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妇成婚的吉时在阴阳交替日落黄昏的傍晚,丁宝枝一回生二回熟,整个白天只管张开两臂让长房的丫鬟收拾捯饬。
她对镜坐着,稳了稳发髻正中间做了福字的挑心。
李氏上前扶着她的肩,一道看向镜中人,笑道:“我早就想说,宝枝入一趟宫变化真大,小时候都说你性子虽静但不够沉稳,看来紫禁城真的养人,你回来后举手投足都娴静稳妥,是大家闺秀的样子。”
镜子里洁净清丽的脸上荡起个‘娴静稳妥’的笑,“娘只说对了一半,紫禁城不养人,只熬人。”
李氏不成想丁宝枝会逆着她说,脸上僵了瞬,“是,熬,但宝枝熬出来了,不但熬出来,还嫁得好,嫁去指挥使司当指挥使夫人。我瞧指挥使大人提亲时心诚着呢,宝枝你一定是去享福的。”
薛邵的心还能让旁人看出诚不诚了?丁宝枝笑了笑,“借娘吉言。”
外头来了操办婚事的喜娘,挥着大红喜帕笑得满面春风。
“夫人小姐,到时辰该动身了,新郎到了正揖让升堂呢。你们再舍不得,有什么话也只能等回门的时候说了。”
丁宝枝扭转过身,装装样子地握了握李氏的手,李氏也拍拍她手背,还以一个慈眉善目的笑。
喜娘上前给丁宝枝蒙上红盖头,和李氏一左一右扶她小臂走了出去。
在前厅热热闹闹走完章程,拜别父母之后,丁宝枝被带到了薛邵身边,盖着盖头她才发现她有分辨薛邵气息的能耐,特别是回忆起那晚金水河的救命之恩,她总觉得自己和薛邵之间的羁绊一夜间深刻了许多。
红盖头下,她只能看到薛邵的袍角和皂靴,只不过这一回他衣袍上的红不是他人的血红,而是喜庆的朱红。
丁宝枝攥着夫妇间的红绸,跟随薛邵离开丁府。
进花轿时,薛邵替她提了提马面裙的裙摆,丁宝枝从盖头缝隙看到他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正抓着她的红裙。丁宝枝飞快踏入轿中,丝滑的缎面从他手中逃脱。
喜娘喜气洋洋高喝一声‘起轿’,她就这么一路平稳地被抬入了薛邵的私宅。
拜过天地,她被喜娘送入主屋,听了几句嘱咐后就孤零零坐在床边,等散席后的新郎来揭开盖头。
拜父母时她见主座上仅坐了一人,那人身穿锦衣卫的香色蟒袍赐服,猜想是薛邵的师父或者前辈。他父母似乎不在身边,倒真像方阿宁说的,偌大个薛宅将来只有她一人做镇,无人管束,自在快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薛邵散了筵席,携带酒气推开寝室房门。
喜娘跟进来,端着一杆秤和一只被一分为二的匏瓜,伺候新婚夫妇喝合卺酒。
喜娘道:“请大人拿着这秤杆,挑开新娘子的盖头。”
盖头掀开那瞬,丁宝枝只垂着眼并不看向薛邵,也无任何扭捏作态。她环视周围,屋里红烛照得满室光亮,暖融融的,最后才将目光落在薛邵脸上。
说来滑稽,将往事回想起来她才觉得薛邵的眼睛熟悉,五年前在宫里吓过她一回,五年后在章府也将她吓得不轻。
明明他五官生得俊逸清隽,偏偏神态独具几分煞气,好像是从荒野厮杀后存活下的最后一匹孤狼,一旦露怯便会被其他猎食者咬住脖子。
喜娘牵着丁宝枝坐到摆放餐食的桌旁,又请薛邵在另一侧坐下,端给他们一人半只盛着酒水的匏瓜瓢,酒水带着瓜瓤的苦涩,新婚夫妇喝过之后也就同甘共苦,合之为一了。
喜娘接过两只空瓜瓢,笑道:“礼成,大人,我就先告退了。”
薛邵扬扬手,喜娘退出屋外又说了两句吉祥话,这才领过赏钱离开。
屋里只剩丁宝枝和薛邵两人,他见桌上的餐食摆得整齐,便问她:“等这么久,怎么也不吃点东西?”
丁宝枝并不看他,如实道:“喜娘说那是等你进屋后一起用的。”
薛邵拿起筷子,“那好,我陪你吃点。”
“我不饿。”
今日二人都做喜气打扮,薛邵发迹的抹额也换成了朱红织锦,许是有这份喜气加持,哪怕丁宝枝话语冷淡,也显得像是新娘子怕羞的欲拒还迎。
丁宝枝扭脸向他,发间花钿熠熠生辉,凝望片刻,她站起身绕过圆桌,在他面前站定。
薛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缓缓放下了手中木筷。丁宝枝抬手伸向他发迹抹额,薛邵只注视着她眼睛,没有闪躲。
她凑近了解开薛邵额前织锦,让他额头伤疤得以重见天日。
这回看得仔细,浅褐色一道半指长的疤,若不是躲避及时擦身而过,那箭定要穿透薛邵颅骨。
丁宝枝眼睑微颤,蹙眉问:“指挥使大人,那天晚上你满脸是血,就是因为这道伤口。”
薛邵喉头一滚,旋即抓住她右手,扳指硌得她腕骨生疼。
她挣了挣,没什么用。
薛邵紧盯着她,喜色星星点点遍布眼底,“你认得我了?”
他话音是从未有过的惊喜,似乎在为丁宝枝这块冥顽不灵的石头能够主动与他相认感到由衷的欣喜若狂。
丁宝枝平静道:“我当然认得你,你是锦衣卫指挥使大人,如今还是我的丈夫薛邵。”
落地有声,字字清晰。
薛邵眉心紧蹙,没从她话语里听出半分喜悦。
丁宝枝又试图挣脱他手上桎梏,却被抓得更紧,她忍痛道:“我感激大人你请旨放我出宫,可在我出宫之后,就算是泼天的恩情也该有个一笔勾销的时候不是吗?我救过你,你也还了我的恩情,我们其实早就两清了。”
薛邵眉头锁得更紧,原本在红烛下稍显柔情的眼神也不复存在。
她知道了他请旨放她出宫的事,可为何会是这个半死不活的反应?
“丁宝枝,你觉得我娶你,是在恩将仇报?”
她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人,如果你经历了我这十九间的一切,就会明白我有多想平平稳稳的度过余生。我才二十不到,可回首尽是波折,倒像过了别人的大半辈子。”
丁宝枝降生丁府,小时候不受待见,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忽又被家人看重。于是十四岁进宫,以为自此就要深陷后宫的明争暗夺,转头却落选成了宫女,如此也好,只要她勤勤恳恳做事,不愁得不到晋升。
谁料她十九岁之际获选出宫,与五品女官失之交臂倒也罢了,可怜的是在回家后还要被卖女求荣,许给病秧冲喜。
命运将她捉弄得如此这般总该有个了结了吧,哪成想她夫家在大婚当晚被锦衣卫抄了满门。
正当她决心自力更生,从头开始讨生活的时候——
薛邵横插一脚,再度将她的人生牵引到了尚未可知的方向。
这让她如何才能不感到生气。
丁宝枝想到此处已然气愤得噙着泪花,“指挥使大人,我在宫里见识过妃嫔争宠,两个人为了谁的衣袍多一针绣饰能将尚服局掀得天翻地覆,可等她们到了二十岁,一夕之间全都销声匿迹,因为色衰爱弛,她们已经过了能够凭借容貌恃宠而骄的年纪。”
薛邵望着她眼中泪水,沉声问:“你想说什么?”
丁宝枝坦言,“我快二十岁了,所以在我得知可以出宫的时候,我只想用手艺讨生活,没有想过嫁人,更没有想过要嫁给锦衣卫指挥使薛邵薛大人。”
薛邵冷然问:“那姓章的呢?”
丁宝枝道:“不一样,而且那也是后话了。”
“是。”薛邵哼笑了声,冷到丁宝枝骨子里去,“姓章的不能碰你,让你当活寡妇,你乐得如此。可我不同,既然色衰爱弛,趁如今姝色犹在,按你在宫中常年耳濡目染听来看来的,你说你现在讲这些是不是太迟也太败兴了?”
“我...”
桌上烛火烧得‘噼啪’一声,引得思绪紧绷的丁宝枝偏头去看,一转头她发间金钗晃得薛邵眼晕,回过神眼中只剩她白花花的颈子。
细润洁白,如同仙侍思凡下界带入凡间的羊脂玉净瓶。
丁宝枝感到手腕一松,后腰遂被薛邵的胳膊收紧,失去重心扑进他怀中。
她两手搭着薛邵的肩,心脏跳得像只被关在笼中不断试图逃跑的兔子。
二人前胸贴着前胸,她听他在耳边说道:“我的确想过放你走,那天都送你到了丁府门口,是你的家人不争气,我不觉得你回去后能像你说的那样远走高飞如愿以偿,难道你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
他嗓音蒙上了层让丁宝枝倍感危险的黯哑,
“薛邵!”她紧急将他四下游移的手叫停。
“说。”
她紧张道:“你先听我说完,我还有一句话要讲。”
不等他答复,丁宝枝便撑着他两肩说道:“自那晚我将你从水里救起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你或许还是五年前的你,心中想的也是五年前的丁宝枝,可你娶的丁宝枝是如今的我,那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了。”
这话没起什么作用,薛邵将她拦腰抱起,这高度她好险没叫出声,丁宝枝抓着薛邵肩头,扭脸只见挂着大红喜帐的架子床越来越近。
薛邵问她:“可是世上只有一个丁宝枝,烦请丁小姐告诉我,怎样才能把五年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分割开来。”
丁宝枝后背触及到铺了各式干果讨吉利的床铺,硌得她全身写满不自在和闪躲。
她别过脸去,抓住薛邵撑在身侧的手臂说道:“薛邵,我这人最懂得既来之则安之,但若是将来薛府新人换旧人,还请你铭记当年的救命之恩,不要让我往后的十九年也如过去的十九年一样,事事不能遂心。”
她感到颈间的呼吸微微一滞,随后便又重重铺洒在她肌肤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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