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31

    白孤转向了越临:“道友,你和我九哥容貌相似,可否请你帮个忙?”

    越临:“说来听听。”

    “我九哥已去世了,我想向他道歉呢,便是再听不到回信。请问你能否暂代我九哥受我一杯道歉的酒,然后,替我九哥说句谅解?这样我就没有遗憾了。”

    酒桌上为了让亲者宽心,有这样一种习俗。倘若性格豪爽不羁的人,看见对方情真意切,说不定便答应下来,一杯酒倒进腹中了事。

    不过……

    越临和他对上目光。

    气氛有些沉默的尴尬,白孤咳嗽了声,一副羸弱不堪的模样:“这,这只是在下一个心结而已。如果觉得为难,就不必麻烦了。”

    一边说,一边抽了张白纱,轻轻捂住了嘴。

    可满桌的人不说话,都等着越临一个答复。

    如此,便显得他的楚楚可怜有了咄咄逼人的意思,似乎逼着越临同意。

    越临唇角勾了下,答:“我是月照君的人,他同意我就受你一杯酒,他不同意。那就不行。要问你问他。”

    锅甩了回来。楚寒今抬眸,对上白孤那双单薄的眼睛,他问:“月照君,行不行呢?”

    楚寒今没看越临,但哪怕一句话不说,他也明白越临的想法。道:“你若是真的内心有愧,要做的是补偿,而非找一个外貌相似的人喝酒。哪怕他喝了这杯酒,再跟你说句谅解,又能怎样?难道代表你曾经伤害过的人谅解你了吗?自欺欺人而已。”

    这话又直又硬,白孤脸色尴尬了一瞬。落阳拊掌大笑:“早知道月照君为人正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白孤,你也别念叨你的什么九哥了,喝酒喝酒!”

    白孤笑了笑,带过话题:“喝酒。”

    他也是好修养,脸上没有分毫不悦。饭桌上各干各的,楚寒今很少动筷子,袖口被轻轻拽了一拽。

    楚寒今听到越临的传音:“你这脾气真厉害。”

    楚寒今也传音:“怎么说?”

    “摆着张臭脸,说话直,又难听,但其他人不敢反驳你,还得装出一副受教的模样。所以说你很厉害。”

    “……”

    确定越临语气中含着夸奖,是真心实意称赞自己,楚寒今没话讲了。

    确实,只因他脾气一向不是很好,不会说奉承话,话直,在六大宗眼里是出了名的难对付。不过介意的人并不多,因为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楚寒今便是可以得罪的君子,言行一致,不会蓄意报复。

    酒宴飘飘地落了席,荣枯道的修士非要安排住宿,楚寒今再三推脱才罢了,跟他们纠缠了片刻,回到客栈的厢房时不见了越临。

    楚寒今沿着酒楼来回走了一圈,听见酒楼顶层靠近天窗,小二喊:“赏太阳呢?坐在这个地方?”

    传来一声:“对啊,赏太阳。”

    楚寒今走近,才发现越临躺在屋顶,身旁放了几坛子酒,仰头望着澄明的天色。

    从下午离开周府时楚寒今便能感觉到他情绪不佳,现在看来,自己跑屋顶上喝酒了。

    楚寒今站了一会儿,不太温柔,但也尽量在关怀:“你在这里干什么?”

    越临往旁边挪了挪:“来,坐。”

    笑话。

    楚寒今这辈子就没坐过屋顶的瓦。

    不过看着他身旁干干净净的瓦片,楚寒今思索了半晌,挨着他坐了下来。从这里往下看,整个风柳城的景致尽收眼底。几十年前这还是一座风沙之城,有修士特意在城门外开辟了森林和绿地,才能让风柳城形成现在适宜的气候和环境。

    越临身旁的酒瓶空了几罐,喉头微微滚动着:“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楚寒今没懂他回来了的意思,不过猜测和他的过往有关,这时候做一个倾听者就好了,没有说话。

    越临啧了一声:“你不会说话吗?”

    楚寒今看了他一眼:“你很难过吗?”

    “有点难过,”他想了想,“不过具体呢,又说不上来。”

    楚寒今轻轻嗤了一声。

    “好比你一个深恶痛绝的人,他突然来到你身旁,哭着道歉求你原谅。你说原谅还是不原谅?第一反应只是恶心而已。”

    楚寒今看他又喝了一口酒:“你觉得他恶心?”

    越临:“对。而且我还清楚,这段时间估计不太平了,他得跟狗皮膏药似的黏上来。故意出现来恶心你,找存在感,甩都甩不掉,招人厌烦。”

    楚寒今微微张了张口,想起什么,又紧紧闭上了唇。

    越临直视他:“你想问什么?”

    楚寒今想了会儿,道:“没什么。我已经决定,对你的过去什么都不问了。”

    越临唇角牵起,露出个笑意,伸手缓缓地拉住他衣袖一角:“不管过去怎么样,现在,未来,我会一直忠于你。”

    “……”

    没想到他又发自内心地表白,楚寒今面色不变,耳后微微泛红:“够了,话收住吧。你又不欠我什么,不必说这种话。”

    越临:“我欠你。”

    楚寒今:“嗯?”

    越临慢慢坐起来,伸手搭上他的肩膀。靠近这一瞬间,楚寒今下意识肩头僵硬,但很快趋于缓和,轻轻靠在越临的怀里。

    “我欠你,除了欠你,还有你腹中的孩子。”越临轻轻将手放上他腹部。

    楚寒今不太自在地推他:“别……”

    但他的手又被紧紧地握住。

    隔着皮肤,似乎能感觉到他身上的体温。越临看他的目光深挚又简单,轻缓地摸了摸他腹部,唇瓣的呼吸轻轻抚过他脖颈。

    这莫名让楚寒今想起了在墓穴中那个吻,当时越临没有记忆,野性不驯,扣住他的后脑便吻了上来……

    不知道怎么会产生这种联想,楚寒今皱了下眉。

    越临停下手:“怎么,弄疼你了?”

    他只是在流连地抚摸楚寒今的腹部,感受孕育的那个小生命。(摸肚子是因为怀孕了,不是别的原因)

    楚寒今僵声说:“没有。”

    越临还以为他不习惯,更加小心地抚摸着,小腿垫在瓦片充作楚寒今搭腿的垫子,手臂几乎将他搂在怀里,闻见发缕间幽郁的浅香味。

    孩子偶尔需要父亲的气息,再说越临似乎心情不好……楚寒今难得没叫板,默许这一切发生,甚至察觉越临的唇落在自己发梢,依然没有禁止,直到无意识腾着腰时,察觉到了一股暖意。

    他听到微乱的呼吸。

    猛地,楚寒今好像明白发生什么了,抬手一掌将越临推开,错愕地看着他:“你、你这是干什么?”

    他其实对那股热度很陌生,但又觉得很熟悉。

    越临道歉了:“抱歉。”

    他要是否认还好,竟然直接道歉,那证明楚寒今感知到的没错,睁大了清贵凤目,直勾勾注视越临。

    越临:“我喝了酒,有些控制不住自己。”

    控制不住……就可以当着他的面,暴露出想进入他的生理反应吗?

    楚寒今一拂袖,气冲冲下了楼:“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好。”

    他听见背后轻叹了一声。

    总觉得越临这声叹息大有深意,不过楚寒今没心思细想,回到厢房把门一关。他倒了杯茶,喝的很慢,喝到了傍晚才喝完。

    他给师兄发了封密信,又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才听到敲门声:“是我。”

    越临。

    楚寒今打开门,见他端着晚上的饭菜,站在门外。换了一身新的衣服,身上同时还有洗过澡的皂粉的香气。

    越临没事人似的:“吃饭了。”

    楚寒今放他进了房间,待背过身点亮了蜡烛,听见背后问:“还生气啊?”

    他回头,对上越临微垂的视线。

    那双深金色带竖瞳的眼直直看他,目光中似乎有些不安,说:“我可以跟你解释。”

    楚寒今:“?”

    “换作平时我肯定能把持住,不过今天喝了酒,加上心情低落,很想碰你。”越临说,“并不是我想起反应,而是它自己克制不住。”

    楚寒今垂着眼睫,声音冷淡:“你还真解释?”

    越临声音挺低:“我怕你讨厌我。”

    “……”

    像个没人疼的孩子。

    从他主动出山一心一意寻找自己,跟了上来,再到经历山林以至到今天,越临一直有点儿患得患失,似乎很怕失去他,像掉入水里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楚寒今卡了壳,转头看另一边:“我没讨厌你。”

    越临嗯了一声,做小伏低,声音也挺小:“那吃饭了?”

    楚寒今先前的别扭荡然无存,道:“吃吧。”

    越临一碟一碟取出案牍上的饭菜,放到桌上,递给楚寒今一双筷子。

    楚寒今刚整了整筷尖,抬眼,发现越临正在笑。

    楚寒今:“?”

    越临被他看见,笑容又收敛了一点:“吃饭,吃饭。”

    “……”

    楚寒今不知道怎么,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不过越临也就那反应:“你人真好,我喜欢你这样的菩萨。”

    菩萨?容易同情男人吗?

    楚寒今有点想踢他。

    将饭碗放到楚寒今手里,盛了一碗白米饭,越临才明显刻意地转移了话题:“这事暂停,先说正事。”

    楚寒今克制住抬起的手。

    越临抬眼,明确说:“咱们慢慢吃饭,吃完去一趟青楼。”.

    第32章 32

    说完青楼两个字,楚寒今眉梢跳了一跳。

    很显然,想起了刚来时急匆匆逃走,被人围观的窘态。

    越临笑了:“不用不好意思嘛,那个小蝶说不定周少爷的死有关系,我们得去查一趟。”

    查归查,他话头里总有些恶趣味。

    楚寒今闭了闭眼,说:“我有戒律。”

    越临想了一会儿:“也对。不出意外我们现在应该被荣枯道的人密切监视着,被认出来,说月照君夜宿妓馆,再受罚就不妙了。你不方便,我一个去。”

    楚寒今:“你一个人去?”

    越临看着他的眼睛:“我对别人,从来没起过心思。”

    “……”

    楚寒今的担心的也不是这个。

    他面无表情思索了一会儿,取出先前越临给自己的铃铛,戴在手腕:“有事叫我。”

    越临答应,吃完饭走,离开了客栈。

    楚寒今坐在椅子,垂眼看着手上的铃铛,屏息静静地等候。

    他听到了繁华大街上的声音,叫卖声,闲聊声,笑声,铃铛声,混淆在一起,中间夹杂着越临很轻的呼吸。

    响起一个女声:“爷,里边儿请啊!”

    显然到了青楼。

    越临的声音:“点一杯花茶。”

    “好嘞,爷先坐着。”

    等人走了,越临低声道:“这杯花茶得几千文,进青楼第一件事便是花钱,不然见不着姑娘的面。”

    楚寒今抬了下眼:“这个不用解释。”

    越临那边低笑了一声:“好。”

    一会儿,便听见有人来,引着他上座:“里边儿请!”

    路上听见姑娘的声音:“这位爷长得真俊啊!”

    “爷,陪奴家喝杯酒啊?”

    “爷,看看奴家~”

    声音异常甜腻。女子中也有男子,本是风尘中的人,言行如此露骨并不稀奇。

    越临暂时没表态,道:“我先喝茶。”

    说完,他到了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楚寒今听见那头揭茶盖的声音,道:“这时候会有人来搭话,如果想买这人一夜,就请她喝酒。酒钱是包夜钱。”

    楚寒今:“不用解释。”

    越临在那边笑:“嗯,我们先等等。”

    “等什么?”

    “如果小蝶真跟姓周那少爷的死有关,青楼里耳目众多,肯定能打听出什么。我等人来问问。”

    他坐着喝茶,喝了没多久,有个妩媚的声音过来:“爷,一个人喝茶?要不要奴家作陪啊?”

    越临道:“我听说你们有位叫小蝶的小倌儿,长得秀气漂亮,怎么没看见人?”

    那女声嗤了句:“原来又是个走后门的。晦气。”

    说完,声音越来越远。

    越临惋惜:“走了。”

    楚寒今怔了一会儿,才问:“走后门是何意?”

    越临顿了顿,道:“好男风的意思。”

    ……那为什么叫走后门?

    刚想问,楚寒今猛地明白过来了,蹙眉,耳后泛起一阵红意。

    短暂的尴尬中,越临轻轻咳嗽了一声:“又有人来了。”

    不得不说,他这张丰神俊朗的脸往那儿一坐,来说话的还不少。东问问,西问问。估摸是有人看出他意在小蝶了,往他身旁一坐。

    “爷,你找小蝶?”

    越临:“他长得不错。”

    “长得是不错,不过早有主了,看爷就点了一碗花茶,恐怕他眼皮子浅,看不上爷呢。”

    越临声音毫无表演痕迹:“哎,有主了?”

    “他那位主,说出来吓你一跳,今晚就在呢。”

    “谁啊?能吓我一跳?”越临哐当放下茶碗,表现得像个被人轻视的直男癌。

    那声音嘻嘻嘻地笑起来:“你真得罪不起。”

    拉锯了好几个来回,那人才压低声说:“他的金主,是那位荣枯道的镇守仙爷,厉害得不得了,一挥袖子就能把人打死!”

    听到这里,楚寒今隐约觉得有东西串联起来了。小蝶的姘头,不出意外是那位风流成性的落阳道长。

    越临嗤了一声:“前段时间不还是周少爷?无情无义。人死了,连为他守几天灵都没有。你们最没良心。”

    “哎,爷,他没良心可不关我的事呢,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再说,当初本来是周少爷死皮赖脸缠着他,答应替他赎身又反悔,我们还看笑话呢,怎么都成我们没良心?”

    楚寒今眼皮微微动了动,看着腕部的铃铛。

    他等着越临继续套话。

    没想到那声音甜腻道:“我最有良心了,要不要上我屋坐坐,给你看我的良心。”

    “……”

    楚寒今皱了下眉。

    这是调情的意思?

    传来一声挪动椅子的声音,是越临倏地站了起来:“咳咳,家妻管教严格,只给了一杯茶钱,下次再叙下次再叙。”

    妓子本就是图钱的,哪怕见越临外貌出众,但没钱还是失望了:“老婆管钱?还是个打野食的?啧啧啧啧啧~”

    声音逐渐走远。

    越临声音传来:“听出什么了?”

    楚寒今:“落阳跟周少爷都是小蝶的情人,会不是这两人争风吃醋,落阳失手杀了周少爷,伪装成他暴病而死的模样?”

    目前看来,似乎是这样没错。

    哪怕是修士打架,也得有冤有债,否则告上道宫,会面临被削籍逐出宗门的后果。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难道那个人故意把他引来漠北,是为了替周少爷查清死因,同时状告落阳欺男霸女失手杀人,让他接受惩罚?

    如果普通人告发,荣枯道很可能置之不理或弹压下去,但要是楚寒今告发,荣枯道一定会认真处理。

    ……这是那人的目的?

    楚寒今按下心中疑虑,对越临道:“你先回来吧。”

    越临应了一声,没想到刚响起一两声脚步,又是一个微尖的男声:“哟,是你?”

    楚寒今听出这是小蝶的声音。

    “我听说有人一直痴痴地等我,不见我不肯走,十分深情,原来是你啊。”

    这个声音停下后,响起另一个声音:“道友?”

    落阳在说话!

    越临淡淡道:“也不能算痴心吧,我好男风,但目前青楼也就只认识你一个男子。”

    小蝶哼了声,问话:“你们认识?”

    落阳声音带笑:“当然认识。”

    越临先说话了:“原来你就是他的金主?”

    落阳:“金主称不上,偶尔来找他说说话,喝杯酒,放松放松心情嘛。怎么?你不陪着月照君,有时间来青楼闲逛?”

    越临:“月照君作息规律,现在该睡下了。”

    落阳声音像是恍然大悟:“月照君干净明彻,见不得这些。我明白了,道友这是趁他睡觉,偷偷跑来青楼的吧?”

    越临:“差不多。”

    “……”

    楚寒今总觉得这叙述很奇怪。

    仿佛他和越临真是夫妻,而越临趁他入睡,偷偷出门逛窑子。

    落阳哈哈大笑两声:“好!既然你看中了小蝶,那——”他说,“小蝶,今晚好好伺候他,把平时的手段都使出来,务必让他开心,让他满意,让他欲罢不能。”

    接着两声脚步,楚寒今听到陡然压近的声息,像凑在越临耳边说话:“道友,小蝶的滋味儿,可是人间极品。”

    “……”

    听到这句话,楚寒今终于明白异样感从哪儿来了-

    *  他虽然不太明白爱情,但从越临平日对自己的态度来看,只要有男子稍微靠近,甚至说两句轻薄话,他就会怒不可遏。那个词怎么说?吃醋。

    非常敏感,极其容易吃醋,对他的独占欲极强。

    可这个落阳,对自己的姘头,居然能这么轻易地让出去。

    简直是风流成性的变态。楚寒今心道。

    越临声音平静,并没受惊:“你不介意?”

    落阳是那软软烂烂的腔调:“我很乐意共享。”-

    越临:“那小蝶呢?”

    楚寒今听见了一阵沉默。

    片刻,响起小蝶有些愠怒的声音:“你就说睡不睡,问这么多废话!”

    声音怒气冲冲,表面上冲着越临,但实际显然冲着落阳。就像一个不敢违抗父母命令的小孩儿,只敢摔布娃娃撒气,不敢大声顶嘴。

    越临这样试探,基本能摸清这俩到底什么关系。

    越临声音迟疑:“可我听说那位周少爷得花柳病死的,你身上不会不干净吧?”

    小蝶勃然大怒:“你才不干净!你才有病!我干净得很!废话连篇的。你到底睡不睡!”

    “随口问问,怎么还生气了?”越临悠哉悠哉,“算了,你脾气大,看着烦人,我重新找一个。”

    他走时,楚寒今听到了落阳的最后一句,语气温和却透着寒意,让人毛骨悚然:“小蝶,我怎么教你的,谁给你的胆子摆脸色?进来受罚。”

    像在对待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打听到这个份上,暂时没法继续下去,楚寒今道:“回来吧。”

    越临:“这就回来。”

    响起他下楼的脚步声,似乎沉思了喉头,喉头轻轻滑出声响:“这落阳还真是个变态啊。”

    楚寒今正要告诉他自己的推测,突然听见越临又道:“有人在跟踪我。”

    楚寒今:“嗯?!”

    “落阳心里有鬼,也许担心我是来调查的,让人跟着我,想看我的举动。”越临道,“看来得找人喝一杯了。”

    说完,他一把推开了旁边的的门扉。

    楚寒今只听到一阵丝竹管弦之声,音色靡靡,除此之外响起此起彼伏的“爷来啦?”“爷快过来坐!”“今天风光真好啊爷~”“春宵一刻值千金~”

    楚寒今:“……”

    他眼前几乎出现了香风阵阵,暖气漂浮,纱幔轻回,谈笑声伴着琵琶古筝声的场面。

    越临也轻轻嘶了口气。

    接着说:“救救我。”

    “……”

    第33章 33

    楚寒今从椅子里起身,听见那边的喧嚣。

    似乎有人极力在招揽越临坐下喝酒听曲。

    混着越临“不用不用我就随便坐坐”的拒绝声,但那些靡靡之音几乎要将他吞没似的,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楚寒今想坐下,又站了起身。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总觉得被他带得紧张起来了。楚寒今抿了一下唇,问:“我要怎么救你?”

    越临压低声:“我现在伪装成来妓馆嫖宿的客人,要是不想被人发现端倪,就得找个人喝喝酒,坐一坐,装装样子。”

    楚寒今顿了顿:“那……”

    “我……”越临默了会儿,道,“我没办法找其他人坐。碰他们我心里不舒服。”

    楚寒今第一次感觉摸不着方向,静住了。

    他听到那边一个清亮的男声。

    “哥哥从哪里来的?往日从来没见过哥哥,是张生面孔呢。第一次来?”

    越临:“嗯,第一次。”

    “爷这么清纯啊?奴家怎么不信呢?哼~”那声音扭得一波三折,声音也娇滴滴的,充满了娇嗔,一时让楚寒今听着都有些耳热,没想到有人说话是这种腔调。

    越临也沉默了会儿,说:“不骗你。”

    “哼~奴家就知道,爷舍不得骗奴家~”

    如此媚态,让楚寒今皱了下眉。

    男人都喜欢娇滴滴的,哪怕平时看着不娇,但在床上也得娇,一声下去骨头都酥一半,青楼妓子大多习此风气。

    不过旁人听起来,确实过于淫词艳调了一些。

    越临明显受不了:“我只能使点法子了。”

    楚寒今:“嗯?”

    他的疑虑维持时间并不长,越临似乎端起了酒杯:“来,喝一杯。”

    喝完没片刻,那位小倌儿便站起身:“哎哟,我先过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楚寒今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问:“你做了什么?”

    越临:“我往他酒杯里放了点药。他闹肚子了。”

    “……”

    楚寒今刚点头,对面又是一声娇笑:“爷,怎么一个人坐着啊?奴家来陪您说说话~”

    越临:“又来一个。”

    楚寒今觉得稍微有一点棘手。

    越临总不能让这群人全闹肚子吧?那也太奇怪了。

    “爷,喜欢听什么小曲儿,奴家给你弹?爷,是奴家长得不漂亮吗?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爷这双眼也太高了~”

    越临:“……你随便弹。”

    他应付该女子时,耳畔静了一会儿,响起楚寒今清冷的声音:“我现在过来找你。”

    说完,楚寒今站了起身。

    猜到会有人盯着,楚寒今没有灭灯,易容了身形走出大街,来到红翠飘摇的青楼前。他伪装成路人的脸,进门照着越临说的流程,先点了壶茶。

    没片刻,耳畔有人说话:“刚才那位爷长得真俊朗,百里挑一的人才。就是眼皮高,只顾着喝酒,根本看不上我,哎……”

    楚寒今侧头,辨认出这声音,正是方才那位小倌儿。

    他此时正跟人嗑瓜子,啧声,甩了甩头:“要是能和他睡觉,我不要钱也行啊。”

    他说完,注意到旁人看着他。

    楚寒今声音一丝不苟,但说的却是青楼行话:“陪我喝酒。”

    “哎~来了来了~爷什么时候来的啊,奴家方才都没瞧见,今天天气真热啊……”小倌儿领着楚寒今去他的小屋。

    不过刚一关门,楚寒今道了声“得罪”,抬手在他后颈一打,人直接软绵绵地倒下,被楚寒今接在手里,送到榻上。

    楚寒今附耳听了听门外的动静,易容成他的模样。

    他开门,大步走出去-

    不远处的帷幔之中,有一个人远远地站着,时不时望向这边,不用说都能猜到,这是落阳安排的眼线。

    “爷~你想听什么曲儿就说啊,奴家给你弹~喜欢漂亮的,我们这里都有,怎么闷着不说话啊?”

    一张张花团锦簇的脸,让人起腻的声音。越临相貌好,闲着的妓子全都来调笑他,他却巍然不动,这群人调笑得更来劲。

    越临将酒杯放回桌上,叹了声气,听见铃铛里道:“我来了。”

    他一抬头,还是方才那位小倌儿的脸,但气质截然不同,眉眼隐约显出几分矜贵,坐下僵声道:“我陪你喝酒。”

    越临抬眸。

    空气中传来熟悉的香气。他点了一下头,肩膀放松下来,拉过楚寒今的手腕搂怀里,语气顿时轻浮起来:“等你半天了,怎么才回来?”

    “原来有等的人了啊?”

    “哎呀,难怪都看不上我们呢。”

    “姐妹们,散了吧散了吧。”

    周围的人作鸟兽散。

    楚寒今只觉得有些不稳当,被他搂坐在腿上时,扶着他肩蹙了下眉:“别……”

    “周围的人都这样。”越临说。

    楚寒今侧头一看,青楼不愧是青楼,果然浮艳浪荡,不仅搂着人坐腿上,直接凑着脸亲吻芳唇的人也不少,甚至有人手都摸到了大腿根。

    楚寒今收回视线,被越临捧着脸挡住眼:“不看那些下流的东西。”

    “……”

    他的手心微热,让楚寒今稍稍红了脸,将头别开。

    要真说下流,他做梦时看见的,不知道比这下流多少倍。

    楚寒今虽然易容了,但身上还是熟悉的香气,相似的味道,越临凑近闻了一下,立刻被楚寒今警告性地一推手:“别乱来。”

    “不来,不来。”越临说,“只是单纯的伪装。”

    那边人时不时调头来看。

    不过此时此刻,楚寒今被抱坐在腿上,轻轻搭着他肩头,宛如一副鸳鸯交颈的恩爱模样,挑不出一点错处。

    半晌,越临轻轻揽着他的腰,道:“你太紧张了。”

    能不紧张吗?

    大庭广众,搂搂抱抱。

    还嫌他不够配合?

    越临再抱了抱他:“没事,放松就好。”

    在那人的眼里,这两人正耳鬓厮磨,说悄悄话。

    不过越临说的是:“我身上酒味重吗?”

    楚寒今:“有一点。”

    “我散散,免得你和小孩儿闻着不舒服。”

    “……”

    被他这么说,楚寒今不由得在意起了他身上的味道。酒味很淡,更多的是一种干燥热烈的暖意,混杂着身上被沾染的香粉味,但遮掩之下,其实是一种挺奇怪的味道……

    说不上来,和六宗的世家子不同,修道又好风雅,无论是谁,身上要么是檀香要么是药香,要么混着丹药的气味。

    可越临的味道却无修饰,是一种晒过太阳的干净的味道。

    会让人脑中一下子联想到紧致皮肤下的肌肉,泌出薄汗的胸膛,冒着热气起伏的模样。

    甚至……让楚寒今联想起在失忆时在山林中的深度接触。

    光这么一想,楚寒今眼皮都烫了起来。

    正说话时,背后响起一道声音。

    “道友?”

    越临抬眼,没错,正是落阳。

    落阳笑容满脸:“这里的曲儿可听得喜欢?”

    早知道这人阴魂不散,越临应声:“好听。”

    “啧啧啧,这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迷住你的眼啊?我看看我看看……”说着伸手去抬楚寒今的下颌,但他手猛地被越临攥住,推了出去,抬头对上一双压抑的眼。

    越临:“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哎呀,那对不起了对不起了,没想到道友这么怜香惜玉,这小倌儿今晚能陪你睡觉,是他的福气。”他晃着手里的一罐酒,“我特意找你半天了,方才冒犯,正好拿这酒抵罪,也给你们今晚助助兴。”

    越临:“什么酒?”

    “药酒。我特意酿制的,味道甘甜,最重要的是可以增添一点小情趣。”落阳笑嘻嘻。

    越临看着酒瓶,抬了下眉,“你行事需要药酒助兴?我从来不用。怎么,莫非你有隐疾?”

    被直指不行,落阳脸僵了下,但仍然笑着说:“只是调味的小玩意儿。我还以为道友很放得开,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是我高看你了。”

    语气是知音难觅的失望,连连摇头,不复先前的客气。

    既然他吃瘪,越临不再怼,伸手接过了酒罐:“我今晚试试,谢了。”

    落阳轻哼一声,离开。

    越临只打算接过酒罐,敷衍一下他。

    没想打掌心覆上了一层湿润的水痕,他垂下眼睫,闻到了淡淡的药酒气味,皱眉:“漏出来了?”

    落阳离开楚寒今才抬眼:“什么?”

    也就那么一瞬,越临察觉到掌心的水渍在快速边干,像被海绵吸入一样,迅速在他指尖和掌心挥发,渗入了皮肤之下。

    修道者一般内外功兼修,又吃丹药,就是为了摆脱□□的阻碍,所以许多人看着与常人无异,但体质实际大相径庭。

    以越临的体质,就是此时此刻喝下一瓶鹤顶红,也能由内丹催出毒素;将手放在油锅里,也未必能伤到分毫。

    可现在,这酒竟然沿着皮肤渗入了他体内。

    越临起身:“去个人少的地方。”

    楚寒今意识到了不对劲:“跟我来。”

    他俩回到小倌儿的住处,进门,楚寒今恢复了原貌。小倌儿还在沉睡,如果没有楚寒今唤醒,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这酒……”怎么了?楚寒今刚想问,他后背抵上一阵微热的躯体。

    越临眉眼阴沉:“我有点热。”

    他眼睛也泛出嗜血般的赤色,像两颗燃烧的石子,呼吸间吐出仿佛穿行在沙漠之上的热气。

    楚寒今猜到什么,刚才落阳的话他能听明白,他握住越临的手腕:“只是热?有没有其他异常?”

    越临也意识到发生什么了。

    但他此时还算冷静,看着楚寒今的眼睛,汇报:“很热,还有……想……”

    他顿了顿,闭眼坦诚道:“我中药了,想和你睡觉。”

    楚寒今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但此时他更关心的是,这药酒除了催情,是否还含有毒素。

    他咬牙,轻声道:“还有呢?”

    越临视线落在他脸上,滚烫,呼吸也重了很多,开始感到难受了:“没有。只是……想和你……”

    他唇紧紧地抿着,半晌道:“上.床。”

    说出这两个字,他仿佛被刺激到了什么癖好,有些失神和兴奋了。

    楚寒今怔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扭头看榻上睡觉的小倌儿。

    他握着越临的手,已经被反握住,感觉到越临粗粝的拇指拂过他手背,轻轻摩挲着,好像爱不释手把玩着瓷器,手法又暧.昧,让他手背泛起一阵痒意。

    有些……让楚寒今感到头皮发麻的气氛。

    空气中情绪饱和,他不记得自己经历过,但身体却熟悉这种氛围。

    他知道越临想要什么……

    越临想要他。

    第34章 34

    房间里一片死寂。

    楚寒今手指扣紧椅背,眼下泛红,直勾勾地盯着越临。

    但凡想起方才一丁点儿的片段,那旖旎香艳都能让楚寒今原地自戕,找根木柱撞死,顺便拉上越临垫背。

    ……太羞耻了。

    太奇怪了。

    不过他跟前的越临似乎好受了些。□□的阴毒之处就在于他会让人丧失理智,沦为欲.望的奴隶,大脑放空,做出平时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比如刚才。

    比如越临说的那些话。

    包括结束时,越临不小心弄到楚寒今衣衫上的东西。

    ……还有空气中未曾散尽的余味。但凡再想一瞬,楚寒今握住椅背的手便攥紧,几乎浮现出青筋。

    他恨不得给越临来上一剑,羞耻得眼下泛红,几乎快背过身不看他。

    越临慌慌张张:“对不起——”

    楚寒今道:“住嘴。”

    越临:“我刚才——”

    楚寒今:“我叫你不要再解释。”

    说完,肩膀微微脱力了似的,转向另一头:“就当这一切没发生过。”

    当冲击力大到他无法承受时,选择忽略这件事。

    在现在的紧要关头,楚寒今努力顾全大局。他看了一眼越临,脸色甚至有一丝狼狈:“你现在……好了吗?”

    “……”

    话里有难以言喻的尴尬,明白他是问□□有没有完全消效,越临说,“好了。”

    释放出来便没了刚才的憋闷感和燥热感,浑身舒服了一些。

    不过正是因为理智回笼,这对峙的场景才分外可怕。

    楚寒今背过身走到别的地方,没看他的脸,声音还泄露出了几丝不稳:“只是普通的□□?他为什么给你下□□?”

    越临想了会儿,道:“也许是想探我俩的关系。”

    楚寒今:“何意?”

    “也许是你我看起来……不太像普通主子与侍从。”

    他就差说出“我们看起来像一对”这句话。

    他和越临行为亲密,被怀疑有染,合情合理。

    楚寒今回身对上他眼睛那一瞬间,跟针扎了似的飞快转身,维持着面无表情的正经模样,但耳后又是一片粉红。

    他还不知道自己害羞会红了耳尖,调整着神色说正事:“他主动探验我们,确实是干了坏事心虚?如果问心无愧,没必要这么畏畏缩缩。”

    越临点头。

    从他俩现在询问的线索来看,落阳跟周少爷属于情敌,很可能这是一场情杀。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之前有人说周少爷被咒死,如果是这样,那修士作案的可能性更大了。”

    “对。”

    得出了此行的结论。

    昏黄的房间内,他俩面对面安静了一会儿。

    诡异的气氛中,似乎方才熄灭的氛围又要死灰复燃,越临转移了话题:“明早我还得从这扇门走出去,做戏做全套,你……”

    他想说,要是累了,就早点回去休息。

    没想到楚寒今避开了他的视线,“既然他是被咒死,你今天将手伸进棺材也察觉到异动,说明他的尸体或者棺材内有蹊跷。明天早晨他下葬,等下葬了再去掘坟开棺,对死者不敬,今晚就过去看。”

    越临:“再验尸体?”

    楚寒今:“再验。”

    现在快接近子时,青楼做夜间生意,固然热闹非凡,但大街上其实安静一片,大家早关门闭户睡觉去了。执意如此,越临点头:“行。”

    楚寒今跃出窗户。越临临走前又对小倌儿施加了一道咒印,免得这人半道醒来,这才跟在他身后出来。

    走到了周家的宅邸,明日便出殡,今晚通宵打笳乐,眼看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尤其停放棺材的地方围了不少修士和丧葬老者,正在做法阵,超度亡魂,往天上扔撒着纸钱。

    周少爷的母亲也在,正半蹲在棺材前一只草垫上“哭灵”,又叫“哭丧”,下葬前的一种仪式,亲人哭得越悲恸越大声,死者越显得风光大葬,倍有面子。

    周少爷的尸体暂时从棺材取出来了,停放在棺材板上。按照仪式,道士推测出了入棺的吉时,所以今晚得先将尸体抬出来,放到明早吉时到了再重新入棺,死者方能安息。

    这些流程不能出错,错了伤及全家福报,还可能使周少爷化成厉鬼。

    旁边站了很多围观的老百姓,边磕瓜子边摇头:“白发人送黑发人,周家倒霉啊!”

    “少爷是我看着长大的,看见夫人哭,我这心里也难过。”

    “哎,可惜了周少爷一表人才!”

    “……”

    旁边低声啜泣的丫鬟婆子不在少数,据说周少爷性格温和伶俐,喜读诗书,待人彬彬有礼,看来所言非虚。

    楚寒今和越临站在人群中,原本警惕的几个打着呵欠,正在一旁喝茶。

    道士说:“所有人,还想瞻仰死者遗容最后一面的,速速过来!所有人,还想瞻仰死者遗容最后一面的,速速过来!”

    人群陆陆续续走到尸体旁,看死者最后一眼。

    楚寒今跟越临对视。

    他俩缓慢走到尸体旁,跟周夫人道了句“节哀”,见道士挑开了死者脸上的白布,露出一张苍白俊秀的脸。

    因为周夫人垂泪看着,他俩不好造次,只看了一眼,互相对上了视线。

    楚寒今点了点头。

    越临也点头。

    看来都意识到了,这死者不对劲。

    越临准备后退一步时,听到法场道士忽然轻轻哎了一声。

    越临抬眼。

    民间道士与他们结金丹修仙的修士不同,只是天资寻常的普通人,要么修道是为修身养性,要么是为赚钱养家。这位道士显然是后者,戴着冠簪头巾,穿明黄色道袍,脚踩云鞋,正是越临白日向他“讨债”的那一位丧葬铺老板。

    刚才光线昏暗,这人又行头大变,越临一时没认出来。

    丧葬铺道士看见他,吓得后退一步,手举着桃木剑讷讷地说不出来。

    越临只是笑了一笑,和楚寒今重新回到人群之中。

    楚寒今先说:“尸体不对劲。”

    越临点头:“没有臭味,也没有腐败。”

    楚寒今沉吟道:“按照时间,他已经死了快七天了,风柳城这地方地数漠北,天气炎热,阳光暴晒,尸体不可能毫无腐烂的迹象。”

    越临叹了声气:“还得再探。”

    但周围人太多了,最后一晚,死者的亲人朋友会在死者身旁陪伴他最后一晚,名曰“守灵”,明早再送他上路。所以,无法避开周少爷亲人的耳目,自然无法对死者的尸体进行摸索。

    也就想了一会儿,越临应声:“我有办法了。”

    楚寒今侧头看他。

    越临稍微站到人群中显眼的位置,那个众星捧月的道士忙活了许久,终于歇下了,正坐在八仙桌旁喝茶,边擦拭额头的汗边偷偷摸摸往越临这边打量。

    正好一抬眼,看见越临冲他勾手指。

    “……”

    他迟疑了片刻,放下茶碗,走到越临面前来,满脸绝望:“仙爷,有什么指教?”

    他只是个正职卖纸钱副业当道士圈钱的普通人,哪敢跟越临这种被分尸了还能复活的修士比,吓得站都站不稳。

    越临语气闲闲的:“别紧张啊。”

    “没,没紧张……”

    “你这身衣服不错。”

    丧葬铺老板有些不解,支支吾吾的:“啊?啊……仙爷这是,什么意思?”

    越临言简意赅:“借我穿穿。”

    在丧葬中,能密切接触尸体的只有道士,连亲人都不行。

    丧葬铺老板满脸不解:“这,仙爷,斗胆问一句,你要我这身皮做什么?”

    “问这么多?别废话。”

    老板赶紧点头:“那就借你穿吧,记得还我。”

    他把衣服脱下来,只是一层外衣,递到越临手里。

    在周围的人眼里,他俩像是在交接事业,低声说话,并没有特别引人注目的地方。

    越临换上了道士服,向棺材方向过去时,老板终于明白了:“仙爷,你想查看死者?”

    越临侧头:“怎么了?”

    老板明显也知道这尸体有古怪,但他不敢说,既然越临去查,他胆子大了很多,走近低声道:“尸体不对劲。既然你要看,那我跟他们先明说,假装你是我的学徒,这样就没人起疑心了。”

    他连忙又补了句:“绝无冒犯绝无冒犯!”

    越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老板顿时臊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他这辈子敬天命信鬼神,唯一干过的一件缺德事,就是那时候想钱想疯了,对着一具棺材内的尸体拼命咒骂,这也成了他后半生耿耿于怀的事,如果有机会,他一定想补偿。

    越临道:“谢了。”

    他走到法阵中央,果然,换上了道士这身皮,一切显得合情合理了起来。他用帕子半遮住了脸,死者的亲人也不敢问,怕犯忌讳,吊着嗓子:“道长?”

    越临压低声:“没事,给少爷上个锁,免得阴间被鬼欺。”

    这是他瞎编的行话,其他人听得懵懵懂懂,也不敢说话,就点了点头,继续闲谈。

    越临终于正大光明走到了死者面前,他掀开盖在尸体上的布,露出苍白的尸体,梳洗非常整齐,头戴布帽,嘴含布帛,手里握着纸灰钱袋,穿七层寿衣,双目紧闭。

    如果不是肤色过于苍白,简直就像睡着一样。

    越临将手放到他脖颈后,探指片刻。

    没错,有一道被撕咬过的牙印。

    跟那天咬他的伤口差不多。

    越临继续摸索,心道了声“得罪”,将寿衣解开,露出苍白的皮肤。

    等他将身体稍稍侧过时,手指突然顿了一顿。

    一道漆黑的符咒,三勾,中间呈朱红色。

    越临心道:不妙。

    这虽然跟施加在楚寒今后颈的傀儡咒印不完全相同,但大部分形制相似,显然是一道未完成的傀儡咒。

    越临不动声色为尸体穿好寿衣,说:“弄完了。”将布重新盖回脸上,走向楚寒今。

    远远走来,楚寒今见他脸色深沉,询问:“有线索?”

    越临点了点头。

    人群之外,一道青衣摇曳地站着,手里拿把折扇。

    人群混杂,也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了。

    不久看见楚寒今和越临,笑了笑。

    随即,目光转向越临,道:“九哥?”

    第35章 35

    越临:“我不是你九哥。”

    白孤露出个神色凄苦的笑:“九哥,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

    正常人遇到这种情况,只会觉得很离谱。

    所以越临骂了句:“有病。”

    他看了一眼楚寒今。会意之后,楚寒今也装作与他不熟,去了停放棺材院落后较为冷清的地方。也不算装,按照楚寒今的个性,不理会他合情合理。他俩都离开了,那人还跟在背后,苦苦哀求似的:“九哥……”

    越临没理会,直走到几乎没人的地方,背后依然跟着:“九哥。”

    越临拂袖,掌中泛出灵气,一巴掌将他抽得后退几步,脚步蹒跚之后,身形才微微稳定。白孤嘴角溢出血丝。

    打完,越临笑了一笑:“你这人有点奇怪,又说你九哥死了,又说我和你九哥长得像,现在直接开始叫我九哥了。我无缘无故被你纠缠,觉得很是烦恼。”

    越临这巴掌非常瓷实。跟扇奴才似的,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人必定颜面尽失。不过白孤只是愣了一下,小脸惨白,将腰背挺得更直让他打:“九哥,只要你肯原谅我,怎么打我骂我我都认,我绝对不说一个不字。”

    “那我要打死你呢?”越临说。

    “打死我就打死,我这条命是九哥给的,九哥拿回去便是!”白孤语气傲然。

    越临哈哈笑了两声:“我不了解你的家事,不感兴趣;你也别在这里惺惺作态,扯虎皮唱大戏。唯一实在的一点只是,你已经骚扰到我了。现在,你再往前一步,我就打你一巴掌。”

    白孤:“九哥……”

    越临手中聚起灵气,这一掌下去,白孤半跪在地,吐了一口鲜血。

    越临:“还要继续吗?”

    白孤伏趴在地上,满脸鲜血,朝着他的方向跪行:“我早说过,九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

    如果真有人想表露诚意,生命无疑是最好的证明。越临笑了一笑,微微上扬的唇角略带残忍:“那我就看看你有多大的诚意。”

    劈下去一掌。

    又是一掌。

    又是一掌!

    他掌心灵气不多,声音也压得很低,但每一掌挟着万钧之力,隔空打向白孤。将他小身板打的摇摇欲坠,跪倒在地时骨骼发出不堪承重的声响,衣衫完好无损,鲜血却渗透而出扩大到了满背,证明他的皮肉脏器已经破碎。

    如此残忍的画面,楚寒今忍不住道:“越临。”

    真要打死人了。

    可能就在须臾之间。

    此时,有人说着话从前方转来:“找个地方撒泡尿,诶哟,可憋死我了!”

    越临方停下了手,面色阴暗。

    白孤感受不到掌力,抬头,虚弱的声音带着欣喜,诚挚恳切:“九哥……你……肯……原谅……我了?”

    越临只骂了句:“晦气。”

    他拉着楚寒今离开这个地方,对背后的人置之不理。

    走到竹影中,楚寒今回头,见那白孤已经站了起身,半垂着头,满脸血腥,蓬头垢面,正在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衫。

    明明狼狈不堪,但没有丝毫弱势感,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说不上来,楚寒今只觉得有些诡异。

    待走远了,他耳畔响起越临压低的声音。

    “他最会撒谎。”

    是指这位白孤了。

    楚寒今问:“何意?”

    越临摇了摇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家里的兄弟姊妹吃饭,他连上饭桌的资格都没有,就在旁边坐着,有人蹬掉了一只鞋,他就凑上去捡,托着腿半跪穿鞋。

    “看他这幅当奴才的可怜样子,我想帮帮他,他以后跟着我混,不要再参与姊妹间的派系斗争。结果他表面文文弱弱,答应下来,实则阳奉阴违,一转头把这事告诉了我那几个姐姐,害得我挨了一顿打,腿骨断了一根。你说气不气人?

    “从此我就再也懒得理他,看他给我姐姐当狗,但等到他们都打不过我时,他又开始拐着弯儿托人给我送信,道歉,说想跟着我混。”

    楚寒今:“你答应了?”

    越临:“我不答应。后来有一天,他用了今天这招苦肉计。有人想杀我,他冲上来替我挡,差点被捅死。我很感动,一查才知道,这个杀我的人是他找来的。很幼稚又很可笑,是不是?”

    楚寒今:“确实可笑。”

    “但我也没计较,想着他还挺可怜,为了抱住一根大腿不至于被杀死使尽手段。我没声张,而他竟然以为我不知道,此后但凡有求于我,想勒索我,都是表面柔柔弱弱,背地里使恶心的手段。”

    越临顿了顿,才说:“但我还是没计较。因为他看起来可怜。”

    楚寒今点了点头。

    他现在可以想象当年的越临多么意气风发,心胸宽广,被人追捧。

    “看着吧,他死不了。”说完这个,越临才聊起正事,“我刚才检验死者的尸体,他肩膀除了一枚咬痕,还有一个跟你曾经中的傀儡咒相似的咒印,应该是还未完成的傀儡咒。”

    楚寒今眼皮一掠,起了波澜:“什么?”

    按照他中咒的经历,那个傀儡咒只会让人神智被操纵,而不会对身体产生任何伤害。

    修士杀普通人易如反掌,简直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如果咬痕是致命伤,那为什么多此一举再弄一个傀儡咒?

    傀儡咒消耗的灵气大,单纯解释为,先操控了他再进行谋杀,说不通。一剑捅死一个人,比弄个高阶傀儡术容易得多。

    楚寒今有些不解了:“为什么?”

    不对。

    按照之前的思路,应当是落阳为了小蝶情杀死者。现在多了一道傀儡咒,原来的思路就解释不通了。

    仿佛置身于迷雾之中,楚寒今说不出话。

    片刻,他才道:“这道傀儡咒,确定是落阳下的吗?”

    这道咒术是禁术,知道的人极少,再联想到天葬坑琴魔。如果凶手是同一个,那他不仅杀了风柳城一位死者,还想将自己炼制为剑灵,甚至想杀六大宗的人。

    区区一个镇守修士落阳,有这样的本事,不会分身乏术?

    楚寒今思绪微乱,仿佛置身于一盘棋局之中,他被推着走,可看不清执棋者究竟是谁。

    越临示意:“先回去,再慢慢想。”

    楚寒今点头:“好。”

    期间越临回了一趟小倌儿的房间,从正门出来,他俩在客栈汇合。

    楚寒今坐在茶几前沉思不语,越临洗了水果端到他面前,说:“你吃一点,准备睡了。”

    楚寒今:“我睡不着。”

    越临:“不用这么紧张,反正周少爷也死了,咱们要做的无非就是破案,仅此而已,用不着急迫。”

    楚寒今看他一眼,接过他递来的杏子,咬了一口。不过咬的时候仍然走神,汁水打湿了唇瓣,瞧着鲜艳可口。

    楚寒今浑然未觉。

    越临安慰他:“也许事情没有这么麻烦呢。”

    楚寒今:“怎么说?”

    “比如周少爷的死因:会不会是落阳机缘巧合之下学会了咒术,而他又是小蝶的姘头,于是决定报复性地在他身上试咒,结果不小心把他弄死了。”

    楚寒今瞥他一眼:“那为什么弄死他后却不消去诅咒,等着被人发现吗?”

    “……”越临点头,“你说得对。”

    他拿了一块西瓜,吃了两口,又道:“还有一种可能,有些杀人犯杀人也讲究乐趣,会挑专门的日子,相貌相似的人,用相同的手法,曾经还有个变态杀了五个女儿来对应五行风水,以便自己成仙。所以用一个傀儡咒,会不会单纯想杀人杀的有趣?”

    “……”

    楚寒今艰深地看他一眼,但不得不承认:“比上一个靠谱点。”

    越临笑了笑:“这就对了。再说这个傀儡咒并未完成,说不定他们还想用死者的尸体做什么。”

    楚寒今点头,但焦虑的心情没有缓解。

    他必须找到傀儡咒的主人。

    越临走近,摁了摁他的肩膀,温柔的力道让楚寒今肩头微微松懈下来:“该休息了。按照你以前的作息,肯定早就睡下了。”

    他声音也很轻。

    可肩膀一被他碰上,楚寒今就跟着火似的,轻轻颤了一下,身形变得僵硬。

    他又想起了在青楼发生的事情。

    身旁,越临意识到他不对,将手放开:“洗漱休息。”

    说完,他打来一盆水,放到楚寒今跟前。

    楚寒今净了脸,收拾干净,越临端着水盆出去,片刻后打来一盆热水。

    楚寒今坐在床铺上,他便走近,半蹲下替他脱下了靴子:“洗脚。走了一天,泡泡脚疏通血脉,方便入睡。”

    “……”

    看他自然娴熟地给自己脱鞋,楚寒今手伸到半空,怔了一下。

    记忆里有什么东西闪过,还是在山林里的木屋,他又被傀儡咒操纵着在外面乱晃,晃得一身都是泥水,被越临找到后牵回家。他打了一盆热水,将楚寒今抱到了椅子上,脱下他泥泞肮脏的靴子,给他洗身上的污秽,收拾得干干净净,还得时不时抬头低声说话,跟哄小孩儿似的。

    接触他的身体,越临轻车熟路。

    楚寒今走神时,越临已将他的脚按在了盆里,道:“我试过了,不是很烫。”

    水偏温热,踩下去脚背发痒。

    楚寒今看了他一会儿,微微攥紧手指,将衣袍抠得凌乱。

    越临抬眼,无意看到他的手指,笑了一声:“你害羞了。”

    楚寒今:“???”

    这都能被看出来?

    越临继续笑:“你害羞的时候,都是这样。”

    第36章 36

    楚寒今看了他会儿,明明带着羞恼,却将脸板了起来:“你很了解我吗?”

    越临只得顺驴下坡:“说笑,说笑。”

    楚寒今:“哼。”

    脾气真的大,俨然还有发怒的趋势。

    不过他也不过只对越临这样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越临捏紧了掌中白皙的脚踝,温温柔柔地拿帕子擦净,扶他到床上休息。

    楚寒今睡姿工整,躺下后乌秀长发披散在枕头,单手微微撑着下颌,俨然像一位入睡的侧卧美人。

    越临往床上坐。

    他俩在山里也睡一张床,没有让越临单独打地铺的道理。何况楚寒今还主动地留出了一片空位。

    躺下之后,两人静了一会儿。

    越临:“我知道你还没睡着。”

    楚寒今:“嗯?”

    “呼吸声,”越临语气十拿九稳,“你睡着了呼吸很慢很沉,现在依然急躁。”

    “……”楚寒今睡不着,还是为那枚符咒。事情已经发展到让他感觉迷惑的程度。

    越临道:“睡吧,再不济,我们还能从没完成的咒印下手。”

    楚寒今闭着眼,嗯了一声,低着声,像沉入潭水中,气息缓慢埋入最深的地方。他做了一个荒唐的梦,梦到十几年前那场战争,父亲和母亲作为修士上了与魔道对抗的前线,而他站在院落中,火光漫天,亮起的星点如萤火虫乱舞。

    不知怎么,他却不是小孩儿了,手指被轻轻牵住。

    有个声音道:“父君父君。”

    楚寒今讶异地低头,看见一个可爱的小孩儿,穿身红色的肚兜,发缕垂至耳鬓,笑意软糯,蹦蹦跳跳:“父君父君!”

    楚寒今一直没睡好,总感觉胸口沉闷,看见他时笑了一笑,心情舒缓:“是你吗?”

    “是我是我!父君抱抱!”小孩儿将手探出,垫着脚,示意他抱。

    楚寒今便将人搂在了怀里。身旁走来一道高高的身影,又搂住了他的肩,三道身影望向不远处飞舞的火光,遥遥并立。

    楚寒今醒来了,睁眼,自己在越临的怀里,颈枕着他的肩。

    “……”

    这个睡姿倒是舒服,同时,越临单手搭着他腰,也不知道夜里揩油几次,另一只大手放在他臀部。

    “…………”

    阳光穿过窗柩落入眼中,楚寒今忍耐地拨开他手,坐了起身,打来一盆水洗漱。

    越临也醒了:“这么早?”他睡眼惺忪推开了窗户,被阳光照的眯眼,窗外传来一阵爆竹和唢呐的混响。是送葬的队伍。正前方八人抬棺,道士举桃木剑在前引灵,棺材两侧跟着披麻戴孝的死者亲属,送葬的队伍排到了街尾。

    “周少爷好气派。”越临回头,楚寒今已收拾停当,随时准备出发。

    越临不急:“先吃饭,送葬的队伍走得慢。”

    因为棺材重。材质越好的棺材越重。

    果不其然,他俩吃完早餐追出城外时,送葬队伍果然并未走远,沿着小路走向埋葬土坡,已挖了一个大坑。其中填满烧黑的稻草灰,旁边摆满丧葬纸人,等着下葬时烧化。

    八个大汉,拼劲全力才将这口金丝檀木棺停进坑中,满头大汗,等待道士念完符咒、烧化纸人后,拿起铁锹,往棺木上铲了第一锹土。

    刚撒上去那一瞬间,一袭身影飞扑至棺前,是周夫人飞,她嚎啕大哭:“我的儿——”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儿子即将埋入黄土,从此阴阳两隔,怎么能不悲痛欲绝?

    送葬的人沉默地看着,周夫人单手拍着棺材,老泪纵横:“我的儿啊,你死的好惨啊!你怎么就丢下为娘的,一个人走了?你叫我以后的日子要怎么活啊?”

    有人劝她:“夫人,节哀,节哀,这人走了,是阎王收命,无可奈何!我们要好好地活着,少爷也希望你好好地活……”

    周夫人置若罔闻,涕泪纵横:“儿啊儿!为娘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让你年纪轻轻,白白地走这么早啊……是为娘的对不起你!对不起你!”

    场面哀戚,闻者伤心,见者流泪,众人皆默然。

    可听见这句话,楚寒今没忍住看了一眼越临。

    亲人离世,心态崩溃说的肺腑之言,句句情真意切。可这是最让人费解的地方,为什么周夫人要说对不起?

    周夫人拼命拍打棺材:“儿——为娘的对不起你,为娘的没用啊……眼睁睁看你惨死,却不能为你申冤,让你在黄泉路上,走都走不安生啊,儿啊——”

    一个母亲的崩溃大哭,在场性格温和的妇人,都轻轻擦拭眼泪。

    可这些话,实在太令人奇怪了。哪怕在之前的白席,她依然强忍着冷静,可现在马上要看见儿子下葬,似乎再也忍耐不住,哭的含糊不清:“儿……儿……你要是在黄泉下……还看得到……就……就……”她声音咯咯,似乎被什么东西噎着,“就……报仇……报仇吧……让他们……不得……不得好死……”

    说完,她猛地一闭眼,浑身发抖,似乎太过悲痛一口气没顺上来,开始抽搐。

    连忙有人扶她:“夫人!夫人!”

    现场乱作一团,周夫人被丫鬟扶到一棵树下顺气,两腿岔开坐着,神色苍白,盯着墓穴处咻咻地喘气。

    而在场的人,更是议论纷纷。那道士叹了声气,说:“吉时到,再下黄土!”

    看热闹的女人,纷纷安慰周夫人;几个男人拿起旁边的铁锹,将泥土铲到棺材上,应着道士的尖声——

    “防人发狂起颠,败退绝嗣倒房!”

    一抔!

    “元辰星君,中破魁罡七魄!”

    再一抔!

    黄土纷纷扬扬如细雪,淋满棺身。

    楚寒今越听,却越觉得心情微妙。

    ——全是镇压厉鬼的符咒。

    待棺身几被黄土覆盖,接下来便是冗长的堆土过程,路人们送死者到这一程便结束了,纷纷散开回家,片刻之间,墓穴处只剩下了几位力汉和道士,还有楚寒今并着越临。

    道士一看见他俩,摘下帽子就变回了丧葬铺老板,走近笑笑:“二位仙长?”

    “昨天的事,谢了。”越临说。

    “不谢,犬马之劳犬马之劳。”他说,“剩下的就是埋棺材堆坟包,没什么好看的啦,二位爷回去吃早饭吧!”

    楚寒今却不动,看着他的眼睛。

    “……”对方略感心虚地转过脸,挠了挠头皮。

    楚寒今:“为何是镇压厉鬼的咒?”

    老板嘿嘿笑了两声:“这就是仙长么?什么都能听出来,平日送葬时施法,除了我,没几个人听得懂呢。”

    楚寒今:“从实招来。”

    他声音不算凶,很温和,修养温雅恰到好处,不过隐约含着不怒自威,让人情不自禁想回答他。

    老板叹了声气,目光乱转,摸着头脑往后看了看,确定其他人都走开后,才又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昨晚二位爷来探查,我心里就猜到了。”

    “怎么说?”

    旁边挥锹的人回头看了看他,不过他俨然是这群人的头,摆了摆手浑不在意:“这少爷是被人害死的!”

    越临嗤声:“说点我们不知道的。”

    “……”老板点点头,道,“二位来估计也看明白了,我们风柳城归荣枯道的修士老爷管,而上面这两位修士老爷,啧啧,一个性格冷漠自负,一个风流残暴,我们普通人日子不好过啊。”

    楚寒今:“继续。”

    “这两位修士在风柳城呼风唤雨,土皇帝!就没有他们得不到的东西,比如那位风流成性的修士,扔的‘恶绣球’,也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孩子。而另一位,其实更恐怖……”

    “晨阳?”

    “对!”

    在楚寒今的印象中,这人确实冷傲,不过并不爱说话,性格较为稳重,没想到他这儿有话,楚寒今点了一点头:“继续。”

    “他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为了修仙,无所不用其极,前几年我们城里经常半夜丢了小孩儿,就是被他掠去炼成丹药服用;走在路上,看见谁灵根俊秀,一定会夺过去。比如以前有个读书人,就住在桥头卖豆腐那斜坡下。他觉得这读书人是个修仙的好料,便想收他当徒弟,但人家一心一意只想读书不想修仙,后来……”

    他舔了舔皲裂的唇:“他登门三次,第一次问愿不愿意跟着自己修仙,那人说不愿。第二次登门问愿不愿意修仙,说那书生的夫人得了麻风病,马上就要死,而只有他能救。书生说完不愿,第二天老婆就死了!第三次登门,书生的儿子又在重病之中,下巴长了颗巨大无比的瘤子,喘气都费劲儿!晨阳问他修不修仙,他早就知道这人捣鬼呢,就说不修!结果这孩子的瘤子当场爆裂,黄红脓血撒了一床,活生生死在他面前!”

    楚寒今后背起了一层冷汗!

    如此阴毒,居然是正道修士!

    老板哼了两声:“太吓人了,两次都是我收的尸。看见那小孩儿尸体,我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而那书生痛苦跪倒在地上,望着晨阳道长离开的地方,仰天长啸到声嘶力竭!你都不知道他心里有多恨!”

    明明与本案无关,楚寒今却忍不住问:“后来呢?”

    “后来?”老板摇了摇头,“书生上吊死了。就吊在道衙门口,一袭白衣,十指殷红,用血写了一纸控诉。但这事闹得满城风雨,结果不还是不了了之?”

    楚寒今神色凝重起来:“真有此事?”

    “当然有,那吊死在树上的血迹至今都没流干!晨阳道长说这位书生根骨极佳,并不骗人,也不知道怎么搞的,那树上的恨血日日如新,怎么都消不掉,昭示他的罪状整整三年了。”

    楚寒今闭了闭眼,抿紧唇:“我自会去查看,还他一个公道。”

    “公道?”

    老板像听见了荒唐话,回头看看长得正直清正无比的楚寒今,摸了摸下巴;又看看沉思不语眉眼阴沉的越魔君,觉得这两人结伴的诡异越来也强烈。但他不敢多问,叹了声气,手指往棺材处一指。

    “周少爷死前三个月,也遇到了相同的事。”

    楚寒今:“什么?”

    老板确定地一点头:“晨阳也对他说过,你根骨极佳,要不要随我修道。”

    恍如一记闪电,在脑中炸响。

    而背后,缓缓响起一道声音:“又是谁,在搬弄我与师兄的是非啊?”

    楚寒今后背炸了一下,而那老板跟瘟鸡见了黄鼠狼似的,猛地一缩,回过身,正是晨阳与落阳并肩走了过来。

    两位相貌皆不俗,坚毅与风流,各得神韵。但事到如今,再看见他俩,楚寒今只觉得分外恶心,忍不住作呕。

    落阳垂眸看丧葬铺老板:“是你啊?你平时最长舌,讲故事能编出花儿,刚才给两位仙长讲了什么故事?说来我也听听。”

    老板哪里敢说话,越临摁住剑柄,道:“讲了几个你俩自侍神力残暴不仁、杀人如草的故事。”

    那落阳默了默,悠悠叹一口气,道:“我早就猜到二位不肯信我,既然查案,又正好查到我师兄弟二人身上,那就是我俩倒霉。关于这几项指控,我并不反驳。”

    楚寒今:“你承认了?”

    “不是承认。而是二位认定我与师兄残暴不仁,杀人如麻,那我和他无论做什么在你们眼中只会增加蹊跷,即使辩白,想必二位也不会听。”

    越临轻轻嗤了一声。

    落阳拂了拂大袖,一派端庄傲然:“清者自清。”

    越临快笑了:“好一个清者自清!”

    落阳:“道友大可反驳我,不必阴阳怪气。”

    这一番话,属实把越临逗乐了:“我第一次看见杀了人的这么嚣张。”

    “在下何时杀人了?”

    “这棺材中躺着的尸体,难道不是你师兄看他根骨俊秀,想纳入麾下,结果周少爷不答应,便起了歹心杀人?”

    “道友,凡事要讲证据。口口声声说我杀人,那请问我何时杀人,何地杀人,为何杀人,用了什么兵器,使了什么咒术?空口无凭说一句我杀了人,道友难道不知道这是含血喷人、为人不齿吗?”

    早知道这人伶牙俐齿,没想到这么能说。

    越临原地走了两步,道:“你借小蝶与周少爷亲近,暗托他给周少爷下咒,是也不是?”

    “请问有证据吗?”

    “死者脖子上的伤口和咒印,难道不是你们害的?”

    落阳一脸惊奇:“我哪里知道这些。”

    “那你道衙门口的血迹怎么解释?你们真逼人为徒,不答应便强杀人?”

    “你说道衙口那些血吗?谁知道呢?有可能是有人看不惯我,故意编造故事陷害我,还使用咒术营造出这样一种假象,做出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落阳负着手,歪头笑了一笑,“既然二位可以指责我杀人,那我是否可以指责二位也杀人,只不过手段高明,毁尸灭迹得巧妙,让我找不到证据。不过我坚信二位一定不分青红皂白杀过人,是不是我一副笃定的模样,声音又大,二位便真杀过人?”

    “你……”楚寒今忍不住出声。

    越临拦住他,摇了摇头:“不用问了,这人脸皮厚,就算证据摆在他面前也会翻脸不认,说成别人设计他、陷害他,而他清白无辜。”

    楚寒今反而笑了一声,点头:“伶牙俐齿。”

    落阳拱手:“先前一直仰慕月照君风采,没想到如此不辨事理,让在下颇感失望。”

    楚寒今面无表情,对他的挤兑置之不理,反确定似的问:“你真认为自己没自恃神力残害无辜,对周少爷的死因毫不知情,不肯随我去荣枯道问审?”

    落阳:“自然,我干干净净,清清白白。”

    “好。”楚寒今声音更冷静了,“那我姑且认为你没杀人,且与周少爷的死毫无关系。可你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落阳幽幽地看他:“月照君这是要来强的?当然了,月照君尊位高贵,想污蔑我们师兄弟,我们自然是百口莫辩,鸡蛋怎么能跟石头硬碰硬?”说到可怜兮兮。

    “非也。”楚寒今掌心出现一把缚链,微微旋转着,“一个月前,六宗春宴,行宗主进天葬坑时险些遇难,你可知道?”

    “自然。”

    “风柳城地处偏远,有些细节你可能不清楚,那几乎害行宗主丧命的琴魔,颈上的咒印与这周少爷一模一样。”

    落阳怔住了,直勾勾看着他。

    楚寒今:“知道为什么得跟我走一趟了?你身为风柳城镇守修士,竟然纵容邪道进入城内,杀害你守卫下的百姓却无所作为。而这邪道更有可能从你风柳城取道,进入春宴,几乎害死贵派宗主,而你依然毫无察觉。我问你,玩忽职守,酿成大错,你该当何罪?”

    落阳被问的懵了,神色微变,下意识看了晨阳一眼。

    他稍微有些慌张,确认:“这是伤了行宗主的咒印?”

    楚寒今:“对。”

    落阳眼中不复方才的轻狂,变为凝重:“我有失职之罪……可……可……”

    他神色混乱,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眸子转来转去,猛地一击掌:“我想起来了!”他口齿变得清晰,越发确定,“我曾经见过这个咒印!”

    楚寒今神色露出悲悯:“可我并没告诉你那道咒印长什么样子,你不是从未见过吗?”

    落阳脸色顿时惨白。

    可以想见他听说这道咒印与行江信受伤有多大冲击,素来聪明,竟然露出了这么大一个马脚。

    楚寒今本来猜他可能会甩锅,将咒印的祸患引开,不过现在已经暴露了。

    果然。

    落阳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再点头,脸色憔悴,道:“对,我撒谎了。”

    楚寒今静静地看他。

    落阳盯着地面,想了好一会儿,猛地点头:“周少爷确实是我杀的,可我杀的人实在太多,并不觉得多杀他一个有什么不同。这狗奴才不长眼,整个风柳城所有人都知道小蝶明明属于我了,可他还敢觊觎纠缠,我心中自然不悦。”

    楚寒今拖长了调:“不是你师兄看他根骨好,动了歪心思?”

    “当然不是!我风流成性,品格低劣,可我师兄可是好人,一心一意修道,从不关心别事。不知道怎么总有贱人爱嚼他的舌根,不可理喻!”

    楚寒今看了越临一眼。

    落阳狼狈地笑笑,又道:“人虽然是我杀的,可小蝶也是共犯!你们还不知道吧,小蝶就是个贱人,也亏得姓周的那么喜欢他,跟个宝贝似的。姓周的跟他好了可不是一年半载,说要给小蝶赎身,结果跟家里人一提,不仅不同意,还打断了他的腿。到青楼里羞辱小蝶,给姓周的订了个亲,让他死了这条心。

    “小蝶这个贱人,不然怎么说□□无情戏子无义?从此就记恨上了,老跟我说他的坏话。”

    楚寒今:“所以?”

    “人虽然是我杀的,但却是小蝶怂恿我的。他骗来周少爷,灌他喝酒,姓周的这蠢材,还以为他回心转意,每天都笑盈盈地来笑盈盈地走。只不过他被意中人灌醉后,陪他的可不是小蝶而是我。我一直在尝试施咒,但这道咒术很高级,我花了好长时间才钻研明白。正好在他身上练练了。”

    落阳摇头,语气叹息:“没想到,此咒竟然跟行宗主有瓜葛。”

    楚寒今:“你从哪儿学来的?”

    落阳:“正是春宴之前,有人经过风柳城,在客栈里操纵傀儡,我看这咒术高明,请他教我,他就爽快地答应了。”

    “……”

    楚寒今不再说话。

    越临脸色也颇艰深。

    他俩互相对视一眼。

    明明一句话没说,但就是有种莫名的默契,似乎能读懂对方的心意。

    越临点了点头。

    于是,楚寒今缓声道:“既然是情杀,那小蝶跟这事也脱不了干系。”

    落阳眉梢微微挑了一下,点头:“要死,我得把这个贱人带上,跟宗主求饶,兴许能放过我。”

    他们的对话极其别扭僵硬,就像两口齿轮咬合,你一句,我一句,好像商量好了似的,各自说出目的,而对方又完美地接上。

    楚寒今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那就先回去,带上小蝶一起走趟荣枯道。”

    落阳似乎很着急,点了点头:“好,他正在道衙,我这就带你们过去。”

    说完,急匆匆要往前走。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身旁的晨阳,侧头微微看了他一眼,唇瓣轻轻压着,但顷刻之间又将目光挪开,显出沉思的眉宇。

    四个人各自心怀鬼胎,朝着道衙走去。

    楚寒今听到了耳旁的传音:“这太可笑了。”

    楚寒今叹了声气,点头。

    他没想到落阳会急不可耐到借口编得颠三倒四,就为了吸引他和越临去道衙。

    但估计落阳也没想到,他和越临会这么单纯幼稚,若无其事便跟着他俩过来了。

    各自的目的太匆忙,以至于连伪装都不屑于。

    耳畔,重新响起越临的声音。

    “注意安全。他们道衙有鬼。”

    楚寒今心里有数。

    这个鬼,可不是普通的鬼,而是一只吃人的大鬼。楚寒今要见到这只大鬼,就必须赴宴。

    现在他、越临和晨阳落阳,都在赌,都是生死一线。

    第37章 37

    道衙在正前方,被一株巨大的树木遮掩。

    几百年前,人间道皇推翻了俗世皇权,曾经的官府衙门被修士改造成道观接受香火侍奉,老百姓便从皇帝的子民变成修士庇护下的生民。

    因此作为风柳城的镇守修士,晨阳落阳未能恪尽职守导致城内有人惨死,更导致邪道取径进入春宴,这是莫大的罪名,也是丑闻。

    楚寒今作为承办春宴的远山道高位,如果硬要追究,荣枯道必定会秉公办事,这晨阳落阳最严重甚至会被碎了金丹,贬斥为庶人。

    所以一听到咒印与春宴相关,落阳顿时慌了手脚。

    随便玩玩儿可以,但触及上级的利益就得死。

    走到门口时,楚寒今特意看了看丧葬铺老板说的吊死血痕,像被指甲抠出的三道,嵌在木质纹路里,分外清晰,沾着几块撕下来的皮肤。

    得有多大的恨意,才能用肉将木头掐得如此之深?

    落阳明显心虚别头:“月照君里边请。”

    楚寒今看他一眼,神色不怒自威。可他依然不说话,不追问,一副只忙着擒拿奸夫小蝶的模样。

    他跟越临心里都万分清楚,此人巧舌如簧颠倒黑白,能将死的说成活的,杀人的证据摆在眼前也未必真能治他杀人的罪。可现在,他抓住了这个人的死穴。

    楚寒今踏进了道衙之内。

    听到越临的传声:“傀儡咒真正的主人应该就在里面。”

    楚寒今应声:“正是如此。”

    落阳忌惮他的神力,不敢与他一战,害怕被他缉拿去荣枯道问罪,一时慌了手脚连杀人的事情都承认下来,变脸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越临:“你怎么看出他骗人的?”

    楚寒今想了想,道:“当时来青楼帮你忙时,听见他说愿意共享小蝶,可见这个人轻浮浪荡,感情观很有问题。既然不是真心,又怎么会因为嫉妒杀了风柳城首富的儿子?难道不是自找麻烦?”

    越临微微挑了下眉:“没错。还是另一种说法靠谱。”

    修士,归途仍是修仙。这世间灵石灵宝和灵气数量有限,贪婪之人,为了拿到自己不该得的部分,必然要去侵占别人拥有的部分——

    ——比如周少爷的命。

    正前方,落阳磕绊了一脚:“月照君,您慢走。”

    他额头落下大颗的冷汗,作势往旁边让路,擦拭汗珠时手指摁在太阳穴,轻轻往上一点。晨阳看见之后,手藏在袖中被风鼓起,转头望向另一侧。

    看出他们在通风报信,楚寒今并不揭穿,和颜悦色道:“这么紧张?”

    落阳苦涩一笑:“杀了人要治罪,怎么能不紧张?”

    楚寒今:“那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落阳受教:“月照君真宽厚,我正是不知今日才有了当初。”

    话里沉寂,他绕过侧院沿着回廊走,与前面的部院不同,是一处围墙包裹严实的小院,进在院子很深,有人在门口侍立。

    落阳解释说:“这是我住的地方。”

    越临走进院内,说:“你院里好乱,这么多东西的残骸,全用布蒙着?是什么?”

    落阳两眼泛出僵硬的色泽,直勾勾盯紧越临勾了一角的手指,直到越临轻飘飘瞥了一眼,又收回来说:“好脏的桌椅板凳。”

    他神色放松了一些。

    落阳指向院内:“走吧,小蝶也许还在睡午觉。”

    楚寒今迈步时,察觉到背后隐约涌起一股杀气。

    他很熟悉这种气氛,那是骤然迸发灵气时激动空气的涟漪,品阶越高越稳定,低的紊乱,能被更强大的人感知到。

    他知道,晨阳准备动手了。兴许已经按紧了刀。

    他想提醒越临警惕,不过越临神色自若,分毫不见慌张,只是对着他的手背轻轻拍了一下,示意他放心。

    手背微烫,楚寒今莫名便安心下来。正前方门推开。

    一道身影坐在屏风之后。那人半垂着头,身形清癯瘦弱,及腰的发缕被风吹得微微拂动,只能看见一截飘动的青衣,正在细细地端详一本书。

    一刹那楚寒今明白了。

    竟然是白孤。

    楚寒今侧头,越临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背后“哗”一声清亮剑鸣,有人出剑了!

    跟着,落阳大喊:“白兄弟!杀他俩灭口!”

    果不其然。

    落阳破罐子破摔干脆承认罪过的唯一目的,就是引来楚寒今跟白孤碰面,杀人灭口。他干的很熟练,看来平时就经常这样。典型不解决问题,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楚寒今抽剑要挡,落阳连连送剑,但他绝非楚寒今的对手,再喊:“师兄,召出傀儡!”

    然而晨阳脸色微变,没动手而是直勾勾看着茶几旁的白孤。白孤神色意外,满脸对突然打起来的好奇:“怎么了?”

    他看到越临,张嘴想喊“九哥”,但顷刻之间脖颈便被一双手紧紧地掐住,将他拎起来,像拎起一只小鸡仔。

    越临手背的青筋微微浮凸着,筋肉和骨骼的走势精悍明显,阴沉双目直勾勾盯着他:“原来是你搞的鬼。”

    原来,操纵楚寒今的人是他。

    原来,试图将亲哥炼为剑灵还不罢休,竟敢觊觎到了楚寒今的头上。

    白孤脸上露出窒息的苍白,像一只被从水中捞出的鱼,眼球微微瞪着,双手紧紧搂住越临的手臂:“九哥……哥……我冤枉……我冤枉……咳咳咳……咳咳……”

    越临手臂不再被皮肤包裹,逐渐显出烈火焚烧的深红色,其中隐约显出长长的骨头。他目光仿佛锁紧猎物的野兽,不带一丝怜悯,只有血腥嗜杀之意。

    看到这一幕,楚寒今突然想起来了。

    他第一次遇到越临时他便是这样一具头颅跟身体分离的白骨,肢体残破,后续从野兽身上找来皮肤和肉填补、用灵气融合,才形成了这具完整的身体。

    楚寒今还记得那花了越临很长时间,在与他一面之缘的七天后,他看见出现在面前的越临,拥有了俊朗的脸和高大的身体,笑着说:“不会再吓到你了。”

    可现在……越临过于愤怒,不再维持兽□□合的身体,甚至露出了属于他的灵骨。

    这是他不加掩饰的杀意。

    毫无保留的愤怒。

    冲天的灵气震动得墙壁发抖,那院子里的白布仿佛感知到什么,开始颤颤而动。动作的幅度逐渐增大,随着白布掉落在地露出一片深黑色的团状物,不仅插着断手和断脚,甚至还有一张张被粘连在一起的扭曲的脸,完全是个尸体大乱炖!

    尸团站了起来,恶臭无比,高大的阴影从蝙蝠之翼般垂落,一掠过将屋梁打断,又一掠过将围墙打的坍塌。

    楚寒今:“傀儡!?”

    落阳吹哨召唤,直指楚寒今:“杀了他!”

    尸团走动,但并不稳,似乎还缺了一部分。楚寒今猜测缺失的便是周少爷的尸体,下葬后会被挖出来填补上来。

    他剑尖灵气削落尸团一臂,落阳见状,举剑应战,扭头冲晨阳道:“师兄,你攻他左侧——”

    晨阳无声无息飞跃而起。

    “不识好歹!”

    楚寒今本想交他到荣枯道受审,但对方出手阴毒非置他于死地不可,他不得不真正动手。一剑将落阳挑翻在地,袖中飞出一道缚咒,落地后金光大盛,将躲闪不及的落阳从肩膀到脚踝结结实实捆起来。

    而晨阳飞快落地,举起了剑,楚寒今以为他要斩断缚咒,真想加紧,没想到听见“噗呲——”一声响。

    楚寒今瞳孔骤缩,眼前的落阳急切对着晨阳:“师兄救我……”

    话音未落,一柄青灰色的长剑从他腹部没入丹田。

    接着,猛地再送深一寸!

    这剑太薄太快,贴合着肉切进去竟然完全不见一丝鲜血流出,直到晨阳神色凝重地将剑抽了出来。

    落阳腹部那伤口才开始滑出涓涓细流,殷红,腥臭,好像一个止不住的眼,不断涌出血泪,顷刻将腹部晕染得潮湿黏腻不堪。

    落阳睁大眼睛,不说话只是看着晨阳,眼神中仿佛有种东西碎裂,失去了神采。

    似乎心痛不堪。

    似乎心碎欲裂。

    而晨阳看也没看他一眼,转向楚寒今,面无表情道:“我师弟心术不正,修习邪道。我今日大义灭亲,还请月照君做个见证。”

    楚寒今重复:“你说什么?”

    “我说我师弟心术不正,我今日大义灭亲,还请……”

    楚寒今音色透着一股子森冷和肃杀:“你说你不知道他杀人,将活人炼制成傀儡?”

    晨阳仍一副坚毅面貌,没有任何犹豫,也不曾看一眼脚下的人,道:“不知道。”

    一片死寂。

    白孤终于解开了越临的手,瘫倒在地大口喘息。

    而落阳吐出大口黏糊的鲜血,半闭着眼再也不看晨阳,半闭上眼,手指缓缓垂落在地。

    他死了。

    楚寒今这才好好地、从头到尾地打量晨阳。

    因他那位师弟话多,与他沉默寡言的性子截然不同,楚寒今和越临的注意力更多放在落阳身上,几乎不太注意到他。

    楚寒今审视半晌,才冷笑道:“你以为你找了个替罪羊,又杀了他灭口,你就能脱罪吗?”

    第38章 38

    晨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一刻楚寒今只感到无比的失望。他掌中缚咒收紧,绳子一圈一圈将他捆紧,晨阳终于不再动弹。

    安置完的屋内,还剩下对峙的越临,和奄奄一息的白孤。

    他坐在地上,浑身脏污,楚寒今开门见山问:“咒印是你教他们下的?”

    出乎意料,他没有任何反驳之意,点头:“是我,怎么了吗?”

    “他们用咒印操纵害人,你问我怎么了。我再问你,春宴时天葬坑琴魔颈上出现一样的咒印,也是你下的?”

    白孤咳出一口血,说话有气无力:“这我就不知道了。”他把气咳匀净了,“这只是一道傀儡咒,用来杀人嘛,我也管不了。”

    说的真是轻巧,仿佛差点死无葬身之地的人不是他。

    楚寒今不再和他周旋:“管不管的了,跟我回了远山道,自然有人审问你。”

    没想到闻言,白孤勾着的头突然抬起,堪称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不过只是看了看,又望向越临阴沉的脸。

    他不再说话。

    将人绑在道衙,等来荣枯道派来的审查,楚寒今总算松了口气。将这群人交给他们看管不会出问题,他回到客栈休息。

    这两天几乎全在忙碌,坐下,越临先叫小二过来点菜。

    小孩儿或许有灵性,知道楚寒今忙碌并不闹腾,放松下来才表露出不满。楚寒今感觉到一阵腰酸,除此之外,还有轻度的呕吐感。

    楚寒今:“幸好这件事告一段落了。”

    打斗时他一直在担心,会不会给小孩儿造成伤害。

    从昨天到今天,他几乎没太休息,这样对腹中的胎儿也不好。

    越临:“但愿吧。不管他是不是春宴祸患的始作俑者,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都不要再参与了。”

    楚寒今看着水杯沉思不语。

    其他桌传来议论声。

    “这师兄弟终于被人收拾了!”

    “天可怜见,他们在风柳城这几年,我们可没过过安生日子,夜夜提防被修士抓去炼丹,可算遭报应了,晦气!”

    “也不知道下一任来的会是什么人,可别再像他们师兄弟这样。”

    “……”

    楚寒今停下了杯子。

    他说:“但愿如此。”

    楚寒今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每到五岁,小孩儿就会被送到道衙摸灵骨,查看是否有修道的天资。人人都想修道,问原因呢,不过是修道能得神力,能显耀武功,能脱离普通人,不再受人欺负。

    可这些得道的人变强大了,却被私欲所困,容易滥杀无辜。

    越临理解他的心情:“这确实是一件会让人对正义产生动摇的事。”

    说着话时,旁边小二上了菜。

    有一道当地特色的鸡肉,做得油亮通红,香气扑鼻,不过楚寒今刚尝了一口,喉间升起一股恶心感:“算了我不吃了。”

    越临算明白了:“我一会儿给你找点别的东西。”

    楚寒今:“行。”

    他饭吃的不舒服,没几口回了客房,片刻越临端着水果碟进来:“问了后厨要来的,吃点这些果腹。”

    楚寒今点头,没片刻,小二又送进了大浴桶。

    越临:“也是我要的。”

    他对楚寒今的了解程度非常高了。

    甚至没说几句话,等楚寒今吃完,过来搭住了他的肩膀:“沐浴后就休息。”

    楚寒今默了默:“谢谢。”

    说完虽然指节有些僵硬,还是任由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裳。白皙的锁骨和胸膛袒露,线条极美,及至腰以下都瘦而柔韧,先没下亵衣,直到越临轻轻将他衣衫都褪了。

    并非楚寒今不介怀,只是在山里的大半个月,他好像将自己骨头都养懒了,此时放松地轻轻枕着浴桶,身旁越临拿起了被水打湿的帕子。

    他俩现在不是陌路人,是孩子的父辈。

    越临舀水将他肩头打湿:“那时候在木屋先把孩子生下来也未尝不可,这几天的行动对孩子太冒险了。”

    楚寒今明白他的意思:“白孤的事我配合审问,其他交给师兄,我不再管了。”

    流水从他白皙的颈间落下,将皮肤打湿,蒙上了一层潮润的水痕,显得十分漂亮。

    或许有一缕沾到了下巴,越临手轻轻抚摸过去,刺激得酥痒微痒,无意地蹭了一蹭。

    楚寒今又有些心意慌乱。

    事到如今,他跟越临似乎也没什么遮掩和羞耻了,并非夫妻,但彼此却异常坦诚,关系让人颇感复杂。

    不过越临只是一碰,说:“沾水了。”

    没有过激的动作。

    楚寒今靠着沐浴桶,因为他动作轻缓,在热水中微微有点儿犯困。

    越临打湿了他的头发,不过似乎担心他冷,一直用灵气护着,洗了洗很快风干,再清洗他的身体。

    楚寒今闭上了眼,他的手跟羽毛一样,从上半身到下半身,再捏住他的脚也轻轻揉了揉。

    他听到耳边加重的呼吸,之前也有,他似乎能感觉到越临有反应,但没过问,选择就这么糊涂下去最好。

    他跟越临的关系,或许止步于将小孩儿生下来,一切就会结束。

    “好了,去床上睡。”越临及时提醒,“不要太长时间盆浴。”

    楚寒今坐了起身,被他穿好了衣裳,走到床上坐下。

    越临换水,说:“睡吧。”

    楚寒今躺了没多久,换完水的越临也躺上来,在他左侧。

    上来之后窸窸窣窣,动作轻缓地将手一勾,拉着楚寒今进入了自己怀里。

    楚寒今默默无语,时不时这样交流气息让胎儿感觉到灵气已经成为家常便饭。他头枕着越临的肩,没那么僵硬后,见越临将纱幔的钩子解了,罗帐内顿时黑了几个度。

    “摸摸你的肚子。”越临说。

    他手放在了楚寒今的腹部,缓缓渡送着灵气。

    微微有些热,不过连这越临也看出来了,将他衣襟拉开几分:“马上就好。”

    楚寒今也说:“嗯。”

    他安抚小孩儿的过程,楚寒今会感觉到舒服。

    困意袭来,楚寒今陷入了梦乡。这几天太忙碌,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他睡的有些沉,在越临的怀里也异常安稳。

    而他身旁的越临,见他入睡以后,双眼微垂。

    他手沿着楚寒今的后背缓慢向上,再到唇瓣,轻轻碰了一下。可以想象亲吻时多柔软,不过现在微闭着,拒绝向他松动。

    越临轻轻叹了一声气。

    自从来到漠北以后,他心中的不安宁越来越多。

    他深金色的眸子缓缓下移到楚寒今的肩颈,那一片白皙的肤色跟玉似的,半遮半掩,十分正经,但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诱惑。

    以前的床笫之欢在他眼前浮现。

    越临眼神发暗,将手放到了衣衫里。

    他闻着楚寒今溢过来的味道,急不可耐地自.渎,为了博得他的信任他装得十分友善辛苦,本质重.欲,表面能伪装,内心可并不能伪装。

    幻想着在楚寒今身上留下痕迹,将某些东西弄在他身子里,越临轻轻颤着,紧盯着楚寒今的脸落到手里。

    他动作很轻,将一切整理干净,没有打扰他一分,重新回到床上躺着。

    楚寒今醒来时一切自然至极,青年半睁眼看他,声音清朗:“醒了?”

    楚寒今只是半醒,觉得还是有点儿困:“嗯。”

    越临知道他还没完全醒,说:“那再睡会儿。”

    楚寒今重新闭上眼,无意向着越临的方向轻轻蹭了一蹭,像只还没睡醒的猫。

    等越临伸手触摸他时,他果然并不抵触,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

    越临克制又缓慢地抚摸他,尽量不让楚寒今探知到一丝一毫的欲.色,只要显露出一点儿,楚寒今便会开始抵触。

    是个很别扭的性子。

    当初也一样。

    只会对信任的人露出肚皮,到现在对他信任了,但部分坚硬始终难以松动。

    等楚寒今再次入睡,没及时,越临听到敲门声夹杂店小二的声音:“客官?”

    越临以为来送水,打开门,却黑压压地站着另一群人。

    穿着漆黑的衣衫,领口和衣襟绣着纹路,乃是日月交织的光华。群人高矮胖瘦不一,但个个眼神坚毅,神色冰冷,带着一股子瘆人之感。

    越临只扫了一眼,示意安静,将门锁上。

    店小二被挟持来的,吓得两腿打战,一句话也不敢说。

    越临:“去楼下说。”

    边走,越临边想该怎么办。

    深夜街道上没几个人,刚走出去,背后“扑通”一声响。

    “君上!”

    “九殿下!”

    这两声不一。

    那个叫九殿下的,重新改口称呼“君上”。

    魔族只有一个王,不死不立。

    他既然没死,那现任的魔君要么让位,要么杀了他。

    越临:“小声说话。”

    他知道他们来的目的,从看见那一刻就清楚:“来救白孤?”

    “是,君上让吾等来问您的意思。”

    救不救都来问他,一副老实本分的样子。

    不过听到这句话,越临轻轻啊了一声:“原来他是现任魔君。”

    这群人左右看了看。几十年过去,唯独刚才叫九殿下的那人真正认得他。

    君上二字,恐怕也是白孤让这么叫的。

    越临问了:“来找我干什么?我死了多年了。”

    几人对视一眼,道:“按照君……白孤君上的意思,想请君上回魔族,恢复君位,扬魔族威严。”

    第39章 39

    越临:“找我?”

    “是。”

    越临嗤了声:“你们找错人了,我既然已经死了一次,就不会在回去。”

    “这……”

    几人纷纷面露难色。

    他们这么为难,恐怕白孤在狱中垂泪嘱托他们完成。想到他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越临就恶心:“赶紧滚。”

    背后的人事情还有事交待:“君上,白孤君上让我问您,他此时被困在道衙,能不能离开?”

    越临:“跟我有关系吗?不过,”他声音陡然锐利,“敢逃一个试试。”

    几人面面相觑。

    越临没再理会,回到房间时楚寒今还没醒来,不过他刚倒了杯茶,人便悠悠转醒,半闭着眼看他。

    越临走近:“起来了?”

    楚寒今应了一声。他还有些懒散,半撑着身,见越临正在收拾行囊。

    今天便启程送晨阳和白孤去荣枯道雪狱问审,六大宗各有刑案机构,如果犯了错,刑案机构裁决后,按罪名轻重削除名籍或者判为魔道,或是碎裂内丹。

    一早,那荣枯道的审理修士早在门外等候了。

    “劳驾月照君协助我们办案,”修士说,“不胜感激。”

    “没事。”

    “月照君先行吧,慕宗主很快也要到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他到客栈外,见已经备好了马匹。风柳城距离荣枯道的神都有一段距离,得先去中转站,与其他修士汇合。

    车上的空间大,白孤被丢在地上,手臂绑着,头磕在木梁上“哐当”一声响。他面色还是那虚弱的样子,将头靠在木梁喊了一声:“九哥。”

    越临看他一眼,上马车勒住绳子。

    马儿缓缓起行。一路是五月,沿路花草菲菲,越临驾驶着马车行过花丛时,伸手摘下一朵丢到楚寒今身上。

    楚寒今捏着细小的花瓣,没说话。

    一会儿,越临又轻轻丢了一朵,扔到他雪白的衣襟里。

    一下一下,故意撩拨似的。

    楚寒今慢慢坐了起身,到越临身旁一撩袍子坐下:“怎么拿花丢我?”

    越临干脆道:“你长得好看。”

    楚寒今在马车上待的正无聊,摘了一朵花学着越临往他身上一丢:“你长得也好看。”

    越临朗声大笑。

    楚寒今看着他笑,也有点好笑,素来一本正经的唇角轻轻勾了下。

    这一幕让刚抬头的白孤又将头低下。

    山间有一道茂密的树林,炎炎烈日之下几乎毫无生机,沿途几里才偶尔看见一只棚子,当地人旁边放了一只大水桶,镇着西瓜和凉茶,懒洋洋地摇着扇子,旁边放了一顶“喝水三钱”的木牌。

    不过今天走的这一路却很怪,往常的卖茶人一个都没看见,而天气又大。快走到山顶,才看见一座茶棚,坐着一位拈须的中年人。

    越临勒住马绳,问楚寒今:“渴吗?”

    楚寒今点了点头。

    前方的荣枯道修士也叫了停,说:“休息休息再赶路。”

    他们走到茶棚里,才发现木牌上不是写着“喝水三钱”,而是“解惑喝水”。

    越临到桌子旁,先将长椅拂拭干净了,等楚寒今坐下。

    荣枯道修士大大咧咧道:“大哥,来碗水!”

    那中年人面皮白皙,蓄着胡须,有些美髯公的派头。身旁放着一卷书,正用毛笔敲了敲木板:“先解惑。”

    这群修士互相看了一眼。

    换作是平日,敢有人对他们故弄玄虚,一巴掌掀开,接水就喝,但今天不巧就不巧在,途中有个友人,楚寒今。

    传闻楚寒今性格正直,恪守君子礼仪,性格又清正不阿,如果当场强买强卖,荣枯道失了风度,那岂不是很难看?

    几个修士一琢磨:“行,你问。”

    “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惑。”

    中年人淡淡地道:“其实并不复杂,我只需要你告诉我,你生命中最开心的那段记忆是什么。”

    “原来是这种小问题,不难嘛。”修士问,“你是山里写笔记小说的先生吧?在路边设个小摊,听人讲故事,然后给水喝。”

    中年人一笑:“对,我喜欢听人讲故事。”

    有人说:“行!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啊?那当然是一阶测验!我只用不到一刻就突界限跻身二阶,时间极短,虽然后来灵气减弱,但这事儿至今没遇到对手!”

    还有人说:“我?大概是被师尊,说这么多徒弟之中,唯独我懂他的心境。”

    “开心的事很多,以前有个红粉知己,每天傍晚都跟我在小桥边见面,水波晃动,云霞满天,何其美好!”

    “你都修道了还没断情根?”

    “哈哈哈哈说笑说笑……”

    “……”

    几个性格活泼一点的闲聊起来,那中年人也微笑,说:“请喝水吧。”

    他们拿了只瓢打水,咕噜咕噜一顿吞咽,喝完又笑眯眯地坐着散热闲谈。也有比较谨慎的人,见他们身体无恙,才走到中年人面前。

    “喝水。”

    “先讲个开心你的故事。”

    谨慎者编造道:“以前发过一笔横财,爽得要死。”

    中年男子看他一眼,明白他开玩笑,笔下不停继续写了那一行字,接着道:“请。”

    那人也喝了水,到旁边坐下扇风。

    楚寒今不爱跟人争抢,越临同样在观望之中,半晌等他们都喝了,才走上前去。

    他坐下,那中年男子看见他时,手中的笔一顿,道:“请你也讲你讲开心的事。”

    不过越临往唇一指,摇了摇头,暗示自己并不能开口说话,是个哑巴。

    旁边的修士笑了:“好聪明,看这样还能不能喝到水!”

    “对啊,刚才怎么忘了这个借口?”

    “喂!卖茶的!他不能说话,自然不能开口讲故事,你还给水他喝么?”

    中年男子怔了会儿,说:“请。”

    修士们集体喝彩:“厉害!厉害!白嫖了!”

    越临舀了一瓢水,自己先喝了一口,似乎察觉到什么,低头看了一眼。

    不过他确定没什么事情后,才送到楚寒今面前:“喝吧。”

    楚寒今:“这么小心?”

    “是他们太不小心。这一路押着重犯,来的虽然都是荣枯道顶尖高手,但自恃武力,什么都照做,也太儿戏了。”

    楚寒今点了点头:“自然。”

    他接过越临递来的水瓢,低头喝了一口。即使是举个大水瓢,姿势也非常端正秀丽,手指按着瓢身,浅浅地往上斟。

    越临垂眼看着,轻轻舔了下干燥的唇瓣。

    等楚寒今喝完了水,抬头时,就看见越临盯着自己的唇,那眼神说不上来的热。

    楚寒今怔了一下,将瓢还给他:“渴吗?你也喝。”

    越临确实渴,但并不是楚寒今想的那种渴。

    楚寒今见他举着瓢若有所思,又道:“还有很多。”

    越临应声,低头,探出舌尖在楚寒今喝了水的地方轻轻舔了一下。

    舌尖猩红,举止淫靡,还恬不知耻道:“好甜的水。”

    听懂他话里的意味,楚寒今耳后微红,几乎不忍看地将脸转了过去。

    ……下流。

    越临送回水瓢。到中年男人面前又要了一只西瓜,他将西瓜剖开,递了瓤最红的那一块给楚寒今。

    楚寒今道:“也分给他们一些?”

    越临反应非常冷漠:“不给。”

    “……”

    不给就不给吧。

    他俩静悄悄地吃西瓜,其他人喝完水吃完瓜开始打盹儿,写书的男子也合上了那本破破烂烂的书,倒在椅子里闭上眼。

    有几个谨慎的人,都头到尾滴水未进,也毫无休息的意思,抱着剑死死盯紧了押送着白孤和落阳的马车。

    日头偏了一些,写书的男子先醒了过来,翻开那本破破烂烂的书拿起墨笔勾画。

    其他人相互提醒:“起来了起来了,赶路!”

    “别睡了别睡了!”

    顷刻之间,修士们陆陆续续醒来。

    收拾完毕继续向前出发,驾车的驾车,牵马的牵马。等拐过一道山坡时,前方又出现了一道喝茶的凉棚。

    棚子坐的男人,依然是刚才的中年男子,长须飘飘。

    楚寒今微微一惊,警觉起来,但几位修士却解下了马缰,走到他面前,用方才一模一样的语气说:“喝碗水!”

    楚寒今无不意外地看向越临。

    越临一点头:“果然有问题。”

    不止他俩,方才没喝水的人也意识了。

    修士往中年男子处走,他说了一句话:“告诉我一件开心的事。”

    修士拍了拍头,露出迷惑的表情。

    只要刚才喝了水的人,听到这句话都茫然地待在原地,仿佛一具具灵魂被突然掏空的尸体,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他们想了好一会儿,摇头,再摇头,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

    “我……”

    “我没有开心的事……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强大的自我保护意识触动,下意识拔剑,质问左右:“你们是谁?”

    硝烟味浓郁,战火一触即发,上一刻还是共同护送队伍的同伴,此刻完全忘了对方是谁。楚寒今明白了:“这是点召咒。”

    越临:“嗯?”

    他死了二十多年,后代人才又发明了什么新咒术?

    楚寒今说:“第一点人,第二应召,刚才他们不是挨个讲了故事?还都讲开心的事?”

    越临:“对。”

    “这是‘点’,而‘召’——”楚寒今猜测,“应该是那碗水。”

    人群中起了骚动。

    虽然并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越临下意识探手。

    他将楚寒今护在身后。

    第40章 40

    方才喝了水的人在争执。

    他们说话颠三倒四,混乱不堪,有一个人说:“当初杀我父母的人是你这贼子?”

    又有人说:“你伤了南村十八口人命,怎么偿还!”

    还有人怒而拔剑:“你虐待当地百姓,视人命如草芥,我今天非杀你不足以泄愤!”

    他们动起了干戈,原本是护送罪犯的同门,开始自相残杀。

    刀光剑影倒映着楚寒今凝神的脸,他说:“这群人似乎记忆错乱了。”想踮脚出马车,听见越临压低了些的闷声。

    他护着楚寒今坐回原地:“我来。”

    楚寒今怀有身孕,越临对这突然出现的搞事者极度厌烦,抽剑疾驰而去。而方才没饮酒的人则拦在中间制止自相残杀,场面混乱。

    那些互相指摘的人,每一个看起来都意识清醒,行动灵便。楚寒今还发现,他们仿佛真见了对方的罪行,个个情绪暴烈到极致。

    这……不是傀儡术,但也不清楚是什么点召术。

    但肆意操纵别人的记忆和情感,指使互相残杀,必然又是邪术。

    越临没理会荣枯道其他人,直取向长髯男子。而对方似乎并不精于对打,狼狈逃窜,在林间东奔西跑,像只被追赶的鸭子。

    劝架的人劝不住,已经有人被利剑捅穿了胸膛。

    来不及了。

    楚寒今思索后,从马车飞至凉棚下,走到水缸旁,查看其中的端倪。

    点召术,画龙点睛的意思。一般来说,先让目标者做出符合咒中的事,第二则是将咒施展到他身上,两个环节缺一不可。

    楚寒今垂眼想刚才的环节,第一步讲故事锁定目标,那第二步则让锁定的人应咒,应该是喝水这一个环节。

    ——水里肯定有烧化的符纸。

    想到之后,楚寒今迅速飞至方才喝水的几人身后,抬手将掌“啪!”地拍在那几人背部。

    那几人听见风声,正想回头就是一剑,没想到被看似温和的一掌,拍得五脏六腑作乱,“呕”地一声将刚才喝的全吐了出来。

    楚寒今站在人群外观察他们的反应。

    如果符咒在水里,并不会被消化,吐出来应该就没事了。

    没想到这群人面色煞白,抬头举剑又斗:“你使的什么邪术,让我大庭广众之下呕吐,不嫌恶心?”

    “吐吧,把你的黑心肝吐出来!”

    不对?

    难道符纸不在水里?

    楚寒今犹豫时间不长,回到方才的凉棚底下,将这几人喝水的经过重新回忆了一遍。

    猛地,他脑子里电光火石!

    刚才那人并不在意喝没喝水,而是这群人讲故事时,他专心致志,一字不漏地将话全记在了破破烂烂的书上。

    楚寒今给越临递去消息:“抢他袖中那卷书!”

    听到这句话,长髯男子本来东躲西藏,此时转身狂奔。

    看来找对了方向。

    楚寒今想帮忙,脑子里又是一转念,反而回到马车,垂眼,看蹲坐在地上的白孤。

    “这是来救你的人?”

    白孤:“在下也不知道。”

    楚寒今若无其事地坐下:“他们算盘打错了。”

    白孤并不说话,只是上下将他看了一眼,道:“你有身孕?”

    楚寒今波澜不惊的眼转向他,起了些涟漪,或许有意外,但事已至此并无任何羞恼。

    “你怎么知道?”

    白孤笑了笑:“我能闻到。”

    闻?

    楚寒今下意识翕动鼻翅,以为自己身上有属于怀了孕的人的味道,略感疑惑。

    白孤轻声:“是我九哥的吗?”

    楚寒今斜他一眼,觉得没有跟他闲聊的必要:“与你无关。”

    “呵呵,”他只是笑了笑,“我觉得你们也许并不合适。”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寒今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些淡然,轻蔑,爱恨交织的情绪。不过转瞬即逝,“哐当”一声,越临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他伸手勒住了白孤的绳子,将他勒得面露痛苦,简单道:“走。”

    说完便拖着他,又看了看楚寒今,快步朝着长髯男子消失的地方追了过去。

    楚寒今:“你也猜到了?”

    越临点头:“我追了没多远,担心你一个人待着又回来了。放心,只要他被我绑在手里,就逃不了。”

    而长髯男子身形隐约在林间浮动,楚寒今急于夺回他袖子里的书卷,飞踏几步迅速追上去。

    他刚转过山坳,握住对方肩膀拂开衣袖,一把拽回了书卷,翻开还没看清上面写的东西,突然意识到周围黑压压的身影。

    ——这里有很多人。

    一片平整的草原修整处,队伍分散开来,马匹在吃草,另一群黑衣人在原地打坐,似乎在等什么人。

    他们衣衫贵重,佩戴肩甲和缚甲,领口绣着纹路诡异的日月纹,神色肃静。

    光看见纹路,楚寒今心中骤然一凛。

    这是魔族中人!

    他正要回身提醒越临,人群中起了动静,正前方的人站起来,并不是攻击。而是半跪着将手握拳在胸口行礼。

    他道:“君上。”

    其他人也跪下来。连片地喊:“君上。”

    这一声,楚寒今看向被绑紧的白孤。

    他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哪有半分魔君的样子,只显得像个阶下囚般的不堪入目。

    那人又说:“恭迎君上。祝贺君上死而复生。”

    “祝贺君上死而复生!”

    “祝贺君上死而复生!”

    刹那间,楚寒今后背涌起了一阵寒意,眼皮微抬。

    他没去看越临的脸。

    但他能猜到越临此时此刻的所做作为。

    越临勒紧系在白孤脖颈的绳子,一寸一寸收紧,勒得白孤翻出白眼,那群下属互相看了一眼后,并不营救,神色愈发恭敬。

    魔族,没有礼义廉耻,只有强者为尊。

    这一瞬间,楚寒今明白了。

    这才是真正的魔君。

    脑子里一直回避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很清晰,骤然连接在一起,构成了一切的答案。几乎没有片刻犹豫,楚寒今猛地伸手,扣住越临的手腕用力收紧,去抢夺绑紧白孤的绳索。

    “咔嚓”一声,越临手臂勒出一道血痕,他吃痛,松开了攥紧的绳索。

    那一瞬间他看向楚寒今的眼睛,深金色的竖瞳,眼里是复杂的情绪。

    他的复杂,却只对上了一双无波无澜、空灵平静的眼睛。

    楚寒今不再看他,将绳索收紧,拽着白孤大步直奔荣枯道修士的所在地。

    而背后,风声混着越临的声音:“阿楚……”

    楚寒今没说话。

    越临继续跟着,伸手似乎想帮他拿绳索,但手一伸又缩了回去:“你听我说。”

    楚寒今停下,掌中一道气流将空气切割得燃烧不停,横在他和越临当中,将两个人远远隔开。

    如冰与火,如阴与阳,如光与暗。

    楚寒今总算说了句话:“你走。”

    越临声音发颤:“我没有……”

    楚寒今直视他片刻,说:“孩子我养,你我从现在起没有任何关系。”

    说完,转身又走。

    但越临跟在他背后一两米的距离,说:“以前的我死了!现在的我没做过任何坏事,我没有杀人,没有作恶,我没有——”

    当他超越距离靠近了一步,脚下猛地爆开火星,烈火烧着他的双腿。

    楚寒今一身白衣,看也不看他,牵着绳索大步往前。

    即使这火烧得很烈,将他的皮肉烧得焦灼,越临并没有熄灭,任由火势往自己身上蔓延,跟在他背后:“阿楚……”

    楚寒今没听他这样叫过自己。

    他俩之间其实很少彼此称呼姓名。

    这一声声,咬牙切齿,饱含着痛苦。

    几乎在哀求他了。

    楚寒今没有回头看。

    他干净的白衣身影决绝,越临每靠近他一分,便被那阵烈火迅猛地焚烧,可他并不躲开,继续往前走。

    一寸一寸的火舌,沿着他的腿往上舔。

    没入了腰际,又没到胸口。

    直到浑身被烈火包裹。

    他终于走到了楚寒今身后,轻轻拉他的衣摆:“阿楚……”

    楚寒今停下脚步。

    他们走到了饮水的凉棚处,楚寒今将书卷撕碎,其他人怔楞在原地,猛地拍了拍额头,像是被抽出了一段记忆或正在重组,半晌才回过神。

    而他们一清醒,就看到了楚寒今身后被烈火灼烧的人,和另一群魔族之人。

    他们骤然拔剑:“危机!结阵!”

    而混乱之外,楚寒今干干净净的白衣,勾上了两截血污的手指。越临喉头颤抖,一字一哽:“我没有……我没做过坏事……遇到你以后,我只想跟着你,守着你,再也不想前尘往事……”

    他说得字字泣血,如果换成一个爱他的人,恐怕早就心疼得抱住了他。

    但楚寒今神色冷静,毫无动容。

    如果越临曾经不小心误入魔道,那现在死而复生重活一世,楚寒今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他竟然是魔族之主,他们没有一个不是穷凶极恶,满手血腥。因此绝无再和谈的必要。

    当断则断。

    越临的眼中混合着绝望和希望:“那时候也这样?”

    楚寒今静静看着他:“哪时候?”

    “在山林时,你恢复了记忆,又得知我的身份,决定扔下我就走?”

    那一天,他到山里砍树劈柴,再把种满醉鱼草的萤火虫花田修整一番,拎着两条鱼回家,没看见小菩萨的身影,还以为他暂时出门了。

    于是他炖起了骨头,又将两条肥鱼下锅,煮好饭后温在锅里,将灶台清扫干净,到院子里去制作小玩具,同时等楚寒今回家。

    他从傍晚等到深夜,又从深夜找到天亮,在山林里来来回回地徘徊,几乎掘地三尺,每个奔跑的夜晚,心好像碎成很多片飞走了,落到每一个地方。

    他找了七天七夜后,还是找不到他的身影,他决定离开山林,到人多的地方找他。天涯海角,总能找到他。

    于是他跋山涉水,从漠北走到中原,随着人群,了解到原来六宗春宴时的修士最多,于是用钱买了一个人的名牌,决定去最热闹的地方看他在不在。

    那时候越临一心一意,只想找到楚寒今。

    后来越临一心一意,只想跟着楚寒今,等他想起自己。

    可方才到现在的一路,被烈火焚烧而这人头也不回,他还安慰自己,只是想不起来以前和他的一切。

    可到现在,他也不敢确定,或许楚寒今想起来了会怎么样,或许当时他正是记着的,但还是选择割席,抛下了自己。

    楚寒今看他的眼,声音清晰:“我记不得以前的事。但我如果知道你是魔君,我会立刻走。”

    干脆,又决绝。

    从开始到现在,他的态度就没变过。

    越临深深地看着他,眼神中几乎起火。

    他眼中的哀求被取代,换成一种释然,又转为怨恨,愤怒,被背叛和抛弃的绝望,复杂的混淆中,周围灵气涌动,狂风暴雨似的将泥沙裹挟而起。

    楚寒今心口刺了一下,但面色不变:“我早说过……”

    如果阵营不同,他会毫不犹豫站在自己这方。

    越临点了点头,道:“好。”

    他没再哀求,眼神被平静和深沉取代,仿佛碎裂的壁垒重构,变得坚硬:“好……”

    尾音却有些发抖。

    越临总算说出了完整的话:“你把孩子生给我。”

    楚寒今:“为什么给你?”

    “他混了一半我的魔血,对你来说,是个肮脏的孩子。”越临深金色的眸中染着炽烈和疯狂,直视他,声音却轻缓而低,“你高贵的月照君带一个半魔的小孩儿,对你颜面有损,不如给我来照顾。还有,这或许对你来说并不重要,但我曾经对你的那段感情,因为这个孩子,就可以两清了。”

    楚寒今齿根微硬:“孩子是我的。”

    “嗯,孩子是你的,但是我想要。你看看现在这个形势——”

    越临扫视了周围,魔族的人静静伫立,一声不吭地站着。

    而荣枯道的人刚才自相残杀,虽然结阵,但力不能支,神色虚弱。

    越临眼里像是跳动着的火,温声道:“你不给,我不介意用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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