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内。
皇帝与太子靠窗对坐, 垂首看着案几上面的棋局。
这一局持续的时间已经有将近一个时辰了,到现在还没分出胜负。
皇帝酷爱下棋,但在朝臣中, 几乎找不到能与他旗鼓相当的对手,唯有太子能与他对弈一二, 这些年手谈下来,两人胜负各半。
皇帝坐得久了,忍不住活动了一下身体, 然后便看见燕云朝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认输般道:“是父皇赢了。”
皇帝讶然挑眉:“太子,你今天状态可不太好。”
燕云朝面色冷淡地把棋子收到瓮里,随口道:“昨夜是没歇好。”
那疯子倒是兴奋了一整夜, 轻轻松松消失了。燕云朝今晨醒来,发现自己前胸、后背处都有那明氏女留下的抓痕, 也不知道两人昨夜到底是疯到何种程度,竟然又让那明氏女伤到了他。
皇帝“唔”了一声,想起什么, 问:“靖国公府那个小姐昨天回东宫了?”
燕云朝眸光微垂, 应道:“回了。”
皇帝道:“先前朕只当她父亲有罪,若是个罪臣之女, 也就罢了。可现在明家已经翻案, 你们总让她无名无分的待在宫里,像什么话。”
燕云朝道:“之前母后倒是与她说过让她做良娣, 被她否了。”
皇帝道:“她这是觉得朝廷亏欠于她,想做太子妃呢。”
燕云朝默然不语。但他脑中自然而然地想起来之前在书房被明恬闯入, 他说会对她负责时, 她脸上露出来的嘲讽神情。
皇帝道:“若要立她为太子妃, 也不是不可。国公之女,身份自然配得。而且她家中无人,倒是免得将来外戚干政。”
大周立国以来,不是没出过几次外戚干政的事,皇帝平时嘴上不说,但对外戚这方面,可是忌讳得很。要不然,也不会选择在元后离世之后,扶了当时的昭仪赵氏做如今的皇后。
赵氏出身一般,哪怕如今的赵家水涨船高得封侯爵,但比起旁的国公、侯伯世家,终归少了点世代积累的底蕴。
“只是,”皇帝又补充道,“立妃一事非同小可,也要看那明氏为人如何。太子,依你之见,那明氏在德行上,可能担得起太子妃之位?”
燕云朝心道,狡诈多端,又与那疯子一般疯癫,怎么当太子妃?
但又好在不慕名利,懂得进退……虽说面对他时那态度似乎总是要恶劣些。
燕云朝顿了顿,评价道:“尚可。”
皇帝道:“那就是可以观望一阵,再做决定。”
御前大总管张川悄无声息地出现,为皇帝递上一杯温热的清茶。
皇帝伸手接过,睨一眼坐在对面的太子,眉梢微挑:“怎么,你倒是瞧着不太乐意的样子。”
燕云朝道:“儿臣没什么想法。”
皇帝道:“你若是介意明氏夜里与你……”
皇帝说到这里,停顿片刻。
虽说太子本人和皇后那边,都觉得太子如今这状况,是在身体里住了两个人。但皇帝可从没这么觉得。
他记得太子小时候的样子。而如今的太子,不管是白天、还是夜里那个,都不算皇帝心中完美的儿子。
什么时候他们合为一体了,皇帝才觉得圆满。
只不过——若是实在无法回到之前的状态,皇帝更倾向于白天这个罢了。
皇帝眸中掠过几分精光,浑不在意地笑了笑:“你若是介意,以后便多纳几个妃嫔,不一定要立嫡子。只是明氏如今身在宫中,为了免得朝臣议论,最好还是尽快给个说法。”-
燕云朝回到东宫,没有立即回丽正殿处理政务,而是沿着宫道,颇有闲情逸致地走了一段距离。
迎面走来太医院的钟太医。
钟太医常年为太子看诊,算是东宫心腹。以往的时候,哪怕太子发病,伤到自己的紧要时候,也是他来为太子诊治的。
钟太医看见太子,低下头避让到一侧,倾身行礼。
“微臣参见殿下。”
燕云朝本打算越过钟太医,直接往前走。但他突然想起什么,睨他一眼,目中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钟太医恭声道:“臣刚从淑景殿出来。”
淑景殿。
又是明氏女。
燕云朝眸光微动,刻意将思绪收敛几分,免得那疯子察觉。
燕云朝淡声问:“她怎么了?”
钟太医迟疑了一下,没有回答。
燕云朝沉声又问了一遍:“怎么?”
钟太医觑一眼皇太子的神色,稍稍往前站了一步,低声道:“是给明小姐服用的避子汤药。今晨事急,药用得有些猛烈。但明小姐以后是要常喝的,为免伤身,皇后娘娘特意命微臣前来为明小姐看脉诊治,调整药方,将伤害降到最小。”
皇后自然不是心疼明恬。
只不过那药性太猛了,宫中这方子虽然由来已久,但只有在皇帝临幸出身低微的妃嫔或宫女时,不想让她们怀有龙嗣才会使用。
太子这病还不知道要发作到什么时候,万一还没治好,明恬先病倒了,甚至因此身死……也是麻烦。
燕云朝瞳孔微缩:“避子汤?”
钟太医道:“正是。”
燕云朝面色暗沉下去,他背着手,目光眺望着远处淑景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知道了,”燕云朝道,“你退下吧。”
钟太医摸不准皇太子对这事的态度,不过他也只是按吩咐办事,当即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燕云朝在原地默立片刻,抬步朝淑景殿走去-
明恬正在整理自己从家中带来的东西。
除了一些必要的财物傍身以外,她还带了些打发时间的书册与画,打算在白天没事的时候看书或者画画。
听见推门声时,明恬还以为是书荷进来了,当下吩咐道:“书荷,帮我把这些画收一下,放到柜子里。”
没人应,只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明恬一惊,连忙转头看去,便瞧见了向她走来的燕云朝。
他穿着一身玄色绣四爪祥龙的锦袍,头戴金冠,鬓角处一丝不苟,威严赫赫,俨然就是白日那个淡漠的皇太子。
但明恬不敢确定。
经历过之前在平原侯府,被朝朝假扮皇太子、然后吓唬她的事,明恬蓦然就别开了眼。
燕云朝瞧见明恬反应,不由眸光一顿。
明恬起身后退一步,低下头道:“臣女不敢见殿下,还请殿下移步。有什么事,差人吩咐一句便可。”
燕云朝脚步站定,眯眼看她。
“为何不敢?”
明恬直接道:“朝朝不让。”
她想,不管眼前这人到底是朝朝还是皇太子,她这么说都没有问题。
而燕云朝听到她口中这声无比自然的“朝朝”,心中难免升起几分异样感。
他瞧见旁侧正好有一把圈椅,于是撩袍落座,淡淡道:“他不会知道的。”
明恬一时指尖微动,抿唇不言。
到了这会儿,她也没确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
难道还是朝朝在故意试探她?试探她有没有听他的话?
就在明恬想直接转身离开的时候,燕云朝撩起眼皮,望向明恬,道:“孤过来是有一事要与你说。”
明恬抿抿唇角,转身欲走。
燕云朝又道:“你不必喝避子汤。”
明恬脊背一僵。
也就是这句话,让她彻底确信了,来人真的是皇太子,不是朝朝。
如果是朝朝知道她喝药的事,那他肯定又要发疯,不会这么平静的跟她叙述。
明恬回过身道:“殿下此话何解?”
燕云朝手臂放在案上,屈指轻敲几下,缓缓说道:“孤会立你为太子妃,如若有孕,生下即可。”
燕云朝觉得,皇帝说的也不无道理。
朝廷的确亏待明家,明氏女怎么说也是在给他治病,他理应担起责任,不能让她过于吃亏。
至于明恬耍过的那些小聪明,对他的无礼,他可以宽宏大量,既往不咎。
明恬一时愣住。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片刻后,明恬面上又浮现出那令燕云朝感到刺眼的讽刺微笑。
“不劳殿下费心,臣女也不敢高攀殿下。”明恬熟练地说出这句话,屈膝行了一礼,“臣女只希望届时殿下与皇后娘娘能遵守承诺,放臣女回祖籍青州。”-
冯源立在淑景殿外,优哉游哉地想着,今日太子殿下怎么有闲心跑到淑景殿来,管那明小姐的事了。
可他还没站一会儿,房门竟突然再次打开,皇太子一脸阴沉地大步而出,周身气势外露,让冯源胆战心惊,恍惚间以为是那疯子出现了。
可是那疯子恨不得时时刻刻与明小姐黏在一处,怎么会离开淑景殿呢?
冯源颤颤巍巍地小跑过去,跟在燕云朝身侧,试探开口:“殿下……”
燕云朝平复几息,因明恬而升起的怒火降了下来。
他放缓步子,淡淡开口:“无事。”
只是那明氏女还真有些不识好歹。
也罢,她因那桩旧案,心中恐怕有些怨恨,他理应不与她一般计较。
“去给钟太医说一声,”燕云朝吩咐道,“在新的药方出来之前,那汤就别给明氏喝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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