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日上东栏,孟清禾今日归宁,皇城内一早便拨派了高阶大监下来相府门前接人。
沛文一早被拢枝从南苑赶来了府门口操持车马,那皇城出来的华车气派极了,周边仪制车舆皆附雕栏以作饰,三十旋制车轴并一辙曲木辀,用的皆是上好的松木。
“不愧是皇家的车马仪架,这么一比相府倒衬得似破落户一般。”
李姨娘随侍在正妻姚氏身侧,今日恰要陪姚氏上京都法华寺礼佛,方至府前一进的石屏处,迎头遇上了宫里下来接人的大监事。
“今儿是少夫人归宁的日子,逢着宁远侯治涝归京,圣上邀了谢太傅及其家眷,一道前往宫中庆贺。”
那大监事摇晃着拂尘,睨了一眼李姨娘,便不再做搭理。
相府式微,谢相正妻都不大受人待见,何况一个区区妾室。若真要说巴结,那还得就着谢贵妃的生母林姨娘的面子来。
谢嫣然如今在宫里头恩宠正盛,不过两日便觐封了位份,得了正一品贵妃的头衔,暂摄六宫事。
新皇登基不久,迟迟未开选秀,内廷仅一帝一妃,唯一的妃嫔也是谢氏族人,更激起了群臣对谢氏的不满,一连数日,十几封奏折上到傅翊跟前,皆劝新帝广纳后宫、泽施雨露。
李氏知晓宫里这群奴才贯会捧高踩低,昔日相府门庭显赫,宫中办宴下人来迎礼,恨不得连那庶出的小姐都要一并唤上,如今却是连个正眼都不舍得给了。
“阿双,咱们走吧,再耽搁下去恐误了时辰。”
阿双是李姨娘作姚氏陪嫁丫鬟那会儿临时起的贱名,自抬了姨娘以后,谢铮衡按照规矩另给她择了个寓意好的新名,可要正妻姚氏一回都没唤过,全当没这回事似的,私底下照旧‘阿双阿双’的叫着。
姚氏行至自家马车前,由人搀扶着一只脚踏上凳墩,朝着李姨娘那侧唤了声。手下捏着佛珠的力道不自觉的加紧,若是她的儿子还活着,又哪里轮得到他谢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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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外不远处响起佩玉鸣鸾之声,姚氏的马车刚行远不多久,孟清禾便扶着谢殊沿着一进前的石阶缓缓走了出来。
“谢太傅,夫人,这边请。”
大监事在此恭候许久,脸上不见一丝不耐之色,反倒极为殷勤的上前,周全妥帖的领着二人入舆车。
沛文和拢枝立在一旁,将各自的二位主子送走后,不约而同的相互对视了一眼。
宫规森严,他们这样的小仆从自是没法一同跟着去的。
“昨儿净室是你领着婆子清理的?往后这档子事,还得多麻烦拢枝姐姐了,我…我……”
沛文挠着头,一句话在嗓子眼堵了半天,都没说全的模样实在滑稽,又惹得拢枝嘲笑了他好一阵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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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门口关卡处,大监事赶着御马持令牌畅通无阻的过了几道辖口,直至内庭禁门处,遭到卫兵阻拦,不得不下车例行盘问搜查,他方才勒紧了缰绳,临时唤了几个小太监扶舆车内的贵人下地。
谢殊今日着了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袖口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叠边,暗朱色祥云宽边锦玉带衬出他的一袭笔挺身姿和宽肩窄腰的气度来。
晨起时刻,孟清禾刻意选了顶嵌玉小银冠束起他的墨发,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矜贵清绝。
孟清禾挽着他臂膀上银丝边的盘绣罗纹,率先拾步而下,复又回头挑开幕离,托着男人白净修长的大手,小心翼翼的将人搀了下来。
事关谢殊,孟清禾必是事事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尤其是自鸿禧楼回来后,连拢枝这样贴身人都鲜少有机会与谢殊单独接触。
“清砚,阿弟在等我们,从今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孟清禾眼底带着浅笑,昨夜谢殊态度缓和,今早由她伺候梳洗更衣,也不似以往冷淡,一派温润的气质她很是欢喜。
虽不知他是出于何种目的一改之前的固执淡漠,可在孟清禾看来,只要他能如此乖觉下去,做一个好丈夫、日后的好父亲足矣!
沈尧安领了一些内阁大臣候于二重门侧,远远望见一对璧人缓缓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领路的大监事是他前两日选出的极有眼色的老宦人,傅翊心中对谢殊仍是颇有微词,可耐不住孟清禾的偏执性子,今日傅翊对谢殊的态度,恐需一人周全着些,免得伤了和气,闹得姐弟离心。
“今日容大将军回宫复命,陛下有令,朝中重臣列于二重门外相迎!”
沈尧安收回视线,拂尘一扬,心下莫名生了几分忐忑,若说谢家人不好相与,那容家这位战功赫赫的镇西大将军,俨然算得上食人的豺狼虎豹。
最近兆京为容景衍上门议亲的官家夫人近乎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朱雀大街上最热闹的一户官宦人家非其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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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清禾一袭浅色的翠烟衫,碧色对振式收腰托底罗裙,三千青丝绾成一个松松的坠马髻,云鬓上的素饰钗环并不多,斜插着一支金步摇,眉心一点花钿,朱颜娇俏,身姿娉婷。
谢嫣然早早候在御花园,命掌事嬷嬷们备了茶水糕点,等着自己的兄嫂前来。
“娘娘如今恩宠加身,这可是六宫独一份的~”
老嬷嬷摆弄着架设在玉案后的古琴,当今圣上好音律,每至贵妃宫中皆要抚琴一曲,久而久之,内里侍人便顺着傅翊的意思,将他的配琴送至谢贵妃处保管着。
谢嫣然抿了抿唇,不多言语,凝重烟波浩渺的御湖,眉上又多染了一份愁思。傅翊当着爱着她么?他都不碰她的,只是外在光鲜罢了。
“朕觉得你们谢家人脏。”
初入宫闱侍寝那晚,傅翊一身明黄坐于她宫内,弹了一夜的琴。她跪在一角瑟瑟发颤,就这么跪了一夜,又何来的恩宠呢?
隔日前往寿康宫,姑母训诫的话她没听进去几句,倒是傅翊那句‘你们谢家人’在她脑海中反复盘桓不去。
“你去三重门处看看吧,兄长他们应当快到了~”
谢嫣然吩咐婢子前去迎着,目光倏尔又落回到那架古琴上,琴身老旧、琴座斑驳,底下的轴木混着琴弦更是怎样也调不出上等的音色。
可傅翊就是喜欢它,宫中名琴何其多,他又是出于何种情思对其这般念旧的呢?
谢嫣然出神片刻,那婢子已然领了人朝着凉亭这边走来。
宫中景色秀丽,假山隽秀,湖石奇异。外邦藩地进贡过来的新奇玩意儿在这里不胜枚举,只要是圣上跟前得宠的人,各管事都会变着法子献宝到跟前,博卿一笑,结个善缘。
这里和谢嫣然生活了十余载的相府截然不同,从前姚氏打压着,闺阁里的钗环物件自是没法和嫡出小姐相提并论。
李姨娘隔三差五的来她这里闹事找茬,姚氏更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请家法把她关入柴房面壁思过。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了太多,圣上只是不喜她是谢家人,在吃穿用度上还从未苛待过她呢~
“大哥,你来啦~”
望着谢殊许久不见的身影,谢嫣然眼底一热,不禁泛出点点泪光。
她小娘近乎可以说是以‘静养’的名义被撵出相府的,姚氏佛口蛇心,明里仁慈实际上暗地里害她小娘滑胎多次,好好一副身子骨就是被这样磋磨坏的。
好在谢殊承了嫡子之位,日常照拂她不少,她孤身一人少不得被主院婆子欺凌,也是这位兄长及时出现替她解围。
谢殊听着这般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轻应了一声,任由孟清禾搀扶着缓缓入了座。
照理说这算是孟清禾的归宁宴,傅翊本该亲临的,怎奈前朝事务繁忙,他尚需耽搁一会儿,只得让谢嫣然先来作陪。
“嫂嫂,兄长身子不便,劳你多费心照料些了~”
谢嫣然与孟清禾同为庶女出生,二人持礼相待,并无高门贵女的矫情做派,倒是出奇的意气相投,不禁打开话路,互相畅聊了一番。
“贵妃,圣上待你,可还亲厚?”
孟清禾太过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心底也暗知谢嫣然在宫中定是难以自处,谨小慎微。加之谢太后那边的晨昏定省,一番责难自是免不了的。
“嫂嫂无需担忧,圣上他待我很好,吃穿用度,皆不曾亏待嫔妾。”
谢嫣然一拢纬地数尺的橙朱色长袭纱裙,倏然垂眸,眼底神思难掩落寞,这般明显的口不对心,旁人又怎会觉察不出。
孟清禾眸色微沉,望着眼前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的美人心下升起一丝怜悯,本该被傅翊纳入后宫的是谢家嫡女谢颐芸,只因姚氏死咬住亲女儿不松口,连夜将人送去了外祖家,谢太后这才另寻了一位庶女。
谢家人知道傅翊的皇位坐不长久,内忧外患愈发沉重,不过暂时的缓兵之计要谢家一个嫡女着实划不来。
若此时登基的是太子傅珵,那姚氏又岂会让这大燕的皇后之位便宜了他人。
“嫣然,为兄许久未听你抚琴了。”
一旁谢殊倏尔开口,谢嫣然眼眶愈发滚烫,落座于那架素琴前,开始御律转谱。
孟清禾重新坐回谢殊身侧,眸光无意间触及那把旧琴骤然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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