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了初夏的影子,灰突突的云层积压着房檐,像是要将这小小的户部郎中府邸压塌下来。
丁宝枝坐上马车后问张氏究竟发生了什么,金枝哭得梨花带雨想抢答,被张氏拦住。
一下就让丁宝枝明白准没好事,这是怕她在去丁府的路上反悔,不跟她们走了。
才入丁府府门,丁宝枝就见到丁鹏举正背着手满院子踱步,她霎时心生狐疑,按说这个时辰爹该在户部办公,为何也在府中?
丁鹏举扭脸见丁宝枝来了,赶忙朝她招手催她进屋,“哎呀终于来了,这下有救了,宝枝你快来。”
李氏跟在边上念叨,“好,好,宝枝来了事情就有转机了。”
丁宝枝分明被哭丧着脸的丁家人包围着,却生出了些羊入虎口的错觉。
她云里雾里地给家中长辈见了见礼,还没来得及问究竟发生何事,就见金枝颓然往地上一坐,撞得茶几上的盖碗茶都在晃。
所有人都撅着个屁股上去扶她。
张氏还怪罪,“哎唷金枝啊,你可别让宝枝回来一趟看了笑话。”
金枝被生拉硬拽着不起身,张嘴便哭上了,“宝枝,算姐姐求你,破天荒地求你这一回,你可一定要救救我家老爷。”
丁宝枝矗立原地,无措地看了看周围的几张脸孔,张张都像要对她委以重任。
她问:“这从何说起?我有什么能耐能救知府大人。”
其实丁宝枝心中已然有数,无非是曲州知府缠上了官司,金枝并非指着她去救人,而是想让她吹吹枕头风,请薛邵出面。
可丁金枝的丈夫是死是活,跟她丁宝枝有什么关系?
丁宝枝转向丁鹏举问:“爹今日为何在家?也是因为曲州知府大人的事吗?”
丁鹏举扶额落座,“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爹的事你不用管,我丁鹏举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只是金枝的夫家可不能就这样被误判呐。”
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一人一句跟排演好了似的,成功将丁宝枝给绕晕。
“爹到底惹上了什么麻烦?曲州知府大人的误判又是怎么回事?”
丁鹏举‘腾’地又从座位上站起来,绕着圈地乱走。
“还不是朝廷捉拿阉党的事?说我跟户部尚...还尚什么书!该叫章启正!哎,说我跟章启正有牵扯,停了我的职,让我在家等信儿。曲州那边更不知道怎么回事,金枝的夫家突然就因为包藏阉党下了大狱,我夹在当中,我百口莫辩呐我!”
满堂的唉声叹气。
李氏走过来对丁宝枝小声道:“宝枝,你爹被停职在家,我们都在说曲州那边要是判不好他恐怕也要跟着受牵连,如果被罢官,那我们丁家可就...可就完了。”
丁宝枝震惊之余还在懊悔,懊悔自己为何掉以轻心走这一趟。
要是其他案子想走薛邵的关系,她还能找理由推辞让丁家人另谋出路,可好死不死这听下来又是户部又是阉党,全都直挺挺撞在锦衣卫的刀刃上。
说不定,曲州知府那边就是薛邵派人去抓的。
丁宝枝蹙眉问:“那知府大人现在人在...?”
金枝手帕掩面哭得潸然,“在曲州让人收押着呢,说是要等锦衣卫去提审。宝枝啊,姐姐素日里待你的确不是最好,可我们到底是一个屋檐下飞出去的燕子,姐姐夫家有难连累娘家,这对你,对指挥使大人都不是件好事。”
她上来扒着丁宝枝的手,“姐姐能不能请你跟指挥使说说情?你说要是让别人知道他抓阉党抓到自家人身上去了,这大水冲了龙王庙,让旁人不知道怎么笑咱们呢。”
丁宝枝望着她泪眼汪汪的眼睛,脑海却浮现起多年前她刁难自己时的神情。
那时别说眼泪了,这双眼睛简直能迸出火星。
丁宝枝反握住金枝的手,将她搀扶得稳稳的,“姐姐希望我怎么跟指挥使说?”
金枝见这是有戏,正要开口,立刻被丁宝枝后半句话拦下来。
“我说什么他都不会听的,这是朝廷在办的案子,就连薛邵也是奉命行事,何况,我都没听他提过曲州知府,可见他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丁宝枝看向丁鹏举,“爹被停职我更是刚刚知情。我只是他府上女眷,如果是薛府今晚吃什么我还能管管,可锦衣卫的公务——”
丁宝枝不好意思道:“我是万不能置喙的。”
李氏站在丁宝枝这边,她早就觉得喊宝枝回来商量没有意义,根本无济于事,是二房和金枝非撺弄着丁鹏举点头,然后去薛府将人叫来。
李氏道:“算了算了,既然金枝也说她夫家是被冤枉了,那等水落石出之后人自然会放出来的,咱们家更不会被牵连。老爷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安心停职等消息,指挥使不会让咱家平白蒙冤的。”
本来这是安慰的话,是为了让大家放过丁宝枝,可偏偏一个‘水落石出’将二房母女吓得直哆嗦,围上来更不让丁宝枝走了。
众人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丁鹏举见状拍案而起。
“这是什么意思?金枝,你昨晚上不是说铁定是被冤枉的吗?”丁鹏举抓过金枝胳膊,“你跟我说实话,他到底有没有窝藏阉党!”
张氏冲上来护着金枝,对丁鹏举扯出个笑脸道:“老爷快别这样,再吓着金儿。”
丁鹏举见她笑得畏缩,登时明白过来自己让她们给蒙骗了。
他气得话都说不全,一个劲闭眼睛深吸气,“你们娘俩...你们...你们这是要害死我啊!”
鸡飞狗跳一刻钟后。
李氏见情况朝着未曾预见的方向去了,遂让丁宝枝坐下喝口水,歇歇脚再走。
丁宝枝坐下后敛着眼皮不做声,任凭丁鹏举和二房多吵闹都不插话。
过了约莫一刻钟,她觉得差不多了。
丁宝枝轻轻咳嗽两声,将脸转向身侧的珠珠,以口型道‘回府’。
珠珠正看戏呢,她从没见过有人能哭出颤音来,被丁宝枝口型暗示后她傻愣了瞬才会意。
“夫人,我...我看天要下雨,要不咱还是尽快回去吧?再不回去就该挨徐嬷嬷说教了。”
丁宝枝点头搁下茶碗,站起身对李氏和仍在争吵的丁鹏举见礼。
“爹,娘,我出来的时间太久,若薛邵见我不在家问起前因后果,只怕不好,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李氏道:“好好,宝枝你回去吧,回去后就别想着这事了,这不是你该操心的。”
丁宝枝道:“爹娘也别太烦心,就算曲州那边真被定罪,按道理说也是不会牵连丁家的。”
此话一出,二房娘俩的脸色登时就变了,张氏还好,她忍得住,毕竟吃过亏,不敢再跟丁宝枝呛声。
可金枝没在丁宝枝那碰过钉子,一听她这么说,眼里的火都快蹿到房梁上。
“丁宝枝你可真有意思,我夫家被定罪对你是有好处不是?还丁家?你难道不是从我们丁家出去的吗?嫁给锦衣卫可给你神气坏了,也不见你真有什么能耐。”
丁鹏举甩手就给她一个嘴巴,“你还不给我住口!”
张氏见状被狗咬了一样扑上去袒护丁金枝,李氏在边上急得插不上手,整个场面人仰马翻,好不热闹。
丁宝枝盯着看了会儿,不住冷笑,她实在和二房的人无话可说。
珠珠快憋屈死,丁宝枝能忍她忍不了,奴婢本就仗着主子横行,她是三品诰命的贴身丫鬟,脑袋可不是面团捏的!
珠珠伸出手指道:“你...你你,丁金枝你大胆!”
丁金枝以为谁教训她,抬眼一看居然是丁宝枝的丫鬟,她纤长细密的睫毛扇了扇,眼里的火霎时熄了,转而变作母夜叉般的凶恶。
“臭丫头!你也配跟姑奶奶叫嚣?”
珠珠吞口唾沫缩缩脖子,重又挺起胸脯道:“丁金枝,我这是好心提醒你,在你眼前站着的可是万岁爷钦点的三——”
“珠珠!”
丁宝枝喝住她,沉声道:“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多嘴?”
珠珠正准备威风呢,突然被打落马下,一时有点找不着北,夫人她...好像生气了......
“夫...夫人...”
“回府。”
丁宝枝撂下这两字便走,珠珠赶忙跟上,身后丁家人还吵得难舍难分,根本顾不上她们。
珠珠顺道开始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嘶——,难道是因为她顶嘴了?
“夫人,我错了,我以后不敢了。”
“什么不敢了?”
“不敢和夫人的娘家人顶嘴了,她们说得再难听我也忍。”
丁宝枝被她逗笑,“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个生气?”
珠珠怔住,“不是吗?”
丁宝枝道:“不是,你没做错什么,你只是一心想维护我,是我不如你想得开。”
丁宝枝不知道该怎么和珠珠解释刚才的反应,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三品诰命的殊荣为何到了丁家会让她羞于启齿。
可能是怕听到丁金枝的哂笑吧。
她会问:丁宝枝,丢开这副皮囊你还剩什么?你是能靠着你的里子入宫,还是能靠着你的里子进尚书府?薛邵会娶你吗?三品诰命夫人又轮得到你来坐吗?
那样刻薄的语气,任谁都经不住拷问。
何况丁宝枝心里已有答案。
久积不散的阴云间陡然闪过一道白光,春雷乍起,眼看暴雨将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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