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周扬和周张氏赶到时,大火已经扑灭,家奴从烧毁的房屋里抬出一具烧焦的尸体。


    周扬用手挡住发妻的双眼,皱眉道:“还有一人呢?”


    “死的是一个叫石闻的罪奴,江衡被抬去其他屋里医治了,刚才不知怎的……嫡小娘子来了……”


    周张氏惊呼:“娇玉奴?”


    两人对视一眼,周扬道:“带我们去看看情况。”


    刚转过身,周扬霎时想到了什么,回头道:“把消息放出去,说死的是江衡。”


    几个家奴不明所以,面面相觑地应了一声:“是,郎主。”


    ……


    请来的大夫在给江衡包扎,周寻雁不好留在屋内,就坐在屋外台阶上抱着双膝等着。家奴怎么哄她都不走,只能给她寻了件厚毛毯披上,又取了鞋袜来帮她穿上。


    周扬和周张氏赶到时,远远就看到台阶上凸起一块小山丘。


    “娇玉奴!”周张氏跑上前,抱住周寻雁。


    周寻雁神情恍惚地抬头,那道眉心触目惊心的血流让周扬和周张氏看了一怔。


    周扬像被一拳砸心,心疼难忍,又诡异地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周寻雁看着二亲,像是找到了倾诉的泉口,眼泪翻涌而出,喉头“咕噜噜”地滚着痰。


    周张氏轻拍女儿的背,哄道:“玉奴不哭,玉奴不哭,有母亲在呢,不哭不哭。”


    周寻雁含泪咳了两声,咳出两口污浊的浓痰,她哭声道:“阿耶,阿母,玉奴的江衡差点死了……我差点再也见不到他了……”


    周扬心下一沉,看向那道紧闭的屋门。玉奴虽说心善,却也从未对亲人之外的人这般上心,为何却屡次去亲近一个罪奴?


    他肃声道:“你为何要对他这般伤怀?他不过是罪奴之身,死了便死了。”已然没了半点慈父的姿态。


    周张氏见家君突然变得严肃冷漠的态度,心里一气,骂道:“周扬,玉奴只是心善,不过可怜一个罪奴,你说这话做什么?”


    周寻雁怔愣在原处,哭声就此止住。


    周张氏见状更加心疼幼女,连忙哄着。


    一片雪花落在她的脚边,她的声音细如蚊鸣:“因为,他上辈子救过玉奴啊……”


    因为……他是玉奴所爱之人啊。


    周扬和周张氏闻言相觑,他们知道玉奴和神佛有缘,但这些玄谬也不可全信。前世今生、兰因絮果更是无稽之谈。


    周扬叹了一口气,过来为爱女拂去发顶的雪花,温声道:“便是有因果福报,你也不能拿自己的身体胡闹,随你母亲和我回去吧。”


    周寻雁回头望了一眼禁闭的屋门,妥协地点了点头,又弱声道:“阿耶不要责怪他,是玉奴起夜如厕时发现后院着火才跑来的。”


    周张氏推搡一把周扬,他只好答应:“我不会责罚他。”又抱起身体冰冷的周寻雁,三人往东院走去。


    周寻雁因身体受寒,第二日突然高烧不退,生了一场大病。大夫说若是以后再受寒,恐怕有性命之危。


    周府上下皆知那日夜里死了一个叫江衡的罪奴。


    此后,再无江衡。


    ……


    江衡醒来时已是两天之后,他整个人趴在床榻,想起身却没有力气。


    小福子从外端了药进来,见他醒了惊喜道:“你可终于醒了!”


    江衡挪脸朝外看他,开口却是哑涩的嗓音:“能……把我扶起身吗?”


    小福子:“你可别说话了,大夫说你吃了太多浓烟,嗓子这段日子是坏了,能别说话啊就别说话。”


    他把江衡扶起身,“喝药吧,正好你也醒了,等下我给你去端一碗粥来。你都昏迷两天了,再不吃点东西,没烧死也要饿死。”


    江衡没听他后半句的絮絮叨叨,用缠着绷带的手勉强接过药碗,面无表情地一饮而尽。


    小福子是个嘴碎的,见江衡不理自己也不气恼,继续说自己的:“郎主现下让我们对外说你死了,啊,是说‘江衡’死了,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石闻那小子平日里就不是个好东西,也不知道死了能不能去西方极乐。”


    江衡闻言冷漠的面容有些许松动,“我……死了?”


    “你当然不是死了,是对外说你死了。现在你是个没名儿的可怜人了。”


    小福子灵光一闪,“以后我就叫你小安子吧,多吉利!和我的福刚好是一对!”


    江衡默不作声,又猛地想起自己从枕头下取出塞进衣襟的黑色荷包。他抓住小福子的胳膊,惊慌着急道:“我……我衣襟里的……荷包呢!”


    小福子被他抓得生疼,跳了一脚:“你怎么突然那么大的气力,你那荷包好好的呢,我拿给你。”说罢转头到一边柜子里的木盒中取出那个平平无奇的黑色荷包。


    江衡接过,又小心翼翼地把荷包揣到怀里,像是对待失而复得的珍宝。


    耳边又响起小福子的叫喊声:“小安子,你的后背!又渗血了!”


    “叫你抓我,好好的抓我那一下干嘛!我去给你找大夫来!”说罢,他手脚麻利地跑了出去。


    幸好近日嫡小娘子也病了,大夫就被接到府里住着,要不然谁给这险里逃生的人治伤?他可看不懂那些瓶瓶罐罐!


    江衡对于后背裂开的伤口不以为意,他轻抬枕头,复而把荷包放到枕下,又缓慢而艰难地趴了下来。他的脸抵着柔软的枕头,阖眸后内心平和地陷入睡梦之中。


    他刚在梦中梦到那夜小娘子来寻他了,漫天火光和浓烟中,她哭得好生让人心碎。他要赶紧入梦告诉女郎:


    “不要哭,有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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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宫太极殿中,明帝眉头紧皱,手中御笔迟迟未落。


    十二年前他被六大世家拥护于建京称帝,首要之举便是派公孙令带兵讨伐起兵谋反的江家。南晋官兵和公孙家历时将近两年才将江家军全部歼灭,江县公同仅剩的一子也死在那场屠杀中。


    江衡是江家嫡孙,那时尚在襁褓之中,被忠奴保护逃出,几月后被公孙令捕回。


    被捕回那日,昭儿出生。


    他是被世家支持才得以登基称帝,他怕这个江山有一日不再姓亓官,他借皇后诞下嫡长子之名大赦天下,留下这个罪子,以便为己所用。其他世家对于奴隶多以苛待,恐不能存活,所以他选了治家严谨的周家,在那这罪子可能尚有一息可存。


    明帝敛眸沉声问:“可知是怎么死的?”


    来福道:“听说是夜里觉得冷,起来烧柴暖身就这么把自己烧死了。”


    “哼,真是愚蠢至极!”明帝骂道。


    又叹息:“江家还真是后继无人了。”


    江家出将才,一家儿郎驰骋沙场,铁骨铮铮,也曾手握兵权,保护大晋王朝百年有余。明帝这一刻才觉得,江家是真的已成一捧黄土,不复存在。可能在十二年前,在十一年前,就葬送在他手中了。


    “周扬想送周峥入仕了,这世家大族野心勃勃,只想着分食南晋这块饼!”明帝说罢把御笔丢到已成雏形的水墨画上,勃然大怒。


    来福连忙跪下,“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南晋就是陛下的天下,还有谁能抢走?”


    门外适时传来通报声:“陛下,皇后娘娘来了,可要接见?”


    明帝倒坐在椅上,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帮朕收整桌面,朕去见皇后。”


    来福得令忙起身收拾字画。


    ……


    明帝从内室走出,“皇后来找朕何事?”


    “臣妾参见陛下。”


    公孙皇后过来搀扶他,柔声道:“过几日琅琊王六十大寿,臣妾想回去祝寿,特来向陛下讨一天假。”


    明帝了意颔首,“琅琊王是皇后父亲,也是朕的岳父,六十大寿还是要有子女前去祝寿才行,这是孝道所应。但朕日理万机,恐不能随皇后前往,皇后且去库房替朕挑一些礼物带去吧,也算朕的一点心意。”


    他又道:“昨日听中书监说琅琊王过了春要返回琅琊,等那日朕再派一支士兵前去护送。”


    “那臣妾替父谢过陛下。”


    “若是无事就早些回去歇息吧,朕还要处理政务就不随皇后回朝凤殿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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