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55
[我结婚了。]
[没别的意思, 就是说一声。不用回我。]
手机屏幕在黑夜中短暂地亮起,又很快灭了。
他的视线只轻扫了一眼,便将信息内容尽收眼底。
结婚?
Besian眯了眯眼, 视线朝夜色中的万家灯火1投去。
那个年轻人,最终还是做了这个出格的决定。
显然,相当不明智。
无论从什么角度看, 对陈牧洲都没有任何好处。他身在局中,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虽然于己方来说是好事, 但他仍有一丝可惜。
大概就是眼看着利刃的寒光消失,刀刃变钝。
不过, 在这个节骨眼上,她还会往梁铭的手机上发信息, 看来父女关系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差。
高处的风总是更劲一些,掠过阳台边缘,管家的银发几乎纹丝不动,他盯了手机几秒,随即滑开屏幕解锁, 在消息框里打下了字。
软肋摆在跟前了,不用岂不是很可惜-
榕城的光照时间不多, 像今天这种太阳大方露面的天气,实属难得。
老城区街边有家老梁面馆, 挂出了今天要提早关店的牌子,老板娘想早点收工晒太阳。
江聿梁也就提前半小时来报道, 照例来了二两面加排骨。
面馆店面虽小,十张桌椅坐的满满当当。
她环视一圈, 走到了角落, 靠在墙边, 正好侯在了一张靠角落的桌椅旁。江聿梁环胸倚着墙角,视线落在对面的电视上。
老板娘停在了财经频道,没换台,她没看清字幕条,但看清了屏幕上的男人,一身纯黑西装,如同吸收所有光色的某类矿石,一出现在机场,便被如同海啸般的浪潮围起来,在记者的□□短炮下,步态依然不紧不慢,很快消失在VIP通道后。
老板娘兴奋地跟旁边顾客唠了起来,说这可是她看着长大的陈家小孩,小时候就出挑,长大了更不了得了。
老顾客也是熟人了,跟老板娘打趣道,你认识人家,人家认识你吗?
整个小店都热热闹闹的,唯有角落略显冷清。
而最边上的桌椅,坐在那里的客人忍无可忍地抬头,气得头顶冒烟:“你站在这里,别人怎么吃啊!”
宋子路觉得今天真是点背。
某人只回来榕城两三天就算了,走了也不知道把自己家属带走!
虽然跟江聿梁碰面没几次,宋子路非常确定,陈牧洲给自己找的这个老婆,绝对不是个省油的灯。
江聿梁以前也是榕城的——梁聿,她的曾用名,宋子路中学时期听到耳朵起茧。
传闻里就是个刺头,现在一见,表面笑眯眯又文静,其实全是骗人的,嘴毒的要命,感觉随时憋着坏水。
江聿梁耸了耸肩,唇角弯了一弯:“我看你快吃完了嘛,就等一会儿,不急哈。”
看到她这个笑,宋子路脑子里断了的弦突然又接了起来。
难道不是在等位子——
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宋子路迅速收起空碗,起身就要溜。
但人还没完全起身,就被一股力道摁住了肩头,摁回了座位。
“吃这么点不够吧,再来点儿。”
江聿梁拉开椅子,在对面坐下,抬手又多叫了份豌杂面,微笑道:“别客气,我刚好有点事想跟你聊聊。听他说你们关系很好?那你肯定很熟悉他吧。”
即使知道这是一些话术,但这语气怎么听怎么诚恳顺耳,宋子路身心舒畅,不由得骄傲地扬了扬眉:“当然,我跟阿恒、顺安,都是跟他一起长大的!”
江聿梁:“这样啊——”
她嘴角含笑,轻松转了话头:“那你们父辈跟陈伯父也很熟吧?能跟我讲讲他去世前的事吗?”
宋子路一僵。
陈牧洲委托过他最大的事,也不过是……
嘴把门严一点。
但陈牧洲也没说过,跟他家属能不能透底啊?
很快,宋子路脑子转过来了。如果陈牧洲都没跟她说,那肯定有他的原因,自己肯定不能越俎代庖。
豌杂面他是无福消受了,宋子路转身就要溜,从江聿梁拦不到的方向走的,但一步还没迈出去,就听见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那场矿难里,去世的不止陈叔叔一个人。”
江聿梁轻声道。
“受伤的也不止被埋在里面的人。”
*
傍晚时分,江聿梁吃了两家甜品店,顺着大桥慢悠悠遛弯,看着夕照的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河面。
她靠在栏杆上看了会儿,拿起手机照了一张,给人发了过去。
他这时候应该还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这时候估计刚飞到大洋上方。
江聿梁发完刚想收起手机,就见一条新信息跳了出来。
[先存起来。]
[回来再一起看。]
她唇角下意识勾了勾,顺手回了条:[大好的休息时间,不好好利用。]
话是这么说,陈牧洲会不会利用时间,她心里还是有数的。
他就榕城待了不到三天,除了见老友故人,剩下的时间都跟她泡在一起了。
他们连房门都没出。
也没人做饭,饿了就点外卖上门。
跟她一起,安安心心当起了废物。
休息时间也不固定,有时候倚在一起看薄金夕照,有时候是晨光微熹,
天色将亮未亮时,江聿梁被他扣着腰抵在窗边,细密的吻无声落下,她的视线所及范围内,能瞥见天边破晓的第一缕光。
那时候,连温度也变得极端起来。灼热与凉意同时传来,让人难以招架。
陈牧洲好像卸下了最外层的一些伪装,平日里那些幽暗镇静,一切偏冷的东西,连带着理智都被扔到了一旁。任她后来撑不住如何告饶,也挡不住被滔天浪潮抛在浪尖的感觉。
疯狂跌堕般的索取。
第一天下来,江聿梁站在镜子前看,从脖颈一路往下,痕迹简直一片狼藉。
她皱眉看了半天,又去看了眼罪魁祸首。
比她情况好多了。
是她太文明了吧。
第二天,江聿梁便悉数奉还了。严格来说,都不算吻,但鉴于她比小狗啃的还认真,青一块紫一块的,综合下来,效果也差不离。
总而言之,相当对称。
也不知道打算拿什么遮。
江聿梁刚走神了几秒,就见消息又弹了出来。
[等我回来。]
江聿梁盯了屏幕一会儿,指尖在屏幕上悬空几秒,最终还是移开了。
她是有想问的。
应该说……
有很多。
比如说,这次突然去出差,是不是因为宗家。
而跟宗家会对上,是不是因为跟他养父的意外有关系。
这次少说也要去一周,刚好过了九月初。
而宋子路如果没记错的话,过四天就是陈叔叔的忌日了。
他待在榕城这几天,江聿梁是想直接问他的。
但她能明显感觉到,有关这件事相关的一切,他都用巧妙的方式转开了话题,对真正会触及到核心的一切避而不谈。
江聿梁能理解,他并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但有一点,陈牧洲也许没意识到。
从一开始,她就没法把自己择出去了。
江聿梁没再回他信息,抬眸望向远处的暮色。
现在的榕城让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熟悉到骨血的一切,和陈牧洲竟然融合到了一起。
记忆里拐个街角就能去的市场,现在也变成了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
过去与未来在冥冥之中接壤。
这种感觉让人觉得不真实。
可又忍不住地,渴求更多。
比如说,互相汲取,依靠,坦诚。
她转身靠着栏杆,极轻地吐出了口气,忽然有一阵细小的风流掀过。
有高中生骑着山地车从眼前飞速而过,意气风发的笑容几乎要融化在风里。
江聿梁没忍住,视线不受控制地跟了过去。
从桥上下去这段下坡路,骑起来非常舒服,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心里空荡荡又清明的感觉。风扬起她发梢的感觉。
回忆真是神奇。
有时候很小的一个点,却有着难以想象的力量,将一切都重新盘活。
这座桥是,今天得到的新信息也是。
之前她无法梳理整件事,是因为缺少非常关键的东西,她根本想不通,江茗是如何牵扯其中的,陈伯父又是如何被牵连的——矿上明明发生了透水事故,经济损失接近五千万,后来的新闻明明都发酵起来了,突然间偃旗息鼓,尤其是人员调动上面,当地追责看似严厉,但在真正核心人员的处理上,却不痛不痒。
在背后博弈的力量中,提供设备相关的那方,的确有宗家的身影,但似乎也不是核心人员。
那陈牧洲为什么要紧扣着他那边不放?
今天因为宋子路提供的信息,结合梁铭回她的消息,她意识到了些极为关键的东西。
可惜,串联起所有可能时,那一秒的感受最终还是无处分享。
要验证所有想法,自然也要由她自己来了。
他不想卷她进来,但现在她先行一步,也完全能理解陈牧洲的想法。
——她现在也不想把他卷进来了。
江聿梁清楚地意识到,能自己把情况摸清楚是最好的。
至少今天收获颇丰。看了陈伯父的照片后,江聿梁从记忆之河中打捞出一帧画面。
有一次过年,他们全家去了寺庙祈福,那个冬日的午后,她随便找了个间闲置的屋子睡着了。
醒来后推开门,走到院中时,看到了江茗正在跟人聊天的画面。
对面那个中年人虽然黝黑,但五官周正,笑起来让人印象深刻。
当时江聿梁跟他们之间还有些距离,她只能隐约听见一些‘新年快乐’‘矿上’‘粥’之类的词,那时候她以为,中午斋饭会提供什么甜粥,最后也没有。
现在想来,那中年人如果是陈伯父,那粥……
大概是陈牧洲-
“您要的资料。”
林柏把文件递过去,看着头也不抬的男人,犹疑了半天,最后还是开了口:“那个,江小姐——”
他话还没到一半,看见陈牧洲抬了抬上目线,眼神无声扫过来。
多年特助修养还是在的,林柏意识到什么,光速改口:“夫人她已经回新城了,但她最近待在家的时间好像不多,经常出门,很可能会被拍到——”
原先陈牧洲在海外出长差,虽然也经常日夜颠倒,但总归会空出一块休息时间。现在除了公事,还要留出国内白天的时间视频。
林柏就是奇怪,如果真被人拍到,拿去大做文章,这消息就会曝光的十分被动。
明明之前公关部已经做好准备了,可现在看来,两人都还想压着这事,暂时不公开。
林柏:“所以我是想……”
“她出门用车吗。”
陈牧洲忽然语气清淡地打断他。
“还是用了司机?”
林柏回想了两秒:“……”
都没有。
不仅没有,他没记错的话,人家还自己办了打车平台的会员。
出去一半靠打车一半靠地铁。
也不知道该说人独立好,还是界限划得太清好。
林柏很识趣的关门离开,在关门的前一秒,还看见男人眉目笼雾、神色沉沉地抬手松了领带。
……让人一下想起四天前的机场。
陈牧洲发疯向来是不分场合的。
在高清镜头下,男人虽然西装衬衫一件不落,但扣子毕竟没有扣死,锁骨上方一些隐约的痕迹,遮都遮不住。
落地以后第一场会议,陈牧洲脱了西装外套,坐下去的瞬间,几个负责人眼神都不敢乱瞟了,从头到尾目光都十分正直。
那时候其实已经淡了一点,但那痕迹从修长颈项沿路往下,瑰丽多彩,让人想不多想都难。
有人还偷偷提醒了林柏,林柏只能礼貌笑一下就算了。
陈牧洲怎么可能意识不到。
只是单纯享受被标记的感觉罢了。
门关上的瞬间,陈牧洲阖上眸,无声轻叹一口气。
陈牧洲抬手摁住眼窝,沉默了很久。
无论做什么事,他都有自己的步调和节奏。
他很清楚事情进展到什么地步,对方已然快被逼进了角落。宗家最近在海外开拓的这条线如果失败,资金链末端的问题就会暴露出来,宗家也好,背后那条大鱼也好,都会露出破绽,就像牢不可破的幕墙裂开一道口子。
唯独有关她的事,完全不在可控范围。
跟江聿梁在榕城的几天,是这十五年来,他唯一一次觉得,作为人活着还不错。
每一秒他都记得无比清楚。
她趴在窗台上晒太阳的时候,像只懒洋洋的猫;看她喜欢的漫画时,会从沙发上笑到地毯上,过好一会儿才慢悠悠爬上来。
作为旁观者,凝视她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让幸福像清晨的雾一样弥漫,一点一滴渗入骨缝。
陈牧洲也知道,她想问的是什么。
避开话题时,他能看见江聿梁微蹙的眉心。但陈牧洲只想把所有一切解决完,没有后顾之忧时,再跟她一一解释。
不想把她卷进来。尤其是……宗家背后的势力明显也盯上了她。
可江聿梁有多聪明,行动力有多强,没人比他更清楚。
她不用家里的车,不用配的司机,每天去了哪里,在视频的时候也不会细说,只会笑眯眯地转移开话题。
陈牧洲不用想都知道,江聿梁从来不是会乖乖待着的人。
江茗的事她也绝对不可能放弃。
而只有背后的大鱼露面,江茗的事才有可能解决。
陈牧洲从没体会过这样的心境。
第一次,希望整件事的进度能够加快。
那帮人能早日死在眼前。
一切尘埃落定后,在榕城时,那些欲言又止的隔阂才能彻底消除。
陈牧洲能预料到,在事情彻底结束前,她不会轻易放弃。
他确实没猜错。
江聿梁回了新城以后,一天也没闲着。她虽然没继承来江茗的管理能力,但刨根问底、顺藤摸瓜的天赋点,算是点满了。
在寺庙遇到陈伯父那一年,江茗跟梁铭想投的新项目,的确跟矿业有关,而且那年秋天新增组就要正式开始了。陈伯父是组长,当时已经签好了合同,但没能等到秋天,他在上一个矿井项目里,遇到了透水事故。
隔年,陈牧洲才被现在的陈家认领回去。
江聿梁甚至找到了那时的调查记者,当年,对方去了榕城大半个月,但最后报道出来了,记者也被调离了当时的岗位。
她赶早班机去的,想办法见到了对方,一直到午夜才回的新城。
飞机落地后,她盯着机场跑道闪烁的灯发了会儿呆。
出了机场大厅,江聿梁没有马上离开,尽管司机已经把车开到了跟前。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今天去哪。
包括陈牧洲。他们虽然每天都会通视频,但她也没跟他提起过。
初秋的风已有凉意。
她没往前走,靠在机场门口的柱子旁,拨了个视频电话出去。
他们有时差,这时候刚好是他那边午后。
他如果在工作,八成是不会接的。
响了几声以后,江聿梁刚打算挂断,就见那边接了起来。
刚开始两三秒是黑屏,但很快,他的眉眼在视频里渐渐清晰起来,带着极明显的笑意。
最近江聿梁很少主动找他,更别说这种时候,已经是国内的深夜了。
“刚下飞机吗?什么时候到家?”
江聿梁刚开始没说话,视线从他身后的背景滑过。
陈牧洲背后是深灰色的墙体,根本看不出来在哪,更看不出来白天黑夜。
他就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做事总能滴水不漏,接电话的短短时间,都能找到不会暴露地点的位置。
江聿梁没说话,陈牧洲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淡了,神色微沉,语气却更柔和。
“怎么了?”
他问。
“陈牧洲,问你个事。”
江聿梁忽然开口:“你回陈家那几年,也帮陈礼办过不少事,对吗?”
陈礼是他生父,陈牧洲从来都不曾提起过的名字。
从江聿梁口中听到,他其实并不意外。
她话只说一半,但陈牧洲已然明了。
短暂的沉寂后,他轻声道。
“你是想问,当年海岛的事故,陈家有没有参与。”
虽然周边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但在陈牧洲话音落下的瞬间,江聿梁的神色已经冷淡下来。
那件事明显是宗家主导。更准确地说,宗家是某种势力的白手套,替人办事,换取资源和信息。
榕城那次矿上的透水事故跟宗家也脱不了干系,但他们总是能轻易脱身,来年还能精准地踩中新的风向点。
陈礼掌管陈氏的时候,新城的势力还没有大换血。陈礼又是精明的生意人,自然是愿意跟宗家合作的。
彼此之间能够输送利益,自然也会互相帮忙打掩护。
“陈牧洲,我可以接受很多事。”
“你派人暗中跟着我,应该连我地铁坐几号车厢都知道的,对吧。不管我去哪里,航班你也知道的清清楚楚,接我的车是卡点来的,可能这样你能安心,好,可以。但你真的没觉得不对吗?”
江聿梁说到一半,平复了下呼吸,把语调压低了些。
“关于你,我又知道什么呢。我一无所知。你以前说,你要把罐子打开——因为我就像在里面来回打转的飞虫,压根找不到路。你要怎么开,什么时候开,全是你来掌控,我无权知道,是吗?”
陈牧洲眼眸极轻地闪了闪,音色微哑:“不是。”
江聿梁干脆地转了话题,眼圈微不可察地红了:“好,那我再问你一遍。陈家有没有——”
“没有。”
陈牧洲说。
“但陈礼跟宗家有合作。”
他语调渐低:“陈家明面上跟宗家没有往来。那时候,陈礼盯上了宗家手上的信息源,用了他现任妻子旁支的公司跟宗家合作。”
当时陈牧洲还没拿到所有实权。
陈礼本性冷酷自私,其实他不在乎任何一个孩子,他只想看他们为了继承人的位置,互相倾轧争斗,但他也没想到,接回来的这个,跟其他的陈家后代有壁,其他几个后来捆在一起合作,都能被陈牧洲玩在股掌之间。
江聿梁听到答案,轻点了下头。
“行。我知道了。”
她刚要挂断,想起什么,又对着陈牧洲道:“别让人跟着我。我也不需要司机。”
“那你需要我吗。”
陈牧洲问得轻之又轻,问得她指尖僵悬在屏幕上。
江聿梁沉默了好几秒,于他来说,捱过这几秒,漫长到像捱过了半生。
“可能只是不适合结婚。”
在一起不会索求很多,只要对方能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就觉得那一天没白过。
但婚姻不同。
它是人定的契约,是枷锁,放置了更多期望的枷锁。
他不想跟她透露细节,是多正常的一件事。
是她竟然忍不住,想要无所保留,甚至在收到‘梁铭’信息的第一时间后,想先告诉陈牧洲她的猜测。
梁铭并没有离开国内,可能是被谁禁锢住了自由——
这本身不是个好消息。但还是让江聿梁心底深处升出一分浅淡的庆幸。
他也有他的难处。也许并不是她想象中那样糟糕的父亲。
距离离开家两年多了,江聿梁出了那个温室,甚至开始隐隐有些理解他。
面对无法对抗的力量,是飞蛾扑火,还是暂时回避,选择留得青山在,本身就是选择而已,没有对错好讲。
但就是因为想跟他倾诉的冲动太强烈,江聿梁很快发现,陈牧洲有意将她划到这事的外圈,她也就丧失了表达的冲动。
可这句话说出口,并不是因为冲动。
即使江聿梁清楚看见陈牧洲神色骤变,凛然而阴沉,依然低声复述了一遍:“其实像以前一样,也挺好的。我们没有向彼此坦诚的义务。”
说完,江聿梁也没等他再回复,径直收了线。
她挂断以后,陈牧洲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林柏低声提醒,屋里锁着的人还在大闹,让陈牧洲把证据丢到他脸上。
Noah虽是管家Besian的弟弟,两个人性格却截然不同。
蠢是蠢了点,但拿来做突破口还是很好用的。
他在这儿干的滥事,都有兄长给兜底,回到国内跟新城商人勾结,依然能赚的盆满钵满。
这辈子顺当过头了,知道就算现在被扣住,对方也迟早会放了他。
Besian离开前,也早都提点过他,让他自己出行小心点,多配点暗中随行人员,别到时候被人钻了空子。
这次虽然稍有不慎,但他一看,不过是个年轻的华人,说话声调低,还是生面孔。
生面孔就意味着……在此地没有根系。
Noah叫嚣到一半,看到门再度打开,一身纯黑的男人踱步进来,对方眼神微垂,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来。
“哎,我劝你,要是聪明的话,直接找我哥就行了,你要的什么……什么资料,”Noah往后重重靠在椅子上,椅腿晃来晃去,轻蔑地哼笑一声:“有种回国跟Besian直接要,你杀了我我也没——”
他没说完,椅子陡然被踹倒,他连人带椅直接砸在水泥地面,发出巨大的响声!
Noah刚痛叫一声,尾音还没发出来,就被人一把揪起领子,狠掼在一旁的墙上。
男人的动作迅疾无声,利落狠辣。
他刚想晕,就听见耳边这=一道温意十足的男声。
“你可以晕,不过每三十秒,你会断一根手指,直到你再度醒来,能回答我的话为止。”
“从现在开始计时——”
陈牧洲的音色惑人,修罗杀意包裹在轻淡之中。
三秒内,Noah抖抖索索地睁开眼:“你……你到底是谁……我真的没……没有你要的东西……”
陈牧洲陡然松手,把人扔回椅子上。
他走到对面坐下,双手优雅地在膝头交握,语气平淡:“何准,何奇,铜市人,外文名是Besian和Noah,不过你们假身份也不少。自从何准退下来以后,就移居到了这边,跟你汇合。在外面做事,他用的都是所谓管家的身份,自己当自己的管家,”
陈牧洲顿了顿,面无表情地挑了眉:“还挺有效率。”
Noah——何奇已经意识到,眼前的人绝非善茬,今天这关不好过,但他也早已想好无数种拖延时间的方式。
只是没想到,他跟Besian最核心的身份,会这样直接而云淡风轻地被扒开,直接扔在他眼前。
而对方完全不在意,好像这只是他所知晓的最浅最基础的东西。
何奇脸色煞白,冷汗霎时间就出来了。
一门之隔,当地总负责人楚予小心低声问道:“林助,人都在手了,怎么感觉陈总还是……”
火气冲天啊。
林柏放空了一会儿,表情深沉:“跟人吵架了。”
“啊?!”
楚予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怎么会?谁敢啊?我听说RC国内最近很顺啊?”
林柏沧桑地叹了口气:“不是,陈总家事。”
看来就算是陈牧洲,一旦跟家属吵架,还只是看不到人的跨国架,也免不了会变成气到生烟、情绪浮动巨大的俗人。
爱情这东西……
果然碰不得。
旁边的楚予正要八卦地追问,林柏接了个电话,神色微微一变-
江聿梁忘性大,无论跟谁吵架,很少过夜。
本来以为这次也一样。
回家了一趟,又出来了。
她坐着的士绕城两圈,在江边吹风吹到一点半,最后还是没忍住,给邱邱发了个信息,问她能不能收留自己一晚。
今晚如果回家住,看到熟悉的摆设,一个人孤零零地,还要消化今晚的一切,待在里面会很折磨。
邱叶汀接到电话很诧异,这段时间怎么说都是新婚燕尔,虽然暂时分开,但两口子聊天肯定少不了,她跟周宁都默契地少找她了。
但江聿梁这种死撑的性格,会半夜主动打电话也是稀奇。
“你赶紧过来,我没睡呢。”
江聿梁吸了吸鼻子,被初秋的晚风吹得下意识打了个寒颤:“那我现在过去。我……还带了瓶酒。”
挂了电话,邱叶汀点开中断的聊天框,打了句:[我刚接江仔电话去了,她要过来住一晚,还说拿酒过来]
江聿梁来电话之前,邱叶汀正跟周宁聊新功能细节,周宁还奇怪,工作狂怎么聊到一半消失了。
昏昏欲睡中,周宁一看消息,立刻精神到两眼放光。
[等我等我,我现在也去找你!]
不管什么事,还是跟当事人在一起最好听,要是隔个一两道转述就没意思了。
周宁本来以为是听听冷战八卦、出出主意之类的,结果江聿梁和盘托出以后,事情比她想的严重太多,周宁看了眼江女士从家里顺来的七位数名酒,竟然觉得一瓶不够。
“所以说,他……陈牧洲他爸,跟江阿姨遇上的,可能是同一拨人?”
邱叶汀蹙眉:“我没记错的话,我爸当年也说,江阿姨和叔叔是想投资矿,他本来也想跟的,但顾虑太多,搁置了一年,后来就出了那个事故。”
江聿梁一杯接一杯闷头喝。
两个人也没拦她,周宁把卤鸭爪默默塞到江聿梁手里。
“你知道那个记者说什么吗?”
江聿梁把头放在臂弯里:“她说,我是第三个来问她这件事的人。”
周宁反应难得的快,她眉心一跳:“前两个不会……”
江聿梁扯起唇角,撑了一个勉强算笑的笑意:“一个叫江茗,一个叫陈牧洲。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记者还说,两个人相隔一年来的,都几乎触碰到了事件最敏感的核心——在那个意外当中,是否包含了超深越界的问题。资源外流,布局混乱,违法生产。
——当时那个年轻男生,找完回去就被教训了,在医院躺了一阵子。好像隔年还去了趟壹乔,想找真正该负责的人。
另一个结局就更令人唏嘘了。
记者正要说什么,突然想起来,又多看了两眼面前的人,骨相跟当年的江茗很是相似,便又把话吞了回去。
只隐晦道。
——你也多保重。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江聿梁一路坐飞机回来,都在心底默念着这句话。
但要活成什么样子呢?
这晚没人跟她抢酒喝,江聿梁一个人喝了大半,一直到最后也没发酒疯,只是趴在餐桌上自己喃喃自语。
——好累。
她已经很累了,虽然一直一直在碰壁,但其实并不知道,真正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存在,那是比宗家和商界都更高一层,扎根数年的力量,资源和权力本身就是能让人如痴如狂的东西。
但他知道。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要一路往上爬,直到站在能跟对方抗衡的位置上。
这其中种种,用醉酒的脑子也能想到。
每走一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如同落入万米悬崖,粉身碎骨。
她都这么累了,那他呢。
邱叶汀看到她垂着眸,以为人睡着了,刚想把她拖回卧室,却看见一滴温热的泪从眼眶中落下,滑过了鼻梁。
因为落得安静而迅速,还以为是幻觉。
等江聿梁真正在屋里睡着了,邱叶汀才在通讯录里找到某个号码,发了条信息。
[陈总,到底怎么回事啊?]
*
江聿梁隔天去了趟R.C华际。
一个叫高意的,约她在华际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如果对方不在信息里补充,她完全记不起来那是谁。
之前帮秦馆长的女儿应付过一个相亲,男方叫高意。
收到信息后,江聿梁盯了手机屏幕好一会儿。
她当时一露面,对方就知道她是代替秦小姐来的。
而江聿梁后来给秦好了个电话,也知道了高意根本没去——
换言之,对方也骗了她。
这个假高意,不是宗家的人,就是宗家背后势力的人。
那次大概就是来摸个底。
大家彼此心知肚明,为什么还会回过头来找她?
她本来可以不去。
但江聿梁还有事没弄清,实在不想浪费这个机会,地点又是华际附近。她跟邱邱打了声招呼,把实时定位也分享给她,这才出了门。
咖啡厅在R.C华际总部大楼西侧,从侧边的小路穿过去更快。西侧进总部的门通常是关着的,只有公司高层有权限进入。
今天门口刚好停了辆黑色宾利慕尚。
江聿梁看到黑色轿车时,步伐微微一顿,但很快西侧的门有人出来,径直走向车后座,对方约莫五十岁上下,身边还跟了个穿着华贵、保养得当的女人,她便不动声色的地转移开了视线。
怎么可能是他。
陈牧洲那边还在深夜。
多走两步出去,江聿梁蓦地停下脚步。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
陈礼。
陈氏上任一把手。
江聿梁站在原地几秒,午后的太阳烤的她手脚发烫。
最后她还是转了身。
“陈先生!”
江聿梁叫了一声,但陈礼头也没回的上了车,估计就是不小心混进来的小角色。
在车门被关上前一秒,她手直接横了进去。
车门夹住骨肉的声音很闷,江聿梁咬了咬后槽牙,把手缓缓地收回来。
保镖也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刚想动作把人带走,就见陈礼忽然抬了抬手,示意他暂停。
“哎——”
女人的位置更靠近车门,她抬头刚好能看见江聿梁没有血色的脸,冷然的神色忽然一怔,变得有些奇怪:“你是……”
她这次陪着丈夫陈礼回国,就是因为陈牧洲结婚的事。
他们都不敢相信,陈牧洲就这么草率、秘密地决定了这种大事,她也看过女方资料,除了一张脸以外,什么都没有。
本来陈礼想趁着陈牧洲在国外,挖地三尺也把人找出来,好好确定一番,她到底是不是另有所图,会不会对陈氏造成任何威胁。
没想到人自己跑到他们跟前来了。
“老公,这个就是……”
她人凑过去小声说了句,话音没落就被陈礼低声斥了句:“闭嘴!不用你说。”
陈礼眼神阴鸷地扫过去,正要开口,就被人堵了回去。
“陈先生,我有件事想问您。”
江聿梁神色很淡,眉尖轻挑了挑:“当年,您想跟宗家合作,是不是因为知道他们的靠山很硬——那您亲眼见过吗?”
……
她的问话,就像猝不及防地丢了个炸|弹出去,直接炸到人发蒙。
陈礼无数立威的话到了嘴边,却陷入了沉默。
只有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本来以为陈牧洲只是赌气,才随便找了个女人结婚!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陈礼气得就要下车来质问,江聿梁却后撤了两步,很有礼貌地颔了颔首:“如果您想起来,可以随时来找我。今天就不打扰了。”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背影十分潇洒。
一直到转角隐蔽处,江聿梁才扶着墙体一秒蹲了下来,扶着淤血肿胀的右手倒抽凉气,眼前有漆黑一片的趋势。
真是……保镖关门也太用力了吧!
疼到想晕过去算了!
江聿梁缓了很久,才咬牙打车去了趟医院。
等包扎完出了医院大门,她才猛然想起来,今天正事没干,忘了赴约的事。
放了那假相亲对象的鸽子。
江聿梁只花了一秒,就决定直接回家。
这种可见可不见的人,当然可以随时不见。
况且她清楚,就算今天见不到,对方也不会善罢甘休,反正迟早会见到的。
江聿梁现在已经能把一切梳理出大致的脉络,虽然无法填充细节,也不确定梁铭此刻的处境——
能确定的是,宗家这十来年的发家史,跟当白手套脱不了干系,为对方势力做事的同时,也能不断地换取资源。对于宗家或陈家这种体量的存在来说,信息和渠道都极为重要,那股势力就能给宗家提供这些。
在那次煤矿事故中,安全生产许可证已经注销的前提下,竟然有人能擅自决定,拆除了封条、切断监控,昼停夜始的复工。早在事故发生两年前,矿就已经越界开采到-300米。那里地形特殊,被盗采的国家资源也极难追回。
事情闹大后,主要负责人却能全身而退,提供了设备的宗家也一并销声匿迹。
梁家本来有跟宗家合作的机会。但江茗发觉不对,便深入查了下去,而这件事本身并不难挖,只是很难处理。
能保护宗家的人,大概根本就不在国内,却又在国内处处有眼。
江茗对他们来说,太碍眼了。于是有不得不消失的理由。陈牧洲提到过,跟江茗一起出海的人,是宗奕手下的人。也就是说,宗家同时也是趁手锋利的武器。
她只是不能确定,宗奕头上那个人的具体身份。
也不确定,现在的梁铭究竟是在宗家手里,还是在那股势力手中。
可抓梁铭有什么用呢?
江聿梁站在医院门口,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她妈也好,梁铭也好,陈牧洲也好,每个人知道的都比她多得多,可没有人试图分享给她过。
江聿梁忧郁到一半,被邱叶汀一通电话打断了。
“喂,邱邱。”
邱叶汀:“没有,我就是跟你再确定一下,常霖她之前说的那个什么……游艇局,就是后天,她那边又联系我,不是邀请制的吗,老想让你去。你没时间吧?我就说你忙——”
江聿梁想了想,问道:“常家办的啊,宗兴也去?”
邱叶汀艰难回忆十秒:“宗兴,是宗奕那个爱惹事的小儿子?我看名单好像去的。”
宗兴出了名的花心爱玩,这种热闹三天的大场面怎么可能没他。
江聿梁:“好,我去。”
宗兴不止是宗家爱玩荒唐的幺子,还是宗奕最宠爱的孩子。
邱叶汀:“好,你不……什么?!”
邱叶汀再三确定:“后天哎,游艇要出海三天,可能还会晃去公海的,那时候陈——”
她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算了,陈牧洲要是没跟她说,或者最后又忙到回不来,不就更失望。
江聿梁正忙着松手上的绷带,绑得太紧了疼得慌,一时岔了,又问了句:“什么?成什么?”
邱叶汀:“没事,我就是说,那我跟宁宁也一起。”
“好,到时候见。”
重新缠了一圈,江聿梁这才轻出了口气。
健康是革命的本钱,这话真没错。
目前看来,真正的对手太强大,比宗家要难解决多了,离结束估计还遥遥无期,在那之前,她必须得确保体力和精力——等他想通了,他们就可以站在一道,朝着同一个目标而前进了。
在陈牧洲那狗脑子想通前,她得再多收集点碎片,说不定到时候就能拼出更完整的拼图-
何奇活到四十五了,没见过这么疯的人。
仅仅半天,何奇就听说了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他哥在当地和邻国的三处驻地工厂与生产线,遇到了爆炸事故,虽然今天是公共假日,没人上班,但里面的东西……何奇从陈牧洲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一阵头晕目眩,等缓过来一点劲以后,冲上去揪住了男人衬衫领子:“你干的吧?是你干的!你他妈想死想疯了,等Besian回来你他妈——”
陈牧洲面无表情地垂眸,没有任何动作。
“他为什么要回来。”
陈牧洲微微俯身,唇边露出一丝清淡的笑意,扔下一个街区名字:“BrdeJouy。你们在那边曾经关过人,对吗?这次何准把人带回去了。”
“既然都回去了,就没必要再过来了。你说呢?”
陈牧洲如果没猜错,对何家来说,江茗曾手握足以毁灭他们的证据,而何准料定江茗会把东西交给丈夫梁铭。
何奇脸上没有半分血色,失力跌坐在地上。
陈牧洲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才淡声道:“那份文件,何准果然舍不得扔掉,你们倒卖的东西,你应该清楚。你的兄长在国内,我想想——死十次也不够吧?刚好,他先一步,替你在底下探探路。”
关门出去后,陈牧洲扫了眼林柏欲言又止的神色。
“想说什么,说。”
“您提前告诉他了?孟局今天还来确认了,这样会不会在何准那边打草惊蛇——”
林柏有些不解。
陈牧洲从来不是会提前计划的人。
这件事本来就是跟官方的合作,可以说在Besian——何准回国落地那一秒开始,已经有无形的大网在缓缓收束了。
只缺最关键的证据。
“嗯。这边事告一段落,你来收尾。”
陈牧洲用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了指尖,刚才碰到了姓何的。
林柏顿了顿:“因为江小姐吗?”
陈牧洲头也不抬,径直穿过光线幽暗的长廊,快走到尽头时,才随意道:“嗯。”
后天早上的机票,提前了三天而已。
林柏天人交战了很久,最后还是开了口:“陈总,有个事,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陈董这两天……也在国内。”
陈牧洲倏然停下脚步。
“他跟江小姐,应该是短暂地……见过一面。”
林柏怕告诉陈牧洲以后,加速他的回国进程,打乱了事情本身的节奏,也只是叫暗中保护的人盯紧,但现在……反正已经打乱了。
自他们吵架那天以后,陈牧洲就让林柏别再汇报她的动态。
他就当不知道,自然也就不会挂心。
“在哪见的?”
陈牧洲问。
“应该是总部,西侧门那边。”
林柏都没敢抬头看陈牧洲表情。
“监控调来。”
陈牧洲扔下一句,转身就走。
半小时后,林柏敲门进了行政套房,低声提醒:“已经传您那边了。”
陈牧洲本来站在窗边,闻言也只是嗯了一声,并没有马上转过身。
他想试一试的。
想听到她的声音,想看看她……会不会跟他说这件事。陈礼跟她撞上,她很有可能吃亏,要是听到了难听的话——
光是想一想,都让人觉得气血翻涌。
自那晚以后,陈牧洲刻意不去想她,用大量的事情填满时间空隙,却越压越难捱。
“陈总,我是觉得,不管怎么样,您还是要冷静一点,毕竟——”
在一旁的林柏忽然开口道,怎么听都有两分艰难在里面。
但毕竟个什么,他也说不出来。
陈牧洲微微蹙眉,坐回办公桌,顺手点开了视频。
画面里显示的很清楚,江聿梁走了两步,又转身回去,停在车旁——
陈牧洲视线本来在江聿梁脸上,试图从这个角度看清她在说什么。
但下一秒,车门猛地关上,却没有关紧。
江聿梁肩头一缩,身体微不可察地打了个颤。
人是有条件反射和本能的。受伤了就会下意识想要蜷缩,或是护住伤处,但她没有。
江聿梁只是僵了几秒,缓缓收回了手,腰的弧度都没有多弯半分。
接着又低头说了句什么。
陈牧洲已经不感兴趣了。
他把视频往回调了五遍,很久没说话。
整个房间静默到让林柏想即刻消失。
要是发火就好了。
陈牧洲的神色晦暗不明,光看面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订今天内的票,最快的。”
他一字一句轻声道。
林柏松了口气,立马道:“好的,我马上去。”
十指连心。是个被扎一下都疼的地方。
很容易磕碰受伤,却从来不喊疼的人。
陈牧洲觉得时间走得太慢了,从这一秒开始,比一个世纪更长。
下飞机前,林柏本来有点担心,也不知道陈牧洲会先杀去找陈董,还是先找江小姐。
结果都不是。
飞机落地后,开机的第一时间,陈牧洲手机就被打爆了。
46通电话。
都是来自孟殷。
“是孟局,您要回吗?”
林柏本来没想看的,但不小心瞟了眼,都被吓了一跳。
这得是何准埋了的程度啊,打了这么多电话。
陈牧洲心情差到极点,但还是回拨了过去。
对面在接通的第一秒就沉声道:“看好何奇!何准想要从公海离开!”
陈牧洲眉心微皱:“我在国内。海警船呢?”
孟殷:“我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坐标也发你了,现在就是那文件的存放——哎,算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手里还有人质!”
陈牧洲嗯了声,在手机屏幕上一划,点开定位看了眼,递给林柏让他安排,又顺口道:“应该是梁铭,他坐的什么船?”
“游艇!一帮小孩儿聚会的游艇,让他提前把船上人给买通了。”
孟殷道。
“保持联系吧。”
陈牧洲淡声道:“他能挟持人质,自然也会准备武|器。孟局可以挑点准头高的狙|击手。”
“行了,知道。他也是穷途末路,一个人抓人家父女两个人质,肯定会有失控的时候——”
陈牧洲已经走到了自动感应门,在门开的瞬间,脚步骤停。
“你说什么?”
他轻声问道:“什么父女?”
孟殷:“梁铭的女儿啊,也是榕城人。”
秋风从敞开的门中涌入,卷过,吹得他心忽然空了一块。
*
事情的变化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
没上船的邱叶汀早早等在港口,在看到陈牧洲的瞬间飞快跑了过去:“陈总!这个给你——!”
邱叶汀把硬皮本塞到他手里,急忙道:“是之前江江跟我说,打算给你的东西,说可能会帮上忙的……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这是——”
江茗阿姨的日记本。
这句话没等说完,陈牧洲已经抽走本子,上了船。
海风劲吹,孟殷跟海上指挥商量完方案,回过头看了眼,把林柏叫了过去,低声问道:“小林啊,你们陈总,跟那个小梁……啊,不是,小江,成婚多久了?”
林柏神色严肃:“新婚。”
孟殷点点头,无声叹了口气:“这样啊,真可惜……不过,你也别觉得我说话不好听,这情况要真有点什么,跟真正老夫老妻的比,走出来也快,你到时候就多看着点你老板。”
林柏沉默片刻。
“江小姐会安全回来的。”
很快,林柏又无奈地苦笑一声:“孟局,就拜托您了。”
要真出了什么事,一切还是以吵架画上句号的。
别说陈牧洲了,林柏觉得搁谁谁都得疯。
而且如果要论时间——
林柏朝船头的方向看了眼,男人沉默无声地靠着栏杆,正快速地翻着蓝鲸封皮的日记本,周围的一切声音都被他尽数屏蔽。
“这游艇是常家买的啊,图纸拿到了没?!”
“图纸我给吴队了,你去让他直接给你!现在是要拦截住的问题,上不上还两说呢!”
“那主舱客舱的位置和面积很重要的,现在天气也有变化,我们得知道清楚才能布控人啊!”
“是OSx公司的!Zero288系列!”
“他们肯定不会在客舱待的!找一下最方便隐藏和观察的位置——”
孟殷穿过人群走到了陈牧洲身边。
“陈总,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别太紧张,我们这边肯定会尽最大……”
在孟殷,不,周围所有人看来,陈牧洲精神的那根弦已经在绷断边缘了,才会一直翻日记。
这毕竟是江聿梁想留给他的东西。
“你知道何准这个计划的代号吗?”
陈牧洲忽然抬头问道。
孟殷愣了下:“什么意思?”
陈牧洲神色微冷:“往外运国内资源,他给这个计划起了个名字,就是他年轻时待过的研究所代号。”
628。
江茗在日记里反复提及的数字,在某一页上,还有一串无序排列的数字字母组合。
e1162358920n3869……
很长。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半晌,陈牧洲开口:“这是位置。”
孟殷瞳孔微震。
e如果是east,那n就是north。
东经和北纬!
孟殷迅速把信息发了出去,离开之前,又轻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她也是不知道,这些都是意外,你也别——”
“她知道。”
陈牧洲转头看了眼无边无际的海,轻声道。
以江聿梁的观察习惯和敏锐度,她可能上船的时候就知道不对。
但她毕竟没见过何准。
又太想见一面……
梁铭了。
是他太自大。
以为一切总能在掌握中。
何准当然没打算死,手握最重要的两个人质,一个梁铭,毁了他就没人能找出定罪他的秘密,另一个梁铭女儿,有她在,不愁那边——
他当然能看出来,陈家那位对她有多上心。
于是何准选择带她上甲板,让江聿梁替他挡在前面。
周围船只夹击,喇叭扩音的满世界都能听到。
何准刚开始不以为意地微笑,直到听见一道男声报的数字,脸色才逐渐扭曲。
怎么可能。
那份文件的位置——
怎么可能?!
何准持枪的手猛地冲向了对面,直直对准了陈牧洲,失声嘶吼:“你闭嘴——不可能!我已经取走了,我取——”
他话音没落,腹部被一记肘击击痛,何准左手卡住的脖颈骤然逃脱,对方很快一个前翻,飞速离开了他的力量范围。
下一秒,子弹已然破风而过。
何准的视线中,最后看见的一幕,就是翻涌的海浪和远处的天际。
很多人跳了下来,尖叫声、嘈杂声此起彼伏。
江聿梁爬到甲板角落,捂着脖颈大口的呼吸,还没来得及咳嗽,就被一个踉踉跄跄的人吓了一跳,刚才跟何准一道的经历阴云尚未散去,她瞬间寒毛直竖。
但余光很快扫到是谁,才松了口气,放心地任人把她拥入怀抱。
初秋的海风凉意十足。
陈牧洲手心也凉。
只有拥抱是温热的。
温热而绵长。
就是……有点太紧了。
“陈……咳,陈牧洲!”
江聿梁脸色痛苦地拍了拍他手臂,示意男人轻一些:“太——我要窒息了!”
“江聿梁,我在来的路上,一直在想,有件事……有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
陈牧洲极轻地打着颤,掌心扣住她后脑勺,用额头碰着她的,眼里一片血丝:“我爱你很久了。我看着你很久了。我怕来不及说。”
江聿梁凝视了他一会儿,很无奈地笑了笑,低头用鼻尖蹭了蹭他的,安抚小动物似的,却含着无限柔意。
“是哦。”
“我知道啊。”
在一片混乱中,江聿梁拖他坐到了一个无人角落,仰头看着天边暮色与卷边、轻盈的云。
“我一直忘了问你,你为什么喜欢7啊?”
“你真不记得了吗?”
“真的。”
“阿姨日记你也没看?”
“看了啊,那又怎么了?”
“你打架还打输那天,是几号?”
“……哦。”
岁月真是神奇。
消隐的一切凝视,最终还是会出现。
沉默的一切爱意,最终会浮出水面。
就像此刻。
天光最终会从云后出来。
逐渐清晰——
直到永远-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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