起头来,看向她,她的眼眶和睫毛都仿佛染着一层湿润的水光,让她显得越发惹人怜惜。
“陛下,我可以吗?”她仰颈问道。
慕容曜顿了顿,面色越发温沉了:“你当然可以。”他伸出手,拉过她比他要小一圈的娇嫩白皙的手。像是保证般地微微捏了捏。
***
相雪露不放过任何一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回去以后,便寻来了各式各样的补药,让宫人为自己煎制。
青柠绿檬皆有些不解其意,曾问道:“王妃身体好似一直康健,为何突然喝起了补药。”
相雪露面不改色地道:“近日觉得有些宫寒,便想补补身子。”
青柠绿檬听着觉得很有道理,许多这方面的疾病,都是年轻时落下的病根。王妃现在注意写补养,也是件好事。
便帮她越发卖力地煎起了药。
既然是补药,便不可能有多好喝,相雪露自幼无病无灾,哪里受过这种苦,初初有些喝不下去,差点全部吐了出来,只是后来一想到,最难的部分都已经过去了,总不好这时候前功尽弃,便克服了一下自己,捏着鼻子喝了下去。
喝了一两天以后,便渐渐地习惯了——准确地说是麻木了。
看着那漆黑的苦涩的药液,不需要什么心理准备就可以一气儿喝下去。
只是不知道这个消息怎么传到了慕容曜那里。以至于她次日去给绵绵喂奶时被他叫住了。
“其实此事越急越没有用。”他不动声色地靠近了她的身侧。“补药不多最多是聊以慰藉罢了,皇嫂实在不必过于勉强。”
“有时候,若想最顺利地解决一件事,关键就是要找到事物的根结。”他浅浅地笑着,眸中的波光凝望着她的倒影,“皇嫂如今经历了这么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么?”
“找到事物的源头,在其上面着力,便可以事半功倍,反之若是偏离了根源,将力往旁处使,说不定会离最初的目的越发遥远。”
“皇嫂回去以后,可以细思一下这句话,在任何事情上都是这个道理。想清楚之后,对你日后的人生大有益处。”他说着这番话,就像在与她讲述人生哲理,正色道。
边说着,他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了一张日历,放在了作案上,随手就拿起之前批改奏折的朱批,在那日历上画上了一个鲜红的圈。
相雪露定睛一看,正是今日。
“陛下……”她颤抖着声音,似解其意,又似乎什么都没懂,或者说,不愿意去懂,“这是何意。”
他握住了她的手,令她拿着朱笔,然后掌着她的手,在另一个日期上又画下了一个红圈。
似乎感觉到了她手的颤抖,他在她的耳侧轻笑道:“傻姑娘,紧张些什么?朕这是在教你,如何最大限度地去合理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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