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暗沉,大雨瓢泼,翻滚的黑云似深渊里狰狞的巨兽,猩红大口一张,轰隆隆的紫雷劈树而下。
秦晚妆实在难受,迷迷糊糊呜咽着,把自己缩成一团,活像只蜷缩在角落里的小奶猫儿。
“哗啦啦——”暴雨倾斜而下。
院子里很吵,沸反盈天的。
“你个老匹夫,你当秦小姐是你院子里打鸣儿的金禽吗,西艾加死活草,这种破烂方子你怎么开得出来!”
“庸儿!不下猛药,难道任由小姐一直昏睡下去吗?”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我看你是想送她去见神仙。”
“如若、如若能找着九活节......”
一群提着药箱的大夫争得脸红脖子粗,捋袖子预备要打起来,却听见泠泠一声“够了”,几人止住动作。
秦湫眉间带着点烦闷,“太吵了。”
是呀,太吵了。
秦晚妆想点头,可是她动不了,她就像沉在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地里,慢慢陷落下去,不管如何挣扎都出不来。
秦晚妆有些害怕。
外面似乎没人说话了,只有风打木窗发出的咣当声,和珠帘碰撞发出的清脆响音。
秦晚妆迷迷糊糊间,呜咽着想翻身。
这时,湿润的锦帕贴上额头,清清爽爽的,秦晚妆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感觉少了些。
阿兄身上带着熟悉的冷香,甚是清苦,然而秦晚妆却觉得心安,混沌间,她拱拱小脑袋,想去蹭蹭阿兄的手,然而不管怎么蹭,她都找不到阿兄在哪儿。
秦晚妆又有些委屈。
阿兄怎么不摸摸她呀。
她觉得自己肯定要掉眼泪了。
然后又是一阵脚步声,林岱岫拢拢衣袖走进来,秦湫目不斜视,看着床榻上安安静静昏睡的小姑娘,眉眼温柔,又用湿润的帕子为她擦擦小爪子。
“现下倒是乖觉。”林岱岫笑笑。
视野里,秦晚妆小小一只,整个人盖着锦被,双眼阖上,安静又乖巧,一小捋头发绒绒软软,顺着荞麦枕垂下来。
一片静默。
毕竟,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一直这样乖觉下去。
秦湫抿了抿唇,“那乐师呢?”
“寻不见人。”林岱岫说,“似乎往北去了。”
珠帘晃荡。
秦湫冷嗤一声,“我要回京师一趟,你照顾好往往。”
意料之中,林岱岫又笑,“自然。”
秦晚妆晕乎乎的,有些气闷,又想掉眼泪了。
她的漂亮哥哥去哪儿啦,阿兄为什么又要出门呀。
她想伸小爪子给自己擦眼泪,模模糊糊间,她也分不清她的小手在哪儿了,只感到有人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是谁呀。
屋子里响起林岱岫含笑的声音,“真是个好姑娘,招得两个人为你自投罗网。”
甫尔,他轻叹一声,“相白,看顾好她。”
林岱岫拂衣而去。
*
苦药灌入喉,秦晚妆呜呜咽咽的,想伸手把药推走,浑身上下却软贴贴的,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混混沌沌间,她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日子似乎被拉长了,秦晚妆在半睡半醒间,听见雨下了又停,停了又下,空气里总是湿漉漉的,偶尔还会飘来几缕茶花香。
秦晚妆有些恍惚,她感觉自己正站在一眼望不见尽头的苍茫大雾里,瞧不见来路,也不知道该如何走出去。
她在雾里绕了许久,久到她都记不清日子了,迷迷糊糊间,她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略有些清朗,温温润润的,如同上好的青玉。
“秦小姐。”那个声音说。
秦晚妆从雾里爬起来,“你是谁呀。”
小姑娘奶声奶气的,像只对充满好奇心的小猫儿,为了探寻外界的神秘,悄悄伸出小爪子。
那个声音顿了会儿,此后便是一阵压低的笑音。
“你同她真像,难怪江鹤声如此喜欢你。”
“她”是谁呀?
秦晚妆有些疑惑。
那个声音好像能窥见她的心思,又说:“她是江鹤声从前最喜欢的姑娘,日日带在身边的。”
秦晚妆眨眨眼睛。
什、什么意思啊。
她有些着急,想去找声音的来处,钻进雾里四处张望,前路依然是大雾,迷迷蒙蒙的,像极了云州的烟雨。
秦晚妆的心里生出数不清的惶然。
这人在说什么。
漂、漂亮哥哥自然是喜欢她的啊,先前林哥哥也说了,漂亮哥哥是欢喜她的。
漂亮哥哥只是不愿意和她成亲而已。
她吧嗒一下坐在雾里,望向四周,原本亮晶晶的眼睛灰暗下来,变得湿漉漉,眼泪顺着小脸儿流下来。
坏、坏人,骗她。
漂亮哥哥分明很欢喜她的,怎么可能是因为旁人。
她是天底下最冰雪聪明的小孩儿呢,还有哪个小姑娘比她更讨人喜欢呀。
秦晚妆有点难受。
她想见漂亮哥哥了,她想让漂亮哥哥抱抱她。
*
“裕王殿下为何在此处?”西桥的眼睛眯起来,像雪山上独行的狼遇到挑衅一般,他笔直站着,目光却不善。
裕王不知从何处听说小姐病重,今晨携太医来为小姐看诊,他就带他们进来看了一眼,此时太医在隔壁开药,裕王反倒又出现在小姐闺阁,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指尖按上腰间的短刃,轻轻摩挲。
徐敬山看见西桥的动作,阖上纸扇,举止斯文,解释道:“秦小姐与本王一故人十分相像,因而多看了几眼。”
“真是缘分。”西桥说着,俯身请他出去,“能得殿下记挂,定然是极其紧要的故人了。”
透过眼前的白带看人并不真切,徐敬山的目光落在床榻上乖乖阖眼安睡的小猫儿上,神色晦暗不明,“是,她于本王而言,是很紧要的人。”
“她叫阿桥。”纸扇轻轻敲了敲掌心,徐敬山遥遥往秦晚妆那儿看了一眼。
秦晚妆还是原先的模样,软乎乎的长发垂落,盖住小脸儿,面色苍白如纸,看不出半点生机。
徐敬山轻讽一笑,跟着西桥出去了,目光里带了点怀念,他抬着头,看外面斜斜的雨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徐敬山沉吟片刻,倏尔轻笑,笑得有些苍凉。
“她是个很活泼的小姑娘,与我一同长大。”
“我......”他顿了顿,“我很挂念她。”
后面那句的声音很小,将将飘散在风里。
西桥听得不大真切,只当他在怀念故人,笑笑,“裕王殿下金尊玉贵,想去哪儿去不得,若是实在挂念,自然可以去找阿桥小姐。”
徐敬山静默了一会儿,摇摇头,目光里罕见地带了点茫然,“她大抵已经不在了。”
*
秦晚妆坐在大雾里,也有些茫然。
阿桥是谁呀。
她同阿桥很相像吗?
软乎乎的小手掐掐小脸,秦晚妆有些怔忪,原本清亮的眸子显而易见地颓败下去,小脑袋耷拉着,她有些害怕。
漂亮哥哥当真是因为阿桥喜欢她的吗?
不、不会的呀。
秦晚妆拍拍小脸。
她这样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呀,漂亮哥哥定然喜欢往往,不喜欢阿桥。
她想着想着才松了口气,心里却始终空落落的。
她有些后悔。
她想见漂亮哥哥,她当初应该找漂亮哥哥骗一个亲亲的。
若是漂亮哥哥再亲亲她,她就不会这样难过了。
——她想见漂亮哥哥了。
秦晚妆在大雾里,呆呆坐了会儿,长发软软垂下来,她发觉现在的自己有些脏,小手上都是泥点,也不知是何处弄来的。
完了,她是个脏小孩儿了。
她爬起来,绕着原地转了一圈,小脑袋低低垂下,她看见自己的裙摆处蹭上了白灰。
她得把自己弄干净一些,这样,等阿兄和漂亮哥哥见着她的时候,就可以直接抱她了。
秦晚妆想。
这时,秦晚妆面前突然出现一片烟雾渺茫的湖泊。
湖边是稠密的青枫林,亭亭如盖,林间烟气亦蒸腾,依稀辨得清隐藏在漫漫青枫里的雾阁云窗。
真好看呀。秦晚妆想。
这是仙乡吗?
她可在话本里瞧见过,许多人都在睡着后见到神仙了,难道她也要见到神仙了吗?
先前的颓丧一扫而空,小姑娘脑袋小小,实在装不下什么复杂物事,这会儿又开心起来。
天底下当真有神仙吗?
秦晚妆像只好奇的小奶猫儿,一溜烟钻进青枫林。
青枫林里烟气迷蒙,枝叶斜斜垂下,草木扶疏。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寒光闪过,白刃砸入青枫树干。
“什么人!”急声厉斥。
林里响起纷乱的踩踏声,自远而近,清光流下,刀锋闪着暗芒。
“有刺客!”
“保护太子殿下!”
空气乍然焦灼起来,像是一点就炸的炮仗,身穿黑甲的侍卫在青枫林间穿梭,黑影逡巡而过。
秦晚妆被吓得一激灵,轻轻颤抖,有些害怕。
她、她不是刺客呀。
秦晚妆看见树上的刀刃,脸刷得一白,冷汗流下来,脑子里一团浆糊。
她提着裙摆往前跑,风声呼啸,身后似乎有人发现了她,脚步声迅速靠近,秦晚妆往前方楼阁里一钻。
这是枫林深处,高耸的楼阁朴雅古劲,雕梁复杂精致,里面书海林立,卷帙浩繁,无数木架整齐地排列,边角台阶回旋而上,穹顶处画着巨大的山川图景。
秦晚妆吧嗒吧嗒跑上木阶,躲在木架后,双手交叠捂着嘴,生怕自己发出一点儿声音。
脚步声自下而上。
越来越近。
透过架子镂空处,秦晚妆看见了黑甲,粼粼散发着凉光,教人如坠冰湖。
分明是晴好的暖阳天,秦晚妆却觉得很冷,四肢冻得打颤,昼光洒下,秦晚妆有些恍惚。
在梦里会死掉吗?
她难过得想。
“曲黎。”不远处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
那人似乎有些无奈,轻声道,“你过分谨慎了。”
名唤曲黎的侍卫半跪行礼,有些犹豫,“殿下恕罪,只是,属下方才确实看见了刺客......”
秦晚妆的心漏了一拍。
殿下的嗓音很清醇,像酿了一个春天的青梅酒,他慢慢走过来,轻叹了口气,“此处无刺客,退下罢。”
秦晚妆循声抬头。
秋水为神,白玉做骨。
来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尚待青涩,身姿挺拔,浑身都是端方清雅的气度,昼光倾斜而下,他的面色带着些病态的苍白,他掩唇低咳,朗目疏眉,神清骨秀。
闻说仙鹤善化人,出世救苍生。
秦晚妆觉得,若是世上真有神仙,大抵就是眼前人的模样。
那人微微抬眼,对上秦晚妆的目光,秦晚妆吓得又想找地方躲起来。
殿下却笑笑,他似乎在找什么书,朝秦晚妆这边走过来,抬手从书架上抽了一卷,修长的手骨节分明,带着串莹莹白玉制成的珠串,珠串垂落而下,衬得手愈发瓷白明净。
秦晚妆小小一只,仰着头看他。
殿下也垂首,漂亮的桃花眼里好像藏着细碎的晨光星影,他单手握着书卷,对这个乍然闯入的小猫儿似乎也很好奇。
“你是哪家的小姑娘?”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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