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61
慕敛春:“我要跟他道歉吗?”
楚寒今正色道:“道吧。他虽然是颗果实,但十分聪明,要是记得这件事,以后或许跟你关系不好。”
慕敛春:“……”
慕敛春:“师弟,别拿师兄寻开心了,我现在着急得要命!”
楚寒今叹了一声气,想捏捏耳朵。
慕敛春围着椅子乱转:“你也知道,现在六宗倾轧严重,早就不像以前那般团结。有人倚老卖老,有人闭门自封,还有人傲慢无礼……之前天葬坑要是没出事,行江信还能替你说两句好话,现在他损兵折将,怒气未消,正要找个人开刀问罪!”
楚寒今一点下颌,“我知道。”
慕敛春狂怒:“你知道什么啊你知道!你知道他们怀疑什么吗!”
但他话音卡住,没再继续说下去。
楚寒今抬眼,若无其事:“怀疑什么?”
“他们怀疑,”慕敛春痛心疾首,“天葬坑琴魔,那个要害所有人死无葬身之地的琴魔,是你勾结魔君引来。如果这事再解释不清楚,恐怕远山道为了你的清白,要与六宗为敌了!”
楚寒今后背爬上冷汗。
他停下触在果壳上的指尖,抬头,反常地道:“好。”
“好什么!?”
“好一个反客为主、借刀杀人。”
自己的处境竟如此凶险。楚寒今望思考了一会儿,抬头:“师兄,你信我吗?”
慕敛春:“你还有时间说这些废话?我信,我当然信,这天下就算人被杀绝,我也绝不相信是你动的手!”
师兄虽然有些轻浮,做事不冷静,但一向真诚坦荡,古道热肠。楚寒今抚摸着果壳,一时想起些以前的事。
“当年在荣枯道避难所,大家还都是小孩子,荣枯道一些内门弟子,对我们外宗来的小孩儿有敌意。当时,师兄一直维护我。”
慕敛春摇头:“你还记得这些?”
那时,楚寒今容貌清雅俊美,灵骨又卓越,在一群小少年中可谓夺人眼球,高不可攀。每次下学后来看他的女孩子不计其数,夸他沸沸扬扬,自然会引起本门弟子的嫉妒。
议论逐渐变得刺耳。
“他啊?哪怕相貌和灵根再出众,也是外人,荣枯道行仁义,给他们远山道遗孤修养的机会,那他就是寄人篱下!当孙子得感恩戴德!雀占鸠巢,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了!”
楚寒今一身规矩的本门制服,站在门口,听到议论的声音。
“别这么说,他们的父辈都是和魔族打仗战死的英烈……”
“那又怎么样!难道荣枯道就没死人吗?难道我们的父母就没死吗!!”
那个少年声音咆哮起来。
为什么他这么怒气滔天?
似乎是楚寒今的到来,夺走了他的第一名。他原本打算拿第一回去给母亲。他的父亲和大多数修士一样战死,他想拿到第一让母亲高兴。可楚寒今夺了他的第一。这些外来修士们的遗孤,不止远山道,还有阴阳道,末法道和无极道,少年们一多,便侵占了荣枯道少年们的生存空间。
他们日子也不好过,现在雪上加霜。
楚寒今听着暴怒声时,手指按了按额头戴的为父母守孝的白纱,静静不说话。
那位少年走来,狠狠一把,将他推得踉跄:“你们这些入侵者,赶紧滚!”
楚寒今后退几步,扶了扶孝布,依然没说话。
慕敛春站在他背后,怒不可遏:“我们是入侵者?谁是入侵者?!魔族才是入侵者!他们才是!远山道是抵御魔族最坚硬的防线,一寸山河一寸血,即使修士被杀绝,我们也没有分毫退让!正是因为有我们,你们荣枯道现在才能休生养息、安然无恙!而你这个白眼狼,竟然骂我们是入侵者!你至少还有母亲,可我们,我们连母亲都没有,我们家里人都死绝了!”
避难所,只收留儿童。
没有自保能力的大人,都留在战场,死生有命。
后面的争吵,楚寒今再也没听,捏着书卷静静地离开。
那以后,一直有他身上的流言,说荣枯道的某些教官,知道他是远山道的小君上,将来要继承远山道的道统,巴结他有好处呢,因此总是给楚寒今补习,开小灶,或是偷偷教他荣枯道独门的秘术,说是等将来楚寒今一回远山道,继承了道统,立刻能封他们当观主殿主,过好日子呢。
子虚乌有,越传越烈。
甚至行江信亲自来敲打,慕敛春当时怒不可遏,和他吵起来,惹得行江信骂了句“竖子无礼,安敢如此”。
这也是行江信一向不爱喜欢慕敛春这后辈的原因。
可慕敛春维护楚寒今,却是尽了师兄之责,绝无懈怠。
楚寒今从回忆里拔出了思绪,好一会儿,道:“师兄,这天下恐怕要大乱了。”
慕敛春:“什么意思?”
“恨碧之战到现在也就和平了十几年,最近风波骤起,难得安宁,像是一场大争端的前兆。”
慕敛春一凛:“你查出了什么线索?”
楚寒今:“在查。”
慕敛春叹了声气:“哎。又将多事矣!”
门外响起敲门的动静。
修士进门禀报:“慕宗主。行宗主有请。”
楚寒今按住手指,抬起眸:“行宗主?”
“又要去跟那个老东西吵架了,”慕敛春整了整袖子,“他们近日送童男女来盐湖,他跟着一道来,约我在此地见面。”
他往外走,脚步迈出去,又跨了回来:“你别走啊,我还有话要问你。”
他再三确定似的:“你不要走,暂时也别去见那个魔头。”
楚寒今不置可否,拉开椅子坐下,揭开茶盖。
窗外透过的天光漆黑深沉,不知不觉已经天黑,日光向晚。楚寒今喝了口茶,习惯性看篮子里的果球,却发现果球像是被摔了似的,果壳裂成了两半。
楚寒今皱眉。
气……气裂开了?
他将果球放在掌中检查,没有受伤的迹象,像鸡蛋的外壳被琢碎,隐约可见内部幼嫩身体的轮廓,像透了光的玉石。
一道狭窄的缝隙。
可楚寒今瞥见了一只小小的手,白嫩嫩,粉粉的,握成拳状,楚寒今心口的大石头掉了下去。
——幸好不是怪物。
是人形。
他将果壳翻来翻去,心想,恐怕果壳完全脱落,孩子也出生了。
只不过,现在果壳全部裂开,小孩恐怕没办法再泡水了。
楚寒今唇角轻轻牵起弧度,将孩子放到烛光旁,照了又照。不仅有粉嫩的小手,还能看到并拢的小脚,指甲跟米粒似的,小而圆润,十分的乖巧。
楚寒今坐着等慕敛春回来。
没想到,不知不觉,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而整座客栈安静无比,似乎没有别的人了。
楚寒今站起身,走到门口,打算问守门人慕敛春何时回来。
他手扣住门扉:“来人——”
一片寂静,他手指被符咒烫伤,受到触发,整张门流光闪烁,显出一道巨大的禁锢法阵。
有人阻止他出去。
楚寒今敛了下眉峰,立刻明白……慕敛春干的。
为什么?
联想到有关慕敛春的一切,在盐湖附近和他再遇……将他从越临身旁支开……行江信突然造访……不许楚寒今离去……
脑子里的脉络逐渐清晰,电光火石之间,楚寒今猛地明白了。
是埋伏!
而埋伏的对象,是越临!-
黄昏的客栈中,越临端着酒杯,白孤正柔顺地替他斟满:“九哥少喝一点。”
越临看见他就烦:“滚,没你的事。”
白孤脾气温和,不急不躁:“九哥,月照君哪去了?”
“跟你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只不过我今天看见了远山道的人,怕他现在生下了小殿下,转头又跟远山道走了。我只是看九哥对他用情深,想提醒九哥,要看得牢些,要是跑了,就不容易再追回来……”
他打量客栈人多,越临不会真给他一拳,故意说这些话。果然,越临面色冷漠,只道:“别在我面前晃,去打听雾岭的结界要怎么进。”
白孤放下酒壶:“这就去。”
他理了理帽衫,抬头望了望天色,一径走向幽深的黑暗中。
越临放下了酒杯。
他斜了眼楚寒今跟慕敛春离去的楼台,对杯中清酿半晌不语,接着,提剑站起了身。他到客栈的柜台,道:“如果那位白衣公子想来找我,你让他待在这儿等。告诉他,我会回来,不用来找。”
随即,他走到客栈外,身影倏忽消失于黑暗之中。
和他的猜测类似,面对阵法,第一要看能不能解。
白孤来到雾岭脚下,来回踩动结界边缘的土地,一会儿蹲下了身,用手轻轻触摸,试图看清结界的脉络。
金光过后,结界又复归安宁。这似乎难倒了他,他来来回回地打转儿,再一次将手伸入阵法的边缘。
阵法对他的削弱依然极强。
当他走到阵法中时,连呼吸都变得沉重,骨骼似乎被极重的压力覆盖,甚至发出咯咯的响动,似乎要将骨骼压碎,皮肉挤成薄叶。
白孤又出来了,站在原地叹气。
……也跟越临预料的一样废物。
他的兄弟姐妹中,白孤的出身何尝不低贱,生在马厩里,刚落地就被马匹尥蹶子踩了一脚,从此气虚,胸口时常作痛,外功完全练不得,上个斜坡都要按着胸口喘息半天。
修道,内外兼修,身子骨不好,外功练不好,承受不住内丹的灵气,那差不多等于废了。而这还有力可补,多吃些灵果,再吃些贵重丹药,身子能好。只不过他本就是寄人篱下,主子吃肉他能有口汤喝就不错了,身子骨一直得不到调理,一直虚弱不堪,自然与修行之道越来越远。
……如果不是他心思太歹毒,越临能容他,不过他这可怜人,确实有可恨之处。
正在思索以前的事,白孤不再停留于原地,而是向着山路走了过去。
他要去的地方,越临心里清楚。
无法克服阵法,那只能找一个荣枯道的修士,拷问出阵法的解方。他正前往雾岭的入口,也是荣枯道的驿所,进入雾岭的必经之地。
一般来说,这里的守卫修士知道阵法的解方,但他们也都是荣枯道高手,互相联系紧密,一人被俘,支援会立刻赶来;如果无法逃脱,而他们又得不到支援,会选择自尽以捍卫秘密。
按照白孤的灵气,应该打不过一个守备修士。
果不其然,白孤又背着手望洋兴叹。
……
不知道站了多久,他转过身,似乎打算往回走。
越临蹙了下眉。
正在此时,驿所的门突然打开了。
里面走出一道穿着荣枯道制服的身影,肩背瘦削,面容严肃,眼神带了几分憔悴。
他看着白孤,道:“进来吧。”
越临稍微低落的心情重新振奋。
是晨阳。
]
第62章 62
盐湖位于风柳城,而晨阳落阳是为风柳城镇守修士,肯定知道盐湖内法阵的解方。
不过……
越临心想,晨阳既然有跟魔族勾结的嫌疑,哪怕荣枯道再深信他,按规矩也要与楚寒今当面对质证明了“清白”才能放出牢狱中吧?怎么现在就让他到处跑,还在盐湖附近现身?
两道身影并肩而立,正在说话。
“牢里日子不好过啊。”
“有追兵吗?”
“没有,宋书带在下出来,本来准备直接去魔境,但在下听说先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马上赶了过来。”
白孤嗯道:“很好。”
他语调平稳,不复在越临面前的左支右拙、柔弱不堪,而是目光凝聚若有所思,手指着结界之内:“这法阵的解方,你现在教给我,我一会儿进去。”
晨阳面色犯难:“隔了数月,在下不知道解方换了没换,在下只知道四个月前的。”
白孤叹了声气,说:“碰碰运气。”
晨阳就地折断一截树枝,边在地上图画,边道:“在牢里的时候,在下谨遵先生的指示,将咒印一事推到了魔君和月照君头上。师尊起初不信,但在下添油加醋联系到天葬坑一事,而师尊丢了傀儡,受重伤,正在气头上,听了我的话,对远山道失去信任,也十分怀疑月照君的身份。”
“嗯,”白孤说,“做得好。”
他俩低声说着,一笔一划,学习咒印。
被身影半遮,看不清咒印的样式。
树后抱剑的越临听这一番话,下意识点了一下头。他正是这样猜测:白孤与晨阳有勾结,将咒印的事甩到楚寒今头上,掩盖自己的罪行。
他全都从实招来,那现在似乎可以收网了。
不过,越临潜意识里感觉不对劲。
这一切进行的太顺利。
从跟踪白孤、看他对法阵抓耳挠腮、到来了驿所遇晨、到此刻“恰好”听见他俩大声密谋。
越临现在抓人,这俩不是主动送到口中吗?
但白孤最狡猾,越临怀疑正道与他勾结,难道他就不怀疑越临偏向楚寒今与正道勾结?如此堂而皇之说出足以致命的死罪,不是他的作风。
钓鱼,不知道谁才是被钓的那条鱼。
越临思索以后,决定先按兵不动。
白孤将咒印默几次,问:“只要在阵中施用,就能免除滞碍,如鱼得水?”
“嗯,凡进入雾岭的同门都要先默诵这段咒文才会进去,否则,法阵不仅将修士灵气削弱到普通人的水准,甚至还会压碎骨骼,撕裂皮肉,异常危险。”
白孤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晨阳从袖中取出一张堪舆图:“雾岭的地形都画在此图,这儿是盐湖的位置。按照日程长老们已带着童男女到了山脚下,歇一宿便会上山。先生要去的话,那就抓紧时间。”
白孤笑了笑:“多谢。”
“不必客气,”晨阳说,“先生教在下傀儡咒,在下为先生供奉这几对童男女,公平交易。今晚在下协助先生掳人,便找个山头葬我师弟骨灰,为他守灵,以后再也不出世了。”
白孤点头:“你师弟还是想你好好活着,被你背刺,没拉你一起赴黄泉。你得好好守他的灵。”
那位师弟,应该正是当时被妄图脱罪的晨阳一剑捅死、诨名“恶绣球”的落阳。
这两人,一位虽然羸弱,但也算眉眼温润,清然如玉;另一位白衣如雪,颇有神仙之姿,谈的却是这不仁不义的话。
越临抱紧了怀中的剑,依然没动静。
“那走吧。”落阳说这句话。
“等等,还有一个人没到。”白孤说。
“?”
听见这句话,越临心口漏了一拍,以为他暗示自己。
“君上,宋书来迟了。”
没想到另一侧,及腰高的茅草中走出一道人影,布衣简朴,峨冠博带,单手端着一本书卷,长相是一位长须中年读书人。
越临想起来,这是他和楚寒今押送晨阳回荣枯道问审时中途遇到的卖水书生。
那人面容中年,声音却年轻:“晨阳已教我习了解方,刚才试了试,能进去,且不会触动机关。先恭喜君上,今晚的事唾手可得了。”
太年轻了,像十几二十岁的少年郎。
而且……越临莫名这声音觉得耳熟。
在哪里听过?
白孤道:“得手了也是他的,与我没有关系。”
“君上想得这么悲观?他一死,炼得再好不还是你的?”宋书笑着说,“再忍一忍,能将他置他于死地,且永不超生。”
白孤看他一眼:“从哪里入手?”
“当然从月照君入手!他那段被我弄走的记忆可操作地方太多。一旦除掉了月照君,也许不等我们杀人,他就自杀了!”
似乎觉得可笑,白孤送出了笑声。
越临心口却猛地震了一下。
弄走的记忆?
楚寒今消失的那段记忆?
所以,他并不是主动遗忘,而是被人夺去了记忆?
蓦地,电光火石之间,越临想起这个声音是谁了!
当时在都会,他扮成幼童陪楚寒今打发无聊的孕期,平时在街上闲逛,某天下雨误入了一家书坊。
此人声音与那书生一模一样!
越临脑子里回忆着。
当时楚寒今随手翻了本书,念到一段……昨日与姑姑饮茶,添水时她笑骂夫家的人,红唇往上一掀,十分好看……
再翻下一页,变了内容:那条路很长很长,低矮的木丛中密布着漆黑的云雾,鸟雀盘旋,野兽低吼,只有凄凉绝望,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再下一页,却是:她朝我的眼皮吹了吹,一股潮湿凉润的触感抵入,火辣辣的刺痛感消失,变成了凉到会冻伤眼球的低温。可这时,我的眼里只有她秀丽的下颌……
原来……
这些,不是故事,不是话本,不是折子。
这些……越临觉得那团笼罩的浓雾驱散了。
这是一个人的记忆。
刻骨铭心的记忆会长而翔实,清楚具体的细节,可随着时间流逝,大部分人只能记得曾经没头没尾的碎片。
好啊!越临心说,我死这二十多年,魔族的人越来越有出息,连将人记忆截去的禁术都创了出来,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楚寒今失去的这段记忆里,会不会存在着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要他能想起来,事情会豁然开朗。
这么想之后,越临往前跨了一步。
也就是这一瞬,他收回了腿,心道:更巧合了。
太巧了!
正好还让他听到了楚寒今失忆的关键!
说这不是请君入瓮,谁信?
越临十指按在剑柄,深潭似的眸盯着说话三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们几人,到底谁是黄雀,谁是螳螂?
谁是被捕猎的那一个?
“走吧,趁天黑,快些赶路。”白孤说。
只越临停顿这一刹那,三人并肩踏入了漆黑混沌的雾岭,法阵放出一道金光,咒印密密麻麻将三人影吞没。
越临走到树林,低头看方才晨阳写在地面的解方。临走时晨阳特意踩了一脚,将咒印涂抹,但能够看到一些旁支的轮廓。
越临再触摸法阵,辅助这一点点解方的图案,将正确的咒印复制出来。他有疑心,知道这一切可能是假的,可能是鸿门宴,可能是愿者上钩。
但越临想了一会儿,踢散重绘制出的咒印,转头走进雾岭中。
法阵的金纹顷刻将他吞没-
客栈内。
楚寒今试探再三,携灵气将门扉上的禁制击碎,木板轰一声四下爆裂开,腾起一阵铺天盖地的烟尘。
而在尘嚣中,响起慕敛春的声音。
“哎……师弟,你还是冥顽不化。”
楚寒今闭眼:“何来冥顽不化?”
“现在的情形,比你想的不知凶险多少倍。天葬坑一事,六宗要远山道给出个交代,不给便要发难施压,压力全在我身上!我该怎么做?难道像他们所说,把你列为天葬坑事件的罪魁祸首,交出去平息众怒?不可能!天葬坑事件必须要有一个凶手,而唯一能当凶手的,就是越临!”
楚寒今:“可他不是凶手!”
“他不是凶手谁是凶手?师弟!现在远山道劫难重重,真凶不是他就是你啊!就算真凶另有其人,远山道也等不及了……他本就是魔头,你怎敢确定他不是凶手呢?就算他不是凶手,他以前犯下那么多杀孽,被诬陷这一次,又有什么冤枉!”
“师兄……!”楚寒今胸口作痛,脱口而出。
他心口被一团气堵着,声音发抖:“以前做的孽有以前的惩罚,天葬坑事件不是凶手就不是凶手……就事论事很难吗?为什么他以前做过坏事,现在就一定坏人……哪怕他被光明正大地污蔑,也没有人为他不平……”
慕敛春声音由急转低:“你为他不平,可曾为师兄不平!”
说到这句话,刺痛感在当中漫开。
“当年,难道是我想接手远山道这个烂摊子吗?宗主你们都不做,唯独留给我来做,可这些年,在六宗装孙子的是我,受冷脸的是我,奔波的人是我,脏活累活都是我干,有人替我鸣不平吗?有人替我说过一句话吗?!”
楚寒今知道他有怨气:“师兄……”
“恨碧之战远山道最英勇!可死的人也最惨烈!可远山道式微,其他宗反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你明知道天葬坑凶手找不出来,他们流血掉肉了的,势必要咬下远山道一块肉!可你依然在为外人鸣不平……只有我,只有我在想远山道在六宗要如何自处……远山道的威严怎么留存……远山道未来要怎么办……师弟,你怎么能……”
楚寒今心头如割,深呼吸平复心情,道:“师兄你放心,凶手我们一定会找出来。此行,我们正是来抓凶手的。”
慕敛春从沉浸的情绪中拔出:“什么?”
“凶手就在此时的雾岭中,不是越临,而是越临身边那人。我急着出来,是想助你们一臂之力。”
“是他身边的人?!”
“对!”
慕敛春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你说的是真的……”
楚寒今斩钉截铁:“绝无虚言!”
空气中陷入安静,隔了很远的距离,慕敛春在传声的另一头思索。
半晌,他没说出话,楚寒今轻轻呼出一口气,道:“师兄,我还有一句话。”
慕敛春:“什么?”
“当年推你做宗主,并非因为战后的烂摊子,没人愿意接手。而是我真心实意认为,师兄热忱光明,比我、比起师叔、比起其他人,更适合做远山道的宗主。”
周围沉静,是慕敛春的默然。
楚寒今:“而我,除了父母曾是宗主,而后又为英烈,我于远山道没有任何贡献。那时候他们都推我做宗主,而我一心推举你,导致其他人议论你利欲熏心,欺师灭祖,诈取我父君的基业;而却给我安上一个淡泊高尚的名头。这其实是一派胡言。”
声音停了一会儿,楚寒今清亮的眸低垂,又抬起来:“在我心目中,你是最好的师兄。”
楚寒今等着回答。
可门口的声音消失了。
久久不再响起。
这代表慕敛春不再阻拦他。
“谢师兄成全。”
楚寒今说完,大步走出了客栈!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师兄借口喊他过来,安置在房中拖延时间,不让他走的苦衷……正是因为,六宗此刻组织了一场围剿。
远山道的宗主出现在了盐湖,那阴阳道的负阴君和抱阳君,末法道的流明尊,无极道和流离道的高手,必定都在此地聚集。
按照既定的时辰,越临此刻恐怕已跟着白孤进入了雾岭,即将面对他们一群人的围攻。
更何况,雾岭内的盐湖附近,本就是荣枯道守备最严格的地方,法阵的威力更是无穷,越临现在恐怕处境危矣。
至于这一切……
楚寒今边往雾岭奔赴,边剧烈地思考着。
盐湖的童男童女是晨阳许诺给白孤的报酬,晨阳恐怕向荣枯道的人招了这一件事,于是他们将计就计,等着越临跟白孤到来,正好瓮中捉鳖。
白孤该死,可越临对于此事确实无辜,刀剑无眼,不能伤到他头上。
更何况……倘若他们真把越临当做天葬坑的罪魁祸首,处境恐怕更加凶险。
楚寒今加快了御剑的速度。
行走不便,他暂时将球球放回了自己的客房,此时疾驰如风,顷刻间便到了雾岭的结界之外。
驿所附近,荣枯道修士巡逻严密。
楚寒今进去,本以为要吵架扯皮,没想到还坐着几位远山道的修士。
他们看见楚寒今,起身禀报:“月照君。”
行礼之后,授了解方,道:“宗主让我们来接应你,请进吧。”
第63章 63
雾岭中一片黑暗。
浓稠黑云遮挡住山岭中一切,伸手不见五指,陡峭的山坡旁伫立着雪山,顶端积雪皑皑,微弱反光隐约照亮了前路。
三道长袍身影并肩而行。
从雾岭进入盐湖是一道仿佛苦行般的上坡路,因法阵中消耗的灵气比平常更甚,无论选择步行还是御剑,到盐湖附近一定精疲力竭,毫无动手之力。荣枯道便这样保护他们的盐湖。
越临走在及腰深的道中,风声盖过了他的脚步。一边走,他一边仔细打量周围。进来后他发觉在雾岭后掳走童男女的危险性果然大大提升,周围深不可测,还没有回头路。
晨阳说:“照这么走,走到天亮也到不了驿所,这道山背后有一条缆道,可以坐缆车上去。”
白孤并没应下来,而是问:“缆道危险,如果被困在途中,跋前疐后,可就毫无办法。”
“没错,虽然危险,但看守的人有限。这是山脚往山顶盐湖运送物资用的,在下先前担任风柳城镇守修士,负责提供盐湖驻守处的物资,才知道这个来历。山顶到山底的距离太长,运送一趟物资十分有限,有时候深夜也在运输,只要我们躲进了装物资的箱子中,他们中途不会翻看,危险便从一百降低到了一,绝不会出问题。”
白孤沉思片刻道:“好。”
他们踏向了另一条路。
越临正在考虑接下来要怎么办。
不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声音轰隆,将地面的尘埃高高扬起,几道身影夹着车马,从马道飞奔而来。
晨阳猛声道:“躲起来!”
三个人立刻转到一条沟渠之中,藏匿住身形。
越临远远看去,雾气中只有翻飞的白袍,能在雾岭中堂而皇之纵马,显然是荣枯道应允的人。
越临也藏匿身形。
骏马狂奔,一只玉白的手指勒住绳索,漆黑发缕迎风飘散,月色中白衣瞩目,露出一张清冷绝尘的脸,赫然是楚寒今!
他怎么到雾岭来了?!
越临再看清他身后的人。
除了远山道制服,还有荣枯道的修士。
回归远山道了?
越临没想出所以然,转瞬之间,马车已向山顶狂奔而去,只留下越来越远的背影。
他还在思索,三人灰头土脸从沟中爬出来整理衣冠,晨阳拍了拍手,忍不住道:“月照君真神仙姿也!”
白孤但笑不语,宋书却摇了摇头:“你知道的真少。”
他们向山的背后走。
晨阳:“怎么叫知道的少?”
“你只看到他穿上衣服光风霁月,不知道他脱了衣服香.艳旖.旎,虽是神仙身,可逃不过凡人心。”宋书说。
晨阳不是八卦的人,可沉默了一会儿,道:“他真和魔君有勾结?”
白孤说:“勾结谈不上,算是阴差阳错,如果不是他跟那个死的碰上,互相救了性命,天葬坑时我就得偿所愿了。”他摇头,“真是该死。”
天葬坑一事,晨阳也有耳闻,拱手:“有一句话在下不知道该不该问。”
白孤:“你说。”
“当时,为先生提供援手的,到底是谁?”
平缓的一句话,却宛如惊雷霹雳,让越临下意识攥紧剑柄。
六宗,除了晨阳,果然还有人与他勾结。
白孤笑道:“一会儿上山你就能看见他了。”
晨阳:“原来如此。”
他们继续向缆道的方向走去。
迷雾之中,只留下越临站在原地,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跟上。
与白孤勾结的人此刻在山上,真相唾手可得,可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鲜美的肥肉前一定布满了缀着钢刺的捕兽夹。
他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越临摩挲着剑柄,保持镇定思考。
他本来目的是想确认白孤与晨阳勾结,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没想到本想诈出对方一个小技,却逼得对方放了大招。
与白孤联络的人在山上,只要跟着就能确定那人是谁。
真的有这么简单吗?
隐约间,越临脑子里有了阴谋的轮廓,皱了一下眉头……
但他很快点了点头,眼底雾气消散,沿着几人的身影跟了上来。
正前方,白孤察觉到了背后的风声。
他知道越临又跟上来了。
之前一直无声无息,现在反而泻出了若有若无的脚步,不符合越临的行事作风。
他和晨阳碰了下视线,晨阳面露欣喜。
不过白孤心情却十分沉重。
越临是故意的。
他这脚步声光明正大地宣战表示:你想演戏我就陪你,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白孤轻轻叹了声气,心想:他为什么就是不死呢?
越临不死,他就永远不能有尊严地活着,活得风光,活得体面,活得出彩,只能当一条谄媚恶心的狗。
正前方的悬崖边有一片竹篱,修筑着仓库,转道后是块平整的土地台面,台面上放了个巨大的黑色木箱,正有人往里一箱箱地放着油盐酱醋、香火纸巾、米面粮食。
“知道法阵咒印的人越少越好,因此这缆车房的值房修士人数也极少。哪怕最近来的人变多,也加不了几个修士,小心就好,不会被发现。”晨阳提醒。
果然没什么人,管教极宽松,趁着那人回仓库搬东西,三人迅速贴墙而行,藏匿到漆黑的缆车木箱之内。
一箱一箱的物资搬来,将他们遮掩住,等缆车即将填满,越临如法炮制藏入木箱之后,“咔嚓”响起落锁的声音。
缆车开始徐徐上升。
漆黑的木箱内,隔着薄薄的几箱物资,彼此看不见,但几乎可以闻到呼吸声。
“有这条缆道很好,我正愁不知怎么把人带出来,上去后你们助我迷晕那群童男女,再将人偷偷搬来这里。切记不要打草惊蛇,引起荣枯道修士的戒备,否则我们就有去无回了。”白孤再三叮嘱。
“明白。”晨阳道。
宋书也应声:“遵命。”-
马匹停在驿所,许多马匹,果然不出所料,现在这盐湖底下可是热闹得很。
楚寒今翻身下马,衣袖被风吹得波澜起伏,旁边有人通报“月照君来了!”,但未听到声音传远,楚寒今白衣便拂进了议事堂。
大堂内端坐数人,姿态紧绷,似乎正在等待什么。
“何人无礼——”
话说到一半便顿住。
慕敛春站了起身:“师弟。”
楚寒今:“师兄。”
行江信掀开眼皮看他一眼:“月照君。”虽然客客气气,但声音却有轻慢之感,不悦道,“此次围剿本不打算通知你,不过慕宗主再三请求,说你有急事要奏。可以说来。”
他天葬坑被毁坏的傀儡此时站在他背后,断肢都用钢铁混铸,成了个铁皮巨兽,看着阴沉恐怖。
楚寒今道:“不知诸位想围剿什么?”
行江信哼了一声。
“是这样的。”
负阴君脾气好,在他身旁,难得他道侣抱阳君也来了,只是眉峰沉峻,并不对楚寒今点头致意,而是冷冰冰地坐着,恐怕是为上次负阴君受伤的事情生气。
“月照君,你赶路来累了,先坐下喝口茶吧。”负阴君合拢扇子,往左手旁的座位一敲,“晨阳向咱们招了,说他鬼迷心窍,为了习那越临魔君的禁术,曾答应帮他掳走荣枯道此届的童男女作为习得禁术的报酬。我们想了一下,不如用这个事当诱饵,在此处设网,将他抓起来。”
这局和楚寒今设想的一致。
但他摇头:“事情并非这样。”
“那是怎样?”
楚寒今启唇,他背后,慕敛春咳嗽了一声,不轻不重地道:“师弟,有些事情你理清楚了再说,不要说些空口无凭的事,徒增大家的困扰。”
“并非空口无凭,”
楚寒今岂能不知道慕敛春是提醒他?消失的这段时间,他本就饱受怀疑,如今在六宗面前回话,一字不慎就会引来千夫所指!
但楚寒今一字一句,却毫无犹豫:“和晨阳勾结的不是越临,那则禁术的主人,也同样不是越临。”
“!!!!”
满座哗然!
这等于完全推翻了他们的猜想。
行江信眼神压抑,流明尊摇头皱眉,流离道宗主闭眼不语,抱阳君赤红的眼睛也转向了他。他们满脸写着几个字——
冥顽不化!
气氛僵硬,负阴君左右看了看,又问:“好吧,你怎敢如此确定?”
他和抱阳君也是当年战役后的遗孤,与楚寒今同年,在避难所又是同窗,更与慕敛春交好,不由得偏向楚寒今。
他此时此刻顶着众人的压力,在给楚寒今争取一个解释的机会。
楚寒今道:“因为——”
慕敛春知道他要说什么了,闭眼,不轻不重地打断他:“师弟,我来说吧。”
楚寒今蹿起一股怒火:“师兄——”
慕敛春站到他跟前:“诸位,我师弟失踪这段时间,正是在调查天葬坑咒印一事的来龙去脉。他深入漠北,与那魔君越临有了交集,才打探到这些事。”
很明显,慕敛春隐去了楚寒今与越临的感情。
行江信一抬眼,道:“哦?不知是怎么调查的?所谓真凶不是魔君越临,难道是他亲口跟你说的?”
楚寒今道:“并非他亲口说,而是我自己的推测——”
“够了!”
行江信明显忍无可忍,一掌拍向茶几:“楚寒今,我来问你!当时在天葬坑,六宗众人俱互相支撑,对抗琴魔,唯独你与那个魔头进了石屋,不知所踪,出来后还毫发无损!”
众人点了点头:“确实值得怀疑。”
“再后来!有人看见他与你交游,频繁出入门禁,到漠北你俩更是横行无忌!那青楼的妓子都知指控你俩为姘头,睡在一张床上!而你现在空口无凭,为他说话,是把我们所有人当傻子吗?!楚寒今,你别忘了,荣枯道还是我行江信的地盘,你们干了些什么我心里门儿清!”
这一番话,简直活生生将人的脸皮撕下!
堂内窃窃私语,惊疑不定。
“还有这件事?”
“不可能吧?”
“月照君怎么会跟那种人……”
慕敛春脸色苍白,想替楚寒今辩解,但证据确凿,他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可在他们眼中,一向与尘埃无涉的楚寒今,单手按着剑柄,并不反驳如此污秽指摘,面不改色道:“我与他关系亲密,但我有自己的判断。这两次的凶手确实不是他,而是在他死后继位的傀儡魔君,白孤。”
负阴君提醒:“月照君,可这相亲的人,话不能信……”
楚寒今点头,正要说话,行江信不耐烦道:“他已经鬼迷心窍,执迷不悟!时间不多,别耽误我们缉拿魔头,来人,先将他押起来问审——”
听到这句话,慕敛春终于忍不住了。
他往前一步,道:“行宗主,月照君是六宗议出的尊号,既有尊号,那就有议事的权力、否决的权力,更有受到六宗尊荣的权力!可不是你想拿就拿,想押就押得了的!”
堂内沉默了片刻,又屡屡点头。
“是啊!”
“是啊是啊……”
有这个规定,楚寒今承袭父族,父母享有的殊荣全在他身,考虑到族系的威望,慕敛春怎么敢拿他?
太膨胀了。
这隐约也能透露出,行江信妄图一人掌权的野心。他是恨碧之战后唯一的父辈系掌权者,这些年来仗着年龄大资格老,将其他宗主当作小辈,颐指气使,张扬跋扈,还弄些小动作,侵占边界,权压六宗之心图穷而匕见,只是其他人顾念着情面,并未拿到明面上来说罢了。
冠绝六宗,打击势族,这也是他逮住楚寒今的命门、一定要置他于死地、咄咄逼人的原因。
“……”
楚寒今叹了声气。
……正是因六宗表面风光,背地也满是龃龉,他当初便认为自己不能受理,转而将职位请给师兄。
这种争吵无时不在发生。
楚寒今单手仗剑,按住冷光一般锋利的剑刃:“六宗合议,是结盟关系,平等且互相尊重。行宗主这些年霸道惯了,如今,连话都不让我说完了。”
“咳咳。”
“咳咳咳……”
堂内起了咳嗽的声音。
这算是所有人的心声。
眼见场面尴尬,其他人也不傻,负阴君长袖善舞,和缓地说:“既然如此,我们还是好好听月照君讲一讲来龙去脉。”
终于能平静地议论这件事了。
可楚寒今还没说几句,门外便有人来报——
“禀告宗主,后堂寝房有了动乱!”
第64章 64
后堂寝房静谧,落针可闻。
这是童男女暂时憩息的地方,也是本次围剿的关键所在。
越临贴着墙壁潜行,避开三人耳目,藏在了假山之后。
三人放倒巡逻的守卫,“距离下一班换班还有一刻钟。”宋书对昏厥的守卫施了咒术,“他们醒来会以为自己打了个瞌睡,记不得见过我们,这样,发现童男女失踪的时间可拖延到明天早晨,彼时我们早已逃之夭夭。”
“那就快干吧。”白孤说。
他们步入寝房,不片刻抬出一具具棉被包裹的小孩儿,暂时放在院子内。
与越临设想的相同,一招请君入瓮,果然是为了让自己进入伏击圈。
而白孤真截了童男女,无非要让自己的罪名坐得更实。
越临抱剑点了点下颌,见院墙蒙上了一层色泽耀眼的金纹,像阵法收束的前兆,他心里顿时了然。
不出所料的话,接下来应当是来自周围各派的伏击和指责。
隐约之间,越临听到喧嚣的脚步声,正往后院赶来。
白孤也听到声音,停下手里的动作。
越临走出假山,“你的目的要达到了。”
白孤不再演戏,只笑:“多谢九哥成全。”
言语惬意,仿佛越临即将灰飞烟灭。
越临深黝的眸斜他,“说成全还太早了,你是魔境的人,我被抓你也会被抓,我死你也得死。”
“我倒不这么觉得。”
“你有后手?”
地面金纹浮现,像一道繁复的星阵,而越临肩膀一沉,仿佛有千钧之力骤然压来,越临体内金丹猛地作痛,运转的灵气开始堵滞。
白孤点头,“雾岭的法阵起作用了,这法阵与九哥所创的邪门有异曲同工之妙。你越运作灵气挣扎,这法阵越像一条毒蛇,将你缠得越紧。如果反抗,你的疼痛就像万箭穿心,直到将丹田内的灵气吞噬殆尽,才会停下。所以九哥,胜负决出了。”
越临抬了下眉:“你不受法阵牵制,所以刚才的解方是假的?”
“当然。”
越临点了下头:“下血本了,环环相扣地骗,还什么都往外招,连楚寒今失忆的真相都说出来,就为了引我进雾岭跟踪你们。”
“那当然,九哥这么聪明,如果不涉及到月照君的安危,你怎么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呢?”
白孤可是真心钦佩,“本来我并不打算招这么多,宋书也不必出现,可你先前一直不上当,我只能把压箱底的东西拿出来了。”
院子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越临正色问:“你目的到底是什么?”
“没什么,”
灯火将门口映得红彤彤的,六宗的脚步似乎下一刻就能跨入。
白孤静了会儿,“只是希望你们这种人全都死掉。”
他身影一换,隐入了黑夜中。
宋书也要走,不料,他以为是废人的越临,突然两三步移至他跟前,手里抬起一阵灵气——
法阵效果等于灵气转换,陷入其中的人每一次使用灵气都会反噬,伤在己身。宋书其实没想到他会动手,毕竟自己大概率毫发无损,可他被双重反噬,很可能要丢掉性命。
但越临修长的两指探来,只是迅速往他肩颈一点,留下一道追索咒。
追索咒?
宋书紧张松缓了,反问,“有意义吗?”
纵然是越临的高阶追索咒,随着他本人的死,也会立刻消失,毫无用处。
越临双手捏着他的肩,毫无松开的迹象,眉眼深沉:“你就这么自信,我会死于六宗围剿之手?”
宋书夸张地笑道:“不然呢?被这么多人围剿,还全是六宗的高手,就算插翅也难飞。你不会指望月照君救你吧?但你这身份,还是在六宗的眼皮底下,难道不是尽量与他撇清关系为好?”
“担心我之前,不如先担心自己。”
越临话音刚落,宋书肩膀猛地一痛,听到了骨骼被扭断的“咔嚓”声。
“……”
宋书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为苍白。
“来,”
越临声音很低,宛如地狱中的魔音,“把你的小聪明给我再耍一次。”
宋书后背冰凉。
他看着越临,没明白他怎么突然向自己发疯。
但越临发疯的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会有人费尽心思涂去楚寒今的记忆,而不是趁他中咒,干脆杀了他?
原因一,楚寒今亲眼看到了杀人真凶,这段记忆必须被忘记。
二,而那个人暂时不想杀楚寒今,因为他的价值还没用完。
“什么人在里面?”院子外响起呵斥。
越临眼底倒映着火光,翻开他软绵绵垂下的手掌,“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就会些调换记忆的小伎俩吧?”
宋书瞪大双眼:“与你何干?”
“那我就废了你的手。”
越临声音像警告,说完,他又扭住宋书的五指,竭力朝另一端掰折。正是此时,宋书一挥袍袖,露出一幅纸笔,上面显出笔墨的咒印。
越临放慢扭动的速度,看清了笔端沿纸书写,随着页面一字一句浮现,自己脑子里记忆开始一寸一寸消失,等结束时,白纸黑字篇幅很长,却仿佛是别人的陌生的故事。
越临脑中被抽空,陷入失神,宋书挣开他的手,转过身,匆匆消失在了回廊之后。
逃走了。
与此同时,背后的金阵收束到极致。
越临刚想回头,一阵灵气猛地蹿至胸口,他刚想躲开,利刃便没入了胸膛,鲜血顿时浸透了衣衫。
院子里童男女醒来了,乱作一团,惊恐目视越临:“你想干什么?你是谁?我们为什么会在院子里?”
“师祖!师祖救命!”
晨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师尊,诸位宗主,魔孽我带来了。”
这人赃并获的局已设好。
甚至,连惩治魔孽的杀阵都已摆好。
越临看了看胸口的剑,不知来自谁。他看着这站着的一群高矮胖瘦的身影——楚寒今看见的凶手到底是谁呢?
天空扬起数十道光剑,剑端指向目标,楚寒今前跨一步,手中哗然召出长剑,前跨一步将越临护在身后。
这猝然倒戈,令六宗错愕不已。
“月照君,你这是干什么?”
“不可!”
“师弟,给我回来!!!”
楚寒今闭了闭眼,眼神坚定:“就是论事,天葬坑和傀儡案的凶手不是他,你们想杀人,这是冤屈,我不能接受……”
场面如此僵硬,负阴君叹气:“月照君你快出来吧。就算解释也要等降服了他,这‘雪落红梅阵’可是不见血!不罢休!”
刀剑朝越临纷乱斜飞,银光片片,犹如鹅毛大雪,纷飞狂乱,沾身处似白雪,停靠了渗出皮肉被划开的殷血,是谓“雪落红梅”。
楚寒今:“何谓降服?”
几人面面相觑:“至少,让他丧失反抗能力。”
丧失反抗能力?
将他弄残?
弄得半死?
事已至此,楚寒今心中的想法坚定起来,他贯注灵气,剑光划破袭来的刀影,转向越临:“我们走。”
这是公然从六大宗的围剿中逃走了。
越临双膝微微一软,复而站直。他晕染开的伤口溢出极浓血腥臭味,像血泼了满地,烈得像极冷的铁生了锈。
光闻,楚寒今就知道方才负阴君正手插的这一把剑,力道极深。
两人几乎没多说什么,冲破剑阵,在背后的怒斥和慕敛春的叹息,楚寒今搀着越临冲出了院落。
越临受伤,胸口出血不止,脸上的血色也褪去,齿缝的声音虚弱不堪。
他牵住楚寒今的手腕:“我有事要告诉你,六宗,有人与白孤互相接应。”
先前便有猜测,如此一看,便是确定了。
楚寒今叹气:“出去再说。”
越临摇头:“我伤的不重,我身体……”
话音未落他便呃了声,垂头吐出一口鲜血。殷红色沿着唇缝流出,墨点似的溅在了衣襟和下颌,那垂着的侧脸在月光之下,更为苍白阴冷。
楚寒今胆战心惊,将他扶到臂内。
魔君哪怕当年死无全尸也能自行复活,证明体质应当有邪术,受重伤也能复原。可万剑穿心,终是会痛的,魔君也太不把自己当一回事了!
越临突然想起什么:“孩子呢?”
“在客栈——”
越临:“不行。”
他皱了下眉,不顾咳吐虚弱,猛道:“你快回去,把孩子带在身旁。”
他怕白孤把这孩子弄走。
楚寒今步履未动,打量他满身的血和伤口,眉眼有几分悲戚。
越临声音宽慰温存了些:“我身体好多了,你别担心我,我只是走得慢。你现在拖着我,像拖个累赘,找了孩子再来接我。”
他说的也有道理。
楚寒今举目四望:“你怎么上来的?”
“缆道。”
“不能再走缆道了,他们很快就能猜出来。”楚寒今想了想,“雾岭凶险,好在山峦重叠草莽林深,方便隐藏,你沿着山路往下走,等我回来接你。”
越临挡住了胸口的血,温声道:“嗯。”
楚寒今看着他,不太清楚,但内心涌上了一阵儿女情长的酸楚。
他觉得很难过,很伤心。
他不想让越临一个人等他回来。
但事已至此,只好说:“你好好的,我去去就回。”
越临再应了一声,率先转身,沿着山坡滑到莽莽丛林之中,道狭林深,夜色如墨,顷刻间没去了他踉跄的身影。
楚寒今强拂拭了情绪,转过身,向着客栈的方向快步赶路。
在路上,楚寒今看见天上有几道白光,荣枯道的修士御剑四处勘察,不用说,在找他和越临。
这是深夜,楚寒今御剑立刻会被感知到,更不能纵马,好在一路都是下坡,稍加上一些轻功,半个时辰便走到了山底下。
客栈外灯火通明,围满了修士,不用说,他俩的住处也会立刻被侦查。
楚寒今隐约觉得不妙,绕到客栈背后,凭着窗格自己的客房,恰无声息地翻了上去。
他轻轻推开窗户,白净的鞋袜踩上了木板。
他临走时匆忙,又考虑到自己即将以身犯险,故而选择将果球暂时放在此处,等结束了再回来取。
放果球的是一只篮子,当中铺了绢布,但篮子还在,绢布被翻得稀巴烂,显然被搜查过了。
“……”
楚寒今罩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球球被他们拿走了?
突然,楚寒今听到柜子后响了一声。
“谁?”楚寒今问。
柜子后依然在响,像什么东西跳来跳去,发出动静,被他的声音一呵斥,反而撞得更加凶。
楚寒今缓慢走到柜子后,视线内是狭窄的柜门缝,中间,极其隐秘地夹着一颗黄绿色半掺的果球。
“……”楚寒今松了口气。
他走近后果球还在持之以恒地跳着,发出刚才一模一样的撞到柜门的声音,非常急切,仿佛要吸引某人的注意。
楚寒今弯下腰,伸手:“你想告诉我你在这里?”
果球弹得更凶了!
真是。
楚寒今将果球捡起,见裂缝不知几时开得更大,露出了两只白嫩的小脚。这小脚大概是想站起身,但头还在果球里,看不见,于是自己将柜门撞得哐哐响。
不过,一触及到熟悉的掌心,果球立刻将两只小脚丫子蜷缩回去,化身为。懒蛋。只不过它大概还不知道腿部的壳已剥落,两只小脚无所遁形,白白嫩嫩的很可爱。
“……”
小孩子。
楚寒今指腹怜惜地抚摸着它,打了个滚儿在他掌心蹭着,表皮逐渐舒展开来。
楚寒今忍不住笑了一下。
小果球又开心了。
笑完,楚寒今看了看果篮到柜子的距离,意识到什么。
正常果球绝对滚不到这么远,何况是一颗有裂缝、不圆润的果球。他点了点果球下藏着腮的部位,戳着:“你……自己躲起来的吗?”
果球表皮又皱了皱,表示好害怕,吓的不停抖。
真吓着了。
但也很勇敢。
很好,是一颗聪明的球。
那刚才,应该是它察觉到了楚寒今的味道,终于放松下来,但不会说话,只好砰砰砰拼命跳起来,想让父君注意到自己。
楚寒今心口发软,再摸摸果球表皮下藏着小脑呆的地方:“你乖,你乖,父君现在就带你走。”
他没再拿果篮,而是将绢布撕开勉强织成一个能兜着球的布袋,放在袖中,转而将果球抱在了臂内。
刚放下,他就感觉到果球紧紧贴住了自己。
就很黏他,很喜欢他。
楚寒今紧张了一夜的心微微落下,推开窗户,依然灯火通明。
他跳下窗户,没去前厅,准备离开时,听见几位门口巡逻的修士的议论。
“远山道的月照君,竟然公然反叛了!”
“啧啧啧,本以为是位端正清雅的谪仙人,没想到居然勾结魔族,大闹雾岭,原来也不过如此嘛!”
“现在六宗联合下发了通缉令,抓到他有重赏,诸位,好好把握发财的机会啊!”
“……”
楚寒今收回视线,心里涌起一阵说不上的悲凉。
这阵悲凉,说不清是为了此刻负伤藏匿的越临,还是为堂上不断解释但终究付之一炬的自己,又或者为那个至今还未查清的凶手,甚至……为这让他感到错综复杂、黑白混淆的宗门与世道。
楚寒今闭了闭眼,再睁开,眼中再次变得持一坚定,转身走向了他来时的路。
——越临,还在等他。
这一路,灯火重重,黑夜莽莽,都是搜人找人的。
楚寒今东躲西藏,露水拂了满身,腹中饥肠辘辘,衣衫也被尖锐的草木倒刺撕扯得破烂,形色匆匆,唇瓣起了层干燥的皮。
他搂着孩子,翻山越岭寻找越临的身影,步履匆匆。
忙乱中,他无意看到果球表面翠绿滋润的光芒,才意识到太阳已经出来了。
……天亮了啊。
楚寒今搂着果球,抬头,视线被那耀眼的光芒照射,不知怎么,心念微微一动,心口好像流过一泓清泉。
他重新看向果球,触摸着那被阳光照射、光明干净的地方,道:“以后,就叫你昭阳。”
日月昭昭,春岁阳阳。
楚昭阳。
第65章 65
寻找的一路极不便利。
楚寒今不方便走大路,只好沿着草木茂密的小路走,路泥泞,草也潮湿,将他的衣衫打的潮湿。
走到一条溪流旁,楚寒今停下掬起一捧水喝,往果球内洒了洒,察觉到一阵山峦的异动。
法阵又在运作了。
如果没猜错,他们知道越临受伤走不远,便将勘测范围锁定山内,用天罗地网的搜寻之法,到时候雾岭之内任何人无所遁形,越临和他都会被搜出。
布阵的时间要两三天。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楚寒今回程找人,不像去时赶路匆匆行进即可,他走得很慢,但无法放声呼喊越临的名字,思来想去之后摘下一片树叶,手指拭去叶片的泥点。
楚寒今将叶片放到唇边,轻轻一吹,鸟鸣顿时起于树叶林端,莺鸣婉转,与山林浑然一体。
但鸟鸣却隐约有韵调,是那曲“杂花生树”,唯一用树叶为他吹奏过的,只有越临了。
楚寒今垂头,心里祈祷他能听懂暗号。
于是,楚寒今走在莽莽的山林间,布帛织成的网袋兜着楚昭阳,时而将树叶放到唇畔轻轻吹奏,听着另一头的回应。
从清晨到正午,再从正午到漫天繁星,他走的很慢,怕错过越临藏身的地方。深夜的寒气落了满身,楚寒今沿着河岸走到一片荒芜的丛林,矮树丛生,树影缭乱,楚寒今拿出叶片放到唇畔轻轻送气,寂静无声,他以为没人,刚准备离开,背后传来一阵暗暗的风声。
楚寒今凝神细听,确定是越临吹出的长调,转了身,沿陂陀乱石往上爬,眼前出现一处潮湿阴暗的洞穴。
漆黑,深沉,寒气溢出。
楚寒今喊:“越临。”
他手搭在潮湿的洞壁,冷水沿指尖下淌,他往前一步,走进漆黑的洞穴中。脚边老鼠爬行,苍蝇飞舞,满是土腥气。
前方亮着白光,坐着一道身影,听到声音后翻身爬起,动作很快地将外袍一揽:“阿楚。”
越临真在里面。
他长发披散,灯光虽黯,却能看出脸色并不太好,瘦削的颊蒙了冷白的光。衣衫平常都宽宽松松地搂着,坦露锁骨,唯独此刻收得很紧,将剑放到一旁:“你来了?”
楚寒今走近:“怎么样?”
越临:“我还好。”话虽如此,声音却含着微弱的血腥味。
他的一双眼像往常般专注,含着笑意:“我知道依你的聪明,一定能找到我,方才听到那首小调,我心里意外又高兴。这是我们的秘密。”
楚寒今不知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坐下,将果球从兜中取出,递到他手里。
越临伸直手臂的姿态有些僵硬,搂过了果球,侧头看着:“外壳又剥落了?”
“嗯。”
“应该快要长出人形了,”他将果球翻了个面,看到粉嫩的一双小白脚,忍不住笑出声,“小怪物。”
楚寒今:“……”
球球表面跟脱水似的,瞬间皱起。
越临神色感慨:“他都听得懂,看来是个聪明的孩子。”
说完,灯火幽微,他不经意抬眸,楚寒今的眼一直注视自己。
“怎么了?”越临问。
楚寒今道:“我看看你的伤口。”
越临:“我没事,刚包扎好了。”
楚寒今声音坚持:“让我看看。”
“哎……”
越临还想拒绝。没想到向来端正如楚寒今,竟然伸手去勾他的领口,手指似乎要将衣衫剥落下来。
“好好好,你别急,我脱给你看。”越临只好说。
他的外衣宽了下来,露出的肩膀结实轮廓饱满,骨形棱明,显然是习武人的身材,肌肉紧紧覆盖着挺拔的骨架。
所谓的包扎好,乃是用内衣撕成的白布将胸膛裹着,血水已渗出,将白染成了殷红色。
楚寒今音色淡:“你没包扎好。”
他将白纱重新解开,越临有一瞬间的抗拒,但顷刻间没了话说,后背轻轻靠在冰冷的石头。
他的伤口触目惊心,剑从胸膛直直贯穿,皮肉翻开,伤口表面变为苍白色,锋利的剑口深不见底,血水正不断地外渗。
……过于狰狞。
楚寒今拿着纱布,一时竟无从下手。
半晌,他轻轻叹了声气,将沾血的纱布放下,自己的下襟撕成一条条的布帛,因没有药材,只能清理干净伤口任由他身体自愈。
他将纱布一层一层裹好。
越临目光沿着他的手腕,一寸一寸,舔似的,落到楚寒今眼底:“你要是还记得以前的事,就知道我受过的伤比起现在不值一提,用不着担心。”
楚寒今:“两回事。”
以前或许罪有应得,可现在,不是凶手就不该受这一剑。
如水的凉夜中,两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回忆起前天夜里的那一幕,越临音色也沾着凉气:“其实你当时不必冒险替我说话,我有自保之法,哪怕伤得再重都能逃出来。可你现在和六宗的关系闹僵了,名誉全无,不会很麻烦吗?”
楚寒今将布帛末端的小布条掖好,看一眼越临:“那你又何必非进雾岭呢?”
越临:“我嘛,我是为了——”
话还没说完,楚寒今截断他的话,无头无序地道:“我也一样。”
“……”
什么一样?一样的什么?越临还不清楚。
但他心口好像起了层涟漪,斜目,不肯放过楚寒今此刻的每一寸表情。
楚寒今却拾起染血的布条,若无其事道:“我出去洗干净这些东西,顺便给你找点药材。今晚好好修养,明天就赶路。”
他把球球放到越临手中:“带好孩子。”
“……”
越临臂弯折过,将小球稳稳当当搂住。
楚寒今离开了洞穴。
他到溪水边清洗染血的布条,洗去污渍拧干之后,想到越临现在肚子应该饿了。
别说越临,他自己也早饿了。
稍一寻思,楚寒今便向着山林中蓊郁幽深的地方走,夏天比不上春天果实多,他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株枯树上摘取了些附生覆盆子的果实,可摘得不多,远处便传来了打灯笼和说话的动静。
楚寒今藏到巨树之后。
等修士走后,他才重新站出来。
走到河水边,楚寒今拿树叶卷成筒状,接了些清水,回到洞穴旁,被传来的声音弄的脚步一顿。
果球不像往日懒懒蜷在他怀里,而是探出了两只小脚丫子,跑来跑去,去踩一只滚动的小石头。
楚昭阳脑袋处的果壳未剥落,看不见,便听越临的指挥。
“左,左,左。”
“往前,直行一步半,好!”
“跑快点,往右,伸脚,就差一步了……”
小果球冲得太快,一不留神磕到石壁,瞬间熄火瘫倒在地,圆溜溜打滚儿,而那果壳的裂缝也更大了一些。
楚寒今:“……”
“自己爬起来,不要躺着——”
越临边说边下意识看向洞穴口,没想到,真和楚寒今对上了视线。
越临一把将孩子捡起来:“我陪他玩儿。”
“……”
楚寒今叹了声气,从他手中接过灰扑扑的果球默默拍了拍灰。
这小兔崽子挺开心,此时蜷在壳里,双脚一瞪一瞪,一只小手都窜出来了,拼命往楚寒今怀里钻,去抓他的衣角。
楚寒今理正了被抓乱的头发,牵住他的手:“别乱动。”
孩子果然乖乖地停下了动作。
楚寒今单手托着果球,将芭蕉叶卷的清水和覆盆子递到越临身前,道:“吃吧,你应该也饿了。”
刚跟孩子玩耍疏通了筋骨,越临不复刚才的病弱气,但面色苍白,声气依然不算大,问:“你饿了吗?”
楚寒今才想起,自己也一直没吃饭。
但他看了看为数不多的野果,不知想到什么,语气突然强硬道:“你吃。”
越临:“一起吃?”
楚寒今摇头:“我不吃。”
其实他只是简单地换位思考了一下,如果此情此景,受伤的是自己,越临是不是会把全部食物让给自己?
想清楚之后,楚寒今说:“不必多想,你赶快吃吧。”
越临眉眼蒙着阴影,侧头,似是疑惑。
但他只接过芭蕉叶喝了喝水,道:“吃的,平分,再说我也不饿。”
推来阻去,反而类似一些情侣互相奉献的场景。
楚寒今思及此,耳后漫上一层热意,用湿布擦干净了球球小白脚上的污渍,走到一旁拿起清洗过的草药,专心致志地积累药材。
将三七、紫珠草、小蓟揉碎,这都是止血的药材,起到的作用不大,但能在深山里找到便是万幸。
楚寒今将药草收入纱布,耳畔阴影落下,越临说:“抬头。”
楚寒今抬眸,越临捧着野果,一枚正送到他唇瓣:“张嘴。”
“……”
楚寒今还没回过神,就感觉下颌被捏住,饱满的覆盆子塞入唇齿,轻轻一抿,酸甜的浆液便流入味蕾。
很甜。
下颌残留着指腹的余热。
越临半蹲了身,衣襟敞开,那片锁骨瘦削而性感,此时正在他眼皮之前。
越临脸色有些苍白,声音低哑,手指又重新夹起一枚,递到楚寒今唇瓣。
“要吃就一起吃,你不吃,我也不吃。”
第66章 66
楚寒今手背蹭了蹭唇,清贵的眼睁开,还未说话,又被越临塞了颗野果。
“吃吧吃吧,乖啊——”
他尾调拖长,说话跟逗小孩而似的。
楚寒今:“……”
算了。楚寒今启唇衔他递过的野果。皮薄,汁水浓稠,轻轻一磕蜜甜顿时又滚了齿颊,香气氤氲。
打理好的药材布帛包着,渗出暗褐色的汁液,不太确定此时此刻还用不用得上。楚寒今道:“我给你上药。方才只是清理完血水简单包扎,以免碰到伤口发生感染,现在要再来一次。”
楚寒今解开布帛重新涂药才发现血水又已将白绢浸透,伤口被挖掉了一块肉,又深又重。
他眉头蹙了蹙,紧紧皱着。
漆黑的洞穴内十分安静,只有包扎的声音。
越临牙齿咬着衣衫一角,药汁渗入伤口,他额头滚落几颗汗珠,唇色苍白,眸色深,目不转睛看着楚寒今。
“伤很重,暂时好不了,我先给你渡送灵气止血,能治多少治多少。”楚寒今不由分说握住了他的掌心。
越临习武的手磨出了茧子,质感粗糙,和楚寒今白玉似的手指并拢。
楚寒今专心致志,意念持一。
可越临掌中光滑,手指纤细,让他忍不住有些走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发觉楚寒今变了,不复先前的艳如桃李冷若冰霜,反倒像贴合了肌肤的玉石被体温焐热,变得熨帖暖心。
让他感觉微妙。
“好了。”
楚寒今起身,“我再去找点儿吃的,你就在这里——”
他想抽出的手被粗粝的指紧紧握住。
“怎么了?”
楚寒今看他牵自己的手。
“……”越临卡了一下,启开没什么血色的唇,“这么晚还出去,不找了,我不饿。”
他将旁边的石块拂拭干净:“洞里冷,你陪我坐坐,也好休息休息。”
他声音松缓,却又十分坚持。楚寒今将柴火捅得更旺了一些,照料好后重新坐下。
一瞬间,赶路了两天两夜的疲惫感袭来,楚寒今涌起一阵难言的倦怠,好像浑身的力气被抽走了。
身旁越临手落到他耳畔。
楚寒今没避开,长指探过发缕摘下了一截木梗,越临道:“脏了,头发里有东西。”
一片木屑,应该是赶路中无意蹭上的。
“……”
楚寒今素来细致讲究,仪表即礼节,外表从来纹丝不乱,如今为了找他这一路,头发里挂了木屑竟然都没察觉。
越临心口泛起涟漪,感触颇多:“辛苦了。”
楚寒今有些怪异地看他一眼。
越临:“怎么了吗?”
楚寒今:“你伤的比我重,怎么总关心我?”
越临启唇,话到喉头却没说出口,莫名将他的手牵得更紧。指腹蹭过光洁白皙的指根,温度逐渐上升,收拢,直到十指紧扣在一起。中途楚寒今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却没有将手抽离。
先前楚寒今甚至能在意识清楚的情况下和越临亲密交.媾,现在单单牵手,似乎什么都不算,他也比之前镇定多了。
越临牵着他,脑子里涌起各种情绪,“是我连累你了”“你本来不应该为我和六宗争执”“让你吃苦我很难过”,可想了半天,总觉得有些空泛虚浮,抵不过这深夜的山中逐渐催逼的彻骨寒。
楚寒今没察觉他的想法,反而猜测:“你冷吗?”
“嗯?”越临侧头。
楚寒今手勾着衣襟,宽下雪白的外袍递去,语气没有丝毫的犹豫:“穿上。”
“……”
越临看了看他手中的衣裳,抬头,对上楚寒今凝雪般清冷出尘的脸。
“我的伤还没重到这个地步,”越临苦笑,“你这样对我,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废物,很不安的。快穿上吧,听我的,不要闹了。”
楚寒今顿了顿,总算明白他的意思,上前一步将白袍敞开披上越临的肩,“让你穿你就穿。”
语气强硬,递完便拂袖转身不看他。
就,一副此事已决不必再议的模样。
十分傲娇。
……他真的对自己好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越临觉得像在梦境中,指尖攥着衣衫收紧,平整的绸缎泛起褶皱,月白衣袂层层堆叠到潮湿的泥地,沾了几片泥点。
他脸色微白,眼睛却很亮,轻轻点了一下头:“那我不辜负你的好意。”
楚寒今背身站了一会儿,确定他不会再反抗,这才回头重新坐到了火堆旁。
洞穴内重新陷入安静。
越临半闭着眼,轻缓的呼吸证明他开始调息和运气。
楚寒今得闲,将一直在石头上打滚的小崽子抱到怀里查看。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玩疯了撞那一下,果壳的裂缝愈大,能看见里面的半块黑漆漆的后脑勺,谈不上诡异,反倒……挺可爱的。
不仅如此,小白腿也软绵绵瘫上石头,嫩葱似的手指中攥了片长虫眼的黄叶。
从果壳内孵出的腿可看出,楚昭阳不像刚出生的普通婴儿般幼小,大概正常婴儿的半岁,不过更机灵,能跑能跳了。
楚寒今摘他手心攥紧的树叶。
“嗷~”果球不乐意,蹬了蹬腿。
好吧。
楚寒今含笑,没再碰他的小玩具。
果球紧紧黏在他身上,像个八爪鱼似的,睡觉都要他抱着。楚寒今搂它在怀,第二清晨睁开双眼,泛酸的肩膀好像重重损耗过。
带孩子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晨光照到了洞穴的外围,火堆熄灭,留下一堆黑色灰烬。
楚寒今捅了捅火堆,零星烟气冒出,背靠石壁的越临唇色苍白,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
楚寒今走近:“怎么样了?”
“好些了。”越临以剑驻地,站起身时晃了晃,“要出发吗?”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那就走吧。”
他到石头上抱楚昭阳,没想到刚搂到怀里,球球便从他掌心跳下去,不肯上来。
楚寒今:“怎么了?”
两条小白脚从果壳中伸出,双手托着脑袋跑来跑去,每逢楚寒今抱他,他便立刻挣脱开,又拼命顶楚寒今的小腿。
“什么意思?”楚寒今看向越临。
越临摇头,也不知道。
球球撞得更凶了,往楚寒今身上摸索半晌抓住了腰带,接着一口咬进了果壳的缝隙中。
楚“……”
楚寒今往前走,球球便往后退;楚寒今后退,球球又往前。
楚寒今明白了,在洞穴内左右绕行了几步,球球被时松时紧的腰带牵拉着,磕磕碰碰跟在楚寒今背后,偶尔来不及转弯儿,一头撞到楚寒今的小腿。
楚寒今问:“不要父君抱?”
小果球抖了抖,像是点头。
楚寒今指了指他,又指指自己:“想跟着我走?”
小果球抖了抖,还是点头。
越临幽深的眸子抬起,“也许,他知道自己又胖又重,想为你分忧。”
楚寒今:“……”
说完,球球跑到越临的腿前跳起,狠狠撞了他一下!
越临身体不好,被撞得后退一步,苍白地笑着道:“父慈子孝。”
楚寒今:“……”
这俩父子……
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神色发呆地站在原地,半晌,才意识到自己应该制止冲突,叹了声气:“走了。”
球球牵着他的衣带,在他背后一路小跑。
楚寒今本来不放心球球落地。
一是他皮肤白嫩细弱,可能被草和石头扎伤。
二是球球还小,走路慢,跟不上大人的脚力。
但出乎楚寒今的意料,这孩子两条腿倒是挺能跑,粉白脚掌踩在地面顷刻便抬起,“哒哒哒”飞快往前跑,几乎能与楚寒今保持同样的速度。
就是有时候跑快了刹不住,会一头撞进灌木丛里,顶着满头的叶子和花毛躁躁爬起,搂住楚寒今的腿不住撒娇蹭蹭,要哄哄。
总之让楚寒今和越临省了不少的力气。
“我们往哪边走?”
楚寒今搀着越临,回顾林海莽然的山峦,“得尽快离开雾岭。”
越临单手拄剑,没有犹豫:“回魔境。”
说完顿了顿,“我知道怎么恢复你的记忆了。”
“怎么说?”楚寒今意外。
越临将前两天与宋书交手,同时诈出对方咒术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那时候在书坊中翻阅书目,我隐约便有些感觉,听你说便确定了,”楚寒今道,“那些书并不是小说,记载的其实是记忆,如果能找到原书看一遍,看完就能想起来。”
越临深以为然:“具体怎么施咒不清楚,但解方应是如此。”
说完,他咳嗽了一声,似乎牵扯到了胸口的裂口,眉峰狠狠皱着。
等阵痛过去后,越临渗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覆着皮肤,被日光照出阴森的苍白色。
“又疼了吗?”
“无妨。”
楚寒今看了看周围。
他们这一路运气好未遇到太多追兵,偶尔听见动静忙到草木茂盛的地方等着,等人走过了便继续赶路,安然无恙。
正好走在一块光滑平整的草甸上,深绿,草叶被风吹得摆来摆去。
球球是颗亲近绿色的好球,松开了衣带将手脚蜷回已破破烂烂的果壳中,顺着草甸的一头滚到另一头。
楚寒今叫它:“球——”
球球顷刻间滚回了这一头。
“球球——”
球球开心得浑身的壳都在发抖。
“…………”
楚寒今转了话头:“那就在这里休息休息,你看看伤口是否裂开,如果不适方便处理。”
越临点头:“我去找点水来喝。”
溪水在来时的路,楚寒今坐在原地等他回来。清风将他眼皮吹得闭拢,视野中依然有一片绿色,暖洋洋中,有东西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
楚寒今睁眼,见球球抓着一颗小石子,牵他的手。
“怎么了?”楚寒今问。
球球将石子扔出数丈远,骨碌碌跑过去捡起来,回到原地又扔出去。
再捡。
再扔。
再捡。
……
示意两三次后,他抓着小石子再跑到楚寒今跟前,将石子塞到他掌心,两只白嫩的小脚拼命踱来踱去。
期待!
开心!
激动!
要父君扔!要父君扔!
楚寒今会意将漆黑的石子丢出去,球球立马跟着石头跑,美滋滋地又捡回来,捡回便把脑呆伸到楚寒今的掌心要摸摸。
楚寒今摸摸他的果壳,再扔石子儿。
反复玩了一会儿,楚寒感觉很像在逗小狗狗。
“……”
他唇角莫名牵了点笑意。球球来来回回跑累了,七手八脚爬到他身上,摊成一张大饼呼呼地喘气。
煦风吹来。
楚寒今摘了一株蕾部缀着紫红小芽的花,递到球球手里,谁知道他摸到花这么漂亮,对它居然被摘很伤心,萎靡地团成一团,脑袋抵在楚寒今的肩膀。
“……”
楚寒今心里哦了一声。
不小心在一颗小果球面前辣手摧花了。
一定是球球很喜欢的一株花吧。
不然怎么会这么伤心?
楚寒今只好哄他。
陪球球玩了会儿,越临还没回来。
楚寒今离开草甸,沿着沟壑走到溪水边。溪流沿途长满了竹林,与草甸隔几亩荒田,野兔和松鼠时不时探出脑袋,在低矮的草里跳来跳去,并好奇地聚集到了某一处。
楚寒今走近。
是一滩新鲜的血。
沾着动物的毛发。
怎么会有血?
竹林的绿冠被风吹后发出沙沙声响,一道高大的身影在竹林后,背影漆黑,半低头,正将修长的手指抬高,捡起竹叶先拭去了较为大块的血渍。
楚寒今面色一怔。
越临擦去了大面积的血,走到溪水旁掬起一捧水将血渍慢慢洗干净,血渍将附近的溪水染红。
而在竹林后,躺着一头皮肉尽去的豹尸。
“……”
楚寒今看了一会儿,转身回到草甸。
球球滚在草丛里,几只蝴蝶绕着他翩翩飞舞,而他捏着那只野花,心情似乎还没好起来。
楚寒今坐下,想着刚才那一幕。
越临先前死状凄惨,被人千刀万剐,剜肉削骨,后面逐渐恢复了身体的骨架,不过一直破破烂烂长不出皮肉,只好用野兽的肉来填补,逐渐与身体的经脉融合为一体。
如果不出所料,方才越临应该是去捕猎野兽填补在了受伤的地方。
楚寒今等他回来。
等待的时间不长,越临的身影从山坡背后的桃树下踱出,步履比先前稳健,脸色也不复苍白,眼底星亮,比着更也有精神。
楚寒今目光意味深长,越临意识到了,问:“你刚才看见了?”
“看见了。”
越临笑了笑,声音低了下去。
“害怕吗?”
天地有气,运行持一,兴和衰不断地交替,但天地间的灵气总量始终保持不变。修道在此基础上讲究“采灵补灵,采元补元,采形补形”。想让一把剑灵气得拿东西去补,想法器变得灵气充沛也得拿东西补。
而越临被剜肉抽骨了,想要骨肉复生,也得拿相似的东西来换。世上不可能凭空冒出些什么。这是铁律。
“并不是害怕。”
楚寒今若有所思想到什么:“在你的候补选项中,有人食这一项,是吗?”
越临:“对。我会,但不愿意。”
楚寒今点了点头:“那就好。”
一念神魔,正在此处。
只要越临不杀人,不干损人利己的事,便不违背楚寒今的底线。
往山下走这一路,楚寒今顺便跟楚球球讲起了故事。
“最开始的时候,修仙的人少,而天地间灵气充沛,灵石灵草灵兽俯拾皆是,那时候修道最容易得大乘。”
球球牵着他的衣角,歪头。
他能听懂越临和楚寒今说的一些话,但对某些东西又感到陌生。
楚寒今摸摸它的果壳:“知道什么叫修道吗?”
球球脑袋歪着,听不懂,表皮开始皱巴。
越临和楚寒今对上了视线。
其实两个人都思考过,球球明显根骨与普通人不同,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身已有了一副过人的体格,还能听懂他们谈论的内容,甚至有喜怒,但就是不会说话。
“或许因为植物没有发音的器官。”楚寒今当时说,“球球身上保留着一些植物的属性,这一关对他或许较难克服。”
不过好在,楚寒今已能够通过球球果壳的一些变化判断它的开心,生气,悲伤,甚至疑惑不解,还有喜欢。
楚寒今接着道:“人也是万物之一,有的人生下来承载的灵气多些,谓之灵根;有的人生下来承载的灵气少些,其实并无优劣之分,只不过在修道时参差不同。灵根好的人修道比普通人容易,差的人想修道还要修得比别人好,需要补充的灵气就更多。
“修道修道,举手念咒,就有呼风唤雨,驱策宇内之能。咒术是天道的一种技巧和规律,要以人的双手使出,则需要人的肉身作为灵气媒介。
如果肉身涵养的灵气有限,不能支撑咒术,则咒术无法施展;如果肉身的容量有限而骤然吸收的灵气太盛,无法承受,也会爆体而亡。大部分人修道,筑基、开光、融合、灵寂、金丹、元婴等等,最根本的只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楚寒今顿了一顿。
越临抱着剑,点了点头。
球球挠着果壳,小指甲划出细碎的声响,不解地让表皮皱了皱。
好像在问,什么呀,什么呀?
“那就是提升肉身涵养灵气的能力。”
楚寒今补充,“这是修道的根本。至于咒术,不过是附肉之毛,灵气不足以驱策,那就算掌握了一万本秘籍也无异于瞎子点灯,摸不到一点门路。”
球球表皮舒展开,似乎听懂了。
楚寒今挠挠他的果壳:
“正是因灵气总量有限,却又是修道者不可或缺的必须品,故而随着修道者越多,对灵气的争夺也越演越烈,逐渐有了魔道与正道的对立。”
球球表皮又皱起了。
听不懂听不懂。
这跟正道和魔道有什么关系?
越临道:“很简单。比如某普通人拥有一块蕴灵丰富的石头,一位道行深厚的修士正好想要这块石头,可这人就是不愿意给,那应该怎么办?”
球球歪了歪脑袋。
越临:“选择一,杀了这普通人,抢走灵石。”
楚寒今点头,补充:“这被定义为魔道。”
说完,沉默了会儿。
越临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选择二,栽赃这灵石主人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偷偷窝藏灵石修炼邪术,将会危及到很多人的生命安全。而这位修士实乃神仙转世,替天行道,杀了他取走他的灵石,还能收获济世救人的美誉。”
“…………”
楚寒今和他对视。
越临的内涵也太明显了。
“这是正道。
魔道嘛,吃人吐骨头,正道,吃人不吐骨头。”
楚寒今摇了摇头,想说什么,但唇瓣轻轻抿成了一道线。
越临探出细长的手指,敲了敲球球的脑袋,道:“其实还有第三种选择。”
球球仰着脑袋,小白脚踩在草地上,双手叉腰呆呆地看着两位父君。
他乌黑的头发钻出了几缕,被风吹着,飘来飘去。
“那就是不要。”
越临望着不远处的青山,声音低了下去:“既然人家不给,那就不要。可这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做到拥有生杀予夺的能力,却并不从别人手里抢走什么。”
听到这里,楚寒今点了点头:
“最开始的正道,便是选择不要。”
可后来,该要都要,只不过学会了掩饰。
球球还仰着果壳包裹的小脸,看不到表情,只有一面偏黄绿色的壳,裂开了一部分,似乎快要露出脸蛋来了。
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
楚寒今轻轻牵着他的小手:“正和魔的对立从来不是派别。”
“而是人心。”
第67章 67
从天葬坑至此,楚寒今心态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很多事情,表面吵的是规矩和礼仪,实则争的是权力和资源,正如有人想将置我们于死地,正是如此。”
他道:“继续赶路吧。”
他们走了整整一天,终于走到了山脚。
不能去雾岭的驿所附近,那边荣枯道的人多,容易被发现。楚寒今选择了一条偏僻的路,远离官道,只偶尔能看见零星的村庄和人烟。
傍晚,家家屋檐冒出白烟,正升火煮饭,各种炒菜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还有酸菜炖猪肉的香气。
没想到,楚寒今腰带被牵着,球球不肯走了。
他藏在果壳内的脸朝酸菜炖猪肉的方向,双手叉腰,显得十分向往的样子。
楚寒今:“……”
球球跺了跺脚,再望向楚寒今,如果可以看见脸,肯定是一双亮晶晶馋的不行的眼睛。
呼之欲出的想吃!想吃!
越临啧声:“这孩子饿了。”
真饿了,牵楚寒今的手指要往那户农家走,急得表皮又开始皱。
楚寒今怔了一下,意识到不同:“这还是他第一次想吃正常人吃的东西,之前都从果壳汲取养分。”
“他果壳都烂成这样了,饿是迟早的事。”越临手指拨了拨他白嫩的小手,“怎么办呢?我俩现在可弄不来酸菜炖猪肉。”
楚寒今点头:“不能去村舍,附近道观肯定跟村民们打过招呼,只要我们出现,他们会偷偷跟道宫送消息,到时候行迹又暴露了。”
可球球仰着头,那果壳的裂缝好像在不停说:饿啊~~饿啊~~饿啊~~~~~
饿饿饿饿饿~
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嗷~
楚寒今摸摸他:“先找个地方暂时休息,再看看能不能弄点吃的。”
他搂着球球小腿不由分说抱起身,继续赶路,终于在几里外找到一座废弃的土地庙,门牌颓圮,杂草丛生,但幸运的是有间土屋搭着几块木板,下了细雨,底下的黄土却松软干燥,勉强可以在此修整一晚。
楚寒今担心越临的身体,放下球球:“伤口怎么样?”
“没什么大碍。”越临将佩剑解开,松了口气似的,沿着墙角缓缓坐下。
周围漆黑什么都看不见,楚寒今到院子里翻开了废弃的屋梁木材,好多木柴因下雨都受潮不能用,半天才从底部抽出一根横梁,劈断后点了火,借着火光查看越临的伤势。
越临想阻拦:“我自己来。”
他抓住了楚寒今的手腕,但手却并未停下,在他肩头解缠紧的布帛。
黑里阴冷,楚寒今眉眼被珠光泊了月色般的阴影,微凉的手指停在他肩头,触感像清水滴落,但却干燥温和。
靠的很近,越临可以闻到他身上清淡的香气。这让他肩膀缓缓放松下去,手却握着他的手腕并不松开。
摩挲间的热意,意味十分明显。楚寒今察觉到了,侧头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他将被血侵染的布帛换成干净的,重新包扎好,准备起身时手腕还被牵着。
越临眸子幽深:“疼。”
“……”
不像昨晚,他现在显然状态好的多,有心情拿捏他了。
“我还要忙。”楚寒今说。
越临恋恋不舍在他手背摸了好几把,松开:“要去弄点吃的吗?球球好像还在惦记酸菜炖猪肉。”
“我看看吧。”
楚寒今出了破败的土地庙,半晌在林间打到了一只兔子,洗干净后用剥皮的树枝将兔子穿起,放到了木柴堆起的烤架上。
油发出滋滋的声音。
赶了一天路,一家三口都有些疲惫,尤其球球闻到了烤兔肉的香气,小手颤巍巍就要往烤架上摸。
越临将他的手抓回来:“烫。”
球球手停下了,但脑袋瓜一转不转盯着烤架。
又是呼之欲出的饿饿饿饿饿饿饿饿饿——
楚寒今才知道当父亲是什么感觉,叹气,等兔子肉终于烤好了,撕下一片肉吹凉了递给他。
球球接到手里,往果壳的裂缝中一塞。
随即发出一阵低低的呼噜声,觉得很好吃!
“什么味道都没有,就纯肉,都吃得这么香,”越临摸摸他脑袋,“等过几天你爹我的伤好了,带你吃香的喝辣的。”
球球难得将脑袋往他掌心蹭了蹭,蹦蹦跳跳看着越临,似乎在说“要——要——”
楚寒今撕下一条兔腿,谁知道他接到手里后便一整个往果壳里塞,半晌,含着半截骨头塞不进去了,呆呆地站着。
楚寒今好笑,把骨头取了下来:“骨头不能吃。”
可他牙口还挺锋利,半截骨头都嚼烂了。
漆黑的旷野之中,虽是逃难,心情倒是很不错。越临时不时掩唇咳嗽几声,但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楚寒今看着球球剥落的果壳,总感觉这孩子马上就要完全蹦出来,而且变得不太喜欢这个外壳,时不时用手指抠一抠,挠一挠,与果壳连接的皮肤被他抠得通红。
他现在不喜欢躲到果壳里去,反而喜欢大剌剌将双腿双手露出,偶尔还敞开个腿。
……是个小男孩儿。
有必要给他缝条裤子了,楚寒今心想,否则到时候从果壳里跳出来,赤条条的,被人看见不好。
但现在他身上什么都没有,当时客栈里的包裹都被抄走,准备的衣服裤子全没了,楚寒今只好又撕了块衣襟,用玉钗穿针引线大概弄了条裤子。
不太难,但弄出来也不怎么好看。
楚寒今抱起球球穿上裤子,将脚穿进去,但球球似乎并不喜欢,在他怀里一蹦一跳的,等穿上了裤子,还有点茫然地想脱下来。
球球往前走了一步。
啪嗒。
摔地上。
爬起来,被裤子扯着腿。
“啪”,再摔地上。
越临手指点着下颌,看着直笑:“穿上裤子还不会走路了。”
球球拎着裤子一脸迷惑。
楚寒今看着也好笑,站起身在土地庙里四处逛,半晌发现了一口枯井,野草掩盖,当中蓄满了清水。
这是没落的土地庙,六宗掌管民间后其他神像都被捣毁,香火越来越弱,这土地庙显然很多年没人修缮了。
楚寒今在荒地里又找到一只木桶。
他从井中提出了一桶水,拧干帕子,褪去衣衫擦洗身上不干净的地方,脱光后,身子被风吹得有点冷。
他清晰自己的手腕。
还有腿。
背后似乎有一道视线。
楚寒今回过身,见是越临,便将衣服松垮地揽上了肩头,潮湿的水珠沿发梢滴落到颈侧,颈后像温润的白玉,唇瓣却是殷红的颜色。
“你要洗一下身子吗?井里的水很干净。”
越临眼底似微暗的火光,目光从他脸上落下,点头:“好。”
“我过去看看球球。”楚寒今说完要走。
越临却牵住了他:“他刚玩了一会儿,又累着了,现在正趴着睡觉。”
“嗯,我去看看。”楚寒今准备走。
不过经过越临身旁,却被拉住了手腕,听见他问:“能不能帮我也擦擦身?”
楚寒今才意识到他想留自己。
按照越临的伤口愈合程度,简单的擦身似乎已能应付。不过楚寒今清澈的眼睛望了望他,却没反驳,点头:“好。”
他从凉水中拧出帕子,越临也脱下了衣服。
从肩膀到胸膛被白纱包裹,肌肉被按捺在纤薄的布片之下,典型外功扎实的身体,胸肌饱满结实,狼腰劲悍,被阴暗的天色蒙上一层极淡的阴影。
楚寒今褪了衣衫总让人联想到温润的玉脂,光滑洁净,可越临褪了衣衫,这一身便涌着热气,让人感觉生龙活虎。
帕子是凉的。
一落到他的皮肤,便被体温染上热意,透过了布料传递到楚寒今的指尖,像点着了似的。
越临手指绞玩住楚寒今一缕头发,轻轻摩挲,檀香随着体温四散入树影。
楚寒今擦拭他后背,将被捂热的帕子放回桶重新拧了一帕,摊开掌心再抬起头,视线里撞入一道起伏的山峦。
这是……
楚寒今捏着帕子怔了一下。
越临深色的眸垂视他,似乎也觉得有些尴尬,但自己并不能克制,牙口小幅度地轻咬着,显出忍耐的模样。
楚寒今耳后升起一层薄愠。
两两对视。
……诡异的是,他俩谁都没有率先说出这问题。
从楚寒今怀孕那段时间,越临每晚都会按例交公粮,楚寒今已经很久没看见他如此失态,时隔许久再目睹这一场面,他拿着帕子一时不知说什么,耳后微微发烧。
但他尽量平静地道:“收回去……裤子脱了,我现在给你擦洗下半身。”
他尽量想公事公办。
可后半句话也并不多正经。
虽然他依然义正辞严,一派端正清雅,只不过耳坠却红的像被重揉过。
越临本就不堪,音色更为嘶哑:“饶了我……”
楚寒今匆匆道:“那就不擦了——”
可刚说完,他帕子还未丢进桶里,就被匆匆拉住了手腕。
花影缭乱,两条身影交叠。
越临的眸落在他眼底,细骨捏着他的手腕,力道很重,像在压抑什么,热气从他肩颈微微散出,变成了一种压力十足的气息。
他牵着楚寒今的手在颤抖。
声音像是乞求。
“别走。”
楚寒今脑子里轰的炸了一下,心蓦地乱了,有那么一瞬间悬浮在半空,觉得一切像是一场梦境。
等他意识稍微清醒之后,才知道越临侧过了身,面朝着他,一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一手握着自己的**。
楚寒今虽习武,身姿也修健颀长,骨架漂亮,可皮肤却是怎么生怎么白皙干净、肤如凝脂。手被越临那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几乎将他手背的皮都搓下,红意变暗,又变深,像晕开的血,也像绽放的牡丹,被极致把玩。
他似是不敢触碰到楚寒今的太多,只敢牵着他的手,将细微的体验放到他能臆想的极大。
当越临握紧他的手时,隔着筋骨的脉络,他能感觉到越临另一只手的活动。
随紧。
随松。
楚寒今僵在原地未动,目光越过他的肩膀,看向球球一个人待着的院落。
门敞开着,透出微弱的火光,能看见球球背过身躺着呼呼大睡,脚丫子随意地敞开,姿态十分轻松快活。
而距离不远,井边他俩的身影被树丛半遮半掩,越临这位慈父,亵裤解开了,在难忍却又匆忙潦草地纾解他那兽性。
背着孩子。
却当着孩子另一位父亲的面。
空出来的手和他十指交握,猥.亵他的手。
楚寒今起了一后背的冷汗,轻轻咽了咽喉头,觉得口干舌燥。他没有越临这样突如其来的感受,但此刻也感觉到了焦灼。
他脊背一直很僵硬,但没有说什么。
越临释放的话语,气息,热度,对他的祈求……让他觉得越临似乎疼极了,想极了,热极了,又可怜极了。
楚寒今没有过他如此强烈的欲,却明白他此刻的心理感受。
他手臂僵硬,被越临紧紧牵着。
没有拂袖就走。
没有恼怒离去。
没有用看待脏东西的眼神看他。
这对越临来说是一个极佳的讯号。
楚寒今唯一的反抗就是不知道眼睛该往哪儿放,六神无主后,薄薄地睨了他一眼,清贵的眼便落向了别处。
……好可爱。
越临心中滚烫的火燃得更烈了。
他不太确定,可心里的感觉开始明晰。
楚寒今对他有情了。
他忍不住,紧紧寻觅他的眼睛,想把自己的真心交付出去:“阿楚……”
楚寒今头垂的更低,不看他。
越临说:“我爱你。”
这一声,让楚寒今手指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想抽离出来,但被瞬间抓得更紧。
越临看他像看,像看挚爱之物,忍不住凑近他的耳垂:“我爱你……”
他声音又低,又烫。
楚寒今被烫的心乱如麻,良久,下颌终于抬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楚寒今眼眸清亮,像倒着一泓月亮,第一次坦荡透彻地目视他。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可越临已经感受到了。
他牵楚寒今的手靠近自己的**。
可楚寒今挣了一下,手指后缩,眼神中闪过一抹慌乱,眼中纷乱复杂。
像太突然了。
他还没做好准备。
越临知道他们心意是互通的,眼神炙热,低声道:“就碰一下……”
他声音极轻,哄他:“碰一下……”
楚寒今听到他几乎在求自己。
“……阿楚。”
被地狱的烈火缠缚住,只有他是救赎。
楚寒今脑子里变得纷乱,他眼中是越临的具象,脑子里好像刀山火海,一片茫然的白雾,正在不断地翻涌,有什么东西几乎要挣脱他的理智窜出——
楚寒今理智的大厦轰然崩塌。
他的手臂软了下来。
像一条柔软的藤蔓。
越临如蒙大赦,将藤蔓引上了着火的树杈。
一点一点,宛如甘霖,填满焦土般的裂缝,变得湿润,雨水绸缪。
楚寒今垂下了头,偏向另一方,对这一切视而不见,纤长白净的指根却轻轻收缩着,不住地颤抖。
土地湿滑,时时涌出黑色的水泡,翻搅着,将他的手指打的很湿。
很脏。
变得污秽。
与此同时,越临却是一种彻骨的快意。
……
……
……
湿帕子沉到了桶的底部。
耳畔响起深夜绵长的鸟语。
楚寒今低着头,手上的湿意被风吹拂,变干了,隐约带着一点粘意,除此之外,空气中有股吹散的淡淡的腥味。
“洗一下手吗?”越临有些哑的嗓子问他。
楚寒今如梦方醒,抬头,无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角有些湿,眼尾红,是急出来的。
可就静静地看了越临一眼,却仿佛有千言万语似的。
越临半弯下腰,拣出帕子擦拭他的手,无比将每一寸肌肤都擦拭得干干净净,白净整洁,没有丝毫的黏意。
可这只手方才被揉得太久,红的暗的白的,指甲飞翘,沾染的暗红色暧.昧到不可思议。
越临将他的手洗干净,放到唇边吻了一下:“阿楚。”
他恢复了理智,不像方才那般的失控和危险。
可无论如何,未经楚寒今同意,他从来有过太僭越的行动,仿佛一直利齿都咬上了脖颈的雄狮,耐心地舔着猎物的毛,拼尽全力忍耐那股本性的撕咬欲。
他即使是方才那样,也称得上尊重,彬彬有礼,哪怕细节再污秽,却也并不将楚寒今强按住行事。
楚寒今抽开了手,摇头,转身回到了屋檐底下。
房间里,球球的果壳在睡觉时又剥落了一片,坦露出半截小肚皮,白白的,当中一个肚脐眼。
担心他着凉,想抱他入怀里,越临却抢先了一步。
他抱着孩子,看了一眼楚寒今:“你好好休息。”
“……”
楚寒今没说什么,靠着墙壁坐下,手心依然滚烫,被风一吹,似乎还是握着他**时的触感。
很硬。
很粗。
像什么怪物似的,在他手心里跳动。
楚寒今手指蜷了蜷,侧头,越临正抱着孩子睡觉,额前的碎发垂落下来几缕,遮住了英挺俊朗的眉眼,唇瓣有道深浅的刻痕。
越临死时二十出头,很年轻,如果不算他死的岁数,也许还比楚寒今小几岁。
偶尔身上有些少年气,抱着孩子,不像父亲,反倒像个哥哥。
……平时的模样,和发情时大不一样。
楚寒今思索的同时,手指被轻轻碰了一下。
不知什么时候,越临又牵住了他的手。
目光相对,越临暗金色的眸子深沉,眷恋地轻轻蹭他掌心:“就这样牵着,行吗?”
“……”
很喜欢他。
很黏人。
楚寒今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轻轻点了下头。
越临抱着球球,慢慢靠近,和楚寒今肩膀轻轻抵在一起。
他轻声道:“睡吧。”
窗外的风雨声变大,淋漓地浇落在地面,将树叶和木架打的作响,隐约吹进来些风。
墙壁直硬,地面潮湿,时不时爬过蚂蚁虫子,雨声几乎能将屋顶掀开,不知怎么让楚寒今做了一个梦。
还是幼年远山道罹难,他与其他的小孩儿一起赶往荣枯道,路上匆忙,也在这样的荒野破庙中,他刚刚失去父母,茫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有个小朋友走了过来,拿着一只竹娃娃。
小九牵他,低声说:“我陪你睡吧。”
于是在那片草垛上,幼年的楚寒今好好地睡了一晚。
梦里,小九一直抱着他。
楚寒今醒来时,肩膀有些沉重,似乎搭了一条手臂,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起越临抱住了他,将他挡在风雨之后。
他俩的怀里,是睡眼惺忪的球球。
……难怪会做那样的梦。
楚寒今揉了下眉眼,站起身,打算到井水边重新洗一洗脸,驱散睡在野外的不适感。
他走到荒草中时,看见地上有一条荒草的小路,被人踩踏出来,应该是昨晚他和越临干的。
楚寒今不以为意,走到水井旁,发现桶不见了。
与此同时,他昨晚扔在草里的兔子骨头,也不见了踪影。
楚寒今愣了一秒,耳中传来一阵吸气的声音。
呼呼呼呼,像是野兽的呼吸。
他转过身,看见一条野狗站在草丛里,浑身漆黑如一道惊雷,脖子上套铁制枷锁,露出几乎手指长的獠牙,正冲他狺狺狂吠。
狗?
长相如此膘肥体壮,比正常的狗大了几倍!
楚寒今眼皮猛地跳了一下,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负阴君的“阴犬”,善嗅血腥味,最爱撕咬,现在居然搜到这里来了。
那就证明,阴阳道的追兵,正在附近!
第68章 68
楚寒今想提醒越临,没想到这狗已经盯紧了他,匍一动身,阴犬便朝着他纵身跃来。
楚寒今侧身躲开,取出长剑刚要应战,却发现阴犬跃过了自己,向着屋内掀动四脚快速奔去。
从它的背影楚寒今明白了它的目标。
越临。
靠墙的木凳上,越临怀中搂着球球,侧过的鼻梁和下颌安恬,正在沉睡。
凶兽煞气逼人,阴风阵阵,让他从沉睡中睁开了双眼。
除了飞跃而来的阴犬,后踏来一袭雪白的身影。楚寒今扭住阴犬脖颈上的项链,重重往后一掣,将整条庞然大物掀翻在地,单手卡在它的喉管。
他发缕被风吹起,待散落时,白靴踩着阴犬的头颅,底下涌出了一缕鲜血。
“阴阳道的追兵就要来了,”楚寒今说,“这条狗是负阴君养的猎犬,最善嗅人血,只要闻了一滴,百里内便能循气味将人找出来。”
他鞋尖再往下踩,力道看起来不重,却将阴犬控制住,暂时失去行动的能力。
“赶快走吧。”他说。
越临眼神微微一暗,点头。
没想到走了这么远,还会被追兵所及。
他们抄起还在睡梦中的球球匆匆奔出荒庙,刚走到树林当中,眼前骤然降落一缕漆黑的身影,单手勒住驾驭白鹤的绳索挡住去路中间。
阴阳道的人,为首的是负阴君。
看到他,楚寒今并不算太紧张,单手按剑与他对视。
负阴君轻柔的脸浮出笑,惯常的长袖善舞,道:“月照君,请回吧。”
楚寒今:“你要拦我?”
负阴君面露难色:“这……于私,当年在避难所你我有同窗之谊,这些年来,我与你师兄也交往颇厚;但于公,六大宗决意擒拿魔头,并非拦你而是拦他,我实在不知放过他有什么好处,月照君……”他苦心道,“你也该替六宗考量考量。”
“这么说,你不让吗?”楚寒今说话干脆。
没想到他完全不接受自己的委婉,负阴君点了点头:“不能让。”
楚寒今也不再啰嗦:“我带他走的理由当时已说清楚,他不是凶手,不该受刑诛杀。现在和你动手也并非与你结仇,只是拖延的时间越长六宗赶来的人马越多,望你理解——”
楚寒今拔出长剑:“得罪了。”
这是一道彬彬有礼的动作,用以邀请对方出剑切磋,不佯攻,不诈取,光明正大,乃是年少外功启蒙时讲礼节的第一课。
这一动作楚寒今做的干脆利落,潇洒有君子之风,但剑意坚决、不容置喙。负阴君不知道想到什么,笑道:“慕兄说得对,月照君果然清白干净,不沾尘秽,当然也不体谅时艰。”
这句话显然并不是欣赏,他侧身避开,道:“你走吧。”
楚寒今站着不动:“何意?”
“你在雾岭当众掳走嫌犯,已经有罪,如果再加上袭击宗门这一项,恐怕要罪得更深。我无意再给你增加罪名。”负阴君收起了剑,“你走,我就当没看见过你。”
他退让一步,楚寒今反站在原地。
楚寒今与人的交际单薄,纵然负阴君与远山道亲近,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来找慕敛春玩鹤逗鸟,和他见面不过点点头,浮于表面之礼。
但他也一向知悉负阴君性格清举潇洒,非小人心态,让他走绝不会别有埋伏。
楚寒今诚心道:“多谢。”
负阴君说:“不必谢,要谢就谢你师兄。”
看来偷偷放他离开是慕敛春的授意。
师兄二字让楚寒今便皱了一眉头,心口好像被刀子磨着,浮上一种复杂的心情。
慕敛春原本就并不受行江信待见,现在楚寒今又惹下祸事,恐怕他与远山道更成为众矢之的,处境艰难。
可楚寒今选择了这条路,就无法回头。
他抬头看负阴君,道:“你替我安抚师兄,我们很快就会找到凶手。”
负阴君嗯了声,抬眼,“恕我多问,你现在有了什么线索?”
楚寒今看了一眼越临。
越临深色的眸对他对视,安安静静,将头转向了别处。
楚寒今明白他的意思,再望向负阴君:“你放我走有恩,但这事仍然不便告知。”
负阴君也没露出失望的表情,点头:“如果真有其他凶手,来日我必替你洗刷冤屈。”
他说了一句“保重”。
“多谢。”
楚寒今携着越临,离开了这座丛林。
走在山脚之下,四海茫茫,天下渺渺,雾岭的云雾消失在背后,显然已经走出了这獠牙交错的吃人之地。
可刚组建的家庭站在原地,却一时却不知道往何处逃亡。
越临:“我们该去哪儿了?”
楚寒今:“魔境?”
“对,”越临咳嗽了声,“不过……”
他望向楚寒今的眼眸清亮:“你不害怕吗?”
楚寒今将衣衫全扎进袖子和鞋袜中,头发高高绑起,俨然一副利落的短打模样,侧目看他一眼:“白孤知道你没死,还向宋书发了追索咒,肯定设下埋伏等我们自投罗网,境况虽然危险,可害怕却无济于事。”
越临点头:“如今你我,不受正道待见,也不受魔道待见。”
刚出虎口,又得入狼窝。
他将球球放到草地,让他自己走。
看着他溜了一圈,越临抬头,对上楚寒今点漆似的眉眼。
楚寒今目不转睛看他,声音清凉:“你害怕吗?”
越临不知他为何这么问:“嗯?”
楚寒今却直直地看他,几乎能将他的灵魂看穿:“别害怕。”
他声音不高,但温和清晰。
“我会一直陪着你。”
越临的心口蓦地震了一下-
他脑子里,响起兵戈杀伐的声音。
可在那之前,是袅袅的丝竹之音,瓦蓝的碧空之下,三道身影倒在楼顶的瓦片,双腿大大分开,惬意无比。
越临举起酒罐,道:“今晚喝到底!”
白孤声音柔弱:“九哥,我就不喝了,喝了胸闷。你也别喝了吧……”
“走开,娘唧唧的!”梁山推开他,瓶罐和越临清脆一碰:“我陪你喝!阿越,今天想喝多少喝多少!”
越临打完架唇瓣的伤被酒燎得疼痛不已,但嘶了一声:“好酒!”
“他妈的,今天揍了那群仗势欺人的狗,真痛快,”梁山揉越临的肩膀,“阿越,你牛逼!我打不过他但你能打过他啊!”
白孤拿着擦伤口的药,但笑不语。
梁山嘻嘻哈哈地缠着越临,不住给他灌酒。
越临眼底倒映着蓝天和白云,哼了声:“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打的稀巴烂。”
……
再然后,是战争胜利的那天。
俘虏往梁山的脸上吐了口唾沫。
“你算什么?不过是越临身边的一条贱狗。”
梁山脸色发青,怒极,一刀砍掉那人的头颅。
越临检查完收缴的兵器,走上前来,诧异:“这么生气啊?他乱说的,我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你是我最好的兄弟。”
梁山脸色诡异地看他一眼。
越临:“真生气了?”
梁山摇头什么都没说。
他转身大步离去。
……
再然后,梁山似乎交了其他的朋友,整天喝花酒,讨论哪个美人最好看,和他说不上话了。
白孤对处理政事很感兴趣,也忙来忙去。
越临则整日在炼丹房里翻材料。
这天,梁山突然跌跌撞撞冲入门来,满脸鲜血,惊恐地道:“阿越……我杀错人了!我杀错人了!”
“我喝了酒,听见那蛮王小王君骂你,骂你,我……我忍不住……我就杀了他……那老东西杀到我府邸要我抵命,还要发兵再打一仗……怎么办,我才过上几天好日子……阿越,求你救救我……救救我,也救救这刚过上安生日子的魔境……”
越临怒极:“你怎么又杀人呢?”
梁山越来越跋扈,已到了稍有人不合他的意,抽刀便砍的地步。
梁山跪倒在地,冷汗长流。
“我错了……我错了……可我杀人,也是为了你的名声啊……我不杀人,他们怎么敢服你呢……”
他声音很低,尾调又奇异地上扬着。
“救救我啊,救救我,阿越……”
越临狠狠地皱着眉头。
终于,他开口道:“那就说是我的授意。”
接着,到了遍布指责之声的宫殿中。
“刚言止兵,又动干戈!”
“再死人都死不起了!到处杀人,君上行事未免太恣意妄为!先前杀先王旧部已死伤惨重,魔族人都要杀绝了!”
“蛮王在边境屠杀,要杀到将梁山推出去交待为止,刚停下战事,又起了战火,魔族何时才能休生养息与正道对抗?”
“君上此行,真是比先王更加暴虐无忌!”
成为众矢之的的越临站在大殿上,静默良久。
终于,他说话了。
“我越临杀人,从来冤有头债有主,只杀先王旧部,不杀无辜百姓。如今这么多人因我而死,那我去便去受罚,直到他们消除了怨恨为止。”
他自缚双手,向蛮王请罪,临走前,背过身不看这依依惜别的二人。
梁山目光闪烁,低下了头。
白孤面露担忧:“九哥,你保重。”
越临声音低,“等他们消了气,你就过来接我。”
“好。”
答得斩钉截铁。
……
转眼,已是漆黑的牢狱中。
他双手被镇魔锁铐着,两根铁钩穿过膝盖骨,勾出了白冷冷的骨头,迫使他跪地,头颅低垂,浑身散发出血液凝结的腥臭味。
听到声音,越临抬头勉强笑道:“来了?”
青衣纤尘不染,半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音色温柔:“九哥。”
“我受罚完了么?带我出去吧……我腿断了……”越临说话断续,“肋骨也断了,脊椎被踩断……不过……我的手还好……”
他说完,手腕被白孤托着,一用力,响起骨骼被捏碎的声音。
咔嚓,咔嚓——
越临声音停下,仰头,一双眼充满了红血丝。
“九哥伤得很重啊?这蛮王当年有本事在父君的剿灭下仍然保留一族,武力还真不可小看。”
“不过啧啧啧,主要还是九哥心里有愧,没有抵抗。”白孤深深地望着他,“九哥,疼吗?”
越临浑身冰冷。
白孤握住他另一只手腕:“九哥现在跟个废人没什么两样,哪有半点先前回天荡逼三姐下跪,光武殿斩父君头颅,悲喜山折杀众魔时威风赫赫的样子呢?哎呀,人倒霉就倒霉在,他不应该相信任何一个人。”
咔咔——
他捏碎了越临仅存的右腕。
“梁山是你过命的兄弟,你把杀人的权利给他。他这人最恶心,唯唯诺诺了十几年,现在仗着有你撑腰,何其膨胀,到处惹是生非……”
“他很嫉妒你呢,恨不得把你名声搞烂。”
“他杀了人,可其他人才不恨他呢,他们恨你,因为你最出风头,他杀的人最后都算到你头上。”
“九哥,我也嫉妒你。”
“明明出生同样的低贱,为什么唯独你灵根卓越,唯独你身体强健,唯独你洒脱无羁,唯独你张狂恣意……唯独你,不用忍气吞声当孙子,却不会被任何人伤害。”
白孤轻轻咳嗽了声,拿白绢拭唇:“为什么呢?”
越临唇中溢出鲜血:“为什么呢……”
白孤静静看他:“为什么呢九哥?我也想像你一样,天资绝顶,凌驾众人,一辈子无愧于心,不用昧着良心讨好任何人。”
越临低头,舌尖咬出了血:“你……也恨我?”
白孤眉眼蒙着阴影。
“对,我恨你。”
“九哥。你的名声已经洗不清了,安息吧。”
白孤眸水温柔:“你死了以后,我会好好代管你的君位。”
“至于你,就这样死去,是最好的结局。”
“因为大家都很讨厌你这种横空出世的人呢。”
……
被利刃剔去骨骼时,疼痛感几乎让皮肉紧缩,一寸一寸,一根一根从身上剥离下来,在他等待血液流尽的时候,耳中全是指责之声。
“暴戾残忍,孽力回馈!”同样杀人无数的人说。
“当年跟着你,是我瞎了眼,从此以后你我阴阳两隔!”梁山急匆匆划清关系。
“九哥杀人无数,罪有应得,我虽同情,但不能替你说话。”白孤立场坚定。
“小王君做错了什么!你也要杀他,他刚新婚燕尔!”
“……”
越临望着人群中一张张旧部的脸。
眼前逐渐黑暗。
黄土埋了半截,棺材钉死前,梁山双手覆盖在他冰冷苍白的眼皮,声音咬得细碎:“阿越……”
“白孤都跟你说了吗?”
“我杀小王君,是因为他又骂我是你的一条狗。他很欣赏你,却看不起我。”
“阿越,我很佩服你,但我也恨你。”
“明明和我一样一无所有,却拥有所有人艳羡至极的天资,我怎么努力都比不上你,只能远远追在你背后,像他们说的一样,当你背后一条狗。”
“如果,你不在了就好了。”
“你带着你的罪孽去死。”
“然后,我来替你享福吧。”
他合拢越临的眼皮。
“谢谢你,但是再也不见。”
从此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那阵黑暗持续了很长的时间。
一度,越临觉得,再也不要看到光明最好。
不过他这让人嫉恨的可笑天资又开始起作用,在梁山冲入他的丹炉房时,越临研制出了骨肉复生的咒术。
躺在棺材里的日日夜夜,越临能感受外界符咒的压制,每一道朱砂和印痕都诅咒他永世不得超生,生者镇魂,死者镇尸,不要醒来,不要醒来,不要醒来。
可他却正在醒来。
这种如蛆附骨的折磨中,碎裂的内丹随着骨肉经脉的重连,缓慢地凝聚和修复,但又被符咒和棺材镇压,速度变得缓慢至极。
一躺就躺了整整十几年。
这些年,回忆以往的种种,越临觉得虽死不悔。
从小被厌恶到大,结局也没有一个人跟他说,我愿意陪着你一起。
这个世界里,只有无尽的勾结,利用,贪婪,算计。
可现在,清风徐徐,山脚下日光温和。
楚寒今毫不犹豫地对他说。
“我会一直陪着你。”
第69章 69
楚寒今牵着球球的手,走了十几步,意识到越临没跟上来。
他回头:“怎么了?”
越临神色玩味地笑了一下,摇头:“没事。”
他走上前,牵住了球球的另一只手。
一家三口在山野中行走。
满坡的绿草及腰深,挡住了小腿的部位,球球两只手被牵着,兴冲冲踩着绿茵茵的草地,风把他的衣衫吹起,时不时兴奋地蹦起来,在田野里乱踩。
“呼啦。”
一片小小的果壳被吹落了。
阳光照在他坦露出的半张小脸。
眼眶圆润,眼瞳是琥珀色,眉极黑,像年画里的散财童子,圆头粉脸,肤色白净娇嫩得可爱。
他像没料到脸会被风吹,猛地抽出手,挡住了自己的脸。
楚寒今意识到动静,蹲下了身,看到他蒙住的脸。
楚寒今忍不住道:“越临,你看。”
越临也低头:“脸出来了?”
“出来了,长得很可爱。”楚寒今轻轻捏开球球挡着脸的手指。
小孩子眼眸湿润,眨了眨眼,怯生生但又新奇地望着两位父君,手指轻抠身上所剩不多的果壳,指尖粉红。
楚寒今心中涌出一阵异样的涟漪。
这是他生的小孩儿。
他探出手指,轻轻点了点球球的眼皮。球球似乎明白过来了,目光放在他身上,湿漉漉的,全神贯注地看他。
看了一会儿,便往他怀里扑。
他缠着楚寒今的衣袍,脸糊在他衣襟,刚被拎着手臂勒令好好站着,又往他身上扑,紧紧抱住楚寒今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
越临目光温和:“看来小孩子都认娘。”
更亲生下他们的那个。
楚寒今搂着他的腿,将球球抱到了怀里。
球球身上还剩一些碎壳尚未剥落,大部分已像个普通的孩子了,凑近用鼻尖蹭蹭楚寒今的脸,手指捏着他的头发。
楚寒今抚摸他的头顶:“乖。”
球球立刻变得很安静,温热的头贴着楚寒今的颈侧,扭头,这才十分新奇地打量越临。
看看这个爹长啥样。
“……”
这目光,让越临忍不住站直了些,和他对视。
球球看了他会儿,不太感兴趣地打了个呵欠,又埋到了楚寒今怀里。
“……”越临想了会儿,走近,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孩子也太聪明了。”
楚寒今思索片刻,将孩子递给了他:“你抱着,我去弄点东西。”
像照顾一个废物奶爸和孩子,楚寒今转头踏入了山林之中,取匕首从芭蕉树上取下一片叶子。
卷成漏斗状先去掬了一捧水,踩着草丛回到山坡,越临正在陪球球数石子儿。
楚寒今将芭蕉叶递给球球:“喝水吗?”
球球聚精会神地看芭蕉叶,点头,双手捧着,“巴滋巴滋”一口嚼上了绿叶子,牙口锋利,立刻把芭蕉叶撕得稀巴烂。
“……不是,”楚寒今制止他,“喝水,不是吃叶子。”
但等他取过芭蕉叶杯,水已经撒了一手,球球唇边露出半片叶脉,歪头,似乎很奇怪父君为什么不继续给自己吃。
楚寒今叹了声气,“我重新弄点。”
这次,他专心送到球球唇边。球球吸取了上一次的经验,观察楚寒今脸色传递的讯息,但下意识开始一口叼上了芭蕉叶。
“别咬。”
“……”球球露出费力忍耐的模样。
“喝。”
球球用力一吸。
喝个水累的够呛。
但球球总算学会了,吧唧吧唧嘴。
越临接过了芭蕉叶。将折断的苎麻纤维拧碎,剥落外皮,茎叶搓成细绳。这是寻常人家用来制作衣裳的原料,本来需要在水中浸泡几夜去掉草汁,不过他们没这么讲究。用细绳将小芭蕉叶卷的筒裹了起来,拴在球球的腰侧。
他们一路走,遇到可以吃的野果便摘下几颗,放到球球的小兜里,让他边走边吃。
前方走过了一群搜寻的人马,一家三口隐蔽身形。楚寒今思索着,说:“现在还在荣枯道的地盘,十分危险。但也不方便径直回魔境,你的伤还没好。”
越临眼神沉静,目视他。
楚寒今想了一会儿,说:“先往魔族的边境走吧。”
不能去城镇,肯定贴满了告示;也不能走官道,会遇到兵马和人群。他们便一路往小路走,靠天色辨别方向和位置。
溪流边,球球突然停了下来,踢了踢自己的小脚丫。
越临抱起他:“走不动了吗?”
球球挣扎着,要下来。
越临放下他,他便自己跑到溪流旁的鹅卵石上,用脚踩水,时不时刨几颗石子玩儿,还去扑蝴蝶。
越临走到楚寒今身旁,和他对上目光。
球球是个小朋友。
想玩。
想闹。
不明白为什么要一刻不停地走啊走,遇到新奇漂亮的东西便会停下来,到处玩一玩。
楚寒今也停着,说:“等他先玩儿吧。”
路上没有那么危险了,只要不遇到很多人,楚寒今都可以轻松解决。越临应了声,便将裤脚撩起,走到溪水中给球球抓小鱼。
球球牵着他的手,快要被水冲走了,吓的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但抓紧越临的手指异常兴奋地抖动。
楚寒今在高处的石台坐下。
他得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来。
没多久,越临把球球的小裤头脱下,放水中洗了洗。
球球就光着屁股蹲他腿边,看他洗裤头。
越临语气懒洋洋的:“小男子汉,裤头以后得自己洗,别指望你父君,知道吗?”
球球点头。
“洗裤头很简单,用水泡,再搓一搓,有皂角时用上皂角,搓完用水把滑腻腻的东西都冲走,衣裳就算洗干净了。”
越临摸摸他的脑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球球又点点头。
洗干净的裤头用一根树杈子晾着,在蓝天下迎风飘荡,球球瘫在一块鹅卵石上,张开双腿遛鸟。
越临回到楚寒今身旁。
“他现在很开心。”
楚寒今看他一眼:“他开心就好。”
“对啊,开心就好,总不能知道我们此刻在逃亡吧?”
球球聪明异常,也许很快就能察觉他们现在并不太招人喜欢。
这对小孩子来说真是一件残忍的事。
越临说:“我身体恢复了四五成,伤口只要愈合,断裂的灵脉就能恢复连接。”他尝试性地运起灵气,道,“我能感应到宋书现在的位置。”
楚寒今点了点头。
“找到他,恢复你的记忆,真相就能大白了。”
对于这楚寒今倒没有很强的信念感,如果对方心狠手辣杀了宋书,线索又会中断。
不过他很确信,自己和越临的方向并没有错。
说话间,山林尽头传来动静。
“爷爷,刚才的大老鼠真可怕,比牛还大……”是个婉转的女童音。
一位耄耋老者背着竹篓,走在山间的小路,竹篓里装着草药,单手牵着位幼齿女童,女童头上别了多山野百合,十分漂亮。
女童一蹦一蹦,跳着,看到了河岸上晒太阳的楚昭阳。
她吓得一僵,道:“爷爷,那里有个男的没穿衣服。”
“……”
越临啧了声,快步回到河床,摘下裤头往楚昭阳的腿上套。
楚昭阳还有点懵,任由爹爹给自己穿上了裤子,隔溪流看河岸上的女童和老者。
老者呵呵笑道:“还是小孩子嘛。”
“可他就是没穿裤子嘛。”
女童挺不好意思地躲到他背后。
老者走到河边,将竹篓里背的药材倒出来,进行简单的清洗。
他取出了一个烧饼,递给女童。又随意地打招呼:“你们从哪儿来啊?”
楚寒今:“风柳城来。”
“吃过午饭了吗?我还有几个饼。”他翻着竹篓。
楚寒今推脱谢绝:“不用了,多谢长者,我们自己有吃的。您爬山这么高,带点吃的也不容易,自己留着吧。”
老者便不再说话,乐呵呵地坐着歇脚。
溪流旁,女童咬着烧饼,走到楚昭阳身旁。
楚昭阳抬眸看他。
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小女孩。
不像其他的人那么高大,声色俱厉,也不像爹爹和父君,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眼前的小女孩比他高一些,陌生,但却感知不到危险的气息。
女童掰碎了饼,递给他一块:“你吃吗?”
楚昭阳愣了愣,接到手心。
女童吃剩下的饼。
楚昭阳看着他,有样学样也往嘴里送。好像觉得美味,一口就咽了下去。
“你吃这么快啊?”
女童好像很吃惊,掰一块再递给他。
楚昭阳又吞下去。
“……”女童皱了下眉,看看手里的饼,眉眼流露出犹豫,但想想又掰碎一块递过去。
楚昭阳都没用手接了,往前一步,用嘴叼住了她的手。
女童取出手指,讷讷说了声:“有口水。”便往溪流里冲了冲,又掰饼给他吃。
看他吃的高兴,她笑了下,眼里全是光彩。
楚昭阳眼珠转动,唇角慢慢扭曲,往上弯,学着她笑了一笑。
楚寒今意外地看着。
这是球球第一次学着像人那样笑。
笑完以后,他走到女童面前,伸手摸摸了她头发上别的那支野百合。
楚昭阳喜欢花。
可喜欢了。
也许身上有植物属性,他觉得花最好看,任何一朵花被折断他都会伤心的。
但他没有把花取下来,只是摸了摸,随后像牵爹爹父君一样,去牵小女孩的手。
小女孩愣了一下,反手牵着他,俩小孩子一起蹲河边看小鱼。
楚寒今垂眸注视。
耳边,响起老者的声音。
“这位年轻人,受伤了吗?”
楚寒今回头,见老者拈须目视越临,神色十分友好。
越临点头:“确实有伤。”
老者善意道:“老夫正好行医,家就在山脚下,二位可以来老夫的家里,老夫为你治一治伤。”
这位医生,一看便是普通的医者,为普通人疗伤。越临的伤口,只有道医能治。
走了这么久,偶尔能感觉到人的善意,让人心里温暖,但楚寒今也不得不回绝他的美意:“我和他是修士,受的伤,恐怕不在先生的治疗范围。”
老者面露了然:“老夫确实爱莫能助了。”
俩小孩子玩闹追逐,天色逐渐变暗。
老者站起身,道:“芽芽,回家喽!”
女童正跟楚昭阳玩过家家,拿几片叶子当钱,泥土筑成府邸,扮演的是夫妻。
旁边还有个小石子,当他俩的“娃娃”。
听到要走,女童眉梢下坠,满脸不情愿:“啊?”
老者声音慈爱:“芽芽,以后再玩。”
女童恋恋不舍地站起身,目光从楚昭阳身上移开,她快步跑到楚寒今身旁:“你们住在哪里呀?”
楚寒今迟疑了一下。
“他不会说话,我只好来问你。你是他爹爹吗?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下次来找他玩儿。”女童眸子明亮。
可楚寒今清楚,这一路,不过是萍水相逢,一转念就再也不会相遇。
只有小孩子才在意生命的每次相遇。
楚昭阳似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走近,歪着头看看父君,又看看芽芽,牵他的手示意再去玩过家家。
楚寒今只好说:“我们不住这儿,只是过路人。”
“啊……”
小女孩露出满脸的失望。
老者牵上了她的小手:“天下之大,有缘还会再见的。芽芽,回家了,奶奶给你烙了葱油饼,回家吃饼饼喽。”
芽芽有些伤心,再望了望楚昭阳,一步一回头,让爷爷牵着离开了这里。
楚昭阳不明所以,跟着芽芽走了几步,意识到楚寒今没跟着走,停下。
他仰头看着楚寒今。
稚嫩的一张脸,似乎还不明白别离。
楚寒今蹲下摸摸了他的头,想说什么,见楚昭阳揉了揉眼睛。
接着,喉咙发出呜呜的声音。
好像在哭。
第70章 70
楚寒今抱着楚昭阳,下了山。
他们要赶的路还很长。
他们路过村庄,傍晚时分家家户户点灯油,升灶火,暮霭中缭绕着云烟,极有田园之趣。
在此之前,从未多看一眼的楚昭阳此时目不转睛,专注地打量着这一切。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出门,拎竹篮到水井旁洗菜。楚昭阳知道不是芽芽,但天然亲近,小步朝她的方向走了去。
不过小女孩看到他和背后的两个大人,却急匆匆跑回了家,似乎极为害怕生人。
楚昭阳有些懊丧地垂头,回到楚寒今的身旁。
他们继续向魔族的边境赶去。
连续的赶路让楚昭阳的脚起了层小茧子,楚寒今捏他的小脚,查看之后道:“应该买双鞋了。”
越临:“行。”
“我身上有些碎银,”楚寒今说,“到了下一座城市进去看看,再买点别的东西。”
一座城池入关时往往有守备,他们路上会尽量避开修士的盘问,但越靠近魔境城池,却发现守备越来越敷衍,到了这一座城池,竟然无人驻守。
楚寒今跟越临对视后,走向城门。
有修士正在盘查:“此人让进吗?”
“不知道。”
“要不要请示——”
“请示个屁!他妈的,随便进吧!”
“……”
旁边的百姓不解:“道长,你们守城这么松懈啊?”
“松懈怎么了?我们的头儿自己跑了,就剩下我们这群大冤种,还能不松懈?”
“此话怎讲?”
“你有所不知啊,先前我们遇水城来了个魔头,扬言来了镇守修士就杀,已杀了三个了。我们新头儿听说这事吓得抄起行李就走,不管我们的死活。既然他不管那我也不管,进这城的人爱盘查谁盘查。”
说完这修士将文牒一扔,当真扭头就走。
其他修士互相看了看,叫着“徐哥等等我”也跟他走了。
越临不觉道:“运气不错。”
楚寒今叹气:“也不能算运气不错吧,靠近边境的地方宗门鞭长莫及,还鱼龙混杂,一般很难治理。既然没人看管,那我们就进去。”
城内正是集市,三教九流的人混杂在一起,熙熙攘攘的街道显得热闹非凡。
楚寒今掏出兜里的银两盘算,来到卖衣服的绸缎庄,竹架上挂满各色的布料和缝制好的衣裳,看起来夺人眼球。
楚昭阳何曾见过这么多衣裳,张大了双眼看着,似乎尤为惊喜。
楚寒今道:“挑你喜欢的。”
楚昭阳眨眨眼,取下一件试了试,肩膀和袖子偏大,穿起来略显宽松。
一位老者接到手里:“老头子帮你改改。”
等待他改衣裳的间隙,楚寒今在大街看到一些穿着不端,堂而皇之将鬼头大刀等佩在腰侧昂首阔步的修士,忍不住问:“这里有魔道的修士?”
老者点头:“那些道长,老朽哪里省得是谁?只知道惹不起。”
“可这还是荣枯道的城镇,怎么魔道的人遍地走?”
老者说:“没有人管啊!仙长将道衙一闭,不管我们的死活,据说好多叛逃的修士来这里修生养息,他们也不管。遇水城,便是无纪律的混战区,可他们并不会随便伤人,遇水城没有正道的规矩,但也有遇水城的规矩。”
楚寒今垂头,一时不语。
楚昭阳的衣裳改好,楚寒今接过留下了银两。
准备走前,楚寒今驻足问:“有什么地方可以住一段时间?”
老者说:“东城有东家租院子,几位要是打算长住,可以去问问。”
“多谢。”说完楚寒今踏出了店门。
街市与寻常的街市无异,唯独沿溪的河岸多有许多公然置换宝物的摊贩,按照规定,灵石灵宝要在专门的地方互市,这儿倒是不拘泥,满街随便扯一块布就能卖东西。有修士,也有普通老百姓,相处其乐融融。
楚寒今白衣翩跹,皎洁若月,步履行走在布满泥垢的街道。这群人最多只看了一眼,并没有任何少见多怪的表情,低头仍然捣鼓自己的生意。
“能看出叛逃到这地方的正道修士不少,见怪不怪了。”越临道。
楚寒今说:“那还好,混在人群里比较安全。”
“或许没这么安全。”
经由越临提醒,楚寒今注意到街市的角落一般有人站着,玄衣玄甲,状似聊天,但目光警惕地四处张望,兴许是这座城池背后的组织。超脱六宗之外,一直有不断崛起的势力,遇水城显然也有一支。
“各地有各地的规矩,我们还是守他们的规矩吧。”越临一手将楚寒今轻轻揽在身后。
距离东城不远是一座砌了围墙被杏树包围的院落。盛夏的燥热天气里,树叶探出叶片茂盛的枝桠,挡住了大部分刺眼的白光,院落中极为清凉,还有株枣树生在古井水旁。
楚昭阳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看到井旁一只盛着半水的木桶,撩起水往身上撒。
阳光落在他肩头,小小的一只,显得手脚粉嫩白皙,说不出的可爱。
楚寒今在院子里走了走,回头注目越临。
越临看了看他,点头。
“就这儿吧。”楚寒今给中间的牵头付了钱。
对方似乎很高兴,还给送来了一个西瓜。
楚寒今默默数钱袋里仅剩的几个子儿时,越临便单手搂着楚昭阳,从井里重新汲了半桶水上来,确定西瓜泡得冰凉冰凉之后,切开露出鲜红的瓤和果汁,先给了楚昭阳一块,随后拿着一块来找楚寒今。
楚寒今收起钱袋,西瓜递到了手心。
越临在他身旁坐下:“挺甜的。”
楚寒今点头,他眉眼斯文,手指细长,一块西瓜托在食指和中指间,吃相十分儒雅秀美。
越临看着他,唇角噙出淡淡的笑意:“还有多少钱?”
“不多了。”楚寒今道,“出门带的少,短租这院子也贵,估计还能吃两天。”
“不着急,”越临掌心转着一张帕子,似乎想为他擦拭西瓜的残汁,但楚寒今吃相十分端庄优雅,一时不能得逞,又将帕子收回了掌心。“来的时候,我看见许多人在河边交易神器,到时候我也去卖点东西换钱。”
“可行吗?”
“他们卖的那些灵纸灵符灵器,成本其实并不高,用极普通的载品写上符咒,轻轻松松就能赚几倍的钱。对我来说很轻松,一会儿我就试试。”
楚寒今再捏了捏空空如也的钱袋,点头:“好。”
“呜哇呜哇呜哇……”身旁,楚昭阳还盯着这块西瓜,发出奇怪的声音。
说不上来是恐惧,还是害怕,或是震惊,从越临三下五除二把西瓜球切开他便瞪大双眼,如今更是错愕,看着西瓜溢出来的红色汁液。
“坏了。”越临想起来,“球球也是球变的,切西瓜吃西瓜估计吓坏他了。”
楚寒今也回头。
楚昭阳盯着果球,但明显也意识到自己与这颗球其实并不一样,抿着粉嫩的唇,经历了慎重的思考后,将西瓜放到唇边轻轻咬了口。
他垂着头,嫩黄的头发盘在脑门,半晌似乎觉得挺甜,又咬了一口。
随即,他抬头露出细细的白牙,好像是个“球球相残”的大坏蛋。
“……”
越临没忍住,嗤一声笑了。
楚寒今也忍不住笑了一下。
笑完,侧头,越临深金的眸子正垂视他,含着光影:“他长得像你。”
清风吹起了湖面的涟漪,越临声音低下去。
“很可爱。”
楚寒今心口像是软了,默默无言,低头再咬一口西瓜,手就被轻轻地牵住,慢慢没入十指。
他手很烫,指腹粗粝,握住楚寒今的手像铁石锁住了金玉。
莫名其妙的悸动产生在其中,楚寒今没松开手,倒是越临道:“进屋子看看大厅和厢房怎么样,行吗?”
球球坐小板凳上啃西瓜,吃一口就意识到了他们小水果是多么美味,狂性大发,正在疯狂旋西瓜,“咔嚓咔嚓”往嘴里塞。
放下心来,楚寒今跟越临走到屋内,四下一打量:“还不错,家具有些老旧,但都干净厚重,没什么味道。房间的朝向也不错……”
他走到了屏风之后,手腕忽然被带住。
回头,对上越临深色的眼眸,像点了火似的。
楚寒今刚想后退,就觉得手腕被紧握,接着,越临偏头吻了上来。
第一反应是烫。
越临体温比较高。
楚寒今脊背僵硬发凉,唇上却非常热,他手指仓促地摸索之后,轻轻牵住了越临的袖口。没有推开他,是一个极好的讯息。
明白楚寒今的心意,越临动作更加狂躁,捏他的手指几乎要扼碎,从封住他的唇变成了轻轻撕咬和吮吸。
……变得微麻。
楚寒今微微闭眼,眼尾一抹红意,牙口紧张地闭拢,呼吸变得有些紊乱。
越临的手从他的臂膀摩挲到耳颈,随即,似乎往内更深入了一些。
“嗯……”楚寒今轻声送出了疑问。
他适应越临的温度和力道,可这温度,却在向他的唇间送入。
越临低音沙哑:“张开牙关。”
楚寒今双颊更红了,手指泛着涟漪般的颤抖,抬起眼皮,如水的眸子凝视越临。
好像春风吹开了波纹,羞耻中带着一点儿怯,仙人动情,还是对越临张开了门扉。
简单的吻,变成了一种撩人的挑逗。
“哐当——”越临调换了位置,将门半合拢,紧搂着楚寒今。
他的手从来没这么用力过,手指掐紧他的腰身,楚寒今的心高高地悬起,升起一种半吊在空中的感觉,几乎有些喘不上气。
可越临的手指却极尽温柔。
他轻声道:“别害怕。”
唇齿间发出了黏腻的声音,像是热烈地吮吸什么。
楚寒今脸红的要命,抓住他的衣领往外推,但后脑被紧紧扣住,只能被迫地接受。
攫取。
侵占。
亵.渎。
他有点儿头晕目眩,仿佛被蚂蚁啃噬的酥痒感升起,从被他舔过的每一处,爬到本就僵硬不堪的脊椎尾端……
这个吻结束时,楚寒今像做了一场梦,大汗淋漓,头微微昏沉,唇瓣又红又酥麻。
他白净的衣衫被解开了,不知道越临情急不堪时都抚过什么地方,衣衫揉得乱七八糟,锁骨坦露出一片,白净的肌肤染着晚霞般的薄红。
越临眼中蒙着薄雾,探出舌尖,。轻轻舔了舔他的唇。
声音很低:“讨厌吗?”
楚寒今摇头。
越临有些急迫:“喜欢?”
这下,楚寒今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转身准备走。
但他手腕被牵得很紧,汗津津的,湿漉漉的,越临的声音也湿的不堪:“告诉我,这很重要。”
楚寒今闭着纤薄的眼皮。
像神明被信徒乞求。
许久。
终于,他点了点头:“喜欢。”
但声音如蚊虫般低不可闻。
说完楚寒今便拂袖离开了房门。他走到后堂将整座院子打量一番,确定脸上异样消去才重新回到院子里。
角落堆着一摞木头,越临拿把锉刀正在削玩具。楚昭阳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一副崇拜的模样,瞧着自己的父君。
越临见他,道:“过来坐。”
“……”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个吻太激烈,楚寒今先考虑了片刻,才拉开凳子坐到他身旁。
似乎聊天也有些别扭,等了好久,楚寒今轻轻咳嗽:“是不是该用晚膳了。”
越临停下锉刀,抬头望着他。
日影落到他眼底,撒上了迷离的光辉,波谲云诡。楚寒今心脏又莫名重重跳了一拍。
越临站起身:“好,我去街上逛逛,看着买点肉和菜回来。”
楚寒今给他数了一串铜板,还是没对上越临的目光:“去吧。”
越临似是低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拿着楚寒今给的铜板推开院门出去了。
没多久他回来,手里不仅拎着菜和肉,还有些纸张和朱砂,最简单的结咒物品。他将纸张和朱砂放到桌面后,去了厨房里做饭。
楚寒今坐在树底下,正值傍晚,清风徐徐,将他头发吹得散开了几缕,楚昭阳便坐在他的膝头玩木偶。
等了不久,越临端着菜出来了,楚寒今便站起身进了厨房,准备帮忙拿一下碗碟。
没成想刚进去,被越临拉着手腕,凑近亲了亲唇。
“……”
他现在的动作显得更娴熟,也更得心应手。
饭菜的香气传到鼻尖,越临垂头看他:“下午怎么了?”
“……”
楚寒今有点说不上来。
他现在看着越临,不像从前看越临。
怎么说呢……
像新婚之后。
越临还想亲亲他,但与此同时听到了吧嗒吧嗒的脚步,是楚昭阳溜达溜达小步跑过来了。
“别……”
说完后楚寒今推开了他。
越临倒是没言语,偏头看了看门口冒出的小脑袋,唇轻轻抿着,似乎明显感觉到了被打扰,但对这小孩儿没话说。
楚昭阳探手抓盘子里的菜。
被楚寒今抓住手,放下去:“不能这样,没有礼仪。”
楚昭阳吐了吐舌头,乖乖地跟着楚寒今洗手去了。
他算第一次吃锅里炒出来的菜,闻到气味就贼亢奋,等楚寒今点头之后,又要用手去抓。
楚寒今递过勺子:“用这个吃饭。”
他反握在掌心,却似乎怎么都学不会。
楚寒今看得好笑,拿出了耐心,将勺子捏到自己手里:“用虎口抵住勺柄,拇指和食指按在柄端,如此,将勺子挖到的东西慢慢抬起来,明白了吗?”
他让楚昭阳再做一次。
这次,楚昭阳颤颤巍巍,大部分菜都跌到了碗里,但好歹保住了一颗小白菜。
他将菜送到嘴里,咀嚼前观摩了“蔬菜”的尸体,露出凝重的神色后啊呜一口塞进嘴里,然后开心地望着楚寒今,又望望越临。
“好吃吗?”
楚昭阳拼命点头。
楚寒今笑了笑,侧头,才发现越临一直看着自己。
他似笑非笑,往楚寒今碗里夹了一块回锅肉,道:“你吃。”
蘸着酱汁的深色,泛着油光,香气扑鼻,十分诱人。楚寒今送到嘴里,味道也很软糯,炖得极烂,入口即化。
楚寒今点了点头,刚准备夹一筷菜,碗里又多了一筷素菜。
越临道:“吃吧。”
楚寒今看他一眼后不置可否,缓慢地吃菜,不过碗里夹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堆到后面都快凉了,楚寒今正打算一口气吃掉,越临的筷子却伸过来,将楚寒今吃到一半的冷菜夹了回去。
他似乎完全不介意楚寒今吃过,送到了嘴里。
“……”
楚寒今垂头,将碗中的米饭吃的干净。
赶路以来,难得过上正常的生活,吃一顿正常的饭。球球似乎也累了很长一段时间,不用晚上躺在父君的怀里睡觉,而是躺在树下的石板看星星。
楚寒今走近,给他抱到藤椅中。
球球便打着呼,慢慢睡着了。
手指被他轻轻牵住,楚寒今打算陪着球球坐一会儿,背后落下一道阴影。
越临低声问:“他睡了吗?”
楚寒今刚点头,越临的手便抚摸上来,轻轻解开楚昭阳牵着父君的小手指。
“……”楚寒今意识到了什么。
越临的呼吸微烫,带着一点焦渴感,解开以后牵着他的手,轻轻亲了亲楚寒今的脸。
接着,便又贴上了他的唇。
夜色如水,谁家是在院子里干这种事?楚寒今垂下眼睫,思索再三后推开了他。
越临眸底阴暗,似是不解,闪过一抹不甘的情绪:“阿楚……”
楚寒今回头拍了拍球球的背,半晌,才低声说:“……等夜半。”
他声音很低,像水珠滚过竹叶。
越临静静点了点头,没再做出不合时宜的举止,陪着在旁边坐下看楚昭阳睡觉。
小孩子觉多,经常睡一阵醒一阵,之前赶路时倘若清晨起得早,球球便时常半眯着眼半困恹恹跟在父君背后,经常撞到父君的背,直到被抱怀里,搂着肩膀也能呼呼大睡。但有时候午夜又会醒来好奇地爬来爬去,弄得他俩睡觉都不安生。
此时球球也一样,明明在睡,但时不时得睁开眼睛看看父君在不在身旁,确认后才会放心地拍拍,甜甜入梦。
“夜里寒,带他进去了吧?”越临说。
楚寒今应声:“好。”
越临便抱起孩子,进了内室。
他们短租了一座三房的小院子,除了堂屋,还有两间厢房并排,不过墙壁打通只垂下了一串珠帘,随时能进出。
另一间已被辟做了书房,只有一床竹榻,另一间房放了大床,旁边一张较小的陪床。
放下楚昭阳后,越临道:“我去画今天刚买的符纸,明天去河边摆摊卖,补贴家用。”他语气平稳,“你哄球球睡觉,没有你他睡不着。”
顿了顿,又说,“哄完,来帮我的忙?”
不知怎么,平淡普通的一句话似乎有莫名的暗示,楚寒今心脏猛地漏了一拍。
他垂头没看他:“嗯,那你去。”
越临似乎还想说什么,抿了下唇,掀开珠帘去了隔壁。
球球喜欢听故事,他可能听得不太懂,但喜欢听楚寒今对他说话。楚寒今并不是话多的人,此时便回想以前娘亲给他讲的故事,梳理之后,缓慢地讲给球球听。
“后来,姐姐和弟弟便把熊骗到柜子里,烧了一壶开水,从角落的小孔倾注而下,将假扮成姥姥的熊烫死了……”
“……”
楚寒今抿了一下唇,觉得有点儿血腥,但娘亲以前实在过于喜欢这样的恶趣味故事,一定要吓得他小脸发白,牵着她可怜巴巴叫娘亲保护我不可。
说完,楚寒今垂头,见球球四仰八叉,已经睡得很熟了。
他心跳莫名有些加快。
短暂的犹豫后,楚寒今站起了身,掀起了槅门的珠帘。
桌上摆着许多画好的符咒,笔蘸饱了朱砂,红得像血,但越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停了笔,似乎从听到楚寒今的动静起便没再继续,而是等着他。
楚寒今尽量若无其事地问;“画完了吗?”
越临道:“差不多好了。”
他气息有些不稳,显然心猿意马。
寂静的房间内,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气氛尴尬。
楚寒今想想调头:“我再去看看……”
但他准备走时,就被搂进了温热宽阔的怀里,耳后漫过一道滚烫的呼吸。
“夜已经深了,阿楚。”
楚寒今心慌意乱,知道他想干什么,点头:“好。”
不就是下午那种吻吗?
他可以接受。
没想到,越临的手心却紧紧抵住了他的腰,声音热到发颤:“……可以吗?”
言语的迫切,显然是另一层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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